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闭空间”视角下的人性思索
2017-08-13寇嫒丽
摘 要:《彗星来的那一夜》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人文片。它成功地运用“封闭空间”的叙事模式,让人物禁锢又穿梭于若干个相对隔绝的平行世界,通过极端化的空间环境凸显人性深层的矛盾与弱点,从而完成对人性的深度思索。同时,这部低成本的“烧脑”科幻片还凭借着故事叙述、结构架构和科学概念阐释上的突破与创新,实验了一条科幻影片的另类成功路线。
关键词:《彗星来的那一夜》 科幻 封闭空间 人性
荣获2014年阿姆斯特丹奇幻电影节黑郁金香奖的影片《彗星来的那一夜》,英文片名为Coherence,直译为《相干效应》。“相干”一词作为量子物理学多世界诠释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直指架构影片的科学理念。作为“相干”的反义词“退相干”,意指现实生活中同时存在着若干个平行世界,彼此间不会出现交集或相互作用。中文译名《彗星来的那一夜》则凸显了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特殊条件:彗星。彗星的到来,使得“退相干”变成了“相干”,让那些原本各自独立、封闭的平行世界产生了短暂的交集甚至相互作用。人们不仅遭遇了来自于其他世界的“自己”,甚至侵入并扭转彼此的生活轨迹。
这部小成本的、沉闷“烧脑”的科幻片,脱离了时下流行的如《星际迷航》《独立日》等影片的“感官狂欢”式的路线,凭借故事叙述、结构架构和科学概念阐释上的突破与创新,赢得了电影学界和观众的双向认可,实验了一条科幻影片的另类成功路线。影迷们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反复地研究其中复杂纷乱的空间关系和搜寻不易察觉的细节,并就影片中究竟存在着多少个平行世界,人物的空间归属以及开放式的结局展开了激烈的讨论。
一、披着科幻外衣的人文片
该片尽管被影迷们誉为“年度科幻神作”,但究其本质,实是一部披着科幻外衣的人文片。故事选取了日常生活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幕场景,即八位好友的晚餐聚会,写实主义的镜头和人物间漫无目的的闲聊尽可能地呈现出生活的原生态,给观众以强烈的代入感。就在观众奋力辨识每一个人物的姓名、身份以及彼此间的关系状态时,导演通过离奇事件、人物叙述和科学著作阐述有层次地注入科幻元素,使得平淡沉闷的剧情充满了戏剧张力和想象空间。基于“退相干”学说,在彗星来的这一夜,原本彼此隔离的人群经由平行世界间的通道暂时获得了接触的机会,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彼此试探、利用、算计、欺骗甚至暴力攻击。人们的命运交织纠缠,衍生出了一连串如同“蝴蝶效应”般的变化。影片更像是一场把科学假设具象化的实验,八个人物俨然成了导演镜头下的小白鼠,演绎出无数种可能的命运轨迹。导演巧妙地把晦涩深奥的科学理念通过一座房子,八个人物,若干个平行世界集中简化成像,线条清晰、结构简洁的故事叙述丝毫不会造成观众的接受障碍。
来自不同平行世界的人们,就如同量子力学思维实验“薛定谔的猫”中那只命运莫测的猫,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做出种种抉择,进而衍生出迥异的命运轨迹。在彗星夜过去之前,谁都无法确定故事的结局。人生的无限可能不是基于科学理论推演出的排列组合,虽然人的命运也的确如同掷出的骰子一样充满了随机性,但归根结底决定人生轨迹的并非是理论学说,而是永恒的人性。彗星的到来不过是导演为这场人性实验添加的催化剂而已。当观众跳出导演精心设置的科幻布景之后,真正的主题才浮出水面。观众不必再惊悚于彗星的到来究竟还会制造多少离奇的事件,也不必再耗费脑细胞去计算究竟出现了多少个平行世界,而是聚焦于这场基于量子物理和复杂人性的实验中所暴露出来的恐惧、逃避、自私、猜疑、背叛、嫉妒等人性问题的思考。除却时新的科幻噱头、惊悚的娱乐效果以及令人脑洞大开的剧情猜想,耐人寻味的深刻主题才是这部影片超越那些大而浅薄的“视觉系”科幻影片的终极法宝。
二、“封闭空间”里的人性观照
