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净“赚”数百万,一个被迫走老路
2017-08-17林志伟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林志伟
冼敏强没有想到,当初迫于无奈,选择的自管之路,却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今年52岁的他,担任其所在小区——广州海珠区祈乐苑业主委员会(以下简称“业委会”)主任一职。就在三个月前,祈乐苑又一次“火”了。从2015年小区实行自管以来,物业管理费一分未涨,并净“赚”了五六百万。一时间,祈乐苑成为国内社区自治的典范,被媒体广泛报道。而四年前,祈乐苑因更换物业公司的矛盾,触发激烈的维权冲突。彼时见诸报端的祈乐苑,还是一个环境差、设施老旧、治安管理混乱的“问题小区”。
而在2013年,山东济南的重华苑小区却注销了业主合资注册的物业公司,以亏损八万余元的业绩结束了7年的自管历程。这个曾经的“明星小区”,在全国城市幸福文明指数测评等活动中,都作为窗口小区接受各种检查和评比。
社区自治管理,这一在政府和市场外的第三条社区治理的道路,在中国仅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一切都处于探索阶段。祈乐苑的未来,同样未有定数。
“物业做得好, 就没有自管”
“如果第二家物业公司做得好,就没有后来的(社区)自管了。”冼敏强告诉南方周末。
早在2013年,祈乐苑原有的物业公司因管理不善,“小区环境差,还要提高物业管理费”,进而引起业主们的不满。为了更换物业公司,同年6月,祈乐苑召开业主大会,成立了第一届业委会。
更换了第一家物业公司后,业委会并没有将自管作为第一选项,而是采用酬金制,继续聘请了另一家物业公司。但事与愿违,第二家物业公司管理了一年,服务水平同样无法令人满意,并且存在谎报在岗人数的行为。“没办法,只好走自管的路了。”冼敏强说道。
深圳市物业管理学会理事万吉生表示,目前很多小区都是为了维护自身某些受损的权益,才选择自管这一道路。走上自管之路的小区,一开始往往伴随着维权和抗争的使命。中山大学社会学与人类学学院教授朱健刚表示,在中国的公共文化中,人们缺乏一种自治的冲动,个人因为付出的成本高,往往不愿意出头。
1978年,中国进入社会转型期,计划体制下的城市住宅制度发生变革。从福利分房,到市场化的商品房,住宅的所有权从单位,转移到了购房者个人。在此基础上,业主的概念开始兴起。
针对业主委员会的原则性规定,最早见于建设部1994年颁布的第33号令《城市新建住宅小区管理办法》,当时称为“住宅小区管理委员会”,由住宅小区内房地产产权人和使用人选举的代表组成。2007年的《物业管理条例》明确规定业主委员会是业主大会的执行机构,同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物权法》第八十一条规定,“业主可以自行管理建筑物及其附属设施,也可以委托物业服务企业或者其他管理人管理”,该法赋予了业主委员会自管的权利。
业主通过召开业主大会,选举业委会作为业主大会的执行机构,从而实现自治。而业主自管,则是业主在自治条件下,行使物业服务方式选择权的一种形式,即不委托物业服务企业或其他管理人,自行管理物业区域。目前,在全国范围内,约20%的小区成立了业委会。朱健刚表示,在成立了业委会的小区中,选择自管的仍是少数,而自管成功的案例更是少之又少。山东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同时兼任重华苑业委会主任的张志慧将自管成功的几率比作中彩票,“全国能够数得上来的自管成功的小区不超过半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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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一个好的 带头人”
祈乐苑业委会的第一任主任是中山大学的一名教授,由于不堪业主骚扰和家人的劝阻,不到一年,他便主动卸任。2015年6月冼敏强上任时,已经是第三任,此间不过两年。
万吉生表示,小区自管要成功,首先要有出于公心的热心人。目前,业委会成员大多数属于义务服务,不收任何报酬。“自己住的小区,当然希望它越来越好。”冼敏强自物业风波起,便一直在参与小区的事务。
此前,张志慧则拒绝过加入业委会的邀约,原因是“工作太忙了”,而业委会的工作需要额外占据一定的时间和精力。直到2013年,第二届业委会到期应换届,临近退休的她,才接下了业委会主任的担子。
业委会成员的年纪偏大,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年轻人有家庭、职业等各方面的压力,没有精力做这些。”今年7月,张志慧参加了在广州举办的华南和谐社区高峰论坛。和其他地方的业委会碰面,他们都有这个感慨,“很多都是退休之后才干(业委会)的,年龄在八九十岁的都有。”
“光热心还不够,同时要具备一定的专业能力。”万吉生表示。目前,祈乐苑共有一千四百多户业主,这意味着业委会的工作牵涉了上千户业主的利益,若处理不当,则容易引发纠纷。冼敏强的本职是企业管理,其余的业委会成员分别从事律师、公务员等不同职业。
然而,和冼敏强熟悉的企业管理不同,业委会的工作颇有挑战性。“管理企业,你只需要对股东负责;但当你面对一千四百多户业主时,就需要面对一千四百多个不同的想法。”
