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洛茨维尔的相撞

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刻。美国政治板块中的两个极端在夏洛茨维尔迎头相撞，凸显了社会中的分裂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方文

发自美国夏洛茨维尔市

2017年8月12日下午1点45分左右，一辆深灰色的道奇轿车在弗吉尼亚州夏洛茨维尔市并不宽敞的街道上飞速驶向一批正在示威的人群。一位32岁的白人女子当即被撞死，19人受伤。肇事司机逃遁不久后被抓住，是来自俄亥俄州的20岁白人男子詹姆斯·菲尔德。

这是具有象征意义的一刻。美国政治板块中的两个极端在夏洛茨维尔迎头相撞，凸显了社会中的分裂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

导火索

夏洛茨维尔是一座被农村包围的大学城。整个城市的核心弗吉尼亚大学，是美国第三任总统托马斯·杰斐逊一手创办的名校。杰斐逊的故居蒙蒂切罗山庄就在城市的边上。

与几乎所有大学城一样，夏洛茨维尔是个民主党占压倒多数的城市。在2016年大选中，该市80%的选票投给了民主党的希拉里·克林顿。然而，共和党的特朗普在该市周围的地区却得到压倒多数的支持——夏洛茨维尔所在的第五国会选区，将近60%的选票投给了共和党。在那些平时难得有人关注的乡村地区，居民中酝酿着对都市中富裕上层社会深深的不满。

平日，平均收入远远高于四周的夏洛茨维尔市居民和这个地区的农民来往并不多。城市里面有小歌剧院、电影院、购物步行街，四万多人的弗吉尼亚大学自成一个世界，倒也相安无事。然而，2016年当地政府的一个决定，却导致了一连串的麻烦。

和许多当年南北战争中南部联盟的城市一样，夏洛茨维尔也有一些南方军队的纪念地点。李将军公园就是其中之一。李将军骑马的铜像，自从1924年就矗立在这里。2017年2月，在特朗普总统上台后不久，民主党人控制的市议会通过决议，将李将军公园改名为解放公园，同时准备把铜像挪走。市议会还决定要拿下另外一尊南军著名将领“石墙”杰克逊的雕像。根据决议，这两座雕像要拍卖掉，永远挪出夏洛茨维尔市的公共场地。

决议通过之后，多个右翼的、民间组织发起法庭诉讼，其中包括当初给雕像捐款者以及雕塑家的后人。5月，法官下令市政厅6个月之内不得执行挪走雕像的决议。这个判决引起左翼的不满。有人在雕像上喷下了“黑人生命重要”的口号。

围绕着雕像的问题，夏洛茨维尔地区的种族冲突气氛日渐升温，为日后的暴力事件定下了调子。

搅局者

种族矛盾，特别是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种族矛盾，多年来一直是美国社会的一个毒瘤。自1950代末黑人民权运动以来，种族平权的观念在意识形态中占了上风。种族主义的言论在公开场合（无论是媒体、政坛，还是娱乐界）都遭到强烈的谴责。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种族主义已经不复存在。同时，在传统的白人种族主义之外，也诞生了黑人种族主义。其极端分子往往诉诸暴力。

夏洛茨维尔的雕像，成为种族主义者聚焦的一个事件。全国各地不少有种族主义倾向的个人与组织（包括臭名昭著的三K党）通过社交媒体进行高度关注。而当地不少居民对于反历史主义的做法也相当不满。于是，当有人提议要举行抗议的时候，响应的人相当多。

笔者找到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当地示威者。他说，自己的祖上来自南德意志地区，内战爆发时是普通农民，并没有奴隶。家里好几个人参加了李将军的队伍，有两人负伤，一人在弗里德里斯堡牺牲。他家里还藏着当年的南军军服。每年有好几次，他都会穿上南军服装，到古战场上参加重演活动。他养着一匹马，所以扮演的是南军将领斯图亚特的骑兵。他说，自己是从脸书上看到示威消息的，还拉了几个邻居去参加。他认为，挪走李将军的雕像是对他祖先的侮辱。

2017年8月11、12日举行的并不是第一次示威。早在5月13日，一位弗吉尼亚大学毕业的39岁右翼活跃人士理查德·斯宾塞便组织了第一场抗议。参加者围绕着李将军的雕像打起了火把。这一消息传出后，有人当晚便组织了反示威。7月8日，有50名不知道在哪里钻出来的三K党人也到这里来示威。反对者组织了一次上千人的对抗集会。在这些活动中，虽然两边骂声不绝，但是却没有出现肢体暴力。

