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的“这一个”——电视剧《林海雪原》“蝴蝶迷”塑造之管窥

薛中军

（上海大学 电影学院，上海 200072）

在接受理论中，任何接受对象都具有一定的未定性，都不是决定性的或自足性的存在，而是一个多层面的图式结构。从这个意义而言，受众对电视剧《林海雪原》的接受或参与，包括对金星“这一个”“蝴蝶迷”的评价或理解，会有各自不同的领悟，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曲波小说原作《林海雪原》曾一度家喻户晓，被改编为连环画、京剧、电影、评书等，但作为名著被全景式以电视剧形式展现尚属首次。在电视剧《林海雪原》中，金星扮演的反面人物“蝴蝶迷”可谓独树一帜。直言不讳地讲，“蝴蝶迷”在中国文学作品人物画廊里独一无二，而金星“这一个”“蝴蝶迷”塑造表演之爆发力、掌控力、节奏感都很强，可圈可点可赞。

一、热爱角色中的“我”

在曲波小说原作《林海雪原》中，“蝴蝶迷”是个丑恶不讨喜的反面角色。她是仙洞镇大地主姜三膘的女儿，是花天酒地为非作歹的姜三膘53岁时娶的牡丹江妓女海棠红所生。在原著《林海雪原》中，姜三膘这女儿脸长的得有些过分，活像一穗苞米大头朝下，还有那满脸雀斑，配在她那干黄的脸皮上。总之，不排除某种社会历史局限，当时作为恶女典型形象代表往往给予特别脸谱化之缘故，在以往各种艺术形式中，“蝴蝶迷”一度是被脸谱化丑到极致之女魔。

那么，金星为何要演这个不讨喜甚至需要扮丑才能好塑造的人物呢？作为东北人，曾从军16年的金星，在该剧首映庆典的采访中表示，该部电视剧是她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致敬，是对黑土地那段红色传奇的致敬。可见，吸引金星去完成“这一个”的原因，是她热爱角色中的“我”，骨子里是为致敬军旅生涯，追索过去战友之大美大爱大情，是那份曾为兵者的军人情结，是尊重美之规律使然。

不言而喻，美之规律是美的事物的本质。既然规律是客观的，美便也是客观的。美之规律也是典型规律，是善和真相统一于一定形式之规律。美有社会美、自然美、艺术美之分，任何美都有它的感性形式，没有感性表现，美也就不存在了。众所周知，黑格尔认为艺术美的要素可一分为二：一种是内在的，即内容；一种是外在的，即形式。外在形式美之内涵是美的价值，即“意蕴”。艺术美来源于生活，反映生活，可以表现美的东西，也可以表现丑恶的东西，因为生活本来就是复杂的，真善美、假恶丑并存。因而，美丑对照确实是创造艺术美的重要原则之一。

美丑对照，终级目的是为肯定美、反对丑，表现丑只是创造艺术美的一个手段，从而让美上升，否定丑。由此，艺术家无论塑造正面形象，亦或塑造反面丑恶形象，皆为实现审美价值的美学理想，通过栩栩如生的典型化形象塑造，达到揭露、抨击、鞭笞丑恶的目的。可见，艺术家再现生活中的美丑善恶，对审美对象是要有一定正确的审丑与审美评价和态度的，懂得以美为美，以丑为丑，美其所美，丑其所丑，美美与共。即不论是塑造表演美的形象，还是塑造表演丑的人物，都离不开对崇高神圣之美的追求，离不开神往美之理想的光辉照耀。

在中国文学名著中，很多美、丑人物都曾被推上大小银幕，任由演员演绎和塑造。如六小龄童扮演的《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当年清纯美丽的斯琴高娃扮演的《骆驼祥子》中的虎妞等，都曾被人铭记。然而，时下能像金星这样认真演戏，走心走脑地让小说中的“这一个”“蝴蝶迷”活起来，在受众眼中过目不忘记住“这一个”，不怕丑，敢扮丑演丑，难能可贵。热爱角色中的“我”，不在意丑，需要的是演员自觉自愿自发，更是专业素养之特质体现。

毋庸置言，对艺术作品而言，有时丑之为丑当然不为示丑，是为烘托陪衬美之为美，即为实现艺术审美价值和社会功能，满足受众审美体验需求。审丑，旨在审美之升华，更好地弘扬真善美。所以，真正的影、视、剧、戏曲等各种表演艺术家，为更好地实现作品的审美艺术价值和社会效应，在人物塑造表演方面都专注角色中的“这一个”，热爱角色中的“我”。

