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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相

2017-08-10杨逍

四川文学 2017年8期
关键词:猴儿三哥

杨逍

1

我为没有帮到四哥而内心愧疚,但他摊上了那么大的事,我又能如何呢——我甚至连那个油头粉面的小镇干部都无法应对,虽然我之前曾对他极有好感,但现在想来,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工作所迫,并无半点情分。这样想着,我就慢慢对他憎恨起来。当然,作为太上老君的座前首席弟子——我们这种人,是不允许带着仇恨来看待一个人的,就像老君的教诲:“一切皆为虚幻,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但我既然应承老君,要到太原府教化他们向善成仁,这三十二年来,也尝尽了人间疾苦(那仙风道骨也似乎渐渐从我身上褪去了),成了众人眼中的疯傻之人,那可恨的通天之术也越来越不中用了,我又与凡人有何差别?岂能做到“不动不伤”。佛又曰:“考查世人善少恶多的原因,不外乎由于邪、恶二见之故。”那他、她、他们大都持着邪恶之见,我怎能不痛心疾首,所谓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又岂是我这样道行浅薄的鼠辈能够领会的——于是,我在朦朦胧胧中大笑三声,朗声唱道:“好一个贱人!”然后,我起了一个慢板唱腔,接着骂:

“……我把你们杀剐的贼啊!

开言动语骂范江,

阵阵恶火满胸膛。

我三弟生来情性莽,

焉敢执刀把他伤。

到今日你犯在王手上,

我……我……我一定把贼活开膛。

贼啊!……”

这是秦腔《东吴大报仇》中刘备出征前痛骂“四贼”的唱段。太原府人个个会唱。村里的戏班子从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再次翻新立起来,二十多年来久唱不衰,作为太原府人,唱这两段,与我而言真是小菜一碟,坐着,站着,睡着都能唱。

果然,就有人先是起哄,然后喝彩,又有人抑制不住激动,一再用胳膊肘捅我……我就醒了,涎水已经流到了大腿上。我一脸茫然地望着车上一张张傻乐的笑脸——他们的脸面随着车身的摇晃忽远忽近,我紧张极了,抱紧身子,大叫一声:“妈呀!”众人便又一阵大笑。

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说:“唱啊,怎么不唱了?”

她前面五十出头的男人接着说:“唱得真好,喂,小子,登过台吗?”

买票的女人说:“一定是入过弦索(和乐器合过音),不然怎么能唱得这么好,得劲!”

“好嗓音啊,兄弟,不唱戏挣钱可惜了哦。”这是一个厚道的中年人,四十出头的样子,黑瘦的脸上挂着厚厚的眼镜,猛一看就像是孙悟空下凡,穿着也不讲究,邋遢陈旧,我甚至在他身上找出了与我相像的地方——没错,乡下人,老实巴交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这个瘦猴儿,我们一上车就聊过两句。

我问他:“怎么了?”

瘦猴儿盯着我看了两眼,突然兴奋地站起来,挥着手大声宣布:“这小子睡着了,在睡梦中唱哩!”

众人“咦”了一声,那些安静坐着的,也都伸过头来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对瘦猴儿的做法有些不满——他有什么权利让满车的人来看我的笑话,我觉得他是羞辱我的帮凶。我拉下脸来,不理众人,也不理瘦猴儿,我在想:“真在睡梦中唱戏了?”

我的这个疑问一直到了麦城才被追上来的瘦猴儿回答了:“真唱了,唱得好。”他依然很兴奋,但我讨厌他说的那个唱得好,唱得好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我不理他,捅着手埋头往天桥上走。這是麦城唯一的一座天桥,一头连着凯旋广场,一头横跨雀河,它的身下,一半是麦城汽车站,一半是浩浩荡荡的雀河之水(其实这一段是截流的人工湖,出了城区,雀河就大部分干涸了,与太原府村前的松树河相差无几)。站在桥上,各种巨大的广告招牌便清晰可见,看一眼河水,再看一眼比河水汹涌数倍的车流,我的眼睛一霎时就花了,整个人也开始晕晕乎乎的,仿佛立刻就会被这迅速逼近的车流、水流瞬间淹没,各种气味,各种噪声也立马把人紧裹起来,一种排山倒海般的错觉令我无所适从,我张大了嘴,深呼吸,却进少出多,乃至胸闷腿软,我闭了眼,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背靠着栏杆,等着那天旋地转的感觉慢慢退去。

“咋了?生病了?”瘦猴儿蹲在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疑惑地说,“还晕车?”

不待他把话说完,我就干呕起来,两眼直冒金花,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瘦猴儿拧开半瓶苏打水递过来:“喝点儿水吧,慢慢就好了。”我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水。他又说:“没想到你戏唱得真好?跟谁学的?教我唱吧?”我把刚喝了一口的水含在嘴里,鼓着腮帮子,瞪着他。他冲我嘿嘿一笑:“还晕吗?”嗨,他妈的,这小子以为我是晕车呢,“晕。”我说,“晕人。”他没懂我的意思,就又冲着我笑。我烦透了,慢慢站起来说:“你有病啊?”(我本来想骂他,你是傻子吗?可终于没骂出来,别人都这么骂我,我也这样骂他,有什么意思呢。)

“唉,我就是个有毛病的人,不然也不会沦落成这样啊。”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脸就阴沉下来,我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就问他:“你喜欢唱戏啊?”

“嗯,喜欢。我还写了五个剧本呢?”他把脸转过来,露出自豪的神色。

“你是个作家啊?”像我这样的文化人,对作家还是比较敬重。

“唔。”他点了点头,但随后就把头低下去了,眼神中闪现过一缕羞愧,“也不是,狗屁作家,就是喜欢写而已。”

我突然对他有了好感,要知道,我还正常上学的那些年,就立志想当一个作家,高二的时候,我就写了好多诗,快要把一个笔记本写完了,当然,其中还有一些日记,主要是对那位穿着白底黑条纹长袖衫的同年级女生的暗恋,说起来,就让人笑话了,我后来挨打,被学校开除,可能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现在对之前的事比较模糊,记忆很多时候不听使唤)。我总在想,要不是出了那样的事,我现在说不定就是一个作家了。

“你到麦城来干啥?”我问。

“你又是来干啥?”瘦猴儿反问我,语气有点质问的意思。我一下子又觉得不舒服,便不回答他,转身向凯旋广场走去。他跟上来,却又自言自语地说:“我来看老婆,那你呢?”

“老婆在城里?”我边走边说。天真的冷了,我的西装太薄,袖子太紧,手只能捅进去一半,一半就光秃秃地暴露在灰塌塌的天色里。冬日里正午的麦城,还是和太原府不分上下,干冷干冷的,叫人吸不住鼻涕。我一个劲一个劲地吸鼻涕,可最后,当瘦猴儿在我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的时候,鼻涕还是顽强地掉下来打在我的袖子上,我很生气——“你说这是在城里,你叫我吸不住鼻涕,还滴在袖子上,诚心要和我不过啊?要是在太原府,或者是固城,我也就不和你计较了,可……可这是麦城,这是城里,你懂不懂?”瘦猴儿显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重大失误,慌忙从裤子屁股上的兜里掏出几片染成蓝色而又被蹂躏得不像样子的纸巾来,颤颤抖抖地剥开要我给擦鼻涕,我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袖子,就走过去,将袖子在一棵树上蹭了蹭,然后,好不容易抽出刚刚捅好的手,将袖子拍打了两下,便妥贴了。瘦猴儿追过来:“纸……纸,给你纸。”我瞪了他一眼,就觉得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太伤自尊了——他这是给农村人丢眼哩。“你别跟着我,看你的老婆去。”我朝他吼了一句,埋头又走。

“你去哪儿啊?”他站在原地远远地喊我。我没有回头,不想理他,这样的人走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我是肩负着重大责任才来麦城的,而不是像他那样邋里邋遢的,还要来城里看老婆,那女人一定是上辈子瞎了狗眼跟了他——没本事的男人,总是叫人厌烦,又不懂眼色,连我都看不惯,他老婆能受得了?……但转念再一想,那婆娘也许还是个邋遢的没本事女人,要不然也不会和他过日子。可我是什么人?堂堂太上老君的弟子,我是来拯救万民的。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心里也一阵颤抖——突然为自己冒出这样的想法而惭愧,想想这些年在太原府,我是一心为了太原府全村人的幸福而奔前跑后,不辞辛劳,贡献力量的,但到头来又怎么样呢?还不是落得个被人遗弃的下场。而在固城呢?还不是白白叫人打了出来,面对四哥所受的冤枉却又无能为力,我真是蠢极了,连自己和四哥都保护不了,还怎么保护万民……这样想着,我又替自己难过起来,我又有何面目那样责骂一个与我一样没本事的男人呢?

过马路的时候,我又一阵头晕,干呕了几下,突然被一只手从马路中央拽回到了马路牙子上,差点就摔了个趔趄。

“你找死啊——”

我刚要骂的话,突然从别人嘴里吐了出来,我的怒气被硬生生压了回去。

他兴致勃勃地望着我,一副得意的样子,他说:“头一回来城里啊?”

我本不想答应,却一下子就确信他是个善良的人——只是难以明显看出来而已,还有他地包天的嘴巴,黑沉沉的皮肤,以及瞪圆的小眼睛……

“唔,头一回来。”我有些惭愧,声音极小,但终归是说明了意思。

“怕什么,说话低声小气的,跟个娘们一样,我头一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会过马路……你跟着我就好了。”他说着,捏紧了我的手,跟着前面的人小心地穿过了如蚁的车流。他稳稳当当的,不急不慌:“有谁第一次来城里不是这个样子呢?哈,还有在城里生活了几年的人,也不会过马路。”

望着他脏兮兮的脖子(不知是皮肤的缘故,还是没洗干净,看不清楚,我其实很想摸一摸,但又忍住了),我觉得我真是虚伪了,他说得对呀,第一次来城里,有什么丢人的,何必小声小气。看着他熟门熟路的样子,我又问:“你经常来吗?”

