味觉小辞典
2017-08-19钱红莉
钱红莉
一、苦
不晓得为什么,一直爱吃苦味的食物。
除了中药的苦,苦瓜应是这个世上第一苦的食物。每次在超市都挑老一点的,嫩的几乎不苦。清炒苦瓜,趁热吃,才够苦。凉了,苦味淡些。一条苦瓜,正中剖开,去除籽粒,斜切至两三厘米的段,配一只红椒,拍几瓣老蒜,锅烧至起青烟,倒油,猛火炝,激点冷水,口感爽脆,苦意袅袅。整个酷夏,就着一盘炒苦瓜,吃下一碗饭,其余的菜,皆可省略。
每次把苦瓜炒好,趁热搛一片放嘴里,越嚼越苦,苦意丛生,及至弥漫整个口腔——无比热爱这样的苦味,仿佛我的整个口腔都在演绎一部西方古典交响曲那般宏厚博大的苦,苦得隆重肃穆,苦得倒海翻江,仿佛整个精神之上的苦,都集中在这一片苦瓜上——我把一生的苦都呈现了出来,于舌上重温,辗转,食之慰藉……
其次,是苦菊,适宜凉拌。生姜、老蒜、小葱切至碎粒,入滚油中炸至金黄,凉一会,倒入苦菊,佐以醋、麻油拌之,食在嘴里,却是甘甜。孩子说:是苦的。他的味蕾稚嫩,纯洁,精准,我的味蕾却再也触摸不到苦菊的苦意,这么多年遍尝酸咸辛辣,大抵早早退化了,品过苦瓜的厚苦,苦菊的微苦,则一笔带过了。
新春的马兰头也有苦涩,僻野之物,历风霜经严寒,苦是有一点的。苦原本就是用来积淀的。凉拌之前需要焯水,再把它们团在手心挤干,杂以米醋、麻油凉拌着吃,苦味便淡了,隐了,不见了。莴笋叶也苦,与马兰头一样,焯一下水,再下油锅爆炒,吃起来甜丝丝的,非常可口。在春天,莴笋叶比青菜不知要高几个档次。
清明以后的蒲公英也苦,不易凉拌,可以挖回来晒干,煮水喝。
这世间所有的苦味,都可用来清火消炎之用。
我老家水中有一种植物,村人唤作“扛猫骨子”,生着细针样的苍绿叶子,水下根系铁锈红。如若谁患了牙痛,涉水挖一棵,煮水喝。所谓扛猫,即青蛙的俗名。青蛙喜爱将卵产在这种植物细针样叶子上,故名之——“扛猫骨子”。它一定有学名,被珍藏于《本草纲目》里。
春茶苦不苦?也苦。可是,苦后回甘的美,哪个能替代得了呢?莲子芯苦吧,苦过以后,整个回甘的甜几乎把舌头淹没,让人久久沉醉,迷恋。一小撮莲子芯,闻之,清气扑鼻,于开水中翻涌,涅槃,自老绿变苍翠,仿佛一座山的碧色次第来到目前,叫人瞬间产生居山的渴念,梦境里均是溪流潺潺……
莲子芯属大寒之物。有一回,吃鱼上火,想起来泡一小撮,喝下去,不及半小时,胃疼难忍。胃寒的人消受不了这么好的东西。有一天,突发奇想,可不可以与枸杞同泡呢?后者温性之物,两两中和之,既消了火,又温了胃。
小时候拉肚子,也不见外婆送医,她烧中午饭时,将锅巴烧至焦黑,冲水给我喝。锅巴汤真香啊,把水喝下去,再嚼被泡软的锅巴,焦苦着,又格外透出余香——建立在苦味之上的香,是峭崛的香,越吃越上癮的香,至今留在味蕾的记忆里,适合于下雨的春夜打捞。
苦的反义词是甜。比起甜来,苦要有格局得多,它是深刻的,醇厚的,有蕴藏力的,可以承担一切的不幸以及伤悲。中国有一个俗语叫,虽苦犹甜——莫非吃尽苦头的人生才配得上日后的醇厚甜蜜?太过和顺畅达的生活,轻如鸿毛不值一提的,没什么建设性的肤浅的一马平川?而苦的,才是沟沟槽槽坎坎坷坷成就来的千丘万壑的苍烟浑厚,更有质感的,值得写进回忆录里留待日后凭吊的印刷品?
