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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人难以接受的中断

2017-08-16高兴

南方文学 2017年4期
关键词:布拉格捷克克里

一切是那么的突然,突然得让你不知所措,突然得让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意义。

清晨,打开手机,看到友人徐晖从布拉格发来的消息:“刘宏病危,您是否知道?”

刘宏,病危。天哪,她还那么年轻,怎么会这样?急忙通过朋友找到刘宏爱人的手机号码,急忙拨通,忐忑地问道:“刘宏她怎么样?我想来看看她。”“她已昏迷,您要来就快点来。”电话线那端传来低沉的声音。急忙赶往医院。看到已陷昏迷的刘宏,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刘宏,刘宏,你要好起来,听见了吗?你要快点醒过来,快点好起来……”

几天几夜,我都在祈祷。那么多朋友和我一同祈祷。可上天没有理会,死神最终还是夺走了刘宏,年轻、美丽、阳光、善良的刘宏……

“我目睹的并非生命的脆弱,而是/它那荒唐的中断……”脑海中响起瑞典诗人索内维的诗句。是的,荒唐的中断,让人难以接受的中断。

此刻,记忆,唯有记忆……

十多年前,在杨乐云先生家见到刘宏,美丽,优雅,清爽,大大方方的样子。晚年杨乐云忧心于捷克文学翻译界的青黄不接,一直有意寻觅后继之人。她发现刘宏精通捷克语,喜爱文学,又极具灵性,是可塑之才,特别期望能将刘宏引入文学翻译道路。先生还专门吩咐我多多邀请刘宏参加各种文学活动,培养她的文学兴趣和品味。记得帮助译林出版社组织《〈世界文学〉50年诗歌散文精选》(插图版)首发式时,曾邀请刘宏参加。可惜那次,作为组织者的我却因意外受伤而未能出席。会后,刘宏来电问候,祝愿我早日康复,还告诉我她特别喜欢这套精选。杨老师译的捷克诗多美啊,尤其是霍朗的诗歌,她有些激动地说。我也喜欢霍朗,以后还盼望着你能翻译一本他的诗集呢,我对她说。

可刘宏总是谦虚,总是说自己文学底子薄,还要加强阅读,提高修养,总是不愿轻易动笔。她多次推荐自己的一位同事,说他捷文和中文都好,肯定能做些文学翻译。

杨乐云先生逝世时,常婧和刘宏都分外伤心。她们都想为先生做点什么。常婧一次次联系使馆,联系出版社,想为杨先生出版一本纪念文集。刘宏知道后,提供了不少杨先生的照片和资料,希望文集能用得上。纪念文集未能出版,但捷克使馆决定在感恩节举办杨乐云先生纪念会,并印制了一批捷汉双语纪念册。纪念会那天,刘宏、常婧像半个主人,忙个不停,招呼来宾,帮着翻译和接待。虽然时值寒冬,那却是个异常温馨和感人的夜晚。人们喝着啤酒,听着音乐,讲述着杨乐云先生的种种往事,以典型的捷克方式纪念这位为译介捷克文学做出非凡贡献的老人。后来,每每想起那个夜晚,就自然而然地会想起刘宏、常婧忙碌的情形。

我和刘宏的联系也越来越多。虽然见面不多,但电话、邮件和私信却不断。常常,读到一篇文章,一部作品,她会打来电话,或写封私信,讲述自己的感受。赫拉巴尔,克里玛,哈维尔……我们都谈过。还有美丽的捷克,美丽的布拉格。一谈到捷克,一谈起布拉格,她总会流露出激动和兴奋之情,仿佛那是她的第二祖国和第二故乡。没错,那就是她的第二祖国和第二故乡。“高兴,你一定要去看看布拉格,一定要去看看捷克。你怎么能不去捷克看看呢。”她的语气,坚定而真诚,并且不容置疑。在她的鼓动下,我真的去捷克看看了。到了捷克,到了布拉格,才发现,喜爱捷克,喜爱布拉格,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喜爱艺术,喜爱文学,喜爱自由创造的空气。

刘宏身上就具有那种艺术的气息。她也有一定的文学敏感度。她若不翻译点捷克文学,那就太可惜了。“蓝色东欧”启动后,译者队伍是我最费心力考虑的问题。我和燕玲反复商议,拟定了各语种的译者名单。捷克语中就有刘宏。我同刘宏联系,这一回,她毫不迟疑地答应了。就这样,捷克选题中的一部重要作品,克里玛的回忆录《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交到了刘宏手中。刘宏译好前几章后,发给我,让我一定看看到底行不行。我读后,感觉她的译文朴实,通顺,清晰,倒是很契合克里玛的风格,比我预料的要好得多。我还特意选出一章,在我主持的《西部》“周边”栏目发表。看到正式发表的译文,刘宏显然受到了鼓舞,更有自信了。一旦译起来,她是那么的投入,认真,小心翼翼。她记录下大量的疑问,一有机会就请教电台专家,甚至请教作者克里玛,还无数次地和我讨论过中文表达问题。如此认真、谨慎、谦逊的年轻译者,真是难得。在她身上,我甚至看到了老一辈翻译家的基本品格。那么厚重的一本书,究竟花费了她多少心血,恐怕唯有她自己知道。翻译实在是太苦了。她感慨。