他带着我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又绕过献血车,在一个路边的香烟摊前,才停住说:“来过几回了,但也不常来……她不让……”这回他的声音也很小,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我不是那种打破砂锅揭人伤疤的人,就转了话题:“那你去找老婆吧。”

“那你呢?人生地不熟的,咋辦?”他的样子有点像四哥,还不待我回答,他又说,“要不,你跟着我,等我见了老婆,再去办你的事,完了,我带你回去吧,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啊。”

就这样,我的计划被他彻底打乱了(我也本来就没什么计划,事实上,我被他的善良打动了),我放心地跟着他,倍感安慰。

2

我心安理得地吃了瘦猴儿请我的刀削面,嗯,就是心安理得,谁让他答应要带着我的,不吃白不吃。之后,他便领着我在广场上乱转,看拿着长笔在地砖上写字的老人。有一个独臂阿姨只写“龙飞凤舞”,身边围了很多好奇的年轻人,他们啧啧称赞着,不停地用手机拍照,还有漂亮的女子与独臂阿姨合影。我被那字吸引了,僵着不动,听那阿姨说,她写这四个字才一个多月,只是每天坚持练习,进步很快,然后她就向人们讲述她练字的缘由和她此前的不幸。瘦猴儿拽了我一把,看我不走,他就向那阿姨讨过长笔:“我写几个字,您瞧瞧,指点指点?”阿姨欣然应允。瘦猴儿接过长笔,提了一口气,向众人笑了笑,然后开始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他一口气写下去,地上就湿了半片,真是“龙飞凤舞”,开合有度,张弛有声,看得众人连连叫好:“这人临过怀素,草圣藏真,啧啧,好功夫!”独臂阿姨说:“小伙子,练了几年了?”瘦猴儿在写完“珠称夜光”最后一笔,一个回锋,深深吐了一口气,缓过劲来才说:“二十年了。”众人又是一阵惊呼:“哦,怪不得一笔好字。”独臂阿姨把他上下打量了半晌,又说:“你有这一身手艺,还愁日子不好过?”瘦猴儿被她这样一问,脸一下就由黑变成了黑红,叹了一口气,将笔交给阿姨,转身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空留众人的惊叹于身后。

这时候,我就对他刮目相看了,我追上去,跟在他身后,突然觉得他缠着我不放,应该是提前预知了那种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了(要知道,我这样的文化人从来都是很孤傲,一般人根本不入我的法眼)。这只怪我太笨拙,看不出好赖——我觉得我应该请他吃饭,而不是他请我(他掏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带的钱不多),况且我身上还有枣红马给我的一笔钱——我从来没有拿过这么多钱,装在身上总觉得不安(尽管我将它装在了棉裤里侧父亲为我特制的口袋里,贴着肉,但一想到钱,我还是心慌),再说,钱对我来说毫无用处。我说:“我是因为敬重你,才要将饭钱还给你。”他执意不肯,将我的手从我的裤腿里使劲抽出来,他抓住我的手腕:“要给钱,我就不和你做朋友。”我愣了愣,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年,我从没听过“朋友”两个字,哦,不对,三草说过,但她那纯粹是胡掐,有一次,她骑在我身上一阵一阵浪叫的时候,我说:“你就是我的女人。”她说:“不,我们是朋友。”瞧瞧,骑在我身上,两只乳房晃得我眼都花了,她却说我们是朋友,狗屁朋友,她压根就是糊弄我哩,我才不信。但现在,他却说,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又问了一遍。

“嗯,朋友。”他点了点头。

我说:“既然是朋友了,我吃了你的饭,就得为朋友两肋插刀呀。”

他说:“嗯,好朋友。”

从广场出来,穿过文庙前街的马路,我跟着他进了青年路。你从这里一眼望过去,就能看到真正的城市——那些乱糟糟的城中村被耸立的高楼掩藏在了身后,你就无法看到那些与城市格格不入的低矮平房,那些狭窄的巷子口堆积如山的水果和东倒西歪的小贩,以及他们在巨大的噪音中古怪蛮横的叫卖声:“新鲜的草莓,栗子,便宜卖了……”还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以收租过日子的中年人,你也看不到他们提着鸟笼,背搭着手,叼着烟的慵懒神态。当然,你也无法看到躲在逼仄的出租屋里昼伏夜出的性感女人……一切都被包裹起来,城市鲜亮的光泽在这里诱惑着你,使你不禁在万花丛中讶然出声:“哇,这就是城里!”

我们一起走过移动大厅,走过报刊亭,走过民俗博物馆,走过麦城书店……我一路兴奋,看得眼花缭乱。走过一家茶园的时候,正巧有两男一女三个中年人进门,门口穿着红色旗袍的妙龄女子优雅地同时鞠躬:“欢迎光临。”她们的声音甜美极了,就像杨家峪家门口的那个八月梨,咬一口,那甜甜的汁水就嗖的一下钻到了嗓子眼里,叫人浑身酥软,我不禁愣在那里,痴痴地望着那两个女子,不料,其中一个笑吟吟地走出来,望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以为她要和我说话,就没忍住双腿,向前跨了两步,待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却说:“滚,好狗不挡道。”

我以为她在骂别人,四下看了看,除了瘦猴儿,再无其他。“看啥呢,说的就是你,瓜怂!”

我懵了,我压根就没想到城里人也会如此待我——太原府人都叫我瓜怂,固城人也叫我瓜怂,可到了麦城,她们还这么叫我?难道我的脸上就写着“瓜怂”两个字吗?她又是凭什么觉得我就是她们眼中的“瓜怂”呢?难道是因为我的相貌吗?的确,我看起来并不光鲜——窄小的红毛衣上套着皱巴巴的蓝西装,下身却是鼓囊囊撑圆了的肥大棉裤,但这就能印证我属于“瓜怂”的行列吗?

“狗眼看人低!”我说。

那漂亮的妞儿听见我骂,气红了脸,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是哪个乡里没拴好的野狗,跑到城里来咬人了。”她的声音很小,但我却听到了,要不是她粉嘟嘟的脸像极了三草圆圆的乳房,说不定我真的会狠狠地扇她一个耳光,但我终究没有太过冲动,我觉得是三草的乳房救了她。

但这并不是说,她侮辱了我,我就能一笑而过,虽然我是文化人,但也会口爆粗语:“你娃才是个瓜怂哩!”我将声音提到了最高,我真怕别人听不到,又补充了一句,“你娃才是没拴好的野狗哩!”

这一下,事情就闹大了,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围观,茶园里也马上跑出来两个年轻小伙子,一个问:“薇薇,怎么了?”那漂亮的妞儿显然没见过我这样的阵势,想必是之前骂人从未受过委屈,经我这样一咋呼,反而手足无措了,她的脸憋得更加红了,一时语塞,紧咬着下唇,当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她就哇地一声哭了,掩面逃进了里间。那两个小伙子一看薇薇受了欺负,就一齐奔过来,扭住了我的胳膊,质问我:“你真是不想活了,敢在这儿撒野。”他们说着就揍我,每人在我的屁股上踢了两脚,觉得不逮力,便抡圆了胳膊,攥好了拳头,向我的头上砸来,我顿时被杀气腾腾的叫喊声笼罩了。

“住手!”有人一声断喝,一个浑厚的声音飘了过来。

但那两个家伙在听到声音之后,因为惯性,又在我的后背上砸了几拳,待那人走过来,他们才停了手,我眼冒金星,认不清来人,只听他说:“混账,叫你们别惹事,偏就不听,滚!”打我的两个小伙子一溜烟地跑进了茶园,那人就对周围的人说:“散了,散了。”人群便零零落落地散开了,那人捅了捅我的肩膀:“没事吧?”

哈,这不是笑话吗?被人打成了这样,还说没事。我呼地站起来:“没事?咋能没事呢……”我理直气壮地想和他理论一番,但瘦猴儿却突然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大呵一声:“快走,来不及了。”我没明白他的意思,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跟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跑,我回头一看,那人像个瓜怂一样望着我们傻笑。

走了一截,我甩开瘦猴儿的手,停下来问:“搞什么啊?”——我为他坏了我的大事而心存怨气。他说:“就是他!就是他!”说着又转回来拉着我的手往前追。我被他弄糊涂了,但看着他着急的样子,也只好跟着跑起来——他要追上前面那个穿着黑色呢子的高个子男人,他一定是对瘦猴儿很重要。但我们的腿终究跑不过汽车,那人拦下了路边的一辆蓝色出租,一溜烟走远了,他对我们气喘吁吁的追赶浑然不知。

想象一下这时的情景吧,我和瘦猴兒——像两个行为诡异的小丑,追着前面的汽车,他拉着我,我踩着他的鞋跟,撞过迎面而来的行人,我皮青脸肿,他灰头土脸,呵呵……

我们终于还是泄气地停了下来,蹲在一个下水道的井口边气喘吁吁。“狗日的,又跑了。”瘦猴儿在喘气的时候艰难地说。我看着他的样子,禁不住哈哈大笑,对,就是哈哈大笑。“你个瓜怂!”我说。

3

“到底是个什么人?”我和瘦猴儿守在市医院门诊大厅里的时候,我才问他。

“什么人?就是个流氓,强盗,不讲理的家伙。”看着他因激动而憋红的脸(也许是因为太热),我能感到他内心的愤愤不平和无尽的委屈。他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无助地望着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群,看了一圈,他才拉着我走到一个角落里,坐在刚刚被腾空的铁椅上,良久,他才对我说:“我当你是朋友,才把事实告诉你,你要替我保密。”他神神秘秘的样子让我觉得他真是遇到了天大的麻烦,我郑重地点了点头,他才说:“我高世昌这辈子本本分分,从没得罪过任何人,但这一次,我要让他们看看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开始的时候,他还有点难为情,他说:“今年开春,有个亲戚给秀萍在麦城找了个活儿,哦,秀萍就是我老婆,叫王秀萍,对了,你家在哪儿?说不定她和你在一个乡上哩。”