一年年,我们都在吃苦。古语有:知苦就苦,不知苦就不苦。活着,原本就是很苦的事情。我们在不停地学习,无非怎样将苦化为甜。
甜蜜的,总是短暂易逝,比如爱。
爱是苦忧参半,爱是酸楚杂陈,无非两种境地:得不到;得到了。得不到的,都化作了日后的天鹅肉,其不可多得的芳香长长久久飘荡在爱的祭坛;得到了的,都从一捧珍珠化作了骨碌碌的死鱼眼。
实则,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最苦的食物。不,不是食物,是药。
谁能苦得过中药?
一直喜欢翻翻《本草纲目》,不是没有缘由的。我的身体经常性出岔子,也非大病,但,终归引起不适。情志郁结,愁多伤身,一个身体不好的人,会反过来影响情绪,所谓性情寡欢。气郁是少不了的——纵然这么几年也加入到锻炼中,但气息郁结,非一日之功,得慢慢调和。许多病均来自气郁,郁则不通,导致不是这块痛,就是那块痒。我孩子都知道“痛痒相关”这个词。
不得不喝点中药了。
——春上正在喝着。舌头已经盲掉,反而不觉得苦。一边听勃拉姆斯,一边喝。喝这样的苦药,不可品尝,更不要一口一口地抿,一气倒灌下去,咕噜咕噜,像一个人拨动和弦,回声急速划过空气,琴音与手指发生共振——我的身体宛如一部交响乐,什么样的乐器共鸣均可承接住,是勃拉姆斯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叮叮咚咚中,日子一寸一寸流淌……窗外昏阳,原本的光芒被浓重的雾霾所遮蔽,让人顿失眼界。困在家里,深陷精神的黑洞。最怕的就是这样的时刻,非逃离不可,去到深山,是不可能的;去到人声嘈杂的肯德基,坐在吧台的拐角处,用笔在本子上写点什么……静静置身人间的热闹中,真是苦。
一直迷恋咖啡的苦香。近年,一直受困于睡眠,想喝,而喝不得。每每上班之际,同事们一边开电脑,一边把咖啡泡上……那份苦香奔我而来,久久缠绕,令人百爪挠心,肝肠寸断,味蕾瞬间条件反射,唾液肆意……觉得自己真是苦得很,何至如此境地,人生何等惨淡,连一杯咖啡也无福消受?
行脚僧苦不苦?不苦,他日行数十里,慢慢地,以身体的困苦去修行,让精神抵达一个又一个的极限,度一切可度的,也是一种自我完成。
这世间,苦,也是一种成全。唯有苦,方能成就人,重塑人,让人不断地有一个个全新的自我。
二、辣
第一次吃辣椒,被辣哭,是在小城芜湖。彼时,暂且栖身于一家私人报馆。偶尔,社长兴之所至,会领着我们一帮小年轻赴宴,当然由社长自己掏钱了。
那天黄昏,我们来到报社旁边的一家餐馆。社长挥斥方遒,刷刷刷点了几个菜。首先上来几个凉菜,末了,服务员端来一盆虾,活蹦蹦的青虾,须子老长,小妹妹手里拿一瓶白酒,咕噜咕噜地,一瓶酒迅速倾泻至虾丛中,迅速拿一只白铝锅的盖子闷住。虾子被白酒呛得痛苦难言,出于本能会四处逃窜,若不用锅盖挡着,会跳得满桌都是。不大一会儿,所有的虾子都被醉昏,众人一边喝酒,一边剥虾吃。实在接受不了这种残忍的吃法,无奈得很,就把筷子随便伸到别的菜碟里,搛到哪样是哪样,胡乱往嘴里填。那家餐馆灯光幽暗,根本看不清菜的品相,一直盲目地吃,及至吃到一嘴辣椒,顿时,口腔里像被点着了一团火,激烈地燃烧起来,每一寸味蕾微小的触须都在喊救命,又无法自控地往下咽口水,喉咙也在喊救命,出于自卫,呛得咳嗽连连。这个时候,最不要脸的事情发生了——眼泪竟然不争气地往外滚。主观上并非打算要哭的,可能因为太辣了,味觉出于本能的委屈,强行指挥泪腺决堤……它要用眼泪来昭示天下——我所寄居的身体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味觉侵犯。
