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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方

2017-08-16许含章

南方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松花江冰面萧红

许含章

入冬之后,只要不是雨雪天,我还是每天下午出去走走。小区楼下的景观道是附近楼盘的卖点之一,号称“匡河绿道”,是一条细窄的碎石小路,沿着细窄的匡河蜿蜒而出。不过岸边站满绿树,水中碧波荡漾,叫“绿道”倒也名副其实。

似乎是为了点缀钢筋铁骨而刻意营造的世外桃源,“绿道”的风景很是别致,尤其是春风一起,两岸数里桃花。我虽住得近,桃花开时也和特意来春游的人们一样,杂在推着婴儿车的年轻父母,或举着自拍杆的少男少女们中间,到河边凑热闹。这样热闹的情景,会一直维持到夏末,一直到秋风起了。秋风一起,树叶便落了一地,按照时令,大地呈现出一片萧条之色。而人也像那些飘零的树叶,不知被吹到哪儿去了。

于是这条小路变得寂寞。不过奇怪的是,人虽然四散,树叶却好像在入冬后又长了回来,远远望去,在雾蒙蒙的天空之下,匡河竟笼罩着一片绿色。

走近些,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了。比如迎春,在阳历的十二月中旬就已开放,紧跟着是星星点点的春桃。除开天空一直是灰的,嫩黄之后接着些粉红,都是春色。不过花丛间是没有嗡嗡蜂鸣相伴的,到底还是冬天嘛。

雪也没有下一场。

水岸边的桃树里虽然夹了几株梅树,但白雪红梅这样鲜明的景色,依稀只在梦中见过。梦里的冬日,树凋零了所有的叶子只剩下寒枝,枝头栖着几只老鸦。

城市的天空在变暖,雪都不敢下来了。记忆中的大雪还是多年以前,醒来的早晨,窗棂的玻璃上结着冰花。但是我的少年时期,这里的冬天是什么样的呢?我仿佛失去了记忆一般,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总归不似这样,但也不是那样。

那么,还是出去走走吧,去找找,或是去看看真正的冬天。

去北方。

“K”字打头的快车开到哈尔滨要二十二个小时,旅途在摇晃中过了大半,中间夹了一个漫长的黑沉沉的夜。到达山海关时,正是太阳初升的时刻,窗外先是蒙蒙泛白,不待你细究这白影的轮廓,金光便蓬勃而出了。

随后,大地无边辽阔。

这是我初次感受到地缘的奇妙,本来是薄薄的新雪,一到关外突然厚起来了。一忽儿就有一支电线杆从窗外滑过,太快,看不清上面停着什么鸟,抑或就是几只麻雀。可是景色已经迥异,我不觉就兴奋起来了。

我本以为雪国的美与一切色彩无关,后来发现我错了。出站的时候是傍晚五点,哈尔滨市正是华灯初上,先于天星亮了霓虹,路灯将地上的积雪染成暖黄。如一切大都市一样,这里的交通不敢恭维,载我们的出租车师傅见怪不怪地一路用微信聊天,间或抽出身来,问我们是哪里来旅游的。

听说我们从关外来,他吃惊道:“就为来看雪?哈尔滨这两年,也不怎么下雪了。”

我想怎么不下啊?雪就在我的四周,厚厚地堆着。从感受到第一缕寒冷开始,在火车上积攒了一天的热气,几分钟之内就消耗殆尽了。这里的寒冷不像刀子,痛快地将你斩成几截,而是围成四面不透风的墙,让你在四处碰壁后妥协成和它一样的温度。

对我来说这样的冰冷是新奇,也是深刻。除开一切都市相同的灿烂夜景,这儿的路边,时不时就冒出一座大型的或小型的冰雕,与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一起,在黑暗中闪烁着银色或是五色的光芒,显示一种独特。

迎面而来的行人大多包裹得严严实实,也有的伸着脖子,光着脑袋,在雪地上满不在乎地走,那就是本地人。

可是他们是怎么做到,在如镜的冰面上行走还能泰然自若?而我这样小心翼翼,还不时地要打个趔趄,随时准备摔倒。我知道此刻自己走路的姿势就像被冻住一样僵硬,连嘴角也紧张地绷着。然而心中的快乐却在雀跃,似乎被鼓动着在这冰天雪地中摔一跤才好。路旁有一座公鸡造型的冰雕,是为了迎接即将来到的农历新年而建造的。它的身体里亮着金灿灿的灯光,头上顶着红通通的雄冠。一群孩子围着它合影,穿的都像小雪人一般滚圆滚圆的。

寒冷将孩子们的笑语凝结。

多么美,夜幕下的哈尔滨。

在這灿烂的灯火之外,唯有松花江的上空,是真正的黑夜。

小时候我觉得松花江的名字很好听,而且一直以为歌里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说的就是松花江。但眼前的松花江,是一条江吗?或者说在严寒的冬季,你怎么能够看出松花江它是一条江呢?

此刻它的江面上,熙熙攘攘。

何况是在夜晚,哈尔滨著名的中央大街就在边上。那是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晚上九点,人声依然鼎沸如常。借着闹市的灯光与人气,松花江被辟出的冰面做了游乐场。一些人自备了工具,有的在冰上撑雪橇,有的在台阶滑滑梯,一辆越野车拉着一排救生圈串连成的皮艇,“呼”的一声从冰面上开过去,车灯在黑夜中犹如豹目,无比明亮。

它面前的一条冰路因此被照耀得雪亮如昼,而四周却黑得更加深阔。也许知道在这冰面必将畅通无阻,它一忽儿向左,一忽儿向右,一忽儿行不由径,恣意极了。

在这茫茫的冰河之上,它要开到哪里去呢?

