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战争历史要重写？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方文

发自美国夏洛茨维尔

引爆夏洛茨维尔流血冲突的，是当地政府要拆除南北战争期间南部联盟将军罗伯特·李的雕像。这个雕像所在地本来名为李将军公园，最近改名为解放公园。这是最近几年来美国重写历史的运动中的一节。自从2015年来，至少有六十座南部联盟的雕塑被拆毁。

1861至1865年的南北战争极为惨烈，双方死亡人数达到62万，超过了美国在二战中阵亡的人数。弗吉尼亚州是南部联盟的核心，如今州政府所在的里士满市是联盟的首府。战争中大约60%的仗是在弗吉尼亚的土地上打的。李将军指挥的北弗吉尼亚军团，是南军的主力。

李将军并不认同奴隶制。在战争爆发的时候，他正在联邦军队中任职，是军队中公认的出色人才。林肯总统将他找去，要他担任北军总指挥。他谢绝了总统的任命，说他的第一忠诚属于故乡弗吉尼亚。在辞职之后，李将军被宣布脱离联邦的州议会任命为该州军队司令。在南北战争中，他靠出色的战略以少胜多，让北军吃了不少苦头。

这位南军的英雄也是结束战争的关键人物。1865年4月，他在弗吉尼亚的阿帕马托克斯率领南军主力投降。当时，他只带领着一位副官，穿着整齐地前往北军司令部。北军司令格兰特将军听说他心目中崇拜的人来了，匆匆忙忙赶去，靴子上沾满了战场上的泥土。在与李将军握手的时候，格兰特局促地表示为自己衣冠不整而道歉。当时，林肯总统已经下令，要宽待南方的降军，只要放下武器，一律发放路费回家。在受降仪式上，北军指挥官、葛底斯堡战役的英雄、后来当过4任缅因州长的张伯伦准将下令士兵向南军敬礼。在放下武器之后，两军许多士兵相拥而泣。

内战之后，失败的南方人用许多方式来纪念自己一方的偶像。南方人写下了大量的回忆录，立下了各种纪念碑。在李将军的故乡弗吉尼亚，到处都有以李命名的道路和村镇以及南军将士的雕塑。在首府里士满，有一条名为“纪念碑路”的林荫大道，路上有多座包括李将军雕像在内的纪念碑。每逢战役的纪念日，在大大小小的古战场上，历史迷们就会穿上南军或者北军的服装，到这里以欢庆的方式重演一百多年前那些流血的对峙。这种被称为“重演”的活动，是美国人重温历史的特殊举动。

南北战争如此之惨烈，如果没有林肯总统的宽宏大量，没有胜利者给予失败者以哀悼与缅怀自己历史的机会，战争的伤痕恐怕不容易愈合，国家的真正统一也不容易实现。事实上，在南北战争结束之后的一百多年中，联邦政府一直在鼓励着各种历史纪念活动。最大规模的是当年的战场、宾夕法尼亚州的葛底斯堡。1938年，联邦政府在那里修建了一座“永久和平”纪念碑。落成的仪式上，有两千多名当年的老兵参加，罗斯福总统也到场讲话。在这个古战场上，如今人们可以看到数百座雕像，纪念当年英勇作战的南北双方军人。每一座雕像背后都有动人的故事。最大的雕像正是骑在马上的罗伯特·李将军。

但是最近这些年却刮起了一股改写历史的风。学校和媒体越来越用当代的价值标准来评判历史人物。南北战争中南部联盟的人自然无一可以逃脱被扣上“种族主义者”“奴隶制的拥护者”帽子的命运。一些地方政府开始通过法案，给以历史人物命名的街道和学校改名，拆除历史人物的雕塑。

被要求重写的历史不仅仅是南北战争，出身南方的美国的国父们（包括华盛顿、杰斐逊、麦迪逊、梅森，等等奴隶主）也难免受到攻击。夏洛茨维尔是《独立宣言》的作者、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的故乡。这里有他当年一手创立的弗吉尼亚大学。晚年在为自己设立墓志铭的时候，杰斐逊用这样几个头衔描述了自己一生的成就：“这里埋葬着托马斯·杰斐逊，美国《独立宣言》的作者、弗吉尼亚《宗教自由法案》的作者、弗吉尼亚大学之父。”

杰斐逊反对奴隶制，认为那种制度是对美国的最大威胁。但是他一辈子不懂得理财，债务累累。他去世后，留下的一百多名奴隶都被卖掉抵债。自从1990年代有DNA研究传出杰斐逊可能与他的女奴莎莉·何明斯有私生子的说法，学术界和媒体便开始大力挖掘这件事，以至于有调查发现，高中生里对于杰斐逊与女奴这段不能证实的关系的了解比他对美国独立和建国的的贡献的知识更多。

写历史的人总是要根据作者当时的价值观念来作一些判断，这是很难免的，是以克罗齐才会说出那句“一切历史都是现代史”的名言。但是写历史的人尽管可以记下自己的想法，但却没有权力将前面人的记载一把火烧光。如果那样做的话，是对整个人类的不尊重。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改写历史不会将历史变得更好，却会由于掩盖历史真相与教训而将未来变得更糟。

历史是人性的总汇。和人性一样，无论多么辉煌的历史，多么美好的过去，其中总是要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丑陋和残酷，在战争和动乱时代尤其如此。南北战争埋葬了奴隶制，却没有同时毁掉宪政制度中的宽容。这才是美国最重要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