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汤显祖“后二梦”中的性描写
2017-08-15殷娇
殷 娇
汤显祖是明代著名剧作家,他创作了《紫钗记》《牡丹亭》《南柯记》《邯郸记》四部戏剧作品,即“临川四梦”。其中,前两部作品《紫钗记》和《牡丹亭》都是以男女主人公爱情为主线,后两部作品《南柯记》和《邯郸记》则跳出了男女情爱的范畴,反映明代中晚期复杂而特殊的官场生活与社会形态。这两部作品通常被称作是“后二梦”。
“后二梦”从“‘以梦写爱情’到‘以梦写政治’,开拓了一个崭新的领域”,是汤显祖“创作道路上的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叶长海《戏曲家汤显祖》,《汤学刍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11页。。“以梦写爱情”的《牡丹亭》敷演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故事,其中二人的性爱、情事已成为今人研究、争论的热点,而“以梦写政治”的“后二梦”则甚少受到的此方面的关注。吕天成评《南柯记》:“酒色武夫,乃从梦境证佛,此先生妙旨也。”*毛效同编著《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649页。刘志禅作《邯郸梦记题辞》云:“酒色财气为四贼……临川早识此者,将四条正路布列《邯郸》一部中……”*同上,第1248页。可见,“色”同样也是这两部作品的关键词之一,因而笔者拟从这一角度入手,对“后二梦”进行分析研究。
一
《南柯记》创作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邯郸记》创作于翌年(1601),此时正是明代历史上一段特殊的时期。
明中后期,社会经济空前繁荣。嘉靖年间,中国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成为十六世纪的一个转折点”*傅衣凌《明代江南市民经济试探》,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1页。;隆庆年间,海禁解除,海外贸易又为明朝积累了大量财富。到了万历年间,除北京、南京、杭州、苏州等原有商业中心之外,其他大量商业城镇兴起,一时间店铺、作坊林立。由经济基础所决定的上层建筑因而也发生了变化,一股新思潮应运而生。
阳明心学当为明中后期思想解放之滥觞。王阳明针对程朱理学“格物致知”的观点提出了“知行合一”,同时继承并发展了陆九渊“心即理”的理论,他认为认知与实践、主体与客体应当统一,并将“良知”看作是“心之本”。人的道德意识与道德行为是互为表里,不可分割的。道德行为是在意识的指导下完成的,其中符合道德规范的行为则是由“良知”来实现的。人的良知具有主观能动性,不需要如程朱理学一样,以外在的各类条条框框束缚人的行为,良知自有内在的善恶、道德判断来完成行动。阳明心学强调了人的主体意识,给人的心灵以前所未有的解放、舒展的空间。
其后,泰州学派很好地继承并进一步发扬了阳明心学。泰州学派是阳明心学分流出的七大学派之一,其创始人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道”的观点。他认为圣人之道就存在于在普通百姓的生活之中,不仅只有圣人才能掌握,普通的平民百姓、凡夫俗子都有认识并运用“道”的能力。在他的理论体系里,圣人与百姓没有多么大的差别,人人都是平等的。同时,他还肯定人的欲望,认为欲望的显现与消失是自然合理的,“人心本是乐,自将私欲缚。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明) 王艮《乐学歌》,《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这是对人的尊重,对人性的重视。
王艮之后,李贽接过解放人性的大旗并继续前进。不同于王艮对程朱理学的批判,李贽直截了当地推翻了理学。他的“童心说”公然宣称“穿衣吃饭”就是“人伦物理”,将生活日用提升到“理”的高度。这种“理”,再也无须通过“灭人欲”来获得。李贽肯定人欲,肯定人的利己想法,认为人应当顺应自己的本性而行动。同时,他从自然伦理的角度出发,强调男女平等,反对男尊女卑,赞赏卓文君、红拂女勇敢追求爱情,自主结合的行为。
