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牛的一夜(短篇小说)
2017-08-16陈美者
陈美者
一番温存过后,南溪微闭着双眼,侧卧着,像一尾海滩上的美人鱼,对方则将她脸颊边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慢慢别到耳后,眼睛里闪着光芒。
“等孩子大了,我们就离婚吧。”南溪说。
“好。如果我能活那么久,”对方说,“如果你能爱我那么久。”他停止整理她的頭发,轻轻地拥住她柔软的肩。
“没有如果,是一定。”美人鱼动了动,改为仰卧,“不然这么多年怎么熬。”
忽然,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响起,两个人的身体都有过一丝轻微的颤动。手机屏幕在幽暗的房间中闪着刺目的光,并固执地振动着。南溪钻进被窝,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身体,真是奇怪,她就是可以听到,手机里的那个声音是甜美、撒娇的口气。南溪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撒娇了,她似乎都快丧失这一女性特征。连穿衣都是简单的牛仔和纯色的T恤。
“嗯。回去。好。”通话不到十秒。房间里恢复了静默。他放下电话,企图重新拥住她的肩,可是她的肩变得十分坚硬,他不好再用强力,俯在她耳畔:“你怎么了?”
一阵静默之后,房间里响起了啜泣声,开始是隐隐的,细细的,咬着唇的,在对方的柔声安慰下,终于爆发成号啕大哭。
苏南在忙着打字的时候,微信的一个群“约吗”弹出了消息。
“这周六晚上吃饭啊,怎么样?”
苏南愣了一下,继续打字,眉头微锁。她三十多岁,话少,喜欢抿嘴,忧伤的眼睛里偶尔透出几分孩子气。平常不论打字还是说话,用得最多的词就是“好”。好,好,好,尽管她很少有感觉好的时候。
“约吗”共七个人,四个高中同学以及爱人,是苏南日常最在意的消息,常常看他们嬉笑打闹,一半是友情,一半是想窥见生活幸福的一面。她不太说话,但人家约饭局,最好回应。小白兔已经艾特她了。
苏南打字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抬头望向了窗外。从她坐的位置看出去,刚好是立交桥的一头。周围是葱葱郁郁的绿化树木,桥的两旁开满红艳茂盛的三角梅。车流往来,声音嘈杂,车子在马路上开的声音,每辆车过减速带时震动一下的声音,偶尔夹杂着的喇叭声,乃至附近学校广播体操的声音,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这些组成了苏南日复一日的日常,她的位置毕业十年来没有变过。一年四季,穿着短袖和穿着大衣的苏南,看着窗外树木凌驾于时间之上绿着,她觉得一切都在高效有序地运转,人人皆沿着一条轨迹,自顾自地奔波、奋进。这是一个多么精简而孤独的世界啊。
“约吗”群里变得热闹,冒出好几条新信息。除了苏南和出差的聪,大家都说好。约饭局的人——小白兔就拍板道:周六晚上六点大喜牛营迹路店。聪发了一条语音:“吃大喜牛能不能等我回来啊!”
“给你空个位置,摆你照片。”这是二爷。
苏南将写了一个开头的文档保存,关掉。在群里回了一个字:好。
周末晚上的F城,散发出慵懒浮华的气息,购物商场、酒楼、私房餐馆、电影院,暴饮暴食、聚会喧哗、购物消费……不同于白天的节制、高效,城市在夜晚给出它的另一副面目,充满欲望和凌乱感。五四路的繁华地带,F城的CBD啊。苏南站在恒力创富中心的楼下,四处望着,手里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
到得早了。
恒力创富中心的楼下,是一个平整开阔的小广场。左侧是一排精致的店面,右侧则是尚未装修的空店,门口还有一个大沙堆。这让孩子很开心。没过多久,来了一朵粉红色的云,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精致的纱裙,骑着一辆银灰色的进口单车,她那年轻而贵气的妈妈,悠然地站在一边看着。苏南瞥见她目光冷冽,下巴微微翘着,心里忽然有点不舒服,她走到土堆那边拉自己的孩子,孩子哇哇叫着,还想玩呢,无奈愣是被妈妈拖走了。