二、走心入眼的“潜台词”

当下，不少演员在人物塑造上不注重造型是否符合作品中角色的外在形态和内心气质，不讲究外在表演的真实可信，更无角色人物表演心理程式该有的“潜台词”，而往往只在意是否靓丽漂亮或英武帅气，结果塑造的人物无形、无神、无根、无真，令人看过即忘。这些演员在片场关心的，也不是如何令自己塑造角色的外在和内心气质融于一体，因而常导致表演矫揉造作，流于失真、浮泛、异态。

相较而言，金星的“这一个”“蝴蝶迷”，形象塑造似云在天水在瓶的自然，不仅足够灵性、灵气、灵动，更充满内涵张力，这几乎表现在金星“蝴蝶迷”形象塑造各个桥段。金星各部分表演之所以拿捏得法，离不开对剧中人物的准确理解，离不开对“蝴蝶迷”心理“潜台词”的精准和适度把控。

众所周知，《林海雪原》小说中的“蝴蝶迷”并非风情万种，但也不至于像历史上一些作品中将她完全脸谱化那么丑，不然怎会把土匪头子郑三炮迷得七荤八素？但是，作为匪婆的“蝴蝶迷”，以她的成长环境及人物特点，又肯定是丑恶毒俱全，花枝招展，爱招惹帅哥，且性格泼皮、刁钻任性、心狠手辣，绝对是一俗不可耐、为所欲为、无法无天之人。金星的表演，恰如其分地把握了“蝴蝶迷”的本质特性，因而看似角色表现不着痕迹，实则心理“潜台词”把控环环到位。当她见到国民党某正规军军官关毅忠后，便如痴如狂地迷醉暗恋起来。于是，“蝴蝶迷”在关毅忠面前可以柔声下气，总是搔首弄姿。不仅如此，“蝴蝶迷”还一心一意地为悦己者容，梳起大辫子，露出美人痣；更有许多时候，“蝴蝶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在关毅忠面前甘愿忍气吞声、委曲求全，表现出十足的痴迷。

金星走心入眼把握“蝴蝶迷”心理“潜台词”，贯穿于“蝴蝶迷”形象设计的每招每式。如“蝴蝶迷”带Rap感边哭边唱边跳的那场“哭灵”戏，把其内心与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对推动整个人物与故事叙事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有人认为这个桥段金星如此表演太像“跳大神”，有失水准。此观点笔者不能苟同。个人认为，这正说明作为扮演者的金星把握着“蝴蝶迷”的某种精神个性，即神经质。因为神经质本是“蝴蝶迷”骨子里的东西。毋庸讳言，任何艺术形象的复杂个性，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典型性，是人物形象塑造不可缺少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与艺术审美特征相关。而审美特征体现人们一定的审美理想和审美情感，是人对社会生活审美判断的集中表现。因此缺少审美价值的作品，不能算作真正的艺术作品。诚如艺术表演中丑恶形象的构造，是为完成整体美好构思的一个部分。因此演员塑造形象时，人物衣着、装束、举手投足、眼神等，特别是内在的心理“潜台词”，不仅体现角色本身所处社会历史特征及生活环境氛围，更是艺术作品塑造典型人物形象性格气质的外延，是真实人物性格的必然。可见在塑造艺术人物时，注意角色人物心理“潜台词”的把控，从而更加真实地演绎正反人物的精神特质，是让受众实现审美感受不可或缺的重要一环，也是艺术作品达到本质真实、实现审美价值之关键。

事实证明，无论哪种人物形象的成功塑造，都少不了心理“潜台词”。显然，作为现代舞领军人物的金星，对心理“潜台词”的处理表达再熟悉不过。正因如此，金星才能把处于如诗如画乡间，同时也是寂寥空旷雪原的“蝴蝶迷”之狠心、野心、浪心、痴心的心理“潜台词”，通过心机、眼神、动作加以一一展现。特别是金星与关毅忠的对手戏桥段中，金星把花痴的状态表现得惟妙惟肖。

可见，正是因金星能于细微处走心入眼地把控角色的心理“潜台词”，才把恶女、俗女、大神女、神经女、花痴女集一身的“蝴蝶迷”塑造成功，才把具有狠、骚、狐、霸、辣、痴外在的“蝴蝶迷”表现得如此到位。