在两次示威之后，右翼的组织者开始准备更大规模的行动，预备在8月12日集会，他们称之为“右翼团结大会”。组织者向夏洛茨维尔市议会提出了在解放公园集会的申请。市政府对申请者表示，除非他们将活动移到别处去，否则他们的申请不会获得批准，因为在那个场地集会有安全上的问题。组织者不同意，一张状子告到联邦法院，指控市政厅违反了宪法第一条修正案，压制集会自由。结果法官在8月11日傍晚判决，推翻了市政厅的决定，批准了右翼集会的申请。值得注意的是，左翼的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CLU对这个判决表示赞赏。

反示威的组织者也在申请在8月12日的集会许可。市政厅批准了在另一个地点的集会。

8月11日傍晚，大约一百名显然有白人种族主义倾向的示威者穿过弗吉尼亚大学校园，高呼“白人至上”的口号。而反示威者也开始聚集，双方发生了肢体冲突。警察很快赶到，宣布双方的集会都没有得到批准，均为非法。整个城市的气氛开始变得紧张。

8月12日上午，大约五六百名右翼示威者开始在解放公园聚集。其中还有些人挎着枪支——按照弗吉尼亚的法律，在公众场合持枪是合法的，无需特殊批准。而上千名反示威者也来到这里，其中不少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戴着头盔和棒球棍。很快，以拳脚与棍棒为武器的暴力冲突便开始了。

面对这种情况，夏洛茨维尔警察局在上午11点宣布紧急状态，禁止所有集会。中午时分，弗吉尼亚州长麦考利夫宣布该州进入紧急状态。

下午1点45分，就发生了詹姆斯·菲尔德用汽车撞人的事件。

当天下午，一架弗吉尼亚州警前来这里执行公务的直升机坠毁，两名州警丧生。至此，夏洛茨维尔的事件造成了3人死亡。

“什么时候才算完”

事件发生之后，媒体上一片谴责白人种族主义的声音，连右翼的媒体——如福克斯新闻、《华尔街日报》也不例外。在这样的环境下，政坛上几乎所有人发出的也是同样的声音，只有特朗普总统是个例外。

事发当天，总统发表声明说，“我们必须团结起来，谴责任何形式的仇恨。”“以最强烈的言辞谴责来自任何一方的仇恨、偏见、暴力”。此言一出，媒体上一片批判总统的声音，指责特朗普没有将矛头针对白人种族主义者。

此后几天里，大部分媒体将火力集中在总统身上，对于杀人嫌疑犯菲尔德却没有多少追究。有人去找到并采访了菲尔德的母亲，发现这位母亲对于儿子的行为与被捕几乎无动于衷。后来传出的法庭记录显示，这位母亲曾经3次向警察报告儿子的暴力倾向。

在新的白宫幕僚长凯利的劝说下，特朗普在8月14日发出了第二个声明：“种族主义是邪恶的。那些以种族主义名义来使用暴力的人是罪犯和匪徒，包括三K党、新纳粹、白人至上主义者，以及其他以仇恨为基础的团体。”

与特朗普一直处于对峙状态的美国主流媒体仍然不买账，直指种族主义者是特朗普的基本盘。总统在8月15日发出第三个声明。这次，特朗普似乎跟主流媒体杠上了。在回答记者就极右翼暴力的提问时，总统说：“那么极左翼那些对极右翼大打出手的人呢？他们是否也有责任？”“事实是，他们手里挥着棒子冲过去打，不是么？他们有没有问题？我觉得有。”“我告诉你，我仔细地看了这件事的过程，比你们看得仔细多了。一边的人中间有些坏人，另外一群里也有非常暴力的人。没有人敢这么说，我就直说了。其中有一群人冲过来，他们非常非常暴力。却没人敢说。”

特朗普的一番话道出了他真正的想法：“许多人到那里去抗议挪走罗伯特·李的雕像。这个星期是李。我注意到，石墙杰克逊的雕像也要被挪走。下星期会是谁？乔治·华盛顿？再下个星期是否就要轮到托马斯·杰斐逊？什么时候才算完？”

的确，《独立宣言》的56名签署人中，41人拥有奴隶。照此下去，美国还能有历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