苏南知道是自己敏感了,但她总觉得那年轻妈妈心里会不会在想“到底是乡下来的”。
进“大喜牛”。讶异能将吃牛肉火锅的地方,做得这般雅致。装修是咖啡馆的格调,桌椅线条简洁。温馨的灯光下,照出食客都是好看的年轻人。餐厅里还有个透明厨房,大铁钩上挂着整条整条的牛肉。几位师傅戴着高帽和口罩,叫人只注意到他们的眼睛,他们手里握着刀,沉默而麻利地将牛的各个部位切成一盘盘,那种认真和专注感,仿佛不是在屠肉,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小白兔原来已经到了。
苏南老远就瞄她。小白兔正低头握着铅笔,勾选菜单上的菜品。新烫的头发,金黄的发色,很时尚的韩式妆容,简单的白T恤扎进黑色的短裤,露出两条紧致白皙的细腿,脚上是黑色的乐福鞋。她还是那么美,精致讲究却又看起来随意轻松。旁边,一个三岁多的小女孩,穿着鹅黄色的无袖裙子,配白色的长筒袜,扎着一个小马尾,是小女孩的味道了,不像小时候,怕生,动不动就瘪嘴哭。苏南顿时觉得自己黯然失色。她牵紧了自己孩子的手,和小白兔打招呼:“嗨,你们到了呀。”她看清小白兔脖子上是一个女巫骑着扫帚的黄金吊坠。
“嗯。坐,坐。”小白兔看了她一眼,继续点菜。
“哇,乔乔姐姐你好漂亮。”苏南夸赞着,本来是真心的,但口气有些夸大了,似乎显得不诚实,于是她又加了后半句:“看起来像个小公主。”这次连小白兔都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是为了救场一般,苏南赶忙递过去一张纸,纸是折得皱巴巴的,说道:“这是逗逗弟弟送给你的。”乔乔接了,打开来看。小白兔抬起头,也看,乐了。苏南说:“他说要带来送给乔乔姐姐。我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小白兔看着那一团乱七八糟的彩色,大笑:“原来大家的画功都这样啊。好吧,这下我放心了。”
氛围似乎又回到以前的样子。以前,她们俩经常一起吃饭、买衣服、喝咖啡,偶尔还会一起化了浓妆,跑去酒吧抽烟喝点小酒。苏南那时很爽朗,说话无厘头,小白兔则长得甜美娇小,老是被逗得开怀大笑。这时候苏南就会摸摸她的头发,摸摸她的脸,说要不咱俩结婚好了。两年后,她们各自结婚,小白兔等来了高中同学升级成的丈夫,高颜值、高学历、高收入。相比之下,苏南无话可说,陷入一段彼此受难的婚姻,有了孩子后,则变得更加漫长而牢固。苏南觉得自己的心像一座深山老林里的小黑屋,越来越失去生机,也越来越少有人问津。小白兔过一段时间会在微信问问,最近怎么样。苏南原本封锁的心就会被撬开一个缝,在这条缝里,那些幽暗、阴郁的心事就像一团黑烟溜出来,但她不敢让这条缝敞开太大,总是适可而止地关上。有次简短的问候之后,小白兔忽然发了一段长微信:“我有个同事,前两个月失踪了。平常看着有点啰里啰唆,大家也习惯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后来在北峰一个废弃沙场找到了。警方判断是抑郁自杀。在外面单位引起蛮大的震动的,没想到他那些表现都是抑郁的症状。家里还有个在上初中的女儿,事后单位按规定发放的丧葬抚恤金也不过九万多。”“你怕我有天也失踪了。”苏南配了一个笑得满脸是牙的开心表情。小白兔继续说道:“就如湖面投石的震荡过后,现在大家却早已如常。所以,只有爱自己最重要。”苏南没有再回她。交流就这样结束。之后大概半个多月都没有联系,直到今晚的见面。