除此之外,还有在当时与李贽并称为思想界“二大教主”的达观禅师,他以佛家思想为基础,对情与理的关系形成了自己的见解。在《皮孟鹿门子问答》中,达观禅师专述此观点:“理无我,而情有我……圣人知理之与情如此,故不以情通天下,而以理通天下。”*(明) 达观《紫柏老人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5年,第560页。他以“有我”和“无我”来区别情与理,主张破除我执,以理破情。
正逢其时的汤显祖深受影响。汤氏自述:“幼得于明德师,壮得于可上人。”*(明) 汤显祖《答邹宾川》,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上海古籍出版,2015年,第1921页。又提到“见以可上人(达观)之雄,听以李百泉(李贽)之杰,寻其吐属,如获美剑”。*(明) 汤显祖《答管东溟》,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第1727页。明德师即王艮的再传弟子罗汝芳,他是汤显祖的老师;李百泉即李贽,汤显祖称他为“先生”,对他颇为推崇;可上人即达观禅师,他与汤显祖亦师亦友,并多次向其授以禅学思想。可以说,汤显祖创作思想、哲学思想的形成是以上述内容为基础的。
除此之外,我们也应当看到这一时期社会结构、社会风气的变化。经济发展,商业中心建立,市民阶层开始壮大起来。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弃农从商的现象层出不穷。再加上个性解放的思潮兴起,人们的道德标准、生活方式、审美倾向都有所改变,包括士人阶层在内的社会各阶层都开始重视物质生活并乐于享受物质生活。
国朝士女服饰,皆有定制。洪武时律令严明,人遵划一之法。代变风移,人皆志于尊崇富侈,不复知有明禁,群相蹈之……今男子服锦绮,女子饰金珠,是皆僭拟无涯,逾国家之禁者也。*(明) 张瀚《松窗梦语》卷七,《风俗记》,中华书局,1985年,第40页。
甚至社会地位较为低下的奴婢仆从、教坊伎人皆可以违制逾矩,世人不以为忤:
至贱如长班,至秽如教坊,其妇外出,莫不首戴珠箍,身被文绣。一切白泽麒麟,飞鱼坐蟒,靡不有之。且乘坐肩舆,揭帘露面,与阁部公卿,交错于康逵。前驱既不呵止,大老亦不诘责。*(明)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五,中华书局,1959年,第148页。
明代初期的高压铁腕政策早已松动,统治阶级对各阶层人士的掌控力大不如前,个性解放的呼吁和要求愈发强烈。
从性爱观这一方面来看,人们对包括性需求在内的生理欲望的要求被看作是合乎情理的。鲁迅先生谈到这一时期的特殊风气,也认为此时“世间乃渐不以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风气既变,并及士林”*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卷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189—190页。。袁宏道在《与龚惟长先生书》中,大谈人生五乐,诸如不分昼夜,男女宴饮;千金买舟,载妓妾帮闲数人游荡;家资散尽,在歌姬之院游荡乞讨等事,都称之为人生快活之事。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回忆起自己早年经历则更为直白:“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明) 张岱《琅嬛文集》,岳麓书社,1985年,第199页。士人纵情声色并书于纸上,大胆地追求个人欲望满足,曾经被程朱理学所禁止、压抑的私欲被公然解放。崇新尚异,奢靡放纵,成为许多人的生活态度。个性解放的思想开始朝另一个极端发展,相当一部分人以此为借口,沉溺在纵欲享乐的深渊里无法自拔。
一位剧作家创作思想的形成会受到社会思潮与社会风气的影响,但是不同剧作家必然会有其独特的个体观念。因而,最后呈现在作品中的观点往往是两者结合,它们之间可能是相互顺应融合的,也可能是矛盾交锋的。在研究汤显祖剧作的时候,我们应当对具体作品作具体分析。
二
《南柯记》中主要的性描写集中在淳于棼与瑶芳公主、琼英郡主、灵芝国嫂、上真仙姑之间。其中瑶芳公主是淳于棼明媒正娶的妻子,而其余三人是淳于棼在公主去世之后结下的露水姻缘。《邯郸记》中的男女关系则更为复杂,后文详述。