见我如此狼狈,社长顺势也尝了那盘菜,郑重发话:嗯,是辣!没事没事,喝点水就好了。那一刻,别人终于有了同理心,我若再哭,就不对了。偷偷把泪水揩掉,继续心有余悸找菜吃。
那次的辣太过深刻,一辈子忘不了。
大约是去年,在网上看见一个科学家发布宣言:辣,不是一种味道,它根本就是一种痛觉。
——我多年的冤屈终于得到了伸张,那一刻,真想隔空与那位科学家握一握手。
今早,在菜市,看见许多辣椒秧子,用稻草扎着,一小把一小把地,相互斜靠在一起。每年清明前后,蔬菜的秧子们都陆续上市了,准时得出奇,真是神鬼齐一啊。特别羡慕那些买蔬菜秧子的人——竟然有块地去伺弄它们。
小时候,在老家,我妈妈每年春上都要栽一垄辣椒。
把地修葺一新,用锄头依次挖一个个小坑,将事先沤好的底肥用手一捧捧地捧到小坑里填平。她用右手拿菜刀,将刀尖插进底肥处,略微扁一下,霎时出现一个三角形小缝隙,她左手拿一棵辣椒秧子往缝隙处一插,接着培土,一棵辣椒就算栽好了,再轻轻把整棵辣椒秧子往上提提。我妈说,要用巧劲提,劲大了,会把整棵辣椒从土里提起来;轻轻地提,为的是让刚栽下的辣椒秧子不窝根……我喜欢跟在后面浇水,是定根水。每个黄昏都去浇,直至辣椒秧子全部活棵。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见风长了。妈妈偶尔扛一把锄头去锄草,松土,或者描描水肥。到了初夏,辣椒长高了,发了很多枝杈,碧绿的叶子蓬地到处都是,然后它们就静静开花了。
辣椒是很谦卑的一种植物,她的花,是白花,一齐把头低下来,默默芬芳。我只有蹲下来,把头略略伸进菜垄里去,才能发现一朵朵小白花儿,全是五个瓣,多一个瓣,再也没有,蜜蜂嗡嗡绕绕的,不几天,花落了,小青椒神奇地探出头来,夏风有了热意,辣椒一天长一点,一天长一点,终于长到一拃长的样子,可以摘下吃它们了。
印象里,妈妈也不是多爱吃清炒辣椒丝的,她也嫌辣——我的口味随她,一直很淡。我们家那一垄地的辣椒,总是要一直养到全部红了,才把摘回去。
我妈妈喜欢熬辣椒油。
把红椒洗净,控水,辣椒籽也留着,稍微自蒂部切一个十字架,一只只丢到滚沸的菜籽油里,小火慢熬……一只只辣椒在橙黄的油里翻滚沉浮,真香啊,肥嘟嘟的辣椒熬到后来,只剩下一张薄皮,那些水灵灵的肉质都化为了无形,把辣椒皮捞起丢掉,辣椒油冷却后装在玻璃瓶里,下面条时,拌进去一点,我妈说,很香,很好吃。小孩子只嗜好甜食,對于辣味,总是本能地拒绝。我未曾吃过辣椒油拌面条,因为根本不稀罕面条,唯独爱吃家乡的米面——仿佛闻过了辣椒油的香味,已然满足。
及至定居合肥,去公婆家搭伙。那真是要好好写写我婆婆对于辣椒的爱慕,简直是九段选手——每一顿饭,如若没有辣椒,她是吃不下的。
公公常讲:我认识你婆婆那会儿,一看见她吃辣椒,头顶就直冒汗啊……可是现在呢,她终于把他培养成一名无辣不欢之人。
盛夏,连做一道汤,都不忘放些干辣椒进去,辣得人性情大变。当初几年,吃完饭,把嘴一抹,遂回自己居处,回去的一小段路上,还不忘向家属控诉:你们是什么家啊,每一道菜都放辣椒,想要把我辣死吗?