小白兔已经点完单了,“坐,随便坐。”苏南想了想,把逗逗带到乔乔身边坐下。乔乔拿出一个粉红色的葫芦,倒出一粒粒彩色糖果,分了一颗给弟弟。苏南放心了。小白兔的老公这时也过来了,手搭在小白兔的肩上,笑眯眯和苏南打了招呼,苏南看到他们这样一对好看的人,心里倒也不嫉妒,只剩下一种美好的感觉,真好啊,难得这人间还有温馨时刻。接着,一阵笑声和热闹扑来。身材颀长、穿着蜜色连衣裙和高跟鞋、满脸光滑洁白、黑色长发扎成一个马尾的,那就是小飘,二爷的老婆,手上牵着一个跟逗逗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倒是穿着一件领口略微变形的纯色T恤和一条松垮的棉质长裤。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理着平头、背着双肩包、穿着卡通图案和帆布中裤,笑得贱兮兮的,便是二爷了。他笑眯眯地对着逗逗问:“你是谁呀?”逗逗很认真地回答:“我是陈航车远。”“啊?”“因为他喜欢车,所以最近就自己给自己名字加了个车。”苏南笑着解释道。这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小飘坐在苏南旁边,二爷坐在小飘和苏南的对面。人都到齐了,菜也上来了。场面很快变得热闹起来。随着火锅中热气的蒸腾,一盘盘的肉,雪花牛肉、牛舌、牛筋、牛肉丸、胸口油……被陆续下锅,马上又被好几双筷子捞起。二爷拿着捞勺,高兴地涮着肉,往往是两分钟不到就嚷嚷,好了好了可以吃啦。大家都笑骂他。苏南夹了几块放碗里,时不时塞点给在一边早已玩嗨唱唱跳跳的小朋友。孩子玩得口渴了,干掉一大杯百香果汁。苏南给他喂了一碗面条后,便也不顾了,自己开始吃。二爷说好了不要管小孩啦自己吃。苏南伸出筷子去夹他刚涮好的牛舌。颤悠悠的小鲜肉,越过舌尖、溜滑过喉咙稳稳妥妥地落入胃里,真是幸福啊。也许,如果常常有这么好的肉吃,人生就没有什么忧愁了吧。这时候,二爷放下了捞勺,开了瓶啤酒,嚷道:“来,敬你!”苏南停了下咀嚼的动作,二爷继续说道:“老婆,辛苦了!”他将酒瓶举得高高的,苏南继续埋头吃肉,眼睛没有上抬,却能看见旁边的小飘,亭亭玉立的小飘,网游公司高管、瑜伽教练、随时都坐得笔直的小飘,将酒瓶举起,小喝了一口。
小白兔作为请客方,负责暖场般,吃啊吃啊牛肉丸很好吃的,边说边站起,示范般地去夹肉。菜点得有些多了,大家也吃累了,挑来挑去地涮着肉,不像刚开始盘盘清。小飘吃得就更节制了,一道菜只吃一两口,她的脸光鲜得像美图软件的现实版,特别不自然,苏南猜想大概是经常在美容院磨砂吧。二爷从背包里掏出一盒东西,递给小白兔,又掏出一盒,递给苏南,又掏出一瓶,这是青草膏、虎标、喷鼻子的……小白兔和苏南一个一个地乖乖接着,感觉二爷的背包就像圣诞老人的口袋一样。小白兔笑骂:“你就不能一下全部拿出来吗?”二爷说:“这样才显得很多的样子嘛。没有了,没有了。”小白兔和苏南各自将东西放进自己包里,这是二爷前阵子去泰国甲米岛度假带回来的。都是一些很实用的小东西,好。
自然就开始说起甲米岛。其实当初他们玩的时候,就一直在群里实况播报,海岛风景、五星级豪华酒店、色彩艳丽的食物、SPA、足按,特别是海边的比基尼盛宴,外国女生的身材天生凹凸有致,亚洲人怎么练似乎都比不上,苏南每天回一个字:哇。有天二爷发了一组纯风景的照片,苏南就多打了一些字:没有美臀,差评。甲米岛看上去真引人向往,美景之下,二爷还帮小飘拍了几张不错的照片,大概堪称二爷摄影技术史上的巅峰。
“那地方真好啊,快计划下,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吧!我看就12月吧!”二爷嚷嚷。
小白兔说她这边不行,老家在装修房子,四层半,还有公婆做寿,哪里能走得开。苏南没吭声。二爷盯着她,苏南只好吞下一口肉后,说:“那时候比较冷了吧?”二爷的兴致依旧很高,说:“不冷不冷,还可以看比基尼,甲米岛多好,不仅风景好,氛围也好,有白种男人跟漂亮女人一会儿喂一口冰激凌,一会儿摸摸女生的头发,哇靠真好啊……”大家都笑起来:“二爷你擦擦口水好吗。还有小孩子在旁边呢,还哇靠。”小飘就接道:“他在家都是这样呢,叫他带孩子,他就和儿子一人一个游戏手柄,哇靠打啊冲啊,还抢薯片吃……”苏南接话道:“你们真幸福啊。有薯片吃,我都多少年不敢吃薯片了。”
话题就这样散开了,大家开始胡乱聊起来,卸下多日不见的陌生与防备气息,又切换到轻松自在的状态。说了一会儿吃的喝的东西之后,小白兔的老公忽然说起我们学校今年60周年庆耶。他和苏南、二爷、小白兔四个人都是十中毕业,那时候学校很重视成绩,每学期都按分数重新排班,所以学生像土豆一样,一会丢进这个筐一会丢进那个筐,搞得好多人都同班过,这四个人也是。小白兔的老公有时还会叫苏南书记,当年他们同班的时候,苏南是班上的团支部书记。苏南现在听了却生出一些尴尬,似乎无法相信学生年代自己的那种开朗性情。校庆是有的,60周年,母校也很重视,听说专门布置了一个博士榜。
