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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放蕊即遭霜雪摧,二度梅却被冰雹擂

2017-08-13陆旻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7年8期
关键词:毕飞宇

摘 要:比较毕飞宇塑造的女性人物的形象,可以发现她们的共性和差异。城市与农村的地域差别,使女性在思想观念上对依附男权、女性解放有不同认知;文革与当下的时代差异,让女性的生存压力从全方位压迫转向受精神压力为主。总体来看,这些女性难以摆脱失意感、难以逃离人性异化的结局;她们的生存轨迹符合外在环境引发内在变化的规律,这让她们难以逃离改变个性以适应生活的归路。

关键词:毕飞宇 女性人物 形象异同

毕飞宇在他的作品中,刻画了众多形象鲜活、性格各异的女性人物。这些女性身处不同的时代背景、来自不同的地域环境,却同有着难以摆脱的失意感和人性走向异化的结局。“命运决定性格”,外在环境的差异引发这些女性内在心理的变化,这让她们不管如何谋划生活、筹划未来,都终难逃脱改变个性以适应生活的归路。

一、差异:地域与认知

毕飞宇笔下的女性,以地域为别,可以分为城市女性与乡村女性两类。地域差别使得这些女性对“依附男权”观念、女性解放意识有不同的认知。

(一)“依附男权”的认同

毕飞宇笔下的女性,通常处于弱势地位,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她们会选择向男性权力靠拢。比较而言,乡村女性常将“依附男权”视作达成目的的唯一出路,城市女性却往往有一段尝试自我脱困的挣扎,由此可见,乡村女性对“依附男权”观更为认同。

《玉米》中的柳粉香可以被视作乡村女性的代表。出身普通的柳粉香,为求“享乐人生”,循着“依附男权”之路不断努力。对她而言,依附男权的最佳方案是婚姻,若能为自己寻得如意郎君,人生即是圆满。不幸的是她遇人不淑,未婚先孕,还被抛弃,只得匆匆嫁了个普通人。原定的目标没达成,还让自己变成了无耻的化身,柳粉香只得另寻新路。“懒的人必须有靠山,没靠山只能是等死了”[1](P19),為了不吃苦受累度过余生,柳粉香攀附了王连方,利用其权力让自己不用费力讨生活,作为交换,她向王连方献出了自己。随着王连方的倒台,柳粉香没了靠山,名节已损,人尽可欺,或许她会为了生存攀附新一任支书,依附方得安逸,柳粉香再不甘心,也只能如此了。

为达目的,乡村女性无奈而又决绝地向拥有权力的男性献出自我。与她们不同的是,同处此境,城市女性会先有一段自我奋斗的过程,尽管最终还是难逃“依附男权”的结局,但她们之前也算践行了“新时代女性自立自强”的口号。这类人物最以《青衣》里的筱燕秋为代表。

二十年前,因为好胜嫉妒,筱燕秋断送了自己如日中天的事业,转而到戏校当老师。生活的黯淡让她备感煎熬,因而她倍加珍惜这突然出现的事业转机。

为保住这来之不易的机会,筱燕秋努力让自己回归巅峰状态。她拼命减肥、奋力排练,但现实种种很快告诉她,梦只能是梦。加上学生春来带来的夺角危机感,筱燕秋越来越感到力不从心,她在筹备过程中表现出的刻苦和卖命,仿佛是在入海口的前沿拼命迂回、盘旋的东流之水,“巨大的漩涡显示出无力回天的笨拙、凝重”[2](P214)。瓶颈之中,筱燕秋将目光投向了演出的投资方——烟厂老板,她用献身的方式刻意讨好,求其助力,守住自己的A角位置。心高气傲的筱燕秋到底没能挣脱“依附男权”的怪圈,在依靠自身奋斗难有成效时,希望,只能寄于男权之上。

小说中,无数乡村女性和柳粉香一样,完全认同“依附男权”,并将此视作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办法,而如筱燕秋一般的城市女性,“命运由自我掌控”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撼动了此种观念,但她们在无法凭一己之力解决难题时,还是走上依附男权的道路。

(二)女性“解放”意识

毕飞宇笔下女性的“解放”意识可以归为两类。

第一,自我解放。此从女性能否勇敢追随本心来判断。分析可见,乡村女性的此种意识尚处萌芽状态,她们有隐秘的追求爱情的欲望与行动,但往往无力承担秘密暴露的后果。相反,城市女性的“解放”意识较为成熟,她们能够大胆表露内心,并追求实现。