黑夜中它越行越远了。

又或者,黑夜的尽头是白夜,仿佛松花江的夜与昼。

这里的白日,无论阳光多猛烈也不带一丝温度,是炫亮到极致,是耀眼到刺目。白日里的游乐场,场子开得更大了,玩的花样也更多。除晚上那些自娱自乐项目外,还多了些我从未玩过的有动物参与的项目,比如狗拉雪橇。

狗拉雪橇,两人一辆。拉车的是清一色的阿拉斯加雪橇犬,个头极大,极威猛,为我服务的犬,名叫“大壮”。

它们都有名字。

它们拉着雪橇在雪地上“小跑”,大约五十米一圈,可挣五十元人民币。短是短了点,但也并不吃亏,因为拍了几张好照片,尤其是与大壮的合影。大壮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两耳警惕地耸立,金黄的毛色在雪野上明亮如火。

我的橘红围巾在它宽阔的头上高高飘扬,身后是无垠的雪国。

这昂扬的姿态会一直站立,在我此后的岁月。

但冰面上的游客大多缩手缩脚,哆哆嗦嗦,越发衬托出“大壮们”的威武雄壮,尤其是当几十只雪橇犬每只拉着一辆雪橇,在主人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小跑”起来的时候。作为最古老的极地犬,阿拉斯加雪橇犬有着安静、高贵的气质。有一只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在众犬喧腾的时候,它悄悄地退出圈外,悄悄地俯下身来,在冰面上趴着。

它看上去很老了。

这片冰场上除狗拉雪橇之外,还有马拉大车。都是一些精瘦的马,一些精瘦的赶车男人,也不过是穿制服与穿军大衣的区别罢了。车厢都用油漆涂得花花绿绿,厢门处挂着一个擦得雪亮的铜铃,金子一般炫目。

我没有去坐马拉大车。后来在一个离城很远的地方,在大雪覆盖的伏尔加庄园,我看到一位老人也在做一样的生意。他没有吸引眼球的花车,也没有擦得金黄的铜铃,但他的马油光水滑,高大强壮。

他的马拖着一辆板车,车上铺着毛毡子。他站在那儿有一会儿了,毡子上落满了雪。

只有一匹马,一架车,和一个人。

他静静地站在雪地上,鞭上的缨子被雪衬得鲜红。

他像一个真的车把式。

他和他的马,他的车,站在那儿仿佛一幅画,凝固了一万年之久的样子。

我没有坐他的马拉车。

雪飘着。

哈尔滨的日落很早,所以它的市政设施关门也早,待我匆匆赶到萧红纪念馆时,已是下午三点半钟了。

萧红在文章里写过她幼时的家,她祖父的院子,她家乡名叫“呼兰”的小县城。那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有辨识度的地名,有着异地的风情,而如今它变成了哈尔滨的一个区。

呼兰河畔,呼兰区,在闹市之中。

她的故居比我想象中要大,要好,要新,不知是不是翻修过,或者干脆就是新建的。

它的四周,是高低错落的现代化建筑。

不知道呼兰河,是否还在冰下奔流。

我无端地感到失望,失落。

故居坐落在独辟出的一个广场里,又或者四周的楼宇正是围绕它所建造。它最初的格局是什么样的呢?我永远不可能知道了。灰色的砖墙,如尺矩一般方方正正,院子正中是萧红的雕像,扎着独辫子,目视前方,有些倔的样子。这几年以萧红为题材的影视作品大火,不过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她故居的幽静,来这里的游人不多。

都奔“冰雪大世界”去了。

也或许是我们真的来迟了,我站在门外,还在看门楼上的门额,场馆的工作人员就过来提醒我,还有十五分钟了。我说:“不是四点吗?”他斩钉截铁道:“三点四十五!”

与大多数东北男人不同,他身材瘦小,不过脸上一如萧红,是倔强的神色。我不想和他争辩,跟在他身后穿过两侧的厢房,径直走入正房。他往房中一站,随手一指说:“萧红就是在这屋出生的,你看一看就行了噢。”

我看了看这间屋子,有一张土炕,窗户上挂着一块崭新的土花布,红红绿绿,如松花江冰面上的马车。

蕭红那早夭的生命,真的在这间屋子里,曾经鲜活过吗?

我流泪了。

出来的时候,正赶上呼兰河的落日,在呼兰的雪原上,坠落。

雪停了。

到达济南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九,丙申年就要过去了。虽然同属北方,这里的冬天到底温和多了。

又辗转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公婆家,我的北方之行,将在这里画上句号。

这是一座重工业小城,支柱产业全靠市内一家大型钢铁厂,都说这里污染严重,难得一见蓝天白云,但我到的那天还好。

若是天气晴朗的冬日,似乎越往北走,天就越蓝越高。这里的天空,当然不能和哈尔滨比,但比起我居住的那座江淮之间的城市,已经高远多了。仍然陌生,虽然我已经来过好多次。然而北方就是北方,快过年了,街上也没有几个人,不太像要过年的样子。大约是因为冷,只是多了许多红灯笼,算是为这冷清的街道添了些旧历年底的气氛。

树也都落尽了叶子,又干又冷。

汶河边也是不见一点儿绿色,想来此时,匡河岸边的桃花,开得正热闹吧?

然而鞭炮声还是响起来了,此起彼伏,炸开漫天的鞭花。这是北方的春色,过了今冬,又是一春了。

201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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