在儒家传统观念之中,男女性爱必须以婚姻为基础。儒家认可的婚姻关系,应当是“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者也”(《礼记·昏义》)——男女两性的结合是被委以重任的。感情的和谐或是生理的需要不能成为两性结合的原因,婚姻之中性爱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绵延子嗣和家族传承,“后二梦”则打破了这一固定准则。
《南柯记》第十六出《得翁》的前半部分写淳于棼与瑶芳公主夫妇二人新婚之后琴瑟和谐的生活,此出以夫妻云雨为开始:
[蓦山溪](生上)人间此处,有得神仙住。春色锦桃源,早流入秋光殿宇。(旦)细腰轻展,渐觉水游鱼。娇波潋滟横眉宇,翠压巫山雨。
[阮郎归](生)藕丝吹软碧罗衣,缕金香穗飞。(旦)绿窗槐影翠依微,出花宫漏迟。……*(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中华书局,2016年,第297页。
淳于棼与公主同享鱼水之欢,几乎以为自己在桃源仙境一般。公主轻展柳腰,眼波流转,直到树影上窗纱,铜壶滴漏才发现春睡起床迟。香炉里香气弥漫,新婚的喜庆气息依然没有散去,夫妻二人情思如藕丝,细细密密,难以断绝。毋庸置疑,淳于棼与瑶芳公主的性爱不单纯是肉体的结合,也是情感的契合,是情与欲的统一。淳于棼与瑶芳公主的结合不仅仅是为了绵延后嗣的人伦义务,而且超越了这一目的,以情为欲的基础,表达了剧作家对和谐、美好、灵肉合一的性的赞美。
在灵肉合一的基础上,瑶芳公主还大胆地表现出了性爱的排他性。性爱的排他性指的是相爱的男女双方均排斥他人之爱或者第三者之爱的介入。恩格斯认为,“性爱按其本性来说就是排他的”*〔德〕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人民文学出版,1972年,第79页。,其排他性具体表现在原始性爱仅限于身体的占有,而现代性爱则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要求情感上的独一无二。男女生理构造的不同决定了女性作为能够孕育生命的一方必然承担着比男性更大的责任,由于女性孕育周期长、生育数量有限,多配偶制产生了。同一男性可与多个女性发生关系,以保证家族子嗣昌盛,但是这些女性只能与这一位男性有性关系。《礼记·丧服》规定了男子休妻的七种条件:“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其中第一条“无子”指不能为夫家绵延子嗣;“淫佚”是要求女性决不能和丈夫之外的人发生性关系;“妒忌”则要求女性应当与丈夫的其他配偶和谐共处。
在第三十三出《召还》中,久病的公主预感到时日无多,叮嘱淳于棼:“奴家并不曾亏了驸马,则我去之后,驸马不得再娶呵。”*(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332页。淳于棼流着泪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公主的要求。瑶芳公主与淳于棼夫妻二十载,一直是一夫一妻相伴,直到临终之前仍然要求淳于棼保持对婚姻的忠诚。倘若以儒家婚恋、宗法制度来衡量的话,瑶芳公主这一要求违背了女性行为准则。汤显祖不仅让瑶芳公主提出这一要求,还让淳于棼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这种情欲上的占有具有“现代性爱”的进步意义。
《南柯记》中,淳于棼还与琼英郡主、灵芝国嫂和上真仙姑三人发生过性关系。在第三十八出《生恣》中,还朝拜相、风光无限的淳于棼受琼英郡主三人邀请,与之饮酒作乐,成了三位贵族女性的入幕之宾。在第三十七出《粲诱》中,三女自陈其因:
[刘泼帽]南柯太守多情况,感年年礼节风光。(小旦)如今又做了头厅相,(贴)须与他解闷浇惆怅。(老旦笑介)琼英姐,你要与他解闷,你我三人都是寡居,到要驸马来做个解闷儿哩。(小旦)我是道情人哩。
[前腔]拚今生不看见男儿相,怕黏连到惹动情肠。(老)兴到了也不由的你。(合)倘三杯醉后能疏放,把主人见爱难谦让。(老)讲定了,向后请驸马,三人轮流取乐,不许偏背。*(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342页。