尤其接受不了的是,比如,一道肉丝炒辣椒,连辣椒籽都不去除,直接炒,看着那些上下翻飞的辣椒籽,邋里邋遢地裹在菜里,叫人无从下箸。他们的解释是,若把辣椒籽去除了,就不辣了。真是闻所未闻。
后来,自己烧饭吃。辣椒再也不进门。偶尔出去吃顿酸菜鱼,辣得要死,眼睛里都要冒火的样子。
近年,看见书上讲,巧克力、辣椒使人快乐。莫非甜味、辣味可以促进大脑中多巴胺的分泌?试过巧克力,好像收效甚微。好,那就吃辣椒吧。每逢情绪低落,就会在油锅里炸几只干辣椒,这样的菜吃起来,真的不一样,辣得直嗍嘴,不得不飞快地吃饭,哗啦哗啦半碗饭,一下吃进去,低落的情绪似乎有那么一点缓和。
到这里,方如梦初醒——辣椒它不是一种味道,它就是一种痛觉。这种痛觉刺激大脑中枢神经迅速苏醒,继而兴奋起来。所以,人的情绪便自然地从低落的泥坑里浮上来。
曾观察过嗜好辣椒的人,或多或少,他们的性格里趋于开朗的成分多。所谓开朗,意即想得开,比如我的公婆,心态极好,耄耋之年,什么都想得明白,活得开。我不如他们,可能是辣椒吃少了的缘故。还有一个朋友,也是无辣不欢,她性格特别好,既有执行力,又有决断力,令人羡慕,不比我,动不动就陷入精神的黑洞而自虐。
辣椒发源于南美。南美地区的人民天性热情开朗,他们的基因里一定融合了辣椒素的自然传承,热辣奔放,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永不疲倦地快乐着。
有一次,看探索频道,一个北美的外景主持人去南美某地采访,他信心满满地对着镜头挑战世界上最辣的辣椒。我看见他吞进去一只辣椒,没嚼几下,遂泪流满面,整个面颊关公一样的绯红,表情异常痛苦,甚至颈部青筋暴凸,从他扭曲的面部表情上,我的记忆瞬间复活,又回到了小城曾被辣哭的过往。
一只小小辣椒为什么令人如此痛苦?没有了体面与尊严,当着众人无声地流泪……
可能是体内淤积了太多的寒湿,隔三差五地,我会做一道平凡的菜——炒绿豆芽。热锅滚油,丢进去一小把花椒,三两个干红椒,煸香,再入老蒜片,刺啦一声把豆芽倒进去,猛火煸炒,出锅,既麻又香且辣,无与伦比的美味,辣得咝咝的,像蛇吐芯子,一边用筷子找花椒粒,放嘴里咂咂,再吐掉。常做这道菜,也可以吃进去一碗饭呢。这碟平凡的炒豆芽,渐渐成了我在电脑前久坐数小时的犒赏。一个人的午餐异乎寻常的满足,所谓小辣怡情了。
一直想做一道菜,总是没时间,一直耽搁下来。
——我要买回五六条秋刀鱼,热锅滚油,下花椒粒,干辣椒丁,葱段姜丁蒜片,煸至焦香以后,再入秋刀鱼,逐一煎烤,至两面橙黄,喷黄酒米醋冰糖开水,小火慢炖……那该是何等好吃的一碟美味,想想都会滴口水。秋刀鱼的肉质永远那么板实实的,于舌上留存无比的韧劲,慢慢释放既麻且辣的余韵,不禁有锦瑟无端的幻觉。秋刀鱼食罢,倘若还有力气的话,何不去屋后甬道上,跑几个来回呢?