我说:“我是太原府人,箭子川道上的太原府,你晓得我们那儿吗,名气大得很。”我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就觉得很自豪。

“太原府?箭子川道上的太原府?”他睁大了眼睛望着我,看着他激动起来的样子,我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

“太原府里没好人,不提了,一说起来我就生气。”他扭过头去,又说,“秀萍就是箭子川道上西元里人。”

我哦了一声,我知道西元里,是距离箭子镇最近的一个村子,但并不熟悉,我家在那里没有亲戚,我很少去。我听他说太原府里没好人,就有点不高兴,但他却继续说他的秀萍,我就不和他计较了。

“我本来不想让秀萍来麦城,你说,挣钱的事应该是男人做的,我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么能打发女人出来挣钱养活我哩……但没办法,秀萍要去,我又拦不住,再说,我老娘在家里要人照看,秀萍又不尽孝道,所以,就让她去了。可谁知道,她是来城里给人家当保姆的,起初的时候,她还偶尔回一趟家,给孩子洗洗刷刷,可这半年,就一次也没回来,打电话也不接,要么接了,就给我发脾气。八月的时候,我老娘病得厉害,我就来叫她回去,可她死活不肯,我知道可能要出事了,但我有什么办法?我犟不过她,还被她数落了一顿,这次要不是我老娘天天嚷着要我来看她,请她回去,我才不管她哩……你知道吧,她是在城里过舒坦了,压根就不想回去了。”

至此,我才明白了瘦猴儿要干什么——真是个窝囊的男人!我在心里鄙夷地骂了一句,要是在太原府,我就要出口骂他了,一个男人连个老婆都看不住,哄不好,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我没有安慰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医院里的人个个面带苦楚,身体的疼痛使他们行动迟缓,而陪着他们的家属也都因为亲人的疼痛而愁眉不展,偶尔有一两个慌慌张张跑进跑出的人,都是拿着化验单,一副焦灼的样子。我身边的椅子上来来回回换了三四拨人,现在坐着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他们拿着化验单反复看了一阵子,女人便唉声叹气起来,大约是说有一张化验单要明天才能拿到结果,他们必须要在麦城住一晚上,女人心疼钱,又操心家里的娃娃晚上没人管,两人又合计着要去找一找医院里的一个熟人,看能不能想办法托他把化验单早点拿到,或者请他明天拿到化验单了,找医生问问,看能不能想些办法直接先把手术做了,免得花不必要的钱又耽误治疗,但男人说与那人不熟,不好去找,于是决定要等到明天,既然要住,女人就又想去找一个远房的亲戚凑合一晚上,男人又觉得找亲戚不方便,也不好空着手去,两人便争来争去,也没个结果,然后就又叹气,女人说:“怎么得了这样的病,羞人不说,还要花这么多的钱,倒不如死了算了。”男人也叹了一口气,安慰她:“得病了就得治,有什么羞人的。”我听着听着就走神了,暗自在想,这个女人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而这时候,瘦猴儿却还在自言自语地说话,有一两句就突然飘进了我的耳朵:“我老娘快不行了,她担心死后,没人照看我,她老人家说家里没个女人不行啊,好赖有个女人在,家还是完整的,临到老了,也有个照应,娃娃们也有个当娘的管教……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她狗日的领回去,不管怎么说她毕竟还是我的女人……你说那个姓周的咋就那么狠哩,自己家里有女人,还揪着我的女人不放,城里人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我坐在中间,突然觉得恍如隔世,他们都在说着自己的苦处,而我的苦处又向谁说呢?——要不是他们提醒,我还真忘了我为什么要来麦城。我想起四哥的朋友送我上车的时候对我的叮嘱:“去找找有关系的大人物,花点钱,也许还有些希望。”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是越过我的头顶看着远方的,他大约是料定了我这样一个众人眼中的傻子,又能有什么指望呢。当然,我对自己也毫无指望,我不知道像四哥那样的冤枉,怎样才能通过关系得以平息,我只能莽莽撞撞地来麦城找三哥想办法。

三哥是市医院的外科大夫,虽然这些年我们弟兄之间毫无瓜葛,但我想着,毕竟兄弟一场,他也不至于袖手旁观吧。这样想着,我就又糊涂了,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医院里挤满了人,连看病都要托关系。乡下的女人进了城里,就不想回去了,难道她不想自己的孩子吗?每个人都在冤枉着,都在挣扎着,稍有不慎,就会头破血流,大家都在找关系,可关系又是什么呢?我再一次被莫名的愤怒紧紧包围了,我就恨太上老君——既然你把我派下界来,要我来拯救这世人,就算是你要我来拯救太原府,即使仅仅是太原府,那你也要给我拯救的权利和能力,而不是这样潦草地让我在这人间看着他们的痛苦却无能为力……我的鼻子又开始发凉,我说:“我救不了你们。”

我的声音在噪杂的大厅里异常突兀,所有人都转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源头,他们马上就发现了我和瘦猴儿两个怪物——在他们眼中,我们一定是怪物,单凭穿着他们就能一眼认出来。“出了什么事?”他们互相问着,但很快就有人摇头——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很好奇,他们只是匆匆一瞥就又扭头干别的去了,但距离我们三五步之内的人,却清楚地看见了我的举动,他们被一个高举着双臂,高昂着头的装束怪异的人突如其来的大呼小叫而吓到了——尤其是满脸乌青。

“快过来,那是个神经病。”一个优雅的女人冲着她的孩子吼。她跨了一个大步将孩子一把揽了过去,她的优雅在这一瞬间丧失殆尽。孩子受了惊吓,竟挣扎着哭了起来,女人把一部分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她慌慌张张地抱着孩子走出了大厅。瘦猴儿也被我吓着了,但他还是保持了相对的镇定,他将我的双臂扳下来,使劲拽着直勾勾的我,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我们站在医院外面的马路牙子上,冷风吹过,我被一阵寒气激醒了,我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了一陣,浑身松弛了下来。

“兄弟,没事吧?”他拍着我的肩膀,不无担心地问。我摇了摇头,他才神情变得温和,出了一口长气。他说:“你跟紧我,别丢了。”

4

我现在要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跟着瘦猴儿在麦城转圈,起先的时候,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他要在医院找那个勾引他老婆的大夫,他说要和他好好谈谈,让他把秀萍还给他,而我也要在医院找我的三哥。我们遇到的麻烦也是一致的,他只见过那个医生一面,就是上次来找秀萍的时候,那个医生带着秀萍请他在外面的饭馆里吃过一顿饭,然后就把他打发回去了,他不知道他的家在哪儿,这次来,他瞒着秀萍,女人说过了,要是他再来麦城找她,就和他离婚,所以,他想找那个医生,正面强攻,而我也不知道三哥的家,关于三哥的情况都是四哥的朋友告诉我的,他甚至连三哥的电话号码都没有给我,我也只能守在医院里等那个我叫三哥的外科大夫,十多年了,我从未见过他,至于见到了能不能认出来,我毫无把握,要不是有瘦猴儿带路,我甚至连找到这家医院都有困难——我对三哥的认识,还只停留在外科大夫的身份,这一点上,我与瘦猴儿殊途同归,说白了,就是找大夫,然后各行其是。

但问题终于来了,我们几经周折,瘦猴儿还是找到了那个人,他下班后,从住院部的大楼里出来,瘦猴儿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惜的是,当他追过去的时候,不小心滑倒了,等爬起来,那个人就已经钻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幸好,轿车从我眼前经过,前窗开着,我一把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惊慌地挥手打我,我发现——他竟然像极了我的父亲,尤其是皱着眉头,瞪圆了眼睛的样子,与父亲如出一辙。毫无疑问,直觉告诉我,我们找的大夫是同一个人:他就是我叫做三哥的外科大夫,那个勾引了瘦猴儿老婆的城里人。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跟着瘦猴儿找了一家便宜的旅馆,他唉声叹气的样子让我满心内疚——我为背叛了朋友而惴惴不安——我怎么能让他在医院里抓住三哥呢,他若是大闹起来,岂不是坏了三哥的名声,再说,我找三哥是为了救四哥,万一被瘦猴儿拖了三哥的后腿,岂不误了大事,所以,我又觉得在认出三哥的时候,我双膝一软,跌倒在地,口吐白沫,是万不得已的下下策。当然,偶尔犯病于我是常事,只要我一紧张,一激动,就会鼻子发凉,不省人事,但那样的时候,你知道的,我根本无法控制。

瘦猴儿对我白天的表现充满了怨气:“要不是你今天跑得太慢,我就抓住他了。”他说的是今天我挨揍之后我们一起追的那个人。“要不是你今天犯病了,我一定就逮着他了……这不,又白花了冤枉钱。”瘦猴儿蹲在床边,取出一颗廉价的红兰州,叼在嘴上,往烟盒里看了看,又捏了捏,烟盒像一只女人的奶子一样瘪了进去,他又看了看里面的烟,叹了口气,才慢腾腾地将烟装在了口袋里。他并不急着点烟,而是一再地责备我。我蹲在他对面,背靠着墙,差一点就说今晚的店钱我来掏,但这个声音在我的嗓子眼里打了几个来回,硬生生地被我压了回去——我又不是傻子,岂能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来。

“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鸟大夫,不然我就在医院里把他找出来,当着众人的面臊死他,给他来两拳……呃,实在不行,我就去找他们院长,踢了院长的门,叫他好好管教那个畜生……”瘦猴儿越说越激动,把能想到的办法都齐齐说了一遍,但最后,他还是长叹一声,哀怨地说:“这事儿都怪秀萍,要不是她铁了心地不想回家,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不,你找她好好谈谈,说不定她只是一时赌气,看在孩子的分上……”

“她才不管孩子哩,这么多年,她就管她自己。”瘦猴儿打断了我的话。我本想着找几句话安慰他,可被他这样一截,又觉得无话可说。

瘦猴儿接着就开始数落秀萍的不是,从她嫁给他开始说起。“她还不是看中了我家的光景好,那时候我爸还活着,在供销社上班,家里的房都新崭崭的,在我们石板川里那是数一数二的,你想想,以我当时的标准,娶什么样的媳妇都不为过,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有多帅,追着要嫁给我的女子多了去了。”他扶了扶眼镜,目光里露出了一抹亮色,“我还不是觉得她漂亮,个子大,身材好,才鬼迷了心窍死活要娶她……现在想来,我妈说的话还是对,这娘们的眼睛能勾人,不是好好过日子的主儿,但我那时候年轻气盛,怎么能听我妈的话呢……”

“那就跟三草差不多。”我突然插了一句。在我认识的女人中(也仅仅是太原府的女人),我就觉得三草最好看,屁股大,奶子大,眼睛能勾人,更主要的是在床上会耍,翻来覆去地倒腾你,不但把自己弄舒服,也能把你弄舒服。这句话说完,我突然惊讶地发现,三草已经住进了我的心里,不管走到哪儿,她都能在某个瞬间突然冒出来,我发现我竟然一直想着她,现在我倒是有些后悔当初不听我爸的话,要是娶了三草,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而今的地步。

“三草是谁?”

