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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块钱的路(短篇小说)

2017-08-16丁颜

南方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两块钱

丁颜

清晨,我站在镇子的马路边等车进城。阳光稀疏,天气非常寒冷,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衣帽罩在头上,口罩遮住面颊,只露出两只眼睛,随时做堵车的准备。

早上天色微亮时我坐在外公身边吃早餐,我跟外公外婆住在这个镇上已经三四个月了。有一种深深的孤独在血液里乱窜,天光一丝一毫地在变化,觉得时间飞快。这种感觉就像开车在路上飞速前进,光阴飞速流逝,而我不能动,只看着前面的路,丝毫不能动,不能前移不能后退。外公将一块馍馍推到我面前,以引诱小孩的把式说:“这个馍馍很好吃,很酥很软,你尝尝。”我摇头,他又说:“就着牛奶吃下去散在嘴里都不用嚼。”掰了一块给我。我看着馍馍笑出声来,我一直都不爱吃面食,过去很小的时候阿婆也是如此哄着让我吃掉馍馍,说:“吃一口馍馍喝一口白开水都不用嚼就可以咽下去。”孩童幼稚感觉不用嚼用白开水将馍馍咽下去十分神奇,为了一再尝试,一块馍馍不知不觉被吃光。

大客车的一声长喇叭,打断了我的思路。它可能是在提醒我,要不要上车。不用的,从这里到县城不过十公里路,我等的是私家面包车。这一条路说来也奇怪,一直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私家面包车开上路,从早到晚一路拉人送人,无论远近,从头至尾只收两块钱,因此它一直被我称作“两块钱的路”。

我跺着脚来回地走,想让自己暖和一点,天空像是要下雪,这种冷就是下雪的前奏,但有阳光。等待和忍耐充满煎熬,我应该出门时带上包才对,包里有手机,在这种境况下可以用它来听些音乐之类的,耳机塞进耳朵里面就好。我们活着多么容易后知后觉,每次遇到事,都会说要是之前、当初之类的话,好像永远都在后悔……早晨,在给外公添茶的时候,他问我:“有零钱吗?”开水的雾气挡在我们中间,谁也看不清谁,我摇头。外公又说:“我这里有两块零钱,拿给你,待会儿坐车用。”我接过钱的时候,看见外公手背上如山峦般的筋脉,青色的,老年人的瘦都是很突兀的,像枯柴上面糊了一层牛皮纸。我想有了这两块钱,我就不用再带钱包了,包也不用带,装在口袋里轻轻简简的。坐车只要两块钱。

一辆白色的面包车慢慢地停在我面前,司机是一位花白了头发的当地穆斯林,戴着钩针织的无沿白色小圆帽。十分端然大气,说话有礼,目光温和,给人非常好的第一印象。车子启动的那一刹那,我看见路旁楼房的露台上一个人正举起手,不知道在做什么,楼下有个小孩子抬头望着他,车子一晃而过,这个画面就消失了,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黑点,然后有了一些不太清晰的色彩,又变成了纯白色,与空气融为一体。我刚才在马路边等车时候怎么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甚至连那一幢小楼都没有看见。

车厢里除我之外,前后还坐着三个老年男人,看上去彼此相识,一路心平气和地交流一切话题。司机背对着他们偶尔也发声,你一言我一语。他们这会儿说的是摩洛哥国王哈桑二世。他们还说到谢赫。在苏菲的个体认知中,谢赫是苏菲个体道行中的引领人,犹如一座桥,将神圣和世俗有机地连接起来。人与人之间的谈话往往很偶然很碰巧,但也不会无中生有,能引起的话题都是他们在乎的。

一個被隔绝起来行走的车厢,停下来又揽进一位戴着头纱的女人和她的孩子,带进来淡淡的香水的味道和寒冷的气息,清新而沁人,她将手指甲用凤仙花汁液涂得鲜红,窗外的太阳变换着光线移动在她素白的手指上,安详坦然得近乎要让周围的人也跟着优雅起来。孩童眼睛明亮,对所见所闻充满好奇不断发问,用细小手指繁复抚摸前面车椅背靠上的一块凸起,像一只机敏警觉的小猫在排斥魔鬼的干扰。 我将头靠在玻璃窗上,继续看着窗外。 两边都是炊烟和人家,有说不出的生气和趣味。