从本质上讲,琼英三女与淳于棼结合的原因完全不同于瑶芳公主与之的情投意合——这三位贵族女性出于“解闷浇惆怅”、“轮流取乐”的生理需要。然而,我们不应当以狭隘的目光来看待上述性要求。琼英三人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妇女: 她们出身高贵,且琼英郡主与灵芝国嫂都是寡妇,上真仙姑是道姑。她们身份的特殊性决定了满足其个体欲望的困难性。因而她们对性的要求,是情欲的流露,是生而为人对满足基本生理欲求的争取。
程朱理学强调“存天理、灭人欲”,这种禁欲主义对女性的要求尤为苛刻,具体表现为对女性贞节观的强调。对贞节的要求从宋代开始兴起,在明代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统治者大力表彰烈女节妇,严厉惩罚那些所谓的不贞不节的女性。在《二十四史》中录载的妇女,“连《烈女传》及其他传中附及,《元史》以前没有到60人的;《宋史》最多,只有55人;《唐书》54人;而《元史》竟达187人。《元史》是明朝的宋濂等人纂修的,明朝极力提倡贞节,所以搜罗的节烈妇较多……到了清朝人修《明史》时,所发现的节烈传记竟不下万余人,多次筛选,最后还有308人,几乎是《元史》的一倍”*刘达临《中国古代性文化》,宁夏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731—732页。。这些女性,必须达到以身殉夫,或是守节五十年以上等极为苛刻的条件才能予以旌表。同时,女子被污辱或是寡妇再醮,也都被视为失节,必会受到严惩。这种严酷的贞节观发展到后来更是极为荒谬——若女性的肌肤被男性触碰,也算作是失节。女性从生理到心理都受到了巨大的压抑甚至是惨无人性的扭曲,女性禁欲已到达空前的地步。
《南柯记》改编自唐人小说《南柯太守传》,但《粲诱》、《生恣》两出中所叙述的内容是原作中没有的,汤显祖虚构、添加这一情节,表现出他对女性追求自身欲望满足的支持与肯定。这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邯郸记》中的男女性爱关系更为复杂。首先,从夫妻关系来看,男主人公卢生的妻子崔氏与瑶芳公主有相似之处——这两位女人的地位都高于自己的丈夫。瑶芳是一国公主,通庶务,懂政治,淳于棼的仕途进退多系于妻子。崔氏是五姓七家中的高门闺秀,她令卢生拜在自己豪门贵党的亲戚门下,又将钱财尽数拿出,供卢生科举行贿,扶持卢生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物关系让崔氏行事多了几分肆意。在第四出《入梦》中,卢生误入崔家内院,经过崔氏盘问,与其结下姻缘。
(生拱立,老回话介)禀小姐: 那汉子洗浴更衣了。(旦)那人怎么?(老)尽风华,衣冠济楚多文雅。(旦低问介)内才怎的?(老低笑介)便是那话儿郎当,你可也逗着他……
[贺新郎]羞杀儿家,早莲腮映来杯斝,骤生春满堂如画。人潇洒,为甚么闲步天台看晚霞?拾的个阮郎门下。低低笑,轻轻哈,逗着文君寡。(合)云雨事,休惊怕。
崔氏本是卢生胯下青驴幻化,与卢生的结合本就有几分荒谬。对于这个陌生落魄的夫婿,崔氏关心的问题竟是其“内才”如何。这段肆无忌惮、充满暗示性的问答与后文夫妻云雨的描写结合,令人侧目。剧作家站在女性的角度提问与回答,大方直白地表现其毫无修饰的个体心态与原始欲望。
前文提到过,明代中后期个性解放思潮兴起,女性的禁锢有所松动,但客观上,享有纵欲权力的也多是男性。纵欲需要两性之间进行合作,但这种合作关系是不平等的,男性在两性关系上的纵欲“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来进行——纳妾和狎妓”*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6页。,而女性则处在被动、卑微的地位。汤显祖在剧作中提高了女性的身份和地位,令男性依附于女性,给女性追求自身情欲满足的行为以合理的安排。
除了崔氏之外,卢生发达后也与其他女性发生了性关系。在第二十七出《极欲》中,卢生位极人臣,皇帝赐下女乐二十四名供其享乐。卢生以“君子戒色,须戒其眼。相似这等女乐,咱人再也不可近他”*(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436页。为由,表示自己不近女色。当崔氏夸他“可谓道学之士”,劝他奏本送还女乐的时候,卢生又表示要接受女乐,并给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
礼云: 不敢虚君之赐。所谓却之不恭,受之惶愧了。*(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436页。