“哦,一个妖精。”我这么说着,裤裆里那玩意儿就紧了一下,要不是厚厚的棉裤隔着,一准会被他看出破绽,而我此刻,却是想着与三草一样的那个秀萍。

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没想到兄弟也和女人耍过,我还以为你真是个瓜子哩。”

我生平最恨别人骂我瓜子,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我反而觉得无比受用,终究是个作家,说话就是与那些文盲不同,这也是我愿意跟着他的原因之一。

“我们文化人,谁还不打个野食开开荤哩。”我也冲他笑笑。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就近了许多。“你也一样吧?”

“哪能呢,就是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他的神色一下子就哀婉起来,像被人用面袋子在脸上摔了一下,“唉,兄弟呀,哥哥这辈子把命都给了秀萍,可她还不知足啊。”他说完,才慢慢点燃了烟,深吸一口。

然后,他就说到了秀萍的不贤惠,一天只知道打扮自己,家里的活儿什么都不干,可惜的是他父亲在他们婚后不到三年就去世了,家里的光阴一下子就败了,而他偏偏就爱好文学,整天只知道看书写字,稿纸堆积如山,发誓要当文学家的他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毫无准备,因此在父亲死后的一两年里,他根本就承担不起生活的重担,日子过得艰难起来,他的那些稿子发不出去,成了一堆廢纸,而他又无一技之长,打工也没力气,挣不来钱,就成了村里的笑料,秀萍对他的态度也急转直下,开始恶语相向,拳打脚踢,“她要像女王一样活着,不曾想却一下子沦落成了山贼,她不认命。”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是大多数人的通病,实在闹得没办法了,他的母亲就将一笔私藏了很多年的钱交给她去做生意,他现在真是后悔让她到箭子镇开那个服装店,“要不是在镇上开店,她的心也许还不会野。”秀萍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只是为了活得体面光鲜,这样折腾了两三年,钱没赚到,人倒是结识了不少,成了镇上新近爆发出来的“角儿”,大大小小的人一提起秀萍的名字,都会相互一笑,心知肚明,后来还竟然有一个镇上的教师和乡上的干部两个人为她打了一架,那个教师的老婆带了一干人众将她打了个半死,此后,服装店就开不下去了,她关了门,却待在镇上租的房子里不回家。他亲眼见了她和那个乡上的干部睡在一起,她把他呵斥出了门外,那个男人穿着裤衩,在楼道里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就拿着那些钱在镇上的馆子里报复性地吃了一顿,然后就回家去了。

“就这样回去了?”

“我杀他们的心都有……但有什么办法呢?我跟她嚷,她就要跟我离婚。”

“那离了不就行了,这样的女人你也要?”

“唉,你不懂……你让我打光棍啊……”他又点了一颗烟,这次做得有些决然,没有回头数烟的颗数。

秀萍和那个乡上的干部终究没有修成正果,听说是那人被提拔了,去了固城当了一个什么小头目,与她一刀两断了。秀萍没办法只好回家,可在家里待了不到一年,就又来了麦城。“她是个闲不住的人,总想一下子翻身成为有钱人,这年头,哪能那么容易哩。”

我一下子就同情起他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忍辱负重,但他的难处我是看到了。我觉得三哥真是可恶至极,也为他的品位感到羞耻——城里人和乡里人争什么高低?城里那么多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我不信他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偏偏就看上了自家的保姆?主人搞保姆,多么庸俗啊,这玩意儿电视上看得多了,上个世纪城里人的风气怎么才刮到他这儿啊,他也太不能与时俱进了,何况,搞一个破鞋有什么意思呢?我后来又觉得瘦猴儿的话并不可信,他大约是因为秀萍的前科才这样胡乱猜想的。

我莫名地觉得这里有疑点:“你确定她和那个大夫搞上了?”

“狗日的,没搞上她为啥不回去?”瘦猴儿有些愤愤然,“人家吃多了给她买衣服,买化妆品,全是些值钱的东西,啧啧,你不知道,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们一起来,那个般配呀,那大夫看她的眼神都是色迷迷的,连服务员都称他们是两口子哩,你说,我是她的男人,坐在她对面,看着他们那个亲热劲,还能怎么想?”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你也能想象得到,他像个乞丐一样猥琐地坐在三哥和秀萍对面,狼吞虎咽的样子,肯定是与那个气氛格格不入。我倒是佩服他竟然能心安理得坐着吃饭,也佩服他现在心平气和地给我说秀萍——他完全是一副旁观者的口气,倒是巴不得三哥与秀萍之间搞得一团火热,那样才能随了他的意。看着他抽烟的样子,还有激动平息之后发红的脸(也许是因为房子太热),我竟然扑哧笑出了声。

他一定是没明白我的笑,竟然也跟着笑了一下,又说:“你说,他们是不是搞上了?”他追问的口气就像是落实了自己的预测而泛出了无限的自豪。为了应和他的感觉,我竟然突兀地点了点头,他像是喝高了一样,伸过脏兮兮的手在我的肩膀上打了一下,羞涩地说:“你这个朋友我认识得太晚了。”他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走动了一阵,然后说:“我们应该喝一杯。”

他这个提议好,我还正想着找个什么理由离开一下,于是便踊跃地说:“我去买酒。”他看着我嘿嘿地笑了两声,舔了舔了嘴唇,再一次羞涩地说:“那就让你破费了,便宜点的,二锅头最好了……”他的话还没说完,我已经到了二楼。

5

我觉得瘦猴儿是无耻的,就像我当初认为三草是无耻的,或者勒索了三草的杨石先是无耻的,亦或者是我那整天烂醉如泥的父亲是无耻的一样,都是那种死鸡不上架自欺欺人的无耻,但与他们相比,瘦猴儿的无耻就显得更不要脸一些,简直是无耻得光明磊落,一个没有血性和自尊的男人你还能指望他把什么经营好呢,就是我这样的男人也瞧不起他,更别说他的秀萍了,更何况,他对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像评论妓女一样说他的秀萍,单就这一点,我就受不了。

我出了旅店,绕过一家卖臭豆腐的地摊,再跳过当路的一堆沙子,才憋着一口气出了巷子,巷子口几个臃肿的女人,扯着嗓子像念经一样机械地揽客:“住店喽,单间三十,每位十五,热水暖气厕所样样有哦。”一位年过四旬的女人,穿着窄短的羽绒服,画着古眉怪眼的浓妆,在我经过的时候,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低声说:“二十块,来吧。”我以为她在叫我,转头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仍然专注地磕着瓜子,眼睛望着远方,低领的羊毛衫下看不见乳房,肚子上却堆了一团肉,她仿佛是觉察了我在看她,仍然双目无神地望着远处说:“做吧?二十。”我不知道她什么意思,正要问,却听见旁边一个揽客的女人笑嘻嘻地说:“婊子,连个傻子都不放过。”我没听懂他们的对话,这时候又涌出来了一群人,我就顺势跟着走了。我本想在路上转一圈,却觉得冷极了,于是,便去旁边的超市里买酒。穿着红色马甲的女服务员对我异常警惕,跟着我走来走去,我拿了酒去付钱,她才如释重负,对收银台上的女子挤眉弄眼。绿瓶装的二锅头卖八块,比太原府贵两块钱,我本想问问为啥要贵两块钱,但又觉得有失我们文化人的身份,也就作罢。我记得外边的兜里有一些零钱,是当初我要给瘦猴儿还饭钱的,可找来找去,愣是没找到,只翻到了一张纸条,刚要扔,却发现了上面有两串数字,展开来一看,原来是四哥朋友和三哥的电话,那是四哥的朋友在我上车的时候塞进我口袋里的,他说有消息了就给他打电话。

“我要打电话。”我对那个跟着我的女服务员说。

“打电话要收钱的。”她大约是从我刚才胡翻乱找的样子中料定了我没钱。

“我有钱。”

“先把钱拿出来再打。”

“我要到外面去取钱。”说着,我就往外走,服务员不失时机地从我的腋下将那瓶酒拿下,重重地放在玻璃柜台上,等我出了门,她又说:“傻逼,没钱还买酒打电话。”

听了她的话我就恼了,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吗,“老子有的是钱。”我一个箭步跨进去,怒目盯着那个女孩,女孩被我的举动吓着了,向后微微一躲:“有钱你拿出来呀……”没等她把话说完,我就将手伸进了裤裆。女孩惊叫一声:“你想干嘛?”我不理她,自顾自在裤裆里摸索了一会儿,就将枣红马之前给我的一笔钱全部抽了出来,同样重重地拍在了柜台上,红色的纸张慢慢展开来,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我要打電话。”我说。

……连着拨了三次,都是无人接听,我才如释重负地出了超市,寒气一浪一浪地逼来,我打了几个冷战,才发现浑身是汗。我反而庆幸没有打通,不然该怎么说话呢?叫他周大夫?三哥?还是直呼周飞?我的担心不无道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恐怕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吧!