三个男人与司机之间的话语还在继续,他们在谈另一个话题,听不太明白,但觉得里面包含的都是善意与良心,最质朴最柔软的处世之道,互相劝解,互相安慰,也都坦诚。视线一直在窗外,但他们的话语全被灌入耳朵,像是某种不经意的洗礼。

从车窗看出去,天色一直都很安详,是难以忘怀的画面。日常生活中的人,有禁忌也有活着的张力,有谈论也有不可说的话题,在禁忌与放任之间释放暖和安定的活力。远处殿顶的弯月闪烁出金色。我住在这里时日长久,对这里的一切生活细节都觉得熟悉, 也时常被感动。我的生活方式,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生命在这里跟别处一样欣欣向荣地滋长着。但我依然不了解他们,熟悉不代表了解,或许再过二十年甚至四十年我才会对他们了解那么一点点。就如种了一棵植物,在它还没有长大的时候,不知道它叶子的形状,不知道它会开怎样的花,完全不知道,得等待时间给答案。

车开得时快时慢,断断续续,可以随时停车装人,随时开门让人下车。以前的很多感触良多的遇见,有些已经想不起来,有些却也一直都记得,像某种真诚的无可抵消的沉默,某一瞬间会突然异常清晰地想起那么一张陌生的脸。

不知道是贫穷还是有信仰的地方大多都是精神世界重于物质生活,性格显得单一鲜明。人们讲两世并重、两世吉庆,重物质也重精神。每一个人因为信仰都有一个简单朴素的最终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倾尽全力,全神贯注,释放生命的光芒和热量。在信仰上信定然,一张一弛都有度。在生活上信自己,有寄托也洒脱,有小心翼翼也有不仔细分辨而盲目的满足。

我曾遇见过因为没有两块钱,而将车挡下来又不坐的人。他的双手粗糙不堪,问司机多少钱,面露难色,又对司机说,你先走吧。我记得他的破旧的掉色严重的衣服袖口,吊着细碎的线头。两块钱除了能坐车之外还能做什么,它使人想起公交车,想起一支铅笔、一粒纽扣、一个发夹,一切细碎的小物品,多得数不完。我想起了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我跟父亲在广场上散步的时候鞋子的带子突然断了,去马路边修鞋人的摊子上修鞋,他往带子上扎了两针之后要收我两块钱,我觉得不值,讨价还价起来。修鞋人的眼睛呆滞而朦胧。父亲不悦,说修鞋人要多少就该给多少,有些人的劳动报酬是不能磨价的 ,有些劳动不是心甘情愿的,是生活所迫,修鞋人就是被生活所迫。生活是让所有人都掉尊严的事,就看掉到什么程度,有时候会掉到保不住尊严。

提起尊严,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遇到的一次车厢超载的事,满满一车厢人挤成一团酱,男人女人都有。那个车的座椅上铺的是做地毯裁下来的边角料,那样的地毯随处可见,空气的异味让人胃里一阵翻腾,多么令人沮丧的车厢。那时我刚刚十八岁,时常像个受伤的野兽,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触怒我,甚而软弱地痛哭。我在陌生的街口下了车,在人声鼎沸、活色生香的大街一个人走,一个人孤独寥落地与陌生人一起行走。走了很久,遇到黄昏,落日像跳动的心脏,大地化转为一片诗意的苍凉,这让我忘记了刚才在车里的艰苦。

在空旷的街道晃荡了一小会儿,天就黑了。顺便捡了就近的超市台阶,在门口坐下看进进出出的人。那时的我,一定愚蠢又懦弱,我记得当时心里隐隐有泪意,想到遥远的白雪覆顶的山峦,天空的颜色,寂静的建筑,家的方向。后来不知多久,一束灯光笔直射向我眼睛,我下意识拿手举起来遮住眼睛,抬头一看,是小舅舅。

我的小舅舅,是妈妈最小的弟弟,比我大12岁,寂静的童年里十分爱慕他,常常故意跟他纠缠打闹。现在他已是一个发胖的中年人,做了两个男孩的父亲,成为一个崭露头角的商人。他少年时,有漂亮的笑容,喜欢站在阳光下吹口琴,声音怅然。我幼时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在他写毛笔字时,故意走过去推倒放在他面前的墨汁,使他惊慌失措。那时候,他常常背着我去跟很多人玩打弹珠,将赢回来的大把弹珠保管在我的衣兜里,然后我就将那些弹珠据为己有,他也不会计较。他是我少年时喜欢的那种干净好看的男生类型,眼睛深邃,面部轮廓刀砍斧削。他的这种形象成了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交友标准。