“不敢”一句典出《礼记》,“却之”一句出自《孟子·万章下》,二句皆典出儒家经典。接受的理由一说完,卢生便立刻心安理得,成竹在胸地安排好了二十四女乐侍奉的规矩:
(生)听我分付: 今夜便在楼中排定,此楼分为二十四房,每房门上挂一盏绛纱灯为号,待我游歇一处,本房收了纱灯,余房以次收灯就寝。倘有高兴,两人三人临期听用。(乐笑应介)*同上,第437页。
好一幅迫不及待、纵欲享乐的场景。由此可见,卢生引经据典的婉拒不过是在为自己的行为遮掩。被理学家们奉为圭臬的儒家经典倒成了卢生享受女色的借口和遮羞布。以理学经典遮盖理学所禁止的行为,简直是对理学的莫大讽刺。
如果说前文所述崔氏等人直面自身欲望,追求个性解放,是对剧作家对“欲”的肯定与“理”的批判,那么此处将诗书名教作为情欲的借口则是利用“欲”彻底地推翻了“理”。
程朱理学是一套非常完整的理论体系,以儒家学说为中心,充分论证了三纲五常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它将人与自身的能动性割裂开来,用理学精神将人彻底禁锢。汤显祖认为人具有自由意志,有追求自身欲望满足的权利。“汤显祖把人性本然之‘情’引入宋明理学的人性论中……实际上正是与程朱理学的人性论相冲撞。”*叶长海《理无情有说汤翁》,《汤学刍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0页。
汤显祖不仅仅是一位剧作家,在这个身份之前,他还是一位思想家、政治家。他对于情理的关系的思考从未停止。《紫钗记》、《牡丹亭》中,自由恋爱的男女主人公最终还是要借助皇帝的力量才能得到圆满的结局,汤显祖仍想要将情与理的矛盾调和起来。但在《南柯记》与《邯郸记》中,汤显祖将性看作是和吃饭喝水一样的人类的本能属性,给其以正当肯定。对于被程朱理学所禁锢的女性,汤显祖将她们放在与男性同等的位置,支持她们对性、对个体自由的追求。这正是对理的批判。
三
明代中晚期,写情溢欲几乎已成为文学家们批判理学、挣脱束缚的一大手段,这也使得这一时期的小说、戏曲中充斥着情欲描写。汤显祖虽然肯定情欲,批判禁欲主义,但也否定毫无节制的纵欲。
1. 否定纵欲
“后二梦”的主人公淳于棼与卢生都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导致他们结局的关键情节都与性爱相关。在《南柯记》第三十八出《生恣》中,淳于棼与琼英郡主等三人“男女混淆,昼夜无度”,毫无避讳地沉沦于肉欲之中。
[前腔](生)把金钗夜访,玉枕生凉,辜负年深兴广。三星照户显残妆,好不留人今夜长。……
[鹅鸭满渡船](众)怕争夫体势忙,敬色心情嚷。蝶戏香,鱼穿浪,逗的人多饷。则见香肌褪,望夫石都衬迭床儿上。以后尽情随欢畅,今宵试做团圞相。
[尾声](生)满床娇不下得梅红帐,看姊妹花开向月光。(合)俺四人呵,做一个嘴儿休要讲。*(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344—345页。
右丞相段功借机向国王进言,以夜观天象,“客星犯于牛女虚危之次”*同上,第346页。的理由说动国王,将淳于棼遣出了大槐安国。“说虚危者,宗庙也。客星犯牛女者,宫闱事也”*同上,第349页。——淳于棼失去了敏锐的政治嗅觉,因风流佚事而断送了仕途,曾经将南柯郡治理得井井有条,受到百姓敬仰的南柯太守,终究在狂放的欲望里迷失了。
《邯郸记》中,位极人臣的卢生已走到仕途的制高点,进而竟然要追求长生不老,通过采战之术来延长自己的寿命。只因“好采战说长生事大,皇恩赐女娇娃”,导致“病势沉沉,精魂散乱”最终一命呜呼。对卢生来说,他对于教坊女乐只有欲并无情,在《极欲》中,他的这种欲望膨胀到了极点。追求个人欲望的满足本是人的本能和权利,然而过度放纵、失去控制的欲望只能成为催命符。
汤显祖不仅写放荡无节的性爱,也写了这种纵情声色所带来的后果;写人性的解放,也写了人性易堕落的弱点。这样的结局安排无疑包含着剧作家的劝惩之心以及对过度纵欲的否定。
2. 揭露现实
这些性描写还包含了汤显祖对充斥着酒色财气的明代官场的揭露。首先,从主人公来看,淳于棼还朝拜相之后不理政事,日日沉醉在王公贵族们举办的宴饮中,寻欢作乐,不可自拔;卢生接受大小官员朝拜,领受御赐女乐,贪婪地妄想以采女之术长生不老。其次,代表统治阶级最高领导者的皇帝也是漫画式的昏庸、糊涂的形象。《邯郸记》第十三出《望幸》中,卢生开河邀开元皇帝赏景,安排一千位女子摇橹唱曲。卢生在赞美运河沿岸风景的同时,新河驿驿丞正在与凑人数的犯妇调笑苟且。高高在上的帝王私下里被驿丞以淫秽的荤话调笑,好色成性的天子在囚妇的歌谣里变成了无生命无思想的机械的物体。
