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2017-08-02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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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之“应”,首先表现为顺天应世的政治智慧。
天也者,除特指自然之外,还泛指社会走向的自然而曲折绵延抑或螺旋变化的势态和时世。社会时势,是一个历史概念,也是一个时空概念,体现时间的历史流向和空间的搏动节奏,也即在时空交汇处所呈现出来的纷繁复杂的人世和世道,自有合乎自然和社会发展的本然规律和秩序,并始终在明暗嬗替的动态过程中由“乱”而“治”、由“分”而“合”的历史大趋势。
乱世,是一个失序失衡的时世,一个暂处失“治”失“统”的社会现实。三国时期,诸方力量势均力敌,正邪交锋此起彼伏,攻城略地兵荒马乱,满目疮痍民不聊生,造成极大的时代灾难和痛苦。
局势混沌一片,天昏地暗,天荒地老!
世道失衡人世倾斜。
人心向背无所适从。
人处乱世,英雄恰有用武之地。智者更逢应世之时。是时也,有挑战,也有机遇;有血腥厮杀,也有功业建树;有危途险境,也有曲径幽林;有真假善恶,也有成败得失……一一皆美者自美,丑者自丑。时或美丑界线模糊难分泾渭,到头来都会在时间的淘洗中露出各自的真面目来。
当然,是英雄,也各怀不同的志向和目标;是智者,也具各不相同的反应和行止。凡为英雄,必于鼓声乱作时,奋起挥戈“用武”扬名豪举天下,而凡为智者,虽听得见时间深处的远方呼唤,但行为取向却大相径庭:有闻呼而“默应”者,如诸葛亮好友司马徽者,只是消极避世隐遁山林,清谈时势独善其身,一蓑烟雨持才孤吟,任其人生智慧沉寂于渺渺年光;有闻呼而“响应”者,如诸葛亮则顺乎天时应乎当世,尽遣平生智慧于群雄纷争之间,终于走过了从发现自我到完成自我的人生道路。
那么,当初刘备诚邀其“出山相助”时,为何婉言拒绝说“亮久乐耕锄,懒于应世,不能奉命”呢?其实中有深意在焉。
自家境变故,迁徙隆中隐居卧龙岗,以耕锄为“乐”,是乃散淡本性所致,散是闲散,一种随遇而安的淡泊,一种顺其自然的淡定,正如京剧的一句唱词: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正如大书于茅庐大门上的那副对联:“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
且耕且读的山居生活,饱读诗书典籍,广结高士名流,游吟山水之間,却依然纵目时代风云,心系天下形势。慧眼独观大略,要不怎有隆中“三分”之论和“西进取川”的决策?可见“久乐耕锄”之外,还是蛰伏着一个应世建功的远志,诚如古风一首所云:“南阳卧龙有大志,腹内雄兵分正奇。”
倒是“懒于应世”的那个“懒”字,颇可咀嚼玩味。懒惰吗?不是;懒散吗?也不是。读来读去就是读不出“懒”的原意。是懒得应世,不是无心应世,即便有心却也懒得一“应”而就;更不是无能应世,即便持才却也懒得挥霍才能。这是一种自矜自适的洒脱,一种自尊自重的超迈。当然,平常时或有懒意淡处世事;非常时即可应世而起,干出一番煌煌功业来。愚发现,诸葛亮知遇明主,这个“懒”字的幽隐深处,分明正迸发出一种智慧的力量,漫出一种顺天应世的期盼。
看似应景懒处好,蓄势待发正年少。是的,诸葛亮当时只不过27岁,正当精力旺盛血气方刚,且腹笥充盈才气勃发,愚终于读懂诸葛亮何以自比管仲、乐毅了。
崔正平、石广元、孟公威、徐元直四人,皆为当时一流人才,诸葛亮曾抱膝长吟而指四人曰:“公等仕进可至刺史、郡守”,当“众问孔明之志若何”时,他却微妙地“笑而不答”。其实他早已“应答”了,诚如司马徽所赞:“每常自比管仲、乐毅,其才不可量也。”
管仲何许人也?是以其卓越的谋略辅佐齐桓公成为春秋时期第一个霸主的人。其幸一在知遇明主;二在身处乱世却谋略超群充分发挥了治国求霸的大智慧;三在建功立业,“九会诸侯,一匡天下”,位居齐相并得明主称父之尊。
乐毅,战国时期燕国大将,熟知兵法,智勇双全,曾佐燕昭王联合韩、秦、赵、魏组成五国联军,毅然发起济西之战,一举击破强齐主力,终于以弱胜强以小胜大,并果断乘胜追击,长驱直捣齐国国都临淄,继而兵分五路,短短半年就连下齐国70余城,竟致其濒临亡国之境,从此威望大振名闻遐迩。
由此不难推知,诸葛亮常以管、乐自比,不仅在才华,还在情性,在建功立业之志,抑或说得哲理化一点,在智慧生命的自我实现。当司马徽继徐元直之后再度向刘备举荐时,关羽等并不服气,认为孔明自比春秋战国时“功盖寰宇”的名士,是不是太过分了?哪知司马徽还另以名声响彻史册的二人作比,一位是商代末年辅佐周文王缔造齐国、继而又助周武王伐纣亡商的姜尚姜子牙,另一位为秦末汉初协助刘邦在楚汉之争中最终夺得天下的开国元勋之一的“谋圣”张良张子房。