《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出版后,受到众多读者的关注和喜爱。这让刘宏感到十分的开心。她约我见面,在长安大戏院,反复表达感谢之情。其实,我们应该感谢你呀,刘宏,我由衷地表示。之后,燕玲每次来京,也都会叫上刘宏、常婧、舒荪乐等年轻译者聚聚。在师妹们面前,刘宏绝对是贴心的姐姐。常婧得病后,曾多次打电话给刘宏,诉说内心的痛苦。去年六月,常婧意外离世,刘宏悲痛不已。先是参加告别仪式,之后又出席了在十月举行的常婧追思会,联络,发言,帮着张罗,朗诵常婧的译文,她能做的,都做了,而且還总觉得自己做得太少。

而这时,许多人都没有想到,她已罹患重病。

她总是念着、记着别人的好,也总是喜欢同别人分享美好,分享喜悦,而痛苦和悲伤则藏于心间,独自承受着。有一次,同她见面,看她消瘦了许多,我有点吃惊,便忍不住询问。她只是笑了笑,轻声地说:“没事。”还有一段时间,一直没她的消息,几次在微信上问候都只有沉默。终于有一天,她打破了沉默,轻描淡写地说:“病了一场,但现在好了。”这几天,我才听说,她的病情,就连父母,她都曾长时间瞒着。她怕年迈的父母担心,也不愿意让父母担心。

去年年底,在为《中华读书报》书写年度阅读报告时,我重点推荐了《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

出于好奇心,我读起了捷克作家克里玛的回忆录《我的疯狂世纪》(第一部,刘宏译,花城出版社,2014年版)。一位老人眼里的“疯狂”又是怎样的疯狂呢?克里玛曾经历过战争、集中营、解放、教条主义时期、“布拉格之春”、苏联粗暴入侵、极权主义统治、“天鹅绒革命”等,可谓历经人世沧桑,对世界的变幻和人性的莫测均有着深刻的体验和洞察。这种体验和洞察,提炼出来,奉献出来,就是一种珍贵的人生智慧、思想结晶和心灵遗产。正如他所说,“有过极限经历的人所看到的世界,和那些没有类似经历的人所看到的是不同的。罪恶与惩罚,自由与压迫,正义与非正义,爱与恨,复仇与宽恕,这些问题看起来似乎简单,特别是对没有其他生活经历的年轻人来说。一个人往往要花很多年才能懂得,极限经历会将他引向智慧之路。还有很多人,永远也不会懂。”世界的疯狂就是种种极限,种种莫测,种种荒谬,种种变幻,常常超乎人们的想象。及时的反思,自省,清理,防止极限、荒谬和罪恶重现,防止悲剧重演,为人心注入更多向善的力量,尤为重要。可悲的是,岁月中,多少罪恶,多少荒谬,多少悲剧,多少极端总在不断地重演。亲历和细节使得此书生动,有力,意味深长,有现场感,分外的丰富。依然记得一个细节:克里玛曾参加过一次座谈会,座谈会抽象,空洞,没什么意义。可就在这时,有人说道:每天,我的羞耻感都会被唤起。克里玛觉得,正是这一句话让原本毫无意义的座谈会有了价值。类似的细节比比皆是。可以说细节支撑起了整部回忆录。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每一章的最后都有一篇主题论述,涉及极限、桎梏、乌托邦、恐怖与恐惧、挥霍的青春、信仰、独裁、忠诚与背叛、自由、命运等话题,仿佛一种总结,更是一种提升,让平静的叙述,有了思想的深度和高度。我相信克里玛在书写这部作品时,内心是充满着道义感和责任感的。这种道义感和责任感恰恰是许多东欧作家的最感人之处。尽力说出一切,本身就需要真诚和勇气。

致敬作者克里玛,实际上也是在致敬译者刘宏,因为捧在中国读者手中的已是刘宏呕心沥血转换成汉语的《我的疯狂世纪》。将文章发给刘宏,好像没得到回复,这有点反常,但我也没多想。兴许是年底事情太多的缘故。然而,绝没有想到,绝没有想到,现实竟至于如此的残酷。

噩耗传来后,我在寒风中行走,心中一片空茫。短短数月,我失去了两位年轻的朋友和同行,“蓝色东欧”失去了两位年轻而又优秀的译者。冷,彻骨的冷。但我觉得似乎还冷得不够。我甚至希望再冷些,更冷些,唯有这样,才能镇住内心的悲和痛:

关于生命和死亡,我究竟知道些什么

你可以询问,可我却不断得到答案。这就是

迷。我看见一个生命死去,我的

朋友中的一位。这是毁灭的时刻,非常

清楚。然后,没有别的什么

而我依然活着,在爱的存在里

(索内维《无题》)

刘宏,亲爱的刘宏,你也依然活着,在所有爱你的亲人和朋友的记忆里……

2016.2.5.子夜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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