自管伊始,冼敏强参照企业管理的模式,搭建起了自管的组织架构。业主委员会由10名业主组成,下设直属于业委会的物业中心,中心共设有保安部、工程部、清洁部等部门。
与此同时,业主大会相继通过了《业主公约》《祈乐苑自行车管理办法》《小区车位竞拍方案》等一系列管理条约。遇上墙面处理、道路改造等事宜,业委会也会将情况进行通告,以征求业主们的意见。
冼敏强告诉南方周末,小区之前有个业主拖交了半年的物业费,屡次沟通无效后,业委会直接拿着《业主公约》,将其起诉到法院。最后法院判他如数补交一千多元物业费,外加一千多元滞纳金。
车位竞拍方案在祈乐苑实施已有三年,在解决公共车位的管理问题的同时,也为业委会带来了一笔不小的管理费。实行这一竞拍方案的初衷,是由于小区的公共车位较多,拿出一部分车位给愿意出高价拿到固定车位的业主。张贴在小区公告栏的《2017年祈乐苑小区车位竞拍方案》显示,小区现共有66个公共车位,将采取集体统一竞拍的形式,一次拍出,单个车位的起拍价为500元/月。冼敏强表示,车位费和车辆管理费约为15万元/月,一年能为业委会带来近180万的收入。
祈乐苑业委会每个月都会将收支情况进行公示。根据公示,2017年4月,祈乐苑小区共支出了三十二万余元,最小的一笔开支是一名清洁部员工外出就医的车费报销,共20元。
而重华苑小区自管之路的开端,则相对曲折。重华苑有三百四十余户业主,共八栋楼。同样因为与物业公司的矛盾激化,2007年,重华苑小区在业主大会上决定“自己注册一个物业公司,进行自我管理”。随后业主交了上半年的物业费,业委会用50万元注册了隶属于小区的物业公司。
“原来以为物业的事很简单,捎带着就能干了,不会费多少工夫。”张志慧告诉南方周末,由于不了解物业运作的成本,业委会将原本1.2元的物业费降到了1元,经营了不到一个季度,就发现入不敷出。与此同时,第一任业委会主任独断的行事风格遭到了其他委员的反对,提出重选的要求。直到第一任主任辞职,其他委员另请了第二位主任,小区的治理才慢慢进入正轨。
“提高物业费 是一道坎”
然而,重华苑小区的自管之路没有走过七年之痒,原因在于一次物业费的提价。提及此事,张志慧始终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自管七年了,大家都以为步入正轨了”。
2013年,由于小区1.4元的物业费覆盖不了成本,据测算,当年的物业成本为1.73元。业委会为了不频繁调价,提议将物业费提高至1.8元,经业主大会书面投票,超过三分之二的业主同意了此方案。
然而仅过了一个月,小区里便传起了流言。“业委会的人都不交物业费”“物业自治又没有利润为什么还要用这么高的费用?肯定这里边有猫腻”。个别业主在各栋楼的门口张贴小字报,质疑业委会的提价行为,并挨家上门签名反对提物业费。
最终,他们征集到了一百五十多张反对票,并将签名册送交居委会和办事处,要求改选业委会和更换物业经理。张志慧不明白:“为什么一些将自管引以为豪的业主会跟着反对这次提价?”一问发现,大部分人不反对提价,只是反对提得太高。
根据物业公司的说法,物业费提高至1.8元的原因在于员工的社保费用和电费的上调。张志慧提议业委会和物业经理准备好账本,与业主进行一次沟通。然而,理解物业公司的只有少数,多数人仍然心有疑问,更有甚者质疑“这账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争吵至此,张志慧发现,问题的本质不仅在于物业费,多数人反对物业费提得太高,而少数反对派则是因此前积累下来的矛盾,为反对而反对。最后,有的业主写了一张倡议书,建议双方让步,物业费降到1.6元,马上就交。物业公司和业委会表示尊重大多数业主的意见,物业费暂按1.6元收取。
然而,数年自管造成的八万亏损却不知该由谁承担。业委会感到,自管的风险难以独自承担,更对少数业主的不理解感到失望。最终业委会和物业经理集体表示辞职。彼时,业委会已经到期,应当换届。张志慧被选为第三届业主委员会主任,随后以1.6元的价格招聘了新的物业公司。交接完毕后,业委会注销了重华苑物业公司,以亏损八万余元的业绩,结束了7年的自治历程。
祈乐苑同样面临着这道坎。为了提高服务质量,业委会注重对物业人员的待遇。除包吃住外,工资也高出附近的其他楼盘,人工开支大概为20万/月。然而,物业管理费却仍然维持在十几年前的水平。不带电梯的低楼层每月的物业费为0.7元/月/平方米,带电梯的高楼层为1元/月/平方米,停车月保费甚至从过去的1000元下降到500元至600元。
“自管三年,净‘赚六百万”的报道让同样拥有自管经历的张志慧感到纳闷,“为什么我们管得那么费劲,(祈乐苑)却能盈余那么多?”2017年5月,张志慧去了一趟祈乐苑小区,和业委会交谈后,发现其他收入相差无几,盈余的关键在于广州的车位占用费收入较高。
有多少能够产生收益的公共资源,成为实行自管的重要条件之一。张志慧表示,自管的小区一般物业费较低,要靠公共收益来补充。如果资源不足或者业委会不能开源,所需费用与外聘物业一样甚至更高,自管的优势无法显现,那么就会招致业主的抛弃。事实上,业委会向张志慧透露,祈乐苑目前的物业成本约为2元/月/平方米。“本来计划在7月份涨物业费,但媒体这么一报道,反而不好提了。”
除此之外,祈乐苑的自管之路能走多远,冼敏强也没有肯定的答案。
自管三年,冼敏强表示,祈乐苑整个自管的体系运作已慢慢步入正轨,但未来有无另外的热心人士接替业委会的工作,他也不清楚。“有热心的人就接着自管,没有那就不自管了。”
朱健刚同样也表示,祈乐苑自管仍然是一个有待时间考验的过程,中间可能伴随着波折和冲突。在自管这个问题上,不是所有人都有同样的动力,有些人积极,有些人不那么积极,甚至有些人排斥这一做法。
“往后的路只能走到哪一步,就算一步。”冼敏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