小舅舅下了摩托车,一屁股坐到我身边来。共同沉默了很久,他开口说:“走吧走吧,穿着老太婆的毛衫坐在超市门口的姑娘可不多见。”那天我穿的是外婆的棕色毛衣,宽大的像一个收起翅膀的蝙蝠。跳上小舅舅生猛重型的摩托车的后座,发动机轰隆隆山响,我觉得很带劲儿,像鸟一样张开翅膀鬼吼鬼叫。他大声喝止我。

一个十字路口人车往来,小舅舅停下来让路。摩托车的发动机低低地怒吼,让人觉得充满力量。我拍拍帅小舅舅的肩膀说:“唱首淡淡的歌给你听。”还没等他回头应允,我大声唱起来。

“唱首淡淡的歌给你啊……”第一句歌词是我从超市门口的音响里听来了的,后面的歌词是我随口编的。

霓虹璀璨,一路蜿蜒的街灯在视野尽头聚集成一个点,寂静地消失于黑色的天空。停在对面的汽车司机打开车窗玻璃,骑在电动车上的女人的盖头纱巾被风拉得飞直,年轻的男孩伏在单车上随着耳朵里的音乐轻轻摇晃身体。他们停下动作,统统扭头往这边望过来。小舅舅可能感觉难堪,发动摩托,在闪亮灯火和沸腾人群中绝尘而去。我的头发也跟着飞扬,像风口的破袋子几乎要发出哗啦啦的声音。生活和情感逐渐沉淀之后渐渐明白能在一个人面前自然真实地说话,为所欲为地胡闹,那这个人一定曾令你感到安全。

在这条路上也会遇到风和日丽的天气,美丽的音乐充满小小空间。摇下车窗,微风吹拂脸颊和头发,让人感觉松松散散,令人满足而悠闲的路途。

曾经坐车遇见过的一位老人,脸上皱纹如同万千沟壑,上车的时候,她轻轻地感赞——真主至大。遇见很老的人来坐车时,人们自动讲尊卑序列,坐前面的好的座位的人主动让给老人坐,他们很尊重老人,也照顾幼童。她坐在我旁边不断地流下眼泪,从眼睛,从嘴唇边,静默地、连续地滚落下来。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或者想起了什么伤心的事,也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如此落眼泪,有些人是会常常无知无觉地哭起来的。黄昏了,太阳正落下地平线,辽阔的大地被染成一片血色般红。这时呼拜塔响了起来,它的声音响得很沉郁,很辽远。如果不是在车厢里,我一定会停下来听一听再走。她掏出手绢擦眼泪的时候,我看见她手腕上的银镯,戴得非常旧,上面有细致的花纹,被时光打磨得温润有光泽。我静静地坐着,感觉心脏血液通过的速度在放慢,眼眶开始湿润起来。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与我没有什么关系,也由此警惕到,人多么容易生活在自我的牢笼里面,看破,看透,放下,风淡云清这些都需要很大的智慧。一生忙忙碌碌,好像从未为自己而活,出生到九岁,无知又软弱,被长辈搀扶照顾立足于地。九岁到十八岁,天真幼稚,被学校灌输必要或者不必要的理论。进入大学三四年,说是自由散漫,感情丰富,但也是最迷茫最无助的年岁,站在一个青黄不接的路口,任大风狂吹雨点乱拍。二十二岁到二十五岁,奔波找工作、考虑房子车子结婚种种转折之事(有些不愿面对这一切的人,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各种逃避,继续读书、旅行,但最后依然逃不出人生早已设好放在那里的一个圈套)。接下来,生儿育女,忙碌工作,人生进入不温不火的状态,持续几十年。六十岁,人生古稀,陆陆续续离世。七十岁,进入一种清空模式,经历过的无数波折坎坷,有过的繁华隆重全都忘记,犹如一场大梦,梦醒之后,有些记得,有些模糊,但都无所谓。