每个周末,孩子皆哭哭啼啼,不愿去上跆拳道课,不知费多少口舌,才劝进去。末了,放学,他总是笑嘻嘻地:妈妈,我在班上跑了几圈以后,不晓得多快乐!
那么,你不快乐吗?去吃辣椒吧,吃完了,再去跑几圈……你的世界就敞亮了,连风抚过脸颊,都要感恩的了。
三、酸
菜市里有一位老人,她腌出的咸菜,非常可口。秋末,有萝卜缨子;春初,是雪里蕻。特别喜欢买她的咸菜。虽说医生一再警告,咸菜是致癌的首要祸害,但,总有忍不住的时候,隔三差五,买一点,炒来吃,无论喝粥还是米饭,都喜欢搭一点点,下饭。
老人腌制的菜,最主要是酸,酸得刚刚好,不至于酸得倒牙。四川的泡菜,对我而言,简直太酸了,每吃点他们泡出的白萝卜或胡萝卜,似乎两排牙齿丝丝往外冒酸气,一直酸到牙根处,实在接受不了,过酸了。
这位老人腌制的菜,酸度刚好,关键是辣——她把朝天椒、老蒜辦、姜粒都切切碎,拌进去一起腌,末了,发酵好,整个大玻璃罐,用三轮车拉来菜市。偶尔,我用筷子搛,不小心搛到罐外了,她爱惜得不得了,立即用手拾起来放进嘴里,一点点都不愿意浪费。
当然,说到中国的酸菜,还数东北和西南两地的最有代表性。东北的酸菜材料就是大白菜,每一家都腌制的吧,一缸一缸码在地窖,直到大雪隆冬之季,用来炖猪肉粉条,炖蘑菇小鸡,一炖一大锅,咕噜咕噜冒着泡。常常从电视的美食节目里看着这一幕幕,直咽唾液。东北人甚至连做鱼杂汤,都热爱丢点酸菜进去,看他们围炉狂吃,酸酸辣辣,不知多提味。东北人的体格一直高高大大的,酸菜一定起到了不可或缺的功劳吧。至今,也没听说东北人的致癌率高于别的省份。
偶尔,超市里也有卖泡菜的,整棵大白菜剖开,抹了数不尽的辣椒粉,色泽也是诱人得很,偶尔在征得主人首肯的情况下,撕一丝丝入嘴,一味的傻辣,充满整个口腔,品了半天,不见酸的影子,也没兴趣买了。这种腌菜,一定要酸酸的,才正宗。后来,听说,我们这里超市售卖的所谓东北酸菜,大抵是假的,并非来自东北那旮旯,不过是本地人炮制的而已,口感上差强人意,则是一定的了。
从未吃过酸菜饺子,就一直满怀幻想地期待着——那肯定是世上最好吃的一款饺子,把肉糜拌在酸菜里,入嘴,酸鲜杂拌,人间至味,莫过如此吧。
发源于西南的酸菜鱼,全中国人怕都吃过的。这一味,任凭如何割舍,也是放不下的。尤其盛夏酷暑,胃口差到极点,我总是去外面端一锅酸菜鱼,回头,老老小小,吃得大汗淋漓,最关键到最后,不忘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舀汤喝,怎么那么酸爽呢?喝得止不住哇。冬天如若想吃酸菜鱼,端一盆回来之前,买好茼蒿、金针菇、绿豆芽等,回家把那一锅酸汤重新坐到灶上,烧至咕噜冒泡,再把这些蔬菜下进去,稍后,囫囵上桌,简直太美味了。
一盆酸汤鱼好不好吃,就在于那家酒店的酸菜正宗与否?