(贴歌介)月儿弯弯贴子天,新河儿弯弯住子眠。手儿弯弯抱子帝王颈,脚头弯弯搭子帝王肩。帝王肩,笑子言,这样的金莲大似船。……(丑歌介)月儿尖尖照见子矛,铁钉儿尖尖纂子篙。嘴儿尖尖好贯子帝王耳,手儿尖尖摸子个帝王腰。帝王腰,着甚么乔?天上船儿也要俺地下摇。……(净)便把我当老皇帝,演一演何如?(丑笑介)使得。*(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397页。
再次,不仅官小位卑的驿丞,包括机坊大使官和督造太监在内的身处权利中心的官员也极为喜权好色。崔氏与丫鬟梅香一朝落魄,没入织房便被他们凌辱。不能人道的督造太监竟然也对梅香百般调戏侮辱。从主角到配角,从高高在上的皇帝到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大槐安国到开元朝廷,竟然尽是这样一副副丑恶的嘴脸。单单通过各类性描写来看,揭露出的现实已足够黑暗。正如吴梅在《邯郸记跋》中的评语:“惟此记与《南柯》……备述人世险诈之情,是明季官场习气,足以考镜万历年间仕途之况,勿粗鲁读过。”*毛效同编著《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1269页。
3. 从情悔到情尽
“后二梦”并没有止于此处,汤显祖还在剧情之外镶嵌了一层佛、道的框架。不仅写由情到欲的放纵,也写了一切情与欲完全幻灭为空的过程。
前文曾提到过汤显祖与达观和尚亦师亦友,交往密切,他受佛家思想影响很深。在创作《南柯记》的前一年,达观和尚曾来探访辞官回乡的汤显祖,二人同游多日。在送别达观复尔归家的那日,汤显祖做了一个旖旎的梦,并在《梦觉篇》及其序言中,记录下了这个梦。
春中望夕寝于内后,夜梦床头一女奴,明媚甚,戏取画梅裙着之。忽报达公书从九江来,开视则剞成小册也。大意本原色触之事,不甚记。记末有“大觉”二字,又亲书“海若士”三字。起而敬志之。公旧呼予寸虚,此度呼予广虚也。*(明) 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集全编》,第810页。
他梦到自己与一明眸皓齿的女奴共寝,又取出一条画着梅花的裙子让她穿。忽然有人传来达观的书信,达观在信中与他讨论色与空之关系,又点明色空之理。这让他“如痴复如觉,览竟自惊起”*同上。。这样一个以旖旎风流为始,又以色空为终的梦,恰如同剧作家笔下的《南柯记》一般。
《南柯记》中,经历了仕途的大起大落,回到人世的淳于棼依然没有断绝情欲之心。等到琼英等三人出现的时候,淳于棼犹自不舍,要“三位天仙下来”;当瑶芳公主乘云而至,他立刻撇下琼英三人,希望能够与公主“重做夫妻”;面对已经升天的公主,淳于棼关心的是天上的夫妻是如何性爱交欢。
(旦)淳郎,你既有此心,我在忉利天依旧等你为夫,则要你加意修行。(生)天上夫妻交会,可似人间?(旦)忉利天夫妻,就是人间,则是空来,并无云雨。若到以上几层天去,那夫妻都不交体了,情起之时,或是抱一抱儿,或笑一笑儿,或嗅一嗅儿。夫呵,此外便只是离恨天了。(叹介)天呵,
[雁儿落带得胜令]但和你莲花须坐一回,恰便似线穿珠滚盘内。便做到色界天和你调笑咦,则休把离恨天胡乱踹。*(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361页。
“忉利天”的概念出自《阿毗达摩俱舍论》,它将我们所处的宇宙空间分为“三界”,三界之中欲界的六欲天和色界十七天、无色界四天并称为“三界诸天”。六欲天中,只有忉利天和四王天与人间的性爱方式相同,而其他诸天中,夜摩天搂抱成淫,兜率天执手成淫,乐变化天相笑成淫,他化自在天相视即成淫。*〔古印度〕 世亲注,(唐)玄奘译《阿毗达摩俱舍论》卷十一,《大正藏》第29册,第60页。
对于世界与我的关系,儒与释持有不同的态度,儒家提倡“克己”,佛家则赞同“无我”。克己是强调自我约束,“我”应当努力使自己符合社会道德规范。但是,当这种思想发展到极端,就变成了压抑扭曲自身天性以迎合不合人情的教条规范,汤显祖对此予以坚决的反抗。“无我”则意味着“空”,用破除我执来消解我与宇宙的对立,彻底将我抛弃等于将物我对立消解,我是空,万事万物是空,那么一切痛苦也都消失了。
汤显祖将佛家思想运用在了《南柯记》中,契玄禅师持剑砍来,分开了淳于棼夫妇,又喝破金钗犀盒原是槐枝槐荚,淳于棼幡然顿悟。此时的淳于棼发现金钗犀盒是空,瑶芳公主是空,曾经“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情思是空,放纵的狂欢是空,那么他不肯断绝的情与欲也全都是空。“梦了为觉,情了为佛”,至此,淳于棼情尽梦醒。