《枸杞子》里的“村花”北京是才貌兼备的美丽姑娘,是村里大多数男孩的爱慕对象,但她却常用一种冷漠的姿态回应他们。可以想见,当村里男孩们听说北京失身于勘探队鬈毛小子之后,内心有多么忿忿不平,眼里的圣洁女神成了“荡妇”,他们用讥笑表达不甘。曾经勇敢追随自我、追求恋情的北京没能挺过流言的打击,选择用死亡逃离,故当小说中再一次提到北京,她已经成为尸体。属于乡村少女的“解放”尝试毁在口舌之下。乡野间的流言似利刃,逼得这些乡村女性不敢逾矩,只能恪守陈规。

城市女孩阿来(《与阿来生活二十二天》)却是另一副模样。城市的自由环境让这个女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敢于毫无避讳地表达出来,即使某些方面与传统相悖。在初见“我”时,阿来就毫不扭捏地告诉我她的理想:“两三天能摸一回麻将,两三天能享受一回高质量的性爱。”[3](P61)就某方面而言,这个混迹酒吧,并非传统意义“好姑娘”的女孩可以被称作强者,只因她无惧世俗眼光,活有自己的风格,能大胆表白内心所想,追随自我,敢做敢言。

从北京不堪流言放弃生命,到阿来随心所欲式的尊崇自我,当女性不再以别人的眼光作为评断自己的唯一标准时,那么女性观念上的解放便呈现出了成果。

第二,舆论解放。体现于社会舆论对于女性的宽容度上。总体来看,小说中的乡村女性,常有被流言攻击的危机,舆论用传统标尺评判这些女性,一旦她们略有出格,便成为众矢之的,但在城市,女性则轻松许多。

《充满瓷器的时代》中的展玉蓉,是身在乡村的受害者。由于出众的外貌,自她随丈夫到秣陵镇开店那天起,就成了镇里男人们意淫的对象,这些男人甚至发明了“吃豆腐了”这种隐语,作为有没有触其肌肤占便宜的暗语。展玉蓉因何而死,文中并未提及,不过从麻脸婆子向蓝田女人隐秘性的叙述中,在熟稔秣陵镇历史的人的内心里,这个俏丽得让整个镇上男子们心神荡漾的女人,死得完全属于“罪有应得”。在这些人眼中,展玉蓉的美丽属于出格,她的女性魅力更是罪无可恕,他们用想象将她涂抹得恶劣不堪,用流言逼她早早踏上死亡之路。乡村的舆论氛围对女性是苛刻的。

当视线转向城中,城市舆论对乐果(《家里乱了》)展现出了较为“博大”的胸怀。“星期五天生就是出事的日子,乐果就是在这天晚上让摄像机堵在沙发上的”[2](P1),小说开篇就给了主人公乐果不太光彩的出场,一个有孩子、丈夫和体面职业的女人居然为了挣外快做了歌舞厅的小姐,还被抓现行上了新闻。如此有伤风化之举若发生在乡村,舆论定能推其踏上死路。但是乐果身在城市,相较乡村舆论不把犯错之人逼上绝路不罢休,城市舆论显示出一定的理性:乐果的丈夫和同事尽管无法理解她的行为,最多也就是对她不掩鄙夷之情。

展玉蓉无过错,却被流言逼得失了自己的性命,乐果几次三番地冲击纲常,舆论还是给了她一定的原谅,较之,理性显明。

二、差异:时代与伤害

以时间为轴,毕飞宇笔下女性可以分为当代女性和文革时期女性。时代背景的差異改变了女性人物的生存环境,但随生活共生的烦恼却并未因此消失,仅是程度深浅不同而已。对于文革时期女性而言,时代带给她们的是肉体、精神乃至生命的多重打击,当代女性尽管不需经受这番残害,但精神负担比文革女性更沉重。