小白兔果然不负当年“度娘”之誉,搜索引擎的功能强大,线上线下的信息总是她最齐全,立刻翻出微信,念道:“博士榜有啊,我把图片都下载了,你们听好了,第一位,北京大學法学学士毕业,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博士毕业,国家公派前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联培一年,第二位,北京邮电大学博士,西门子中国研究院研发工程师,第三位,美国Texas A﹠M University Corpus Cristi 助理教授、博士后,天哪,还有一位女生,中国科学院上海技术物理研究所博士……都能猜出这几位牛人是谁吗?”大家一边嚷着哇塞,一边胡乱说出几个名字,都没猜中,因为当年读高中时也没见得谁有多么特别,一起挤食堂抢泡面、一起值日做卫生迟归翻墙,一起做广播体操,哪里能看得出今后谁会走得最远。
在座的大人似乎都有几分触动,旁边的孩子们却玩得更开心了,两个男孩子手拉手,唱道伦敦天桥垮下来,垮下来……哈抓住你啦,双手搂住了乔乔,三人顿时抱成一团,笑得好开心。苏南看了有些陶醉,只有孩童们的笑容才这么纯真,哪里像成年后,无论是多么惬意放松的时刻,多多少少总还有些岁月或生活的伤痛在内里。大人们
暂时陷入一片沉闷中,忽然二爷说道:“那个什么Texas A﹠M,德州农工大学,好像世界排名前两百的。”二爷念高中时英文烂得要死,基本没有及格过,现在在外贸公司,平均每个月都要出国。苏南曾经问过他带翻译不,二爷羞涩地说:“基本不用了,其实我们这个领域的也就那么点单词,我只掌握最重要的,会砍价就好了。”小白兔的老公说:“写在博士榜上的,还是用英文好,一翻译就变味了,不管排名,乍一听怎么跟某农业大学似的。”大家一顿白眼加大笑,轰他快去买单。
一群大的小的,拖拖拉拉地出了餐厅。三个孩子仍旧手拉手走着,苏南交代小白兔看下孩子,她要去下洗手间。二爷说我也去。其他人就先坐了电梯下楼了。只有二爷和苏南走着。洗手间就在餐厅出门左拐,很久没有两个人走,他们并排一起走的感觉还挺陌生的。好在路很短。到了自然各自分开。出来的时候,二爷和苏南都在慢慢洗。苏南不看二爷的脸,生怕他问什么。果然二爷还是问了,他看着镜子中苏南,问:“戒烟了吧,看你牙白了很多。”
苏南接过纸,擦干自己的手,说道:“不怎么抽了,一抽就牙疼。”
二爷点了点头。又问:“最近你的朋友圈都没更新啊,没有新的作品吗?”
苏南从事写作,她的朋友圈只发一个内容,就是自己的作品。但最近,的确是很久没有了,她有时会突然大叫起来,然后哭一场,但就是无法写作,陷入了深沉的幽暗中,看不见一点光。她当然不会告诉二爷这些。在二爷面前,她总不忍心给出真相,未免残忍。那种多年来暧昧不明的光,亦是温暖她内心的火。她抬起头,换了话题:“你们呢,不打算再生一个吗?”二爷看着她狡猾而纯真的笑容,愣了一下,这是他多么熟悉的笑容。然后,他把头摇晃得像坏掉的机器娃娃。
苏南也没追问,她原本就不是要答案的,他们要不要再生一个,又有什么区别的呢,反正他们都是幸福的。她先起身往外走。二爷也就跟着出来了。走了一小段,二爷在后面追着喊道:“我们去甲米岛吧,真的!12月就去吧。”苏南停下来说:“你不是刚去过了吗?还没玩过瘾啊?”二爷说:“嗯,我们大家一起去,我跟你说,那边真的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就是放空啦,什么也不做,躺在那边喝杯咖啡看看书,你们作家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吗?”苏南没有再说什么,进了电梯,就摁了1。楼梯里也只有他们两人。大家都把眼光盯着变化的数字,6、5、4、3……二爷忽然又吵道:“你看我这鞋,好看吧。”苏南低头看他的鞋,白色的帆布鞋,谈不上好看,但也不碍眼。二爷高兴道:“淘宝买的,三十块呢。”苏南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她喜欢看他动不动就高兴、孩子气的样子,所以她选择什么也不跟他说。苏南想起来,二爷很喜欢说三十块。以前他们一起混的时候,苏南有次穿了一件亮黄色的透明丝绸露肩上衣,二爷一直盯着看盯着看,然后他们一起逛马路、一起吃冰激凌,他就一路争分夺秒地嘲笑,三十块,三十块,你穿成这样,人家真的以为是那种一个晚上三十块的。苏南的拳头就挥过去了,落在他强壮结实的肩膀上,立刻触电般弹回来。她低下了头,仍旧觉得这衣服就是好看。现在回头想,那是多么珍贵的快乐的时光啊,再也不会有了。
