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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

2017-07-31王秀琴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皮子铁锤母亲

王秀琴

一群鸽子掠过头顶,圆润的胸脯收敛着,喉间一起一伏,挤出一串串的咕咕声。这种脆亮的鸽声,划破了城市的黎明。

这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大寒。

有时,也不是。

在北方,天气的运行,以节令看,小寒、大寒,大致都是在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推來推去,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这种寒冷一直要持续到二月四日左右的立春时分。当然,这是中规中矩的冷。自然和现实的情况远远比这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有时,小寒比大寒还要冷;有时,快要立春时,又来一场大雪,把整个春天都会延长一个月,真正应了春深似海的古话。

实际上,春天是决不会顺顺当当地来到我们身边的。她总是姗姗来迟,总是被漫长的冬天推来搡去,绊住了脚的。可人们盼春的心情,却是一天天活跃起来,一天天从心底温暖起来。

习惯上,人们把立春后的寒冷叫倒春寒,这种倒春寒对农作物的伤害尤其大。因为人们盼春的心头发了芽。所以,就觉得倒春寒格外冷,甚至叫人觉得它是一年中最有杀伤力的寒气。

可春天,真真切切,一步步逼近,谁又能挡得住她轻盈的脚步!

大杂院

城市边缘的边缘,有一排一排的破旧平房,间道窄,入深浅,是五六十年代的福利住房。这里真正的主人几乎全搬到市区繁华的高住宅楼里,腾出这些破旧的鸟巢,自惭形秽,为外地的民工、乡下来的农民、买不起房子的下岗工人预备着临时的住所。站在城市的制高点上看这些城市发展的痕迹,它与城市的蒸蒸日上是不协调的,是拉了人家的后腿的,是城市日新月异扩展的下一步范围和目标。当幕色罩下来的时候,这里的亮是带了暗的亮,是如豆之火的亮,是大片波涛汹涌的暗推动起来的一点点亮,好像这种亮是了无生气的,是疲惫不堪无可奈何的亮。屋子里的人家也同寻常人家一样丰富,可又着实藏了几份蹩脚、狭窄和清冷的。

正房顶上的烟囱,探头探脑,冒着青烟;瓦片乱乱碎碎,