(一)文革:多重打击

文革那样的特殊年代,它常先是伤害人的肉体,而后蚕食精神,最后夺走生命。

《平原》中的吴蔓玲便是这般逐步沦落的。严格来说,吴蔓玲的肉体并未受到实质性残害,但她为表积极,在劳动中糟践身体健康,未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肉体戕害。精神方面,吴蔓玲被文革时期泛滥着的貌似革命的极左思潮冲昏头脑,政治的狂热泯灭了她的自我意识,使她成为政治观念的奴隶:政治重视知青的“表现”,她就义无反顾地朝着“表现”的标准靠,“看谁更不要命,看谁拿自己的身子骨更不当东西。谁敢作践它,敢把它往死里整”[4](P110),将自己变成“铁娘子”;政治要求消弭男女的生理差异,她在性别上就渴望成为七尺男儿,喊出“要做乡下人,不做城里人,要做男人,不要做女人”[4](P48)的口号,比男人还能吃苦;她积极地投身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中,将皮肤晒得黝黑,学说土话,叉着腿走路,蹲在地上吃饭,使自己脱胎换骨。

吴蔓玲将自己变成了革命的标兵,但她也因此失去了自我。在奔向目标的过程中她不住地压抑自己的本能,变成了丧失“人性”的政治动物,当她渐渐地领悟到自己为了空洞的政治理想而失去了做女人应该享受的幸福机会时,欲望和信仰又在其心中发生激烈的矛盾冲突,使她陷入焦灼之中。吴蔓玲最终做了时代的牺牲品,在政治理念与情感欲望的冲突中被折磨成疯,作为时代典型的她戏剧性地死于狂犬病。疯狂的时代在夺走人的理性乃至生命后,留下的只是那些荒诞的故事。

(二)当代:精神重负

当下,生活的残酷不会取人性命,却会在精神上给人加上千钧重担,让人在沉重中沦陷,最终失去自我。毕飞宇笔下,精神负担有些源于对出身的自卑,这种自卑能逼人暴露人性之恶;有些来自过高的期望,为不辜负,只能强迫自己加足马力。

人的出身是当代社会一项潜在的评判标准,在能力齐平的情况下,出身能够决定人最终达到的社会阶层。因此,在一些刚要在新阶层立足的普通人心中,如何切断与旧阶层的联系显得至关重要。就如正当红的剧团新秀一朵,出身乡下是她最不愿提起的过去,因而在有人说附近的卖瓜女人颇像自己时,她表现出极度的厌恶,她讨厌自己再次与乡村有某种联系。卖瓜女人的存在令一朵烦心不已。“另一个自己即使和自己再像,只要肯下手,破碎并消失的只能是她,不可能是我。”[5](P159)这一突然发现让一朵想到了借他人之手毁卖瓜女人的脸的方法。自卑已然吞噬了一朵的理智,让原本善良的她想到用毁灭别人的方法维护自己,自卑能激出人性之恶,这是它的可怕之处。

《大雨如注》中姚子涵的精神负担源于期望,她期望自己无人能敌。“姚子涵对自己非常狠,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几乎没有浪费过一天的光阴。”[3](P237)她努力学习,吃尽苦头,到头来却发现所习并不能满足自己的期望:民族舞没有国标那样帅气,古筝演奏效果甚至不如一把长笛,她感觉自己所擅长的东西上不了台面。姚子涵的精神负担源于和别人相比后产生的心理落差,她的悲哀即是能够认识到自己“人生的悲凉”却无法改变:“人生道路明明走岔了,还不能踩刹车,也不能松油门。”[3](P243)又是无法真正认清自己。

三、共性:失意、异化、内变

(一)苦恼中内心失意

可以说,毕飞宇笔下所有女性人物都属于失意者,她们的苦恼大抵可归为以下几类。

1.难脱个人定位。比如《没有再见》里的林康,普通家庭主妇的人生定位,令她需整日为家庭付出,完全被琐事缠身的她日感烦躁。无休止的抱怨、牢骚既得不到丈夫的理解,连自己的母亲也觉得她是无理取闹。林康想要摆脱这种人生定位的束缚,却时时被定位强化与之的密切联系:赌气来到歌舞厅,买票时不自觉盘算这些钱可以买多少酱油和洗衣粉;与漂亮外国人邂逅,未忠于婚姻的罪恶感马上压倒内心波澜;被人调笑搭讪,因想着自己已为人妇而感厌恶。她想要逾矩,家庭妇女的定位却无形中约束着她。林康被深缚在家庭妇女的标签中。