小区附近便有一家小店,他们家的酸菜鱼特别合我们的胃口,常年吃他们家的。每次叫大厨多加点汤,回去涮菜。但凡我端只锅走到他家门口,老板娘便迎过来,笑嘻嘻地:要小份是吧,不加味精鸡精,微辣!我点头表示首肯。不大一会儿,一盆酸菜鱼做好了,再小心翼翼拎回家……冬天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我们都要吃一顿酸菜鱼,翻滚着翻滚着,逐一把鱼片、蔬菜都捞起来吃掉了,最后,连黄澄澄的酸菜也不放过,在嘴里咕吇咕吇地嚼,别一份酸味于舌上回旋,羽化,升天,慢慢地,便脱离了俗世——袅袅的酸,何以如此脱俗清奇?每一寸味蕾之上,恰便是起了春汛,春林初盛,春波怡荡,春风十里,不如你……
从未有过一道菜,像酸菜鱼这么的百吃不厌。
酸味,是五味里最令人流连的味道,如青梅之酸,每一次相遇,都那么清新扑面,永不厭倦,如恋情,如不死的光荣梦想,值得人一再追求,而无从悔意。
醋之酸味,也是独一味吧。听说山西人酒宴上,都会先喝一盅醋的,一为开胃,二为养生。不无道理,真正的食醋,也是粮食的精华呀,个人觉得,喝醋比喝酒好,越陈越香。我们家厨房里一直被山西陈醋占据着,早些年,是镇江的香醋,后来,试了山西醋以后,感觉后者比前者更加浓郁些。我们吃的市面上售卖的陈醋,也不晓得可正宗?醋精勾兑的假醋,也不是没有的。
但凡下厨房,关于醋,无所不用其极,烧肉片肉丝,放醋;红烧肉,放醋;烧鱼,更不能少了醋;即便煨大骨汤之前,也会滴一点点醋进去,煨出来的汤汁更显浓香。近年发现一款凉拌醋,特别好口感,每到夏天,用它拌黄瓜、拌木耳、拌紫甘蓝,别提多带劲了,微酸,末梢有一股甜意,酸甜的口味也提食欲得很,有时,孩子将黄瓜吃完,连碗底的醋汁都一齐喝掉。
人一生也不知吃掉了多少瓶醋。
醋入嘴是酸的,但它恰恰又是碱性的(似乎一切入嘴发酸的食物都是碱性的)。一个人倘若荤腥过多,喝点醋去中和一下,一为消食,二为使得体内酸碱平衡,这样也不会得癌了吧,我常这么想当然。
要说酸味,我还是忘不了家乡的腌萝卜,觉得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可口的一道小菜。每年霜降以后,就把田里的萝卜起了,挑到圩埂上暴晒,黄昏收起来,垒成一堆,第二天早晨再去摊开,如此三四天,萝卜里的水份挥发得差不多了,挑到河边洗干净,再次把水控干。买回粗盐,把萝卜拌了粗盐,在木盆里揉透,焖一夜,第二天,装坛,要杵得紧实实的。这是力气活,大人才做得动。把萝卜一点点地装进去,再用棒槌杵,大人杵得脸颊彤红,手背上都显了青筋,杵得盐水往外流,把地都染绿,绿荫荫的绿,猪闻着了香味,胖颠颠地跑过来,舔几嘴,哼哼地离开;鸡看见了,也不甘落后,迅速过来,朝地上啄几下,咯咯咯地又走了;树上的小鸟胆子小,不敢下来,就停在枝头咯叽咯叽地叫几声,它们无比羡慕人间的猪和鸡吧,可以跟人类打成一片。
整坛萝卜被杵得夯实,这样子,空气进不去,把坛口封上一张干荷叶,麻绳扎扎紧,搬至柴屋角落里,慢慢发酵,个把月的时间,就有腌萝卜吃了。启开荷叶,香气四溢,一只只掏出来,直接吃,酸,脆,香。童年的记忆里,那真是人间至味,一直忘不掉。讲究点的人家,在锅里烧点菜籽油,把腌萝卜炒炒,炒至萝卜皮焦黄,吃起来另添了一股油香。只是,大部分人家掏出来便吃,堆在粗瓷碗里,早餐喝粥,用来佐菜,一只萝卜搛到粥里,立刻沉下去,喝一口粥,用筷子去粥里找,搛到了,咬一口,再把那半只重新放到粥里,呱吱呱吱,嘣嘣脆,酸溜溜,酸得恰到好处。彼时没有多少油水,我们做小孩的,一餐可以喝两三碗稀粥,可吃掉半碗腌萝卜——年年如此,自年少吃到耄耋,也不见谁患了癌?怎么到了当今,连腌制的酸菜也极少问津了,患癌的却层出不穷了?