电梯很快下到了一层。大堂里小飘领着孩子在等着,见他们双双从电梯出来,并不拿眼睛看他们,只是领着孩子就往出口走去。小白兔他们已经在外面的广场了。
广场外面,凉风习习,还有一排的餐厅。意法料理、私家酒窖、台湾古早芋圆……装修得很高档、时尚,结果附近不少居民都在那里遛娃。小白兔变成了母鸡,三只小鸡紧紧地牵着她的衣角,小飘是漂亮的老鹰,孩子们都笑得好开心。苏南也觉得快乐。二爷变成秋千,三个孩子轮流被他甩起来荡,轮到逗逗时,二爷说:“哇,逗逗你好重啊!”苏南气得喊道:“不许乱说……”
闹了一会,二爷就喘着粗气:“累了累了不玩了。”他现在肚皮也有一些,头发也秃了一些,身体发胖容易,变瘦好难,还算是年轻活泼的人,总归却有了一些岁月的痕迹。就都静了下来,只有孩子们还有兴致。
二爷站在那,四处张望:“芋圆耶。”
“是芋圆。”苏南也开心了起来。芋圆是他们的共同沦陷,哪有见到芋圆会放过的道理。“走,走,走,吃芋圆去。”小白兔和小飘原本是不爱吃的,但大家也都领着孩子进去了。各自就座后,小白兔和小飘都给自己的孩子递上了水杯。水杯居然是同一个牌子的,国外进口的。逗逗没有。苏南忘了给他带水杯,有也不是进口的,只是普通的。他低着头,过了一会儿,对苏南说:“妈妈下次我也要买一个这样的水杯。”苏南点了点头:“好。”她心里想,孩子现在还小,没有发现自己今晚比他们少的,不仅仅是一个水杯。
不知道为什么,芋圆吃着吃着,大家的兴致似乎都变寡淡了,心里都想着分开,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二爷和小飘领着孩子先走了。就那样走了。小白兔的老公带着两个孩子在不远处。只剩下小白兔和苏南。她们在喷泉边坐着。
小白兔问:“你要搬到聪那里吗?”
苏南嗯了一声。使劲地抽了一口烟。牙又开始疼了。当初她只交待聪不要告诉二爷,但并没有交代他不要告诉小白兔。她其实也还在犹豫,聪也是租的房子,两房一厅,九层,没有电梯,但聪是他们公司的区域总监,一天到晚出差,大半个月都不在F城。关键是,现在外面的房子实在不好找,网上的房源好多都是假的,发布者不过是先套到你的电话号码而已。真正去看房的时候,只有一波又一波的绝望感。但对苏南来说,搬家最难的地方还不是找个合适的房子,而是孩子如何安置?把他留下,抑或一起带走,都是问题。
孩子们在不远处跑啊笑啊。苏南狠狠地吸着烟,不想聊太多。她想安静地和小白兔这样坐一会。曾经她们有过许多这样的在街边乱坐的时光,当时以为很随意,如今却成了奢侈。
苏南犹豫了一下,她压低声音对小白兔说:“我,我最近爱上了一个人。”
小白兔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她只是停了一会,也不看苏南,抖了抖烟灰,平静地问:“他有什么特别的吗?”
“眼神特别明亮,看我的时候很深情……”可是,他不知道苏南的真实名字。苏南有时怀疑那不过是自己的梦境。梦里,她成为南溪,一个快乐、自在的人。只有一次,他在她全裸的时候接了别人的电话,她委屈得号啕大哭。
孩子们往妈妈这边跑来。苏南和小白兔默契地迅速熄掉烟头,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像当年高中时她们一起躲避老师一样。
“妈妈,妈妈,我们一起来玩老鷹抓小鸡吧。”孩子们各自扑进妈妈的怀里。
苏南觉得怀里是一个全新的、与自己勾连紧密的世界,又像是抱住了自己暴露在这个世界的伤口。她和小白兔几乎是同时地,柔声说道:“宝贝太晚了,我们该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