2.难适应新生活。比如《生活在天上》里的蚕婆婆。蚕婆婆自被大儿子接到城里,就再难找到生活的乐趣,城市生活让她感到无所适从,直到在家中重操养蚕旧业,生活才变得得心应手些。因为意外,蚕婆婆养的蚕因为营养不足没能结出饱满的蚕茧,单薄的蚕茧里只留下了一个个痛苦扭曲的身影。“把自己吐干净,使内质完全地成为躯壳,然后,被自己束之高阁”[6](P148),小说中的这些蚕榨干自己又放逐自己,就像蚕婆婆这样操劳半生的普通人的一生。他们向生活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生活条件的改善给了他们曾经向往的一切,却不能给予他们主人翁姿态,新环境下他们遵循着既有的生存模式,对改变困窘无措而苦恼烦心。

3.难感人性温情。小美(《睡觉》)毕业后出于对金钱、闲适生活的向往,做了一个已婚男子的情妇。各取所需的关系模式让她感受不到爱的温暖,只能通过养宠物的方式摆脱孤独寂寞。因为养狗,小美与一条阿拉斯加犬的主人有了几面之交,在这位斯文的狗主人身上,她想要找些温暖。害怕被拒绝,小美也用上了金钱诱惑:她请狗主人睡“素觉”,请“接吻”。小美将自己与金钱捆绑在一起,试图用金钱来弥补温情缺失后留下的心理空虚,却得到金钱包裹下更为冷冰冰的现实:所谓真情不过逢场作戏,感情是可以折合成人民币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过相互利用而已。

(二)挣扎中人性异化

要么被生活蹂躏践踏,要么获取主动权将生活踩在脚下,选择后者的人们需要抛弃一些东西来加重战胜生活的筹码,于是,他们走向人性异化的归宿。

人性异化,有的是抛却“善”的本性。比如玉秧。一贯不受人关注的玉秧凭着自己的“背功”飞出了王家庄,进了城里的师范学院,这却让她陷入不幸:无才无貌的她成了班级里人人可欺的对象,并且无论如何努力,境况均难改变。被孤立无视的玉秧看清了自己的卑微与抗争的艰难。自被魏向东利用,并被安插为班里的卧底,她发现自己的“地下工作”能够给欺侮过自己的赵珊珊、庞凤华之流带去惩罚,玉秧感受到了报复带给自己的快感,故而更加狂热地投身工作中。玉秧“以被侮辱被损害的牺牲者和侮辱、损害他人的施虐者双重身份,走上了一条不归路。”[7](P103)沉浸于“喜悦”中的她不会意识到自己的悄然变化,她的强大是以牺牲良善为代价。

有的是忽略“爱”的本质。比如《哺乳期的女人》里的旺旺妈妈。旺旺妈妈眼里,爱儿子就是为他提供尽可能好的物质条件,却忘了爱还需要陪伴。她只给儿子物质上的满足,忽略了不善表达的旺旺在精神上对母爱的渴求。旺旺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并且只有短短几天,每次当腼腆的旺旺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妈妈,想学着其他孩子那样和父母撒娇时,他们就又要启程外出了。可能旺旺妈妈永远也无法理解孩子为什么在自己要走的前一天晚上睡得那么迟,无法明白旺旺做出“流氓”行径的动机,她是爱孩子的,但是不懂方法。忽略“爱”的本質伤人于无形,因而伤害程度加倍。

(三)定律:“命运决定性格”

毕飞宇笔下的女性人物的生存轨迹都遵循着外在环境引发内在变化的规律。如前所述,城乡与时代的外在环境,最终都对女性的思想观念、性格产生影响;因生活不能给予女性最佳生活状态,令她们或产生内心失意感、或走向人性异化之路。毕飞宇在谈其创作时曾多次提到“命运决定性格”,可以说,在其理念中,外在环境均属于其所指之“命运”,“性格”包罗了思想与心理。其笔下的女性,受着“命运”加给她们的一切痛楚,即使总是在为自己筹谋打算,兜兜转转之后,眼前仍是那条归途——抛弃个性以适应生活。

注释:

[1]毕飞宇:《玉米》,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4页。

[2]毕飞宇:《青衣》,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8年版。

[3]毕飞宇:《毕飞宇文集:相爱的日子》,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

[4]毕飞宇:《平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5]毕飞宇:《是谁在深夜说话》,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

[6]毕飞宇:《哺乳期的女人:插图版》,上海: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09年版。

[7]徐安辉:《生存挣扎中的人性异化——毕飞宇中篇小说<玉秧>的一种解读》,当代文坛,2005年,第3期。

(陆旻 江苏南通 南通大学文学院 226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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