该片运用了惊悚影片惯常采用的“封闭空间”元素来营造氛围助推情节发展。“封闭空间”指的是人物的视野被空间层次内容部分或全部地遮挡,总体上形成一种阴暗、狭小的空间效果,使人的心理和意识产生一种压抑、悲愤的视觉感受和艺术效应。[1]包含这种元素的影片,主要是在相对封闭的空间内完成叙事,剧情发展和人物表现受限于这个高度压缩的空间。因此,这类影片需要依赖较高水准的叙事手段和演员技巧才能支撑起晦涩深奥的科幻主题。
在现代文学和电影艺术中,“封闭空间”是常见且重要的叙事模式,能较好地凸现人物的性格,充分地展示人物间的关系,采用这种模式往往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戏剧效果。艺术作品中的这种特殊空间,是绝佳的人像展览舞台和人性审视视角。“空间既可以用具体的物质形式被感知、标示、分析、解释,同时还是精神的建构,是关于空间及其生活意义的表征的观念形态。”[2]“封闭空间”包含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两层内涵。物理空间是人物活动的物质场景,其中蕴含的精神文化内涵则体现出人文关怀的主题。例如张爱玲1943年创作的小说《封锁》就讲述了一段在“封闭空间”里发生的短暂而荒唐的恋情。一辆因为战时封锁而偶然停驶的电车上,一对素昧平生的男女历经了一段稍纵即逝的露水姻缘。张爱玲擅长将笔下的人物置于极端的环境下拷问人性。电车是一个暂时切断过往与将来、世俗与现实的“封闭空间”,这对欲望男女任性地释放被日常生活久久压抑的情欲本能。恋情的开始、发展与结束是一场短暂而鲜活的人性展览。我们以悲悯的眼光审视着沉沦在现实世界中悲哀而虚伪地活着的人们。“封锁中人性是开放的,而在通常的情况下,人性反处在封锁之中。”[3]在文学作品中,作家把“封闭空间”作为展示人性的特殊舞台,这种技巧也同样广泛地运用于现代电影中。
彗星来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手机碎屏、失去信号,停电,没有网络,人们与外界完全阻隔了联系,孤立无援。甚至在某段时间里,他们只能依靠火柴和蜡烛驱散黑暗。一切现代的通讯设施和工业科技在那个时空里显得疲软无力。于是,这座“孤岛”式的房子就暂时形成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封闭空间”,直到其他平行世界的人侵入并置换掉某些角色,在短暂开放之后又形成新的“封闭空间”。灾难往往能够还原和放大最真实的人性,更何况他们面对的是比灾难更令人迷茫和不安的状况。外在环境的剧变在这个“封闭空间”里激荡起人性的風暴。
在这样一个基于科学幻想建构起来的“封闭空间”里,人们得以摆脱对现代通讯工具的依赖,重新审视自我及周围的人际关系。主人公Em说:“我们总是说要认清自己,寻找自我,现在正好有这样的机会可以认清自己。”人们不由得反思,在过去那个没有手机的时代,我们是如何生活的?Em认为:“我们这么慌乱,都是因为我们太依赖手机和网络了。”基于现代通讯设备的人际交流迅速而便捷,却并未拉近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距离,反而设置了新的关系壁垒。快节奏的生活方式让人们的情感交流浮于表面,人们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在社交软件上,却没有空闲坐下来面对面的促膝而谈。彗星之夜意外造就的这个“封闭空间”排除了所有干扰人们沟通交流的科技因素,人们得以近距离地审视自我和观察他人。
“封闭空间”拷问着久被现实压抑的复杂人性,也考验着脆弱的人际关系。其实,彗星的到来不过是一幕幕人生戏剧上演的背景而已,你大可以把它理解为现实生活中的某个突发事件,它会揭开蒙在平和安详的生活表象之上的那层面纱,助推固有矛盾走向激化。日常生存空间的被打破,使得人们长期逃避的矛盾和困境赤裸地呈现在面前,而生活的本相却是每个人无法承受之重。例如Em之所以迟迟不肯完全的接受Kevin,是因为她无法走出Kevin的前任女友Laurie的阴影。已经成为Amir女友的Laurie却依旧对Kevin旧情难忘,偶有越轨暧昧之举。Mike居然背着好友Hugh和他的妻子Beth偷过情。Mike的妻子Lee对在酒精中醉生梦死的丈夫不乏埋怨。其实,八个好友之间的关系早已是暗潮涌动,内外交困,“封闭空间”的出现不过是以极端的姿态迫使人们直面这些问题而已。影片借助了时下流行的科幻外壳,探讨的依旧是永恒的人性以及生存困境的突围。
三、空间穿越中的人性试炼
平行世界里和我们一模一样的那个人是谁?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内心阴暗的那一面?面对平行世界中的另一个自己,人们究竟应该做些什么?