三、形体把控之精准

在电视剧《林海雪原》中，金星扮演的“蝴蝶迷”有动作戏，显然不能不依托金星原有的舞蹈功底。纵观金星的动作戏，绝非花拳绣腿、滥竽充数，而是经过认真斟酌、专心设计的。当然，这次她不是舞者，却展露了舞者非一般的动作功力，给受众留下深刻印象：出手，迅猛快捷；飞脚，呼呼生风；腾体，身轻如燕；落地，稳如坐钟。最明显的表现是，剧中最后“蝴蝶迷”、郑三炮与203首长少剑波之肉搏，“蝴蝶迷”身手之快、之准、之狠，一抬一式都极其到位，侧旋跳及侧下腰等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若非经久历炼是做不来的。

众所周知，舞蹈中的叙事带有相对的不确定性，舞蹈没有台词，舞蹈形象主要诉诸受众可见的视觉动态形象，进行意境创造，更多地通过抒情寓意叙事。但舞蹈的意境要求神似，神似以形似为基础，通过以形传神，形中见神，以达到形神兼备之效。这对演员形体把控度要求极高。然而，虽然舞蹈演员的表演主要通过形体动作展现，但一定难度下，形体把控度若能达到经武纬文、琴瑟和谐之境，有时真是举步维艰。那么作为“蝴蝶迷”扮演者的金星，动作戏显然是对她扮演能否成功的另一种考验。

有人认为，安排金星塑造的“蝴蝶迷”演动作戏，是该剧导演有意跟风。非也！其实，小说《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本就是这样的主儿。“蝴蝶迷”虽不美，但被姜三膘视若明珠，赞其为一朵鲜花，蝴蝶迷之，故自小与匪首们混，学来一些行伍本事。她言语粗鲁，张口奶奶长，闭口奶奶短，使得双手好枪，三五十人不得近身。在小说中，“蝴蝶迷”毙命于杨子荣飞刀，电视剧中则与郑三炮一起坠下山崖而亡。可见，金星扮演的“这一个”“蝴蝶迷”的动作戏是有根有椐的。

然而，有根有椐也会产生一个心理效应，即似曾相识。从艺术学、审美心理学而言，熟悉感与陌生感是一对矛盾，这对矛盾会影响受众的审美注意。更何况“蝴蝶迷”这个人物其实是为许多受众熟悉的。这就更加考验金星如何把控“蝴蝶迷”给人的陌生感，因为以往关于“蝴蝶迷”的角色，皆不涉及动作戏。所以在某种程度上，受众对电视剧“蝴蝶迷”这个人物产生怎样的生熟相济或生熟相斥心理，也为金星这个“蝴蝶迷”塑造设定了难度台阶。那么，如何激发受众的审美注意，让受众充分体验到作为一个女匪首的丑恶个性，特别考验金星的表演功力。令人称道的是，金星没有让受众失望，动作戏处理得干净利落，招招立现。

电视剧作为一种拥有广泛受众的艺术形式，同时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和社会影响力，它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和艺术功能，来源于主创团队对社会生活历史及现实精神价值的深入挖掘、概括、提炼，也依赖于演员对人物形象的精准塑造等。惟其如此，好的电视剧才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艺术感染力。《林海雪源》以革命历史题材取胜，反映当年中国人民解放军浴血白山黑土疆场的无畏英姿，展现良心与正气、正义力量之不可战胜，彰显了一定的艺术审美价值与追求，具有较大的社会意义与审美意义。不言而喻，影视作品虽重在给受众讲一个好故事，但寓于艺术作品本身的社会性无法剥离。因此，影视艺术通过审美创造，让美好人性视觉化、形象化、故事化、艺术化，让丑恶人性无处遁形，走向灭亡，彰显对人性尊严、价值和生命的尊重和追求，也便成为某种必然。

综上，尊重艺术美之规律，以美为美，以丑为丑，美其所美，丑其所丑，按人物形象个性、代表性、典型性去塑造纷繁复杂生活中的“这一个”，从而肯定真善美，反对假恶丑，两相对照对比中让美升腾升华，才能更好地促进艺术作品实现艺术本质真实，使受众通过一定的审美评价和态度，实现审美体验享受，从而实现艺术作品本身的审美追求价值以及社会审美效应。从这个意义上说，金星扮演的“这一个”“蝴蝶迷”值得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