那么,我对三哥有什么印象呢?他似乎大我十岁,哦,或者是十二岁,我对这个记忆一点儿也不深刻。从我记事起,三哥就已经是男子汉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说说我们弟兄之间的复杂关系,嗯,的确是复杂至极。这都要怪我的父亲,仅从这一点来说,他就不是一个令人尊敬或者极有担当的长辈。不过,这也让父亲凭空产生了一股莫名的传奇般的自豪感,他坐在那些老家伙堆里,总是会频发“忆往昔峥嵘岁月稠”的悲壮感慨。我是从什么时候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员呢?这个我也说不好——父亲清醒的时候,就一直强调我是他亲生的,他对我母亲的描述总是含糊其辞,一会儿夸她是个绝妙的美人,一会儿却骂她是个人人唾弃的破鞋,但即使这样的描述,他也往往是一句带过,在我坚持追问的时候,他就给我一个耳光,“小孩子别问大人的事。”他总是这样说,而我又慑于父亲的威严,不敢多问。但父亲喝醉之后,却是另一番言词:“我白养了你这个狗日的,长大后终究还是一个白眼狼。”父亲说他是去镇上赶集的时候,在河湾里捡的我,我对这个也始终心存疑虑,父亲赶集的时候,不走正路,去河湾里干嘛?这个问题虽然困扰着我,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我怕他那随手的一巴掌,是的,父亲打他的儿子们时从来不知轻重,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在你的头上、脸上扇一巴掌,而醉酒的时候,就更随意了,随手的物件偶尔会从我的头顶飞过,重重地砸在我身后的墙上,所以,有时候想想,我们弟兄五人能在父亲的暴政下得以生存,这首先就是一个奇迹了。“你就是我捡来的杂种。”父亲经常这样说,母亲毕竟心善,往往这时候,就小心翼翼地劝告他:“娃娃还小,你莫胡说。”可父亲才不管这些,反而将杂种叫得越发响亮。乃至我上了小学,我才确定了我真是父亲捡来的,可父亲为什么要捡我?他已经有了四个儿子,再捡一个岂不是多余,这个问题也没人能够回答我,只有隔壁的六奶奶偶尔与母亲不咸不淡聊天的时候,才偶尔冒出一句:“云云(父亲给我起的名字)可怜啊,也不知他的父母下了什么样的狠心,才将这么心疼的娃给丢了,也是老五(指父亲)心肠好给抱回来了,不然一准就冻死了……现在你看看,活蹦乱跳的,多心疼的娃娃哦。”而母亲对六奶奶这样的话却不置可否:“谁知道是哪里来的,说不定就是与那个烂货私生的……”呸呸呸,六奶奶马上就顺着墙角吐一串口水,然后责备母亲:“你呀,再别说这样的闲话,惹得猪嫌狗不爱的。”母亲随即就闭了嘴,狠狠地瞪我一眼。但母亲对我并不偏心,她把我和四哥一样对待,所以,在我孩子的时候,我从没有为自己的出身而花过心思。实际上,我更愿意相信六奶奶所言非虚,我怕一不小心,就有人告诉我真相——你是私生子,相较而言,我倒觉得捡来的比私生子要好听得多。

但母亲对三哥的态度就明显有了问题。“他比你们大,就应该为这个家多承担一些。”母亲在面对四哥的质问时常常这样理直气壮地说。在我的记忆里,三哥总是和母亲一起上地,干农活,很多时候,他都像一个没本事的父亲一样包揽了家里所有的重活,而我的父亲则像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少爷一样,以开会、收款等各种借口在外面鬼混,三哥成了父亲在这个家里的一个替身,一个好劳力。我不知道三哥是如何像个长工一样忍辱负重成长起来的,但我却牢牢记住了他眼睛里深深潜藏的怨恨之光。“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个家,永不回来。”这是三哥给四哥说过的话。我们三兄弟的生活几乎毫无交集,我甚至怀疑三哥在那些与我共同生活的有限时间里,从没有正眼看过我。

我七岁那年,三哥在固城读高中,我在太原府读一年级,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三哥,只是零星听过一些有关他的消息:考上了省城一家还算有名的五年制医学院,毕业后先在省城的私人医院里打杂,后来又上了研究生,再毕业后就分配到了麦城医院上班……随后的消息就中断了,仿佛三哥从此人间蒸发了,家里也找不到一丝一毫与他有关的气息。只是往后的若干年,父亲醉酒后骂我和四哥的时候,顺便会连带他,但也只是一句“养不顺的白眼狼”而不了了之。但那时候,父亲已经成了一个“不中用”的人,他从村支书的位置上退了下来,由于早先得罪过人,使他在村里几无立锥之地,人们的唾沫星子差一点就将他淹死了,因而他才有了酗酒的毛病,而我也对他敬而远之了,幻想着有一天,能像三哥一样“再也不回去了”。至于四哥,则和父亲之间有了深仇大恨——在三哥上研究生的那段时间里,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对母亲照常施以拳脚,而母亲最终没想通,用一瓶氧化乐果了结了自己尚且年轻的生命。那一年,四哥正在上初中,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将他逼上了绝境,要知道,他因为是母亲亲生的儿子,所以在我面前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狐假虎威的模样,而母亲的死去,将他变成了与我一样的孤儿(父亲对我们可有可无,除了他掌握着这个家的经济命脉之外),但四哥终究是父亲的儿子,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消沉之后,他竟然发奋读书,初三毕业就考上了一家外省的中专学校,毕业后留在了固城上班,他也与三哥一样,发誓不再回家,“是他害死了她。”四哥认这个死理。

现在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担心了——我是为着四哥的事来求三哥的,但三哥到底认不认我?认不认四哥?都是一个未知数。我突然懊丧起来,再一次恨了恨派我下凡的太上老君,妈的,真是虎落平原被犬欺。

我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才发现我游荡得远了,定然是瘦猴儿那家伙等我等得不耐烦了,咒我呢。

6

旅馆的门开着,一个女人撒泼的声音异常清脆,三五个看热闹的人堵在门口,喜气地笑着。我以为走错了,就停在楼道里四下看,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开我,我就是没搞嘛。”

一个尖锐的女声马上就盖住了他的声音:“搞不成那是你的事,脱了就算搞了,拿钱来。”

“我没钱。”男人的声音竟然有些哀求的味道。

出事了。我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瘦猴儿,竟然窜到麦城来搞女人,搞了就搞了,把事儿弄这么大算怎么回事啊。我三两下扒开一条缝就钻进了房里。他真是丢死人了,要是在箭子川道,他这个样子传出去,那会被人家戳断脊梁骨的,幸好穿着裤子——拉链敞开着,红色的毛裤从那个缝隙里探出一片彩头,有点“万花丛中一点红”的意思,但上身却脱得精光,他干瘦的骨架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具干尸,一个肥硕的女人抓着他的裤带,气势汹汹地和他理论,他则像被人抓了现行了的小偷,差一点就要跪下认错了。嗨,这不是门口那个磕着瓜子,眼神茫然,口吐“二十块一次”的女人嘛。她敞着上衣,搭在肚子上的奶子就更加显眼了,她一发声,一用力,身材一抖动,肚子上的那团肉就一哆嗦。我还没看清她的脸,瘦猴儿就像见了救命恩人一样冲我喊:

“兄弟啊,你总算来了。”

“放開他!”我挺了挺身子,双手叉腰,横刀立马站在女人面前。

女人像是被我的声音惊着了,抑或是发现事情有了转机,便将瘦猴儿使劲一推,瘦猴儿一个踉跄,她则叉着腰,挺了挺胸膛,与我对峙起来。我觉得应该在气势上压过她,就向前跨了一小步,差一点就把肚子撞在了她的肚子上,女人咦了一声,向后仰了仰身子:

“还想占老娘便宜?”

……这下我看清了她的脸:五官还算正常,只是皮肤粗糙,眼角松弛,再加之浓妆艳抹,整个就像一只被踢得变形了的猪尿脬。我又笑了,不是扑哧一声,而是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女人被我莫名其妙的笑整懵了,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

“你笑什么?”

我不理她,回头对惊魂未定的瘦猴儿说:“比你的秀萍差远了啊,咋就看上了这么个玩意儿。”说完,我就又笑。

“你……你……你嘴巴放干净些……拿钱来。”女人的语气终于平顺了。

“别急。”我挥手驱散了众人,将门关上,就把手伸进了裤裆。

“兄弟也想做一次吗?”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就柔软了,“一看兄弟就是个大老板。”

我又从裤裆里将那笔钱拿了出来,不过,这次是一张,而不是一沓,我才不傻哩,怎么能在瘦猴儿面前将钱全部拿出来呢——这时候,我仍然明白他还是三哥的“仇人”。

“真有意思。”我说。

女人喜上眉梢,将钱收起来,右手抓住了左腕上的深红色小包,却又愣了愣,转而绽开了一张媚眼,“兄弟啊,对不起哦,没零钱。”她顺势将右手扶在我的肩膀上,“要不这样吧,剩下的六十块,我今晚就吃亏,留下来陪你们兄弟两个,行——不——行呀?”她后面的话带着颤音,有点小儿学舌的卖弄之相,我浑身随之一紧,头皮发麻。我差一点又要笑,但忍住了,我看了看瘦猴儿——他已经穿好了上衣,悲愤地望着我,被我一看,他却迅速低下了头。

我说:“滚!”