人人的生活都被俗世拘泥于牢笼,逃脱不出婚姻、家庭、责任、孩子、工作、经济……这些构成现世的安身之所的要素,谁也逃不掉。这些无中生有的生老病死的苦难——假如没有活着的牢笼,假如没有年龄,假如没有男女性别,没有人定义海的颜色是蓝色,不用研究骆驼的驼峰是否有骨骼支撑,不用苦恼,不用兴奋,不用痛苦,只是看着,看见它在那里就对了,谁都很自由,生与死也是自由,都交给大自然,让它保管所有。

雪花轻柔地打在玻璃上,某种寂静的深思感觉像是将肉身点燃成了一盏燃烧的蜡烛。各种没有头绪的思路都从天上倾泻下来,落进了我的大脑。我想到了很多,但没有头绪,像一个混乱的世界,人来人往,还有蚂蚁、大树、梯子、小孩子的光脚丫。活着也不只是为了单纯地奔向死亡,找到要走下去的方向,不管外界如何,都可以获得一处心的栖息之地。如同圆规在画圆的时候,直径大小随需要而调整变换,但圆心,那一个中心点一直都不会变。人的一生短促而无常。可以看到春华秋实,以及坠落在泥土里被大雪覆盖一冬的新的种子。懂得人生是需要清理的,扫掉落叶,剪掉不必要的横生而出的枝节,有时新生看上去可能会长残,会有伤害或者不结果实的花苞也都应该被清理干净,这样后来的路途才会清净,才会走得端庄自然,这其实也是一种修行。 路边有人家隔开马路几里建了别墅,大落地玻璃窗,庭院里有树有花有水池,家屋背面是田地和大而无言的黄土苍山,雖然是很奢侈的建筑与美景,但感觉少了些什么。小时候坐车经过这一路,车窗外多有杨柳林立,茂密树叶翻动的声音汹涌如海边浪涛。坐在小舅舅飞快疾驰的摩托车后座,有时以为下雨,不自觉会抬头往上看,风从睫毛、鼻尖横切过去,像是撒了一把看不见的面粉,有填补了饥饿的满足感。

时间这样快,想抓住什么的时候发现它已经从手指缝隙之间溜走了,幸好有定然,人一直在变化,不变的是前定。我们不知道宇宙是怎么形成的,有多少个黑洞,人活在黑洞的里面还是外面,所有的研究都是证明不出结果的证明。幸好一切都在变化,出现、演变、消失,周而复始,一个巨大的无解的首位相连的圆环。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像一场虚假的噩梦。

说起梦,这条路曾有几次出现在我的梦里,身后被一种恶追随,想逃避,但移不动脚步。或者一股洪流从路的上方冲下来,将我严重覆盖包裹,梦境的现象诡异紧张,让人疲惫至极。醒来后想,也许从小性格不合群,孤独感渗透骨髓,所以时常带来压力。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太用力,事事都想完美,亦步亦趋都被理想主义操控。太剧烈和太专注的人,都将生活过成了高空走钢丝般的状态,时刻关注脚下,以及重力的重心所在。如此小心翼翼地活着注定悲苦。

漫漫的大雪,无边而庞大的天空下,戴头巾的女人要求下车的声音打断的我的思路。我也到了目的地,再往前几步就好。我这一路看着路想了些什么,早餐时的雾气?两块钱?老人?我的小舅舅?我已经记不起来。还有红指甲的女人?她是我在现实里遇见的。她付掉车钱,抱着孩子离开,马路的地面都是湿的,两个渺小的身影越走越远,四周寂寥得很,街道在这个时候真是美丽极了。

我问司机:“现在是收三块钱吗?”

“是的,是三块钱。”

“我出门太匆忙,只装了两块零钱,我是来拿稿费汇单的,你停车等等我,我马上可以拿过来给你。”

司机说:“不用不用,就收你两块。”

我下了车,手伸进衣服口袋,空的,翻遍口袋什么也没有,冰凉的雪点落在额头上,人变得很清醒,出门时太冷,将裹在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换了羽绒服,外公给的那两块钱还在外套的口袋里。

“我……我……忘了带钱。” 说这些话,我脸涨红了,我一生从没有这样为了这样几块钱让自己如此难堪过。 这时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来的三文钱难倒英雄汉的故事,原来英雄气短是这种感觉。

司机说:“没有也可以,就不收你钱了。”

他没有收我车钱,车子已经开走了,已经走很远了。

2017.3.8.写于广河 给好友任红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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