彗星的到来让原本隔绝的N个平行世界相互勾连,事态的发展超乎想象。人们采取不同的方式应对危机,折射出现实生活的窘困和复杂的人性。Hugh采纳弟弟——物理学家Brian的建议,主张老实地待在房间等着彗星过去,扰乱的秩序也将归位。Hugh是一名事业有成的律师,在获知妻子曾经背叛自己与好友偷情之前,他对自己幸福和谐的婚姻生活是满意的。因此他享受着现实生活的富足安逸,对于任何生活的变动是意兴阑珊的,抑或是拒绝的,甚至是惧怕的。这样的Hugh,生活是波澜不惊、一成不变的,但却缺少了新鲜和刺激。也许,这才是他婚姻亮起红灯的致命原因,而并非是缘自背叛者的不道德。
Mike以激进的态度主张先发制人,甚至萌生了去另一个空间杀死“自己”的念头,他不想坐以待毙,被动地等待最坏的结果发生。Mike是一个失意的小演员,一个在观众面前缺乏存在感的无足轻重的小角色。Mike渴望成功,他阅读戏剧理论书籍,钻研演技,然而却始终半红不紫。你严肃地对待人生,人生却总是给你一个尴尬的反讽。于是怀才不遇的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现实的不如意。消极颓废让他越发地在现实中丧失存在感,就像是无法挣脱的恶性循环。他原本拥有的就不多,故而特别惧怕他人对自我生活的侵犯和掠夺。Mike之所以萌生杀死“自己”的念头,一层心理就是害怕失去的畏惧,而另一层就是对失败者的自我厌弃。
Em虽然也身陷惊恐中,但在好奇心的驱动下,她想去窥视平行世界里“Em们”的生活状态。导演兼编辑詹姆斯·沃德·布柯特在一次访谈中这样阐释影片的主题:“这一切都是关于你和你自己或者说和另一个可能存在的你之间的冲突和斗争。……每一个细节,都是在表达一个中心思想:我们总是难免陷入与自我意识发生冲突的局面中,总是难免陷入对自己生活多种可能的幻想中。”[4]而这种幻想往往高频地发生在对现实生活不满而又怀有希望的个体身上。舞蹈演员Em被别人替补上位抢走了原应属于她的荣耀。Laurie对此刻薄而切中要害地总结道:一个替补演员偷走了你的一切成为主角,过着原应属于你的生活。而导致这种结果的原因除了Em不肯屈就的自尊,还有她优柔寡断的性格。Em在处理事业和爱情上的态度如出一辙,这又导致她面临着情感危机。Em渴望生活出现转机,她毅然走出相对安全的“封闭空间”,去往其他平行世界的原动力是掺杂着不甘和期盼的窥探欲。她好奇着其他世界里的Em生活是否如意?而当她身陷丑陋的现实环境和恶劣的人际关系中时,绝望和投机心理促使她铤而走险,甚至不惜以暴力杀死另一个时空中的Em,雀占鸠巢地侵入她所向往的理想世界。Em渴望抓住这次千载难逢的命运转机,对自我尴尬的人生状态重新洗牌。对于Em的暴力行为,想必观众也会给予更多的谅解。面对一次可以改变命运的巨大诱惑,多数人都不免会放大私心,甚至由着内心久被压抑的阴暗面主导自我的行为。Em不惜草菅人命,窃取他人的幸福,替补上位。欲望遮蔽了理性,暴力酿成了悲剧,但可鄙的行为背后依旧是小人物对美丽人生的热切渴望和面对现实的无奈绝望。对于Em,我们无法做到彻底的谴责,因为我们也深知生活的艰辛和不易。
四、开放式的荒诞结局
倘若有一天可以对人生的方向再选择,我们会想要借由这个契机进行一场命运的投机,亦或是重生。我们期盼的是没有挫败和污点的理想生活状态。然而这终究是我们逃避现实的一种幻想,导演不过是用影像把人性所向的这种幻想具象为一场科学实验罢了。
影片开放式的结局留给了观众无限延展的遐想空间。Em抑制不住对幸福的渴望不惜动用暴力,如愿以偿地进入到了看似和谐美好的平行世界。当Em从昏睡中醒来,原本随着彗星的离开应该终结的噩梦却并没有画上休止符。她要为自己的暴力和投机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虽然她不择手段地成功入侵了另一个“Em”的美好人生,然而等待她的命运却未必美好。
导演以反讽的结局警示在幻想中逃避现实的人们:除了直面人生,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走。决定命运的,并不是外在环境,而是人性。人们想要赢得美麗的人生,应从反观自身开始。倘若你无法克服自身的缺陷,明朗的人生也终会误入歧途、深陷泥沼。终于,你逃无可逃。只有不断趋向完美的人性才能缔造出完美的人生,影片的主题最终也就指向了人本主义。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5年度江西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新世纪电影的互动研究”,[项目编号:JC1565]。)
注释:
[1]周登富:《荧幕世界的空间造型》,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9年版,第172页。
[2]包亚明:《现代性与都市文化理论》,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版,第114页。
[3]余斌:《张爱玲传》,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第133页。
[4]译自Gwynne Watkins 撰写的访谈A Super-Spoilery Interview With the Director of “Coherence”,the Twisties Movie of the Year
(寇嫒丽 江西南昌 南昌大学科学技术学院 33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