——根源并非出在腌菜上,应该是农药的大剂量滥用而导致的不可逆的结果吧。
家乡的萝卜小得很,圆滚滚的,适合腌制,每家每年都要腌上几坛,从大雪纷飞的隆冬吃到春上,吃到盛夏……直至秋天,新一轮萝卜又该起了,一年一年就这么轮回着。我们的味蕾早早有了腌萝卜酸味的记忆,这种酸,是一种基因密码,一直存于血液里,流传千年而不变。
四、甜
晚餐一碗小米粥,食罢,想着在沙发上歇息五分钟,再出去散步,哪知这一靠,便再也起不来了……胃疼来袭,那滋味无比熟悉,犹如吃过大寒的螃蟹引起的不适感——原来我的胃寒湿到连寒性小米粥也不能食的地步了。家属准备熬点姜糖水,真是疼得来不及,喊他挖了两大勺蜂蜜冲水喝,以快速缓痛——无比神奇的蜂蜜水,刚喝下几口,疼痛便缓解一点,待把半杯蜜水全部喝尽,疼痛感恍若影子般,也是若有若无的,淡淡的了。
同事出差东北带回来的五斤椴树蜜,我无比珍视,平素舍不得喝,留给孩子,每天放一勺至早餐奶中给他消火。大家心照不宣,超市里几乎买不到真蜜,曾喝掉无数假蜜。假蜜,太甜,甜至发齁地步,简直是傻甜;真蜜,微甜,刚一入嘴,别有一股植物的清气冲过来。一般人,闻不惯。
这个世界上,我以为的——最美好的甜,当然来自蜂蜜。
蜜蜂作为甜的制造者,值得人类歌颂。采百花而酿甜蜜,辛勤劳苦,兢兢业业,为的是未雨绸缪,给自己储备着用的,哪曾想被聪明的人类掠美了去——真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啊。
蜜蜂太过勤劳,孜孜不倦酿得太多了,假若我们人类不吃它们的蜜,它们自己怕也是吃不完的吧。
多年来,一直受消化系统之困扰,看过一些医书,皆建议早水晚蜜:早晨空腹喝温开水,促进消化排泄;晚上临睡前一杯蜂蜜水,养胃。早晨的温开水倒是容易坚持,但到了晚上,基本上就是一碗粥,或一碗面条,再喝蜜水的话,胃就显得胀了。这理由也是,也不是——主要是真蜜太难求了。
曾经在四川一个叫水磨的小镇上,看见山里人售卖野蜂蜜,一块块,玛瑙色泽的,透过太阳,泛着宝光。那一块块巨石一样的野蜜里,不均匀分布着气泡一样的小白点点,闻之,清香。可惜路途遥远,携带不方便,擦身而过了——野蜜那样的光泽接近琥珀色,也似玛瑙,黄溜溜的,无比坚硬,要爬到多高的山,才能采一点回来呢,甚至冒了生命的危险。东南亚人去巨崖上采燕窝,同样冒了生命危险的。我觉得后者可吃可不吃,损毁小精灵燕子的窝本来就是野蛮的行为,不值得推崇——要说养颜,桃胶、猪蹄同样含有大量胶原蛋白,一样养颜。燕窝大抵是阔太太们、明星们的座上客,不值得炫耀。
蜂蜜才是平民的,透着普世的气息。但,随着工业化的兴起,那种成批量的车间生产早已被虚假所替代了。曾经因为无知,吃了三两年之久某著名企业名下的掺了大量黏稠剂的假蜂蜜。这批蜂蜜里,竟然还标注有一款——天山雪莲蜜。后来被懂行的人揭露,蜜蜂怎么可能在低温的天气里飞到那么高的海拔去采雪莲花的花蜜?蜜蜂冬天是不采蜜的,它们躲在窝里过冬,春天才会飞出去采花蜜——这是常识。可是,无良商家却偏偏敢于反常识的宣传——是因为低智人群太多的缘故吧。我曾也是低智人群中的一员,不晓得花掉多少冤枉钱。
目前的中国最为缺乏的是诚信和品格,而执意做一个老实人就需要无尽的吃亏。也不知这列崩塌的火车开到哪里去,才是尽头。