女人被我突然的嚷叫吓得花容失色,但她仍然愣在原地(或许是要给我找零钱),我又呵斥了一声:“滚!”

等女人走了老远,瘦猴儿才缓过气来,面色一点一点恢复了正常,他蹲在床头,重新把眼镜戴好,又理了理一把乱麻的头发,点了一颗烟,深吸一口,才说:“我就是没搞嘛,这狗日的,分明就是讹人哩。”

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我就又想笑,于是就逗他:“真没搞?没搞她敢跟你要钱?”

“猪才搞她那样的泼妇哩。”他一副不屑的样子,像是突然有了底气一样,仰着头看我,我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的眼睛,他大约是觉得我出了钱,有点理亏,便又解释,“她就是个泼妇……她说二十块一次,我就问她摸一把多少钱,她说十块,我觉得还是贵,十块钱要吃一碗炒面哩,要是吃牛肉面,还能外加两个鸡蛋,两碟小菜哩,你说,与其摸一把她那搭在肚子上的猪尿脬,我还不如美美吃一顿。”他对自己的辩解很满意,有点得意地再次望着我,我笑了笑,他以为我理解了他,就又说,“真的,是她自己跟上来的,我没叫她,你说得没错,她比秀萍差远了……”他顿了顿,挺了挺身子,接着说,“她一进门就坐在我的大腿上,乱摸,你说,要是你,你能受得住吗?妈的,谁都受不住,我就想,十块就十块吧,大不了明天吃馒头……可后来她就勾引我,真的,我不骗你,她就是勾引我,要我搞,没办法,我就搞了嘛。”

“那你还是搞了,咋能不给钱哩?”

“猪才搞了哩!”他一着急,身子一动,一截烟灰就落在他的裤子上,他慌忙站起来跳,等把烟灰抖落干净,才又说:“你不知道,那女人太贼了,她就这样,把裤子往下一抹……”瘦猴儿将烟叼在嘴里,趴在床边给我示范,“来啊,她说。”他有点气急败坏了,“你说,这咋能搞嘛,又不是猪配对,咱好歹还是文化人,是不?……我要她脱了搞,她偏不,说太浪费时间了,她不脱,我就脱了。但……但这么个搞法我不习惯呀,要是你,你行不行?肯定不行嘛……我掏出来在外面蹭了半天,那玩意儿就是不听使唤么。”他气愤地朝着裤裆里打了一巴掌,又说,“越不行,我就越着急,越着急就越不行,你明白不,就是这样子……我就摸了那个‘猪尿脬,她就说要收两次的钱,你说冤不冤嘛……兄弟,你晓得不,我家秀萍这个耍得好哩,啧啧……我就是念着她这个好……”他越说越激动,脸色泛红,两眼放光。他狠狠地吸了两口烟,将烟头踩在脚下,意犹未尽,“你几时见了我家秀萍,你就知道我没胡说,那活儿,她做得好哩……”

我越听越没劲,不想和他说话,就把酒递给他,他要把酒倒在杯子里分开和我一起喝,我说:“我不喝酒。”

他灌得很猛,一看就是那种经常独饮的酒徒,不多时,就已经一半下肚,他打着嗝,有点得意忘形,一会儿“遥想当年”,一会儿说“咱文化人就好这口”,一会儿又开始唱“贼啊……”

“你晓得不,我就是爱唱戏,啧啧,李小峰演的汉献帝那真是绝了,哦,你会唱《白逼宫》吗?——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嗯,就这个。”

我点了点头。

“嘿嘿,李小峰的唱腔和我家秀萍的那活儿一样,绝了。”他说。

我一下子就泄气了,本想与他谈谈戏,可没想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我就打了两个呵欠,想找枕头睡觉。他却来了兴致,从上衣的内侧找到一个用黑布缝上去的大口袋,战战兢兢半天从里面取出一个用黄绸子(酒盒里的绸子)包着的小包来,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摊开,原来是一沓凌乱的稿纸。

他的手因着激动而颤抖不已,将那沓稿纸拿起来,却又似弱柳无力,复又缓缓放下。只见扉页写着《陇头月》三个遒劲的大字,柳体书法力透纸背。他慢慢摩挲着这三个字,颤声说:“这是我十年的心血,足足写了十二稿……”他像一个守护着婴儿的母亲,极尽温柔,“十年啊,多少韶华轻换了……”他最后的腔调竟然是一个苦音慢板,虽然嗓音不佳,却情真意切。

后来我知道,这是他呕心沥血的得意之作,他说这部作品把他掏空了,他一稿一稿地写,写完了,不满意,就重新写,“那稿纸足足有三麻袋那么多”。直到今年秋天完成的时候,他已经麻木了,麻木到三月不知肉味,“你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滋味吗?”他说。

“我一定要找一笔钱,把这个秦腔排出来,等唱响了,我就火了,就有钱了,一切就都有了……兄弟,你演男二号吧,戏里有个白忘尘的角色挺适合你的……你戏唱得好,和李小峰有一比,和……和我家秀萍的那活儿有一比……”

他终于把一瓶酒喝完了,在屋子里走了几个丁字步,晃晃荡荡地做了一个小生出场亮相的动作,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安静了一阵,我去扶他,他竟然哭了,紧咬嘴唇,压着声音——如一摊烂泥,我扶不起他,就任由他哀哀怨怨地哭啼。

……他后来竟然歪歪斜斜地从棉衣的袖子里取出了一把刀——明晃晃的弯月尖刀,他拔开刀鞘,对着灯端详了一会儿,用刀刃在眼角刮下来两滴泪,他右手弹了弹刀面,竟悠悠地说:“我可莫说周大夫呀,周大夫,事到如今,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了呀……”仍然是一个哀婉的唱白。

我右眼的肉随即突突地跳了两下。

7

之后的三天里,有两次我几乎就能联系上三哥了:一次接电话的是一个小护士,说三哥正在做手术,让我稍后再打;另一次是三哥接的电话,我突然就有些紧张,我问:“你是周飞周大夫吗?”他说:“是,你是哪个?”我说:“我是圣圣。”他在电话那头想了一会儿,还是说:“哦,对不起,我想不起来你是谁,请问你有什么事吗?”我一时倒不知如何对他亮明身份,如何说明来意——我觉得我应该和他当面谈谈。我正在思考着如何回答他,他就说很忙,挂了电话。我本想再接着打,可瘦猴儿却火急火燎地找我,我只好作罢。

这几天,我和瘦猴儿一起在三哥和秀萍出现的各个要道对他们围追堵截,但最终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们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当然,你知道我的心思——我要抢在他之前找到三哥,所以,很多时候,我就以拉肚子,头疼,犯病,渴了,饿了……等一系列借口捣乱,而瘦猴儿又不得不由我牵着鼻子走:一是他原本就没钱,又在遇到我这样的“有钱人”后,他便十分吝啬了,他只有跟着我才能在麦城混下去;而第二点就尤为重要,他要我帮他一起对付三哥,“有你在,我就有安全感,他那样做贼心虛的公家人,最怕你这样的人了。”瘦猴儿的意思我明白,他无非是觉得我傻,好使唤,而一般人又不太愿意和傻子较量,所以,我们的组合在三哥面前就有了优势,这一点上我有点憎恶瘦猴儿,但我也能理解他——在他最难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帮手,要不然,刚来麦城的时候,他也不会缠着我。而话又说回来,在这几天的交往中,我发现他并不是一个令人讨厌的人,以我这样的“身份”,我愿意和他交朋友。这样一来,矛盾就出现了,所以,我又不能离开他,我有我的使命——我是太上老君派下凡救民于水火的使者,岂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亲人和朋友自相残杀,佛曰:善恶一念间。我又怎能漠然旁观。

瘦猴儿其实是摇摆不定的,除了像宝贝一樣保护着怀中的那厚厚一沓秦腔剧本之外,他对别的反而没有太多的欢喜和憎恨,就像对三哥的态度,也仅仅是那晚喝醉了之后,拿着刀说了几句狠话,之后便再也没有“雄心壮志”了,而对于秀萍,既没有憎恨,也没有如他母亲期待的那样对她抱有“缺之不可”的幻想,他表现得平淡极了,仿佛参与就是乐趣,还真有点“无色无相,无嗔无狂”的圣人之态。

“……我看到那个娃娃了。”瘦猴儿拽着我的胳膊,兴奋地说。

“哪个娃娃?”

“就是那个与你在茶园门口吵架的女子……”

那个脸蛋儿像三草奶子的女娃娃站在一个小吃摊前,指挥着手忙脚乱的老板娘,她踮起脚,朝老板娘拉开的存钱盒里张望着,她身后跟着打过我的那两个小伙子。我不想惹事,但瘦猴儿却坚持:“至少要让他们道歉,我们是文化人,应该有文化人应有的自尊。”我磨磨蹭蹭地往前走。那女孩抬起右手,将头倾斜四十五度,浅浅地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圈,她修长的手指夹着细细的纸烟,停在半空中,优雅极了。

……她突然就和老板娘吵了起来,大约是她要的东西不随她的意,她将那女人装好的东西,一件一件从塑料袋里取出来,丢在案板上,女人和她理论,她便来了气,跨步到了里间,和女人大吵,她挥舞着烟头,一下子变成了可爱的泼妇,女人也不是善茬,转过身子就和她针锋相对,而这时,他身后的一个小伙子,迅速从那个敞开的钱盒子里抓起一把钱,装进了裤兜里,然后同另一个转身离开。我刚要追,却被瘦猴儿拉住:“不要多管闲事。”我控制了自己,但心中怒火中烧,想着逮住了这女娃儿也是一样——哦,对了,我记得她叫薇薇。等我们走过去时,那两个小伙子早已消失了,那女娃儿一看是我,转身就跑,我撒腿就追,她像一条沉入大海的鲫鱼,在人群的夹缝里游走自如,但我也有优势,行人一见我破破烂烂的样子,竟然都纷纷躲开一条路来,于是,我就像是鸣锣开道的金刚,追着一只仓皇而逃的老鼠,等出了大街,她就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巷子,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我站在她面前,用高大的身影把她笼罩起来,冷眼盯着她。

“你想寻仇吗?”她说。

“没想到你还是个混混,把钱还回去。”我大义凛然地说。

“钱?什么钱啊?”