在《南柯记》完成后,汤显祖的人生中发生了两件大不幸之事。一是汤显祖寄予厚望的长子士蘧英年早逝,年仅二十三岁;一是汤显祖弃官归乡后,吏部不仅没有将他召回,反而在大计中给他以“浮躁”的评语,罢免了他的官职。可以想见,这给在任时一直兢兢业业、爱民如子的汤显祖以怎样的打击。在这样的背景下,汤显祖创作了《邯郸记》。
创作背景和创作心态的变化影响着汤显祖的作品。《南柯记》中,他对淳于棼尚抱有一丝同情和惋惜。《邯郸记》中,汤显祖借卢生的人生起伏揭露了官场的骄奢淫逸、尔虞我诈,通篇都是对卢生的批判。虽然“后二梦”都是以梦为框架,但其区别在于《南柯记》中淳于棼入蚁穴一游,梦醒后亲自燃指为香度蚁群升天,这都是他实实在在经历,并彻彻底底看到因果结局的,因而完完全全地了结了心愿。《邯郸记》则不同,卢生经历了官场起落,一病而终,醒来之后吕洞宾告诉他,他所经历的一切全都是梦,他的儿子是“店中鸡儿狗儿变的”,妻子崔氏是他的“胯下青驴”,同一辈的君王臣宰,“都是妄想游魂,参成世界”。卢生大起大落的人生六十年,在梦醒后完全找不到曾经存在过的依据。这是对人生真实性的否定,对人生如梦的感叹。清代诗人皮锡瑞在观看过《邯郸记》之后作《再和桧门先生观剧绝句三十首》:“富贵常悲春梦婆,徒骄妻妾意云何。奈当得志乘权日,梦醒人稀梦死多。”*毛效同编著《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第1328页。正是如此,娇妻美妾,权柄风光,甚至贪婪放荡的纵欲,不过是黄粱梦一场。
汤显祖妙笔,从佛道看人性,从人看兽性;以欲批判理,又以空否定欲。他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出路,只能引领淳于棼与卢生脱离黑暗,以皈依佛、道的方式找到灵魂的净土和精神的解脱。
四
除上述内容之外,“后二梦”中还有一些带有性暗示的科诨,甚至包含有一些较为庸俗露骨的内容。
科诨即插科打诨,指利用滑稽、诙谐或夸张的语言和动作来逗乐观众,是中国戏曲的一大特色和重要组成。中国戏曲遵循“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原则,往往会表现出悲中有喜、喜中有闹的戏剧效果。科诨则成为呈现这种效果的重要手段之一。同时,观众观赏戏剧,大都是抱着娱乐放松的心态以期达到审美的愉悦,倘若一味枯燥说教或是过于曲高和寡,都不免令观众厌烦疲倦。科诨就成了“看戏人之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清) 李渔《闲情偶寄》,《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第61页。。由此可见科诨的作用。在元杂剧中,科诨的使用已相当频繁,其中也不乏一些带有性暗示的内容。在不同社会背景之下形成的明传奇中的科诨,亦有其独特之处。
明中后期经济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出现,手工业越来越发达,市民阶层也不断壮大。市民阶层即住在城市里,不以农耕为生活方式的居民,包括商人、百工、城市平民等在内。作为一个新兴阶层,市民阶层有着相对独立的市民文化。他们反对传统伦理纲常的束缚,追求个体的自由和解放,却又耽于物欲,喜好享受;他们奢侈成风,物质生活丰富,却又忍受着内心的孤寂和躁动无处宣泄。
随着市民数量不断增长,其经济实力也不断增大,具有了文化消费的绝对实力。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被打破,追逐并享受金钱利益的社会风气兴起,大量文人开始依附于商人并为其代言,于是,反映市民生活方式和审美观念的文学作品开始问世,包括小说、戏曲在内的俗文学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期。在这一时期,艳情小说兴起,这反映了市民阶层庸俗的审美情趣与追求刺激新奇的消费观。与之相比,传奇则更为含蓄(这可能与阅读小说的私密性和观看传奇的公开性有关),于是创作传奇的文人常常会将诗词典故、日常对白与露骨荤段子糅杂在一起,这也成为明中后期传奇的一大特色。
汤氏“临川四梦”中,文辞雅丽的《牡丹亭》尚有石道姑、李全、杨氏等角色说荤话调笑,何况更为本色的“后二梦”?譬如在《南柯记》第十二出《贰馆》中,淳于棼被接到了东华馆,等候与公主成亲,琼英郡主、灵芝国嫂和上真仙姑三人一起前来恭喜他,与之调笑:
(小旦道扮同老旦贴上)……呀,恭喜淳于郎到此。(生羞避介)(众)却是淳郎,做了阮郎。(众旦)淳于郎。(生作揖介)(小)淳于郎比前兴了些。(贴)瘦了些。(老)向前摸摸他,是兴是瘦?(生作羞避介。小旦)淳于郎粗中有细。(贴笑介)还是细中有粗。(老)好一个赤琅当五寸长牛鼻子。*(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289页。
琼英等三女一上场便对他的鼻子大肆玩笑,因鼻子这一意象在古代常被用来暗示男子性器官的大小。灵芝国嫂先示意伙伴“向前摸摸”淳于棼,又夸他“好一个赤琅当五寸长牛鼻子”,性暗示的意味颇深。再如第二十九出《围释》中,檀萝太子大放厥词,以“公主还嫩嫩的”、“会了俺的人,插了俺的花,难道不容我做夫妻一夜儿”*同上,第323页。等言语调戏瑶芳公主。
《邯郸记》中的科诨则更为露骨,第八出《骄宴》中,丑角扮演的厨役带领教坊司女妓们伺候新科进士,直言锅边秀是他自己灶下包养,又令珠帘秀、花娇秀“来和老爷退火”;第二十三出《织恨》中,丑角扮演的督造太监和末扮演的大使官公然调戏梅香“梅香者,暗香也。都在衣服下半截”,“吊起,那一阵阵香,满屋窜来”*同上,第424页。。除了专司插科打诨的丑角和配戏的末、贴之外,男女主人公也被安排了类似的对白。第二十出《死窜》中,定边有功、贵为公相的卢生与夫人崔氏夫妻对饮调笑,荤素不忌:
(生)俺先与夫人对饮数杯,要连声叫干,不干者多饮一杯。(旦)奉令了。(生饮介)夫荣妻贵酒,干。(旦看介)公相干了,到奴家唤,夫贵妻荣酒,干。(生笑介)夫人欠干。(旦笑饮介)这杯到干了,正是小槽酒滴珍珠红。(生笑介)夫人,你的槽儿也不小了……(旦饮介)妻贵夫荣酒,干。(生)夫人倒在上面了,这杯干的紧。待我唤,妻贵夫荣酒,干。(旦)公相有点了。(生)夫人,这是酒泻金茎露涓滴。(旦笑介)相公,你的茎长是涓的。*(明) 汤显祖著,朱萍整理《临川四梦》,第414—415页。
在“后二梦”中,包括贵族妇女、将军宰相、仆役丫鬟、妓女囚妇在内的各类角色都曾毫无顾忌地口出荤话。高高在上的官员贵妇如同市井中的贩夫走卒一般相互打趣调笑,原本与他们身份相对应的官方的、优雅的、庄重的语言被狎昵、俗气的科诨所代替。这些角色在插科打诨之时,完全抛开了人与人日常交流的语言禁忌,将存于脑内一切粗俗的调笑、戏弄随口说出,即使这些话语与性、肉体有关。这种科诨是被世俗化和庸俗化了的,以性暗示、性调笑的刺激、低俗、夸张,来迎合观众追求感官刺激的审美情趣,以其言语的私密性拉近演员与观众之间的距离。这带有时代的烙印。
汤显祖师从泰州学派王艮的再传弟子罗汝芳,对泰州学派尊情尚俗的主张必然不会陌生,尚俗的思想同样适用于文艺创作。汤显祖所处的万历年间,已有不少成熟的职业戏班的存在,“他们演出的场所除了私人宅第园林和官府厅堂外,便是会馆、寺庙、广场、河边、船坊等固定或临时的戏台”*胡忌、刘致中《昆剧发展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98年,第234页。。汤氏剧作中有包括大量市民在内的各色人等。“后二梦”都是官场现形记,倘若一味平铺直叙官场起落,过于严肃紧张,难以令普通市民观众产生兴趣。因而为了营造娱乐效果,为观众提神而将各种性爱科诨点缀其间,便成了应有的题中之意。
性是文学文艺作品中的一个重要主题,是创作来源于世界,反映世界的重要内容之一。作为欣赏者,我们不应当以偏激、狭隘的目光看待性描写,应跳出性爱看性爱,发现其背后对人性解放的肯定,对灵肉合一的爱情的赞美,对黑暗现实的抨击和对过度纵欲的劝惩等重要内涵。
“后二梦”中的性描写正是如此。通过这些描写,汤显祖塑造了淳于棼、瑶芳公主、卢生、崔氏等一系列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人物形象,肯定了他们对个人解放的追求与对生命的热爱,反映了明代官场被酒色财气熏染的黑暗现实,同时对不合理的纵欲行为予以劝惩。这都体现了汤显祖在个性解放的思潮中独树一帜的创作观与性爱观。虽然剧作中不乏一些庸俗的插科打诨,但上述性描写呈现在舞台之上,必然会营造出更为闹热直接的戏剧效果,这种独特的娱乐性与戏剧性能对吸引观众起到重要的作用。男女主人公裸裎相见的同时,剧作家与观众,演员与观众也实现了心灵上的交流,更具直击人心的力量。从总体上看,“后二梦”中的性描写不仅兼具文学性与剧场性,同时也有着深刻的人文价值和社会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