有一阵,同事网购新西兰蜂蜜,价格巨昂,非一般人可以消费。
有一回,一个美国的读者朋友说要送我非洲蜂蜜,我婉言谢绝了。无功不受禄的心理作祟,最怕欠别人的人情而还不起。那时尚没有孩子,假若是如今,说不定就慨然接受了,也说不定。
还是这位朋友,曾经寄过乌黑的巧克力來。
嗯,这个世界上,第二美好的甜当然来自巧克力。那是夏天,寄到我手里时,所有的巧克力皆融化成了一坨,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冷藏一天,迅速变得坚硬。只是,吃它的相颇不雅观——需要抱着一坨巧克力啃一口,鼻头上全沾上了黝黑的巧克力屑,小丑一样地,因为好吃,也顾不得及时擦掉。那是我吃到的最醇正滋味的巧克力,丝滑肉软,云一样轻盈,于舌上化至虚无,偶有回甘。起先是一丝丝苦。苦与甜之间有一根抒情的纽带,在牵绊着你,自此岸到彼岸,需要一点点地探索。
巧克力的甜是没有边界的,它只有纵深,有一种建立在味觉之上的深邃无底,让你思考,回味,品咂……却怎么也无法将其命名。巧克力吃到后来,忽然有忧伤——这个世界上,何以有如此尊贵的美味?它是如何流淌出来的?不及几天,我就把那坨巧克力啃完了。
无比怀念那坨“进口甜”的滋味,仿佛已经忘记,却又深厚地印刻在脑海里。寄巧克力的朋友医生出身。彼时,我颇不擅于与人交往(现今亦如是),充当的总是话题终结者角色。依稀似乎寄过一本书给他国内朋友处,托之转交?他曾将我的文字翻成英文,只可惜,作为一个睁眼瞎,似乎领略不出好来。
人一生中,因为机缘,可以遇见很多朋友,但,慢慢地,也就散了。
——关于甜,让我又一次想起这位朋友。他的英文名,早已忘了。
孩子无比贪恋甜食——无非,平常,做一碟糖排,或者拔丝带鱼。做这些甜口,颇繁琐的,根本没时间侍弄。我们家很久不做这两道菜了。
近年,可能是味蕾退化之故,渐渐地,也有些贪恋甜食了,喜欢熬银耳莲子羮,加黄冰糖,熬到粉糯糯的程度,舀到勺子里,发出颤微微的抖动,夜里喝一杯,胃里无比舒泰。
这个世界上第三美好的甜,应该来自我家乡的山芋糖稀,承载了我一整个童年的甜蜜记忆。每逢腊月,家家都要熬山芋糖稀,用它来做炒米糖。以麦芽作引子,经过漫长的加工程序,然后在一口黝黑的大铁锅里羽化出橙亮透明的糖稀,舀一口喝,仿佛一生的甜蜜都集中在舌尖上,慢慢滑入喉咙胃囊,连肠子都感受到了甜——不然,肠子为什么要呱呱呱地叫呢,它被甜得在腹腔里跳舞吧。
与外婆一起生活的童年,依稀记得,家里来了客人,她就去碗橱里拿出糖罐,挖几大勺红糖,用红褐色的糖水招待客人。这是最有情有义的法子了,不然,就去打三只溏心蛋,也是加了红糖的,端给客人。孩子爸爸也曾回忆自己小时候偷吃红糖的经历——趁家里没人,跑到厨房的碗橱边,垫一只小凳子才可够着,飞速地旋开糖瓶盖,把手伸进去抓一坨已然结球的红糖包进嘴里……70后的记忆里,无论城市,还是乡村,糖都是稀罕之物,一直是短缺的,需用糖票购买,不比当今的丰裕。当年的上海大白兔奶糖,也是一代人的心水之物,每个人都有一段温馨记忆,藏在岁月深处,值得歌之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