“别装傻。”一股豪气涌满了我的胸膛,“我看得一清二楚。”

“呵呵。”她突然笑起来,用近乎乞求的口气说,“大哥,哦,不不不,大叔,您弄错了吧?您看看,我哪儿有什么钱呀,我穷得叮当响,不信,您搜搜。”她说着,就将口袋齐个儿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双手一摊,斜眼瞪着我——除了半包纸烟和一个打火机,两片口香糖和一些纸巾,便什么都没有了,奶奶的,比瘦猴儿还穷。我说:“我得跟着你找到你的那两个同伙,钱在他们身上。”

小姑娘一听就哭了:“冤枉啊,大叔,我一个有娘生没娘管的人,哪还有什么同伙呀,你这是要往死路上逼我呀……”她哭着,却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我,倒让我想起杨家峪的父亲死后,在灵堂里,杨家峪的女人就是这么一副哭相,边哭边观察闲人,她是怕有人顺手偷东西哩,而她也这样哭,定然不会有好事。

果然,当瘦猴儿在巷子外面叫魂一样喊我的时候,我一分心,这娃儿就趁机逃了,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蹿出去十几米远,这一下我就生气了,怎么能让一个毛头娃娃给耍了,我憋足了吃奶的劲,大步追过去,眼看就又要追上了,不料,女娃娃在巷子拐弯的时候,一脚踩在一块小石头上,脚一崴,呀地鬼叫一声,扑倒在地。

……我背着她到了市医院的时候,她终于安静了,尽管疼得冒出了冷汗,却一直紧咬着嘴唇,不再闹腾。她提出了两个条件:一是不能把她抽烟偷钱的事告诉她的家人,二是要我留在医院里一直到她出院。不然的话,她就诬告我——是我把她打成了这样,“你想想,打人是什么罪?不但要付所有的医药费,还会被拘留。”

就这样,我真正成了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这个还有三个月才满十八岁的不良少女成了我的冤家对头。她几乎认识骨外科的所有大夫和护士。他们对我都报以友好的微笑,客气有加。

“你身上太臭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歪着头,一副调皮的样子。

“你恨我吧,是我把你逼成了这样。”我觉得唯有忏悔才能让她饶恕我。

“我恨你干嘛……嘻嘻,你是救人的英雄呢,谢你都来不及呀……嘻嘻,谢谢你哦。”她动了动身子,呲着牙说。

“对不起。”我还是向她道歉了。虽然我觉得自己做得没错,但致人伤残,就是我的不是了,再说,像我这样的文化人,应该是做大事的,岂能和这样的小姑娘一般见识,况且,我在医院里陪她,那四哥的事咋办?我想求得她的原谅,让她饶了我。

“演戏就得有个演戏的样子嘛。”她撇撇嘴,板着脸说,“你再这样道歉,万一露馅了,责任自负。”经她这样一咋呼,我就赶紧闭嘴了。她装作生气的样子,转过头望向窗外。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一下子沉闷起来。

……她终究经不起沉闷,就又转过脸来没话找话,东拉西扯地问我叫什么,家在哪里,为什么来麦城等一些闲话,我就跟她撒谎,除了把名字说对以外,其余全是编造的,心想你一个丫头片子,老子这样的文化人还能玩不过你。但她却并不计较这些,也不深究,倒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她倒是坦诚,把我想问的和不想问的都告诉了我。她说上次和我吵架是心情不好,那是她第五天上班,“不想干了,就想找个人出气,只怪你运气差,撞上了。”她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坏笑,她并不道歉,有点恶作剧后的理直气壮——想必这样的事没少做过。

“那么,家里人呢?”我问。我本来还想骂“他们也太混蛋了,怎么只知道养,不知道教呢?”《三字经》曰过:子不教,父之过。由此推断,她父亲也定然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但为了不找麻烦,我就把这句话压在了心底。

“都死绝了。”她一副漠然的表情。

目无尊长——这话就没法说了,我不太喜欢与没有教养的人聊天。她后来大约是看到了我脸上带出的不快,就又挥了挥手,摆出一副被逼无奈而又略显麻烦的表情说:“算了,算了,告诉你也无妨。”

她说,亲生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死了,她对他毫无印象,五岁时,母亲又嫁给一位医生,可天降大祸,在她六岁的时候,母亲出了车祸,瘫痪在床,“她真是个可怜的人,但她把自己的不幸带给了我,所以,她是个可恨的人。”她对母亲充满了抱怨,甚至流露出她应该早死早托生的非常想法,但因为我对这样的言词十分抵触,她才没有话从口出。但她对继父的态度却明显要好得多,夸他英俊,夸他医术高明,夸他善解人意,夸他不始乱终弃,夸他温柔体贴……一切用来夸赞男人的好词几乎被她用尽了,然而,最后她竟然说:“他不是一个好男人,我那样爱他,他却让一个乡下女人留在家里,你说,这是要赶我走吗?”这时候,她竟然两眼溢出了泪花。她性情突然大变,开始自言自语地骂人:“好,既然要赶我走,那我就让他后悔一辈子……他都不要我了,我怕什么……”

我后来明白了,她不是需要我陪她,而是想找一个陌生人听她倾诉——我这样的傻子,正吻合了她的想法。哈,好吧,说就说嘛,我又不缺什么,等她高兴了,我就能一走了之,何乐不为呢。

8

晚上的时候,她家里终于有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化着淡淡的妆,个子高挑,尽管朴素,却一眼就能看出那种刻意的打扮,只是因着人长得漂亮,反而平添了几分姿色。她一进门,就显得拘谨,小心翼翼地将饭盒放下,也不多问,只是求她吃饭,并为自己的迟到而说了一些理由,但薇薇并不认账,反而横眉冷对,质问:“谁让你来的?你走吧,我永远都不想见到你。”女人面露难色,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我一看不妙,想着万一她再激动,带动了伤处,就有麻烦,我就劝那女人先去:“一切有我哩,你放心吧。”

女人走后,我再也没忍住,就抱怨微微:“你这娃娃太混了,大人好心好意来看你,你怎能这样对她哩。”

“狗屁大人,明明就是一个妖精,就是有了她,我们家才不安宁了。”

我被她说糊涂了,借故去外面透气,不料却在楼梯口碰见了女人,她正向窗外凝视。我咳嗽一声,她回头,看见是我,就转过身子,脸上堆满了笑,说:“多亏是你救了她,下来我们要好好谢谢你呢。”

我问:“你是她什么人?”

女人苦笑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說:“我也不是她家什么人,就是个保姆。”

她这么一说,我便明白了,原来薇薇骂的人就是她,一定是她鸠占鹊巢了,这样的女人真无耻,在人家家里像小狗一样撒了一泡尿,就觉得能圈地当主人了。以我这样的智商,根本弄不清这家人的复杂关系,于是,便有了退意——我真的不想再与他们有任何瓜葛了,好吧,既然是把我定位为见义勇为的英雄,那么英雄就该有做好事不留名的权利,所以,我便借故溜走了。

那个晚上,瘦猴儿对我进行了一番声讨,他觉得我就是个白痴,比傻子还傻一百倍的白痴,他的理由充分得吓人:“既然都是英雄了,为什么不向他们要点钱呢?钱啊,有钱了,咱们就能排戏了。”他扳着我的头以像极了三草的语气说:“你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啊?”在没得到我的回应之后,他捶胸顿足地连连仰天长叹,并对我这几天的遭遇做了再三再四的深入分析。“你就是个十足的瓜怂。”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说,“这种能请得起保姆的城里人,大多非富即贵,他们一天的花销你知道有多少吗?瓜子哦,能抵得上我们一年的吃喝哩,唉,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你连自己都混不全活,还整天想着拯救世界,拯救人类,狗屁,世界是你这样的人能拯救得了的吗?在那些有钱人眼里,你他妈就是个要饭的,臭要饭的……你说你这样夹着尾巴逃走了,他们要是不知好歹,万一反咬一口,说你是畏罪潜逃,到时候你就百口莫辩了哟……他们这些有钱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我不怕。”

“呵,有你怕的时候。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对付那个狗日的哩,可你看看,你连自己都对付不了,你说你这个瓜怂,好端端的,送她去医院干嘛呢?图什么呀?”他突然变得盛气凌人,让我很不舒服。

我说:“我也不要钱,钱对我有什么用?”我差一点就要说出我来麦城的真相了,但话到嘴边,我还是咽了回去。

于是,瘦猴儿给我讲了半夜钱的重要性:“……兄弟呀,这世上,没钱真是寸步难行……”我明白瘦猴儿的意思——要是没有枣红马给的那笔钱,我们就不可能住这么舒坦的旅馆,说不定早已经去要饭了,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是什么人啊——太上老君的首席座前弟子,岂能为五斗米折腰。我一夜没睡,我觉得瘦猴儿有些话还是说得有道理:是啊,我又没犯罪,逃什么啊。

第二天,我想通了,决定再回到医院,履行我与薇薇之间的契约,毕竟“不能失信于人”,作为一个“文化人”,这起码的担当还是应该有。瘦猴儿执意要跟着我去看看,他罗列了一大堆理由,什么保护我呀,以防不测呀,见机行事呀等等,我受不了他的纠缠,想着让他去看看也无妨。

薇薇明显憔悴了许多,假睫毛摘了,口红、眼影以及厚厚的脂粉淡了,几缕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露出了清纯朴素的真面目,与太原府的女孩儿毫无两样,令人突然生出了好感。她说昨晚是“那个她”陪夜来着,憋了一肚子气,她这会儿回去做早饭了。在她的指挥下,我抱着她上了一趟厕所,又给她打水洗脸刷牙,一切停当了,我才下了决心,对她说:

“对不起,昨晚我本来想跑……”

她盯着我的脸,扑哧笑出声来,她说:“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我不能给文化人丢人……”

“你?文化人?”她饶有兴趣地望着我,继而又哈哈大笑。

“唔。”我憋红了脸,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会回来的。”她露出一副未卜先知的骄傲表情。

“为什么?”