由此可见,无论自比,还是他比,无论自许,还是他评,以古人所比者,有三个共同特征:一皆出入乱世;二皆知遇明主;三皆功业卓著。也就是说,他们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期,贡献出自己的智慧辅佐明主打下天下并完善自我人生的人。有抱负,有智慧;有时遇,有识者;既得天时,又得地利、人和;既应世道的召唤,又应内心的梦想,难道不是诸葛亮与古代高人的慧心相照吗?难道不是诸葛亮与当今之世的会心默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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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看来,诸葛亮隐居隆中之“懒于应世”,内心深处还是有所期待的。“乐”无非是一种随遇而安的寂寞厮守;“懒”无非是一种持才傲世的洒然情性。一旦“春雷惊梦”,天时宜人,一觉醒来,便是别一番光景了。
有古风一首云:“……庐中先生独幽雅,闲来亲自勤耕稼。专待春雷惊梦回,一声长啸安天下。”所“待”者何?“春雷惊梦”也。“春雷”,是一个颇富有象征意味的意象,知者自可生发丰富的联想;所“惊”者何“梦”?也是一个富有人生指向意味的朦胧意象,悟者恰恰也可纵观斯人一生由弛而张的非凡作为,驰想其追求目标和旷放情怀。
有意思的是,当刘备冒风雪“二顾”茅庐时,在草堂听得其三弟诸葛均所歌一首云: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歌之所暗示兄长的人生指向再也明白不过了:有“凤”“非梧不栖”;有“士”“非主不依”;当今虽则“乐躬耕”“爱吾庐”只不过权且“聊寄傲于琴书”而有所“待”罢了。所待者何时?所待者何人?所待者何意?是待也在“天时”;是待也在仁主;是待也更在实现自我价值,也即放眼天下形势,怀才为世所用,志在建功立业。之所以待得刘备“三顾”方肯出山,愚认为,排除访友闲游的偶然因素之外,恰恰是审时度势顺天应世的人生追求和隐而有“待”,“待”而有“应”的智慧选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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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茧初抽,语惊天下。“隆中对”是仁者和智者的对话,是仁心与慧心的精神默契。诸葛亮之所以从“懒于应世”到出山应世,除上述主观动因之外,客观促因约略有三:
一是天人感应,心有所动,势在必出。
是时也,曹操逐鹿中原已平定北方兵力雄强;孙权坚守三世基业稳坐江东;唯西川沃野千里民殷国富,然刘璋、张鲁等皆“皆非立业之主”,恰可助刘备乘隙西进以图霸业而复兴汉室。此时出山正合天时。早不能出,出则在群雄纷争各自为政此消彼长存亡难料的乱局必然无所适从;晚也不必出,出则天下大势甫定机遇已失,那就不能人尽其才而空抱心志难以成就为世瞩目的赫赫功业了。
云驰月晕,山呼谷应,于混沌中看透世情,于乱象中感应天时。隐于当隐时,出乎当出时;隐则耕读闲淡以养物外性情,出则纵横天下尽显丈夫气概,岂非如古贤之智慧应世吗?
二是为报知遇之恩,情知相应,缘起必出。
是时诸葛亮既了然于当世形势和走向,又感动于刘备“三顾”之诚和洒泪盛邀,便毅然应承曰:“将军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临行嘱咐三弟诸葛均曰:“吾受刘皇叔三顾之恩,不容不出。汝可躬耕于此,勿得荒芜田亩。待我功成之日,即当归隐。”从此收拾琴书大展经纶,以待“功成”再度“归隐”。然而,日后形势遽变,蜀帝中途撒手而去,负托孤之责,践遗愿之重,身处其间已不由自己,“功成”一半即魂断五丈原,既留恨未能一统中原,又抱憾不能随心“归隐”颐养天年矣。
三是出乎忧国忧民的文化情怀,仁心应世,志在必出。
生当为苍生,死则当报国,一个坚挚儒家文化的有志者,怎会一生厮守世外净土,远离尘世明哲保身呢?出世在守静,入世当恪勤,一个目光远大关注当下的智者,又怎会目睹乱世而无动于衷呢?
当初刘备就教孔明遭婉拒之时,即以“大丈夫抱经世奇才,岂可空老于林泉之下?愿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开备愚鲁而赐教”晓之以理,于是便引出“隆中对”一番宏论;当刘备虔心拜请孔明“出山相助”又被婉拒之时,竟然流下眼泪以“先生不出,如苍生何!”动之以情,一言既出,甚至于“泪沾袍袖,衣襟尽湿”!孔明亦性情中人,本就服膺劉备“忧国忧民之心”,心以“苍生”为念,志在兴汉之梦,“欲伸大义于天下”。既有这种文化认同,他不可能投“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也不会投举棋不定骑墙观望的孙权,只有当前“信义著于四海”的刘皇叔,虽然寄人篱下据新野这一弹丸之地,然前景未可估量,岂不是心志趋同最可奉献智慧于天下苍生吗?
行文至此,愚终于有点明白了,上述三“应”悉皆智慧之选而有所适也:即应于天,适时出山;应于情,适遇仁者永结世缘;应于心,适合襟怀而慨然入世建功立业也。
应者,受也。既受于天,又受于人,天人之应,无可规避。
一切都是宿命。
智者不由自主,闻呼而应,为世道,为苍生,也为自己。
这,岂不是为了真正有价值的生命、为了实现智慧充盈的人生吗?
人啊,人!只有顺乎自然合乎天时,走出闲逸积极应世,才能义无反顾地慨然前行在风雨如磐的沧桑岁月里啊。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