“因为你是文化人啊。”哈哈,哈哈,我们都笑了。

正说笑间,那个女人提着早饭进来了,薇薇的脸一下子就由晴转阴,像是突然转动了表情的开关。但令人没想到的是,女人的脸也倏忽一下子变得阴沉了,她站在门口,绷直了身子,怒气迅速蔓延开来。

“秀萍。”瘦猴儿从塑料凳子上弹起来,“秀萍,你怎么在这儿?”

“谁让你来的?你怎么在这儿?”女人的声音放大了,把病房都弄响了,她突然变得威严起来,快步将饭盒放在床头柜上,又旋风一般飘了出去。

他们的声音惊动了整个病房,一些看热闹的人纷纷涌了过去。女人呵斥着:“你来干什么?为啥要跟踪我?”瘦猴儿近乎哀求地辩解着:“我来看看你……就看看……”

……事情至此有了戏剧性的转折,让我始料不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因而,我们就有机会“自然而然”地坐下来谈一谈。瘦猴儿并没有像当初给我展示的那样冲动和愤怒,反而滋生了莫名的卑微和拘谨。在周大夫,哦,不,应该是周主任——市医院骨外科的周主任,对,就是我三哥的家里,我们四个人“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要强调的是,凡事都有个规矩,得一项一项来,我此时是瘦猴儿的帮手——我还不想亮明身份,尽管三哥在我身上多看了两眼,但他毫无疑虑,我们完全是两个陌生人。

房间宽敞,气氛融洽,并没有摊牌之前的剑拔弩张,也没有长期窝着一个瘫痪病人的潮湿阴冷,一切都如我们平常能想象到的那样,“简直就像是亲戚来访。”更重要的是,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嫂子也被三哥推到了客厅,加入到我们的谈判中间。她坐在轮椅上,腿上盖着小毯子,脸色惨白,略显肥胖,有一种雍容华贵的优雅之相。

三哥像市长一样坐在真皮沙发上,秀萍像训练有素的秘书,三嫂倒像是尊贵的客人,而我们,却像是讨薪的民工,底气不足地坐在小凳子上,瘦猴儿因为坐得太低,看三哥的时候,还要仰着头,从一开始就摆出了一副乞求之态。我尽量坐直了身子,想和三哥他们保持平衡,但还是紧张,我搞不清楚我为什么会这么紧张,一股寒气从我的下盘升腾上来,蔓延全身,我竟然冷得牙齿打颤,就像是“炸金花”的时候,突然来了一副好牌,不由得心慌气短,激动燥热——这种状态,总是突如其来,无法控制。我用手压了压抖动不停的右腿,左腿却跟着抖了起来,我只好将双手放在膝盖上,深呼吸两口,逼着自己平静,可越是逼迫,就越是烦躁,不多时,浑身就冒出了冷汗。

谈判就是在这样的不对称中开始了。我能隐隐感到三哥内心深处的不屑和讥笑,但他表面上却异常严肃,他说:“秀萍暂时还不能跟你回去。”说完,他就面向秀萍,秀萍点了点头,草木一样的三嫂也点了点头。

“为什么?她不回去,难道让我打光棍吗……”瘦猴儿总是很着急,我按了按他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正。

“我們已经商量好了,秀萍也同意了。”秀萍跟着点了点头,三哥说,“你看啊……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呃……我非常爱我的妻子,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三嫂脸上带出了一丝不容察觉的满足和微笑,“薇薇是我的女儿,我也很爱她,我从来都是把她当亲生女儿来看待的。哦,话到这儿,就要谢谢你,救了薇薇。”三哥转向我,微微点了点头。

三嫂也机械地跟着说:“谢谢。”

“但是,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你们农村人不是有句话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三哥很快又言归正传,“相信你们能理解我。”三嫂和秀萍一齐点了点头,我也觉得三哥说得有道理,就跟着点了点头,瘦猴儿大概听得一头雾水,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们,瞪大眼睛望着三哥。“所以,我想和秀萍给我们生个孩子。”

瘦猴儿大概是没听明白,迟疑了一阵。秀萍说:“对,生完孩子我就回去。”这时候,她终于把头低了低,身子往沙发里缩了缩,语气柔和了许多。

“放屁,放你娘的狗屁……”瘦猴儿跳了起来,他像个小丑一样在地上“手舞足蹈”。

“你不同意,我们就离婚。”秀萍提了提声音,身子再一次坐直了。

只这一句,瘦猴儿就安静了下来,三哥适时地将一个合同从茶几的抽屉里掏出来,推在瘦猴儿面前。瘦猴儿喘着粗气,双手颤抖得厉害,只好由我拿着合同,我们两人一起看。合同的内容倒也简单,除了刚才谈的之外,还有三个附加条件:

一、履行合同期间,王秀萍与高世昌不得离婚,且不能以其他理由无事生非。

二、付给高世昌精神损失费5万元整。

三、本合同自即日起5年内有效。

看完合同,秀萍拉着瘦猴儿去了另一个房间,两人谈了大约十多分钟,出来后,瘦猴儿的态度就有了转变,他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觉得5万元太少,他说:“一口价,10万。”

一切似乎都在三哥的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与瘦猴儿握手成交,并让瘦猴儿在合同上签了字。三哥将合同收起来,便说:“明天让秀萍去办一张银行卡,我将钱转过去,让秀萍拿给你。”

好吧,瘦猴儿的事就这样愉快地达成了协议,趁着他们都高兴的时候,我叫了一声:“三哥。”这无疑于一声惊雷,所有人都严肃了起来。

瘦猴儿捅了捅我的腰:“你疯了?”

秀萍说:“谁是你三哥?”

我那三嫂说:“你是谁?”

三哥斜眼瞪着我。我说:“三哥,我是圣圣呀。”三哥大约是回忆起我曾经打过电话,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就急了,又说:“我是云云——周云——太原府的周云。”三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仍然不说话。大家一齐诧异地盯着我。

“你救救四哥吧,就是老四——周超——他犯事了——”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四哥在固城所遭遇的不幸和冤枉,以及我是如何被父亲丢弃后到了固城,再因为四哥的事到了麦城,又如何与瘦猴儿相识等所有的事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咱们家现在就你混得好,你可要想办法呀。”

三哥抹了一把脸,良久,才缓缓问:“你是来要钱的吧?”

“不是,不是。”我慌忙辩解。

“说吧,要多少?”

“这不只是钱的事儿。”我舔了舔嘴唇,尽力做出一副深谙世事的样子,“你知道——不光是钱,还得有人——上面有人。”

“上面?”三哥眼球上翻,嘴角上扬,但不待我答应,就又将脸转向瘦猴儿,“是吗?”

瘦猴儿还在恍惚中,被这一问搞得惊慌失措,他看了看我——毕竟我们一起这么久了,于是,便鸡啄食似地点着头,“唔唔”地应承着。

“你们先去吧。”三哥对秀萍说,秀萍就起身将三嫂推进了卧室。

三哥像是突然遭受了巨大的压力一样,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他思索着,盘算着……终于,开了口:“你说你是被他领出来丢了?”

“嗯,丢了,太原府容不下我,他们说我给他们添乱了……”

三哥挥了挥手,制止了我,然后重新坐下,撕下一张纸条,让瘦猴儿写一个我们暂住的详细地址,以及可以联系的电话(瘦猴儿有手机)。他说:“回去吧,我想想办法。”

我高兴极了,颤声问:“有办法?”

“有——办——法。”三哥一字一句地说,像一个攻城破敌的将军,他的目光仍然越过我的头顶,停在了那张“破阵子”的书法上。

“……我们必须得庆祝一下。”瘦猴儿拿着出门时三哥给的五百块钱,搓开,在我眼前晃来晃去,那红色的纸张,在微弱的阳光下,像公主身上泛着金光的霞帔,亮瞎了我们的“狗眼”。瘦猴儿甚至跳起来,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他说:“我们有钱喽,可以排戲喽,要出名喽……”他的声音充满了感人的力量。

“我们必须得找个好馆子大吃一顿!”

“我们必须得买两瓶好酒痛饮一番!”

“我们必须……呵呵,必须做一些我们想做的事……”

就这样,我和瘦猴儿在百货大楼附近的一家餐厅里点了五个菜,喝了两瓶“三星”酒,从下午三点一直喝到华灯初上,我们像两个咸鱼翻身的土豪,在大街上大声说话,大声呼吸,大声浪叫,大声发笑,大声唱戏,当然,还用力拥抱。

是如何回到旅馆,如何睡下的,我们一概不知。当我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是置身于一家医院,眼前是戴着口罩的医生和护士,他们低声交谈着,忙着给我做检查,最后,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医生对一个中年的女护士说:“这两个人就交给你了,你要好生看管,周主任送来的人,不能出半点差错。”那女护士点点头,说:“好的,好的。”

等其他人都走了,女护士就给我吃药。她说:

“有什么症状吗?”

“我没病。”我说。

“嗯,这儿来的人都这么说。”她的声音柔和清脆,有一种自信的稳重之感。

“这是哪儿?”

“三院。”她说。

我的正前方,墙上有一块巨大的蓝色牌子,题目是:麦城市第三人民医院精神病病房须知。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前世今生仿佛一下子离我而去,那几个字慢慢变大,慢慢模糊,我看了看左侧的瘦猴儿,他仍然沉睡不醒,伴随着隐隐的鼾声。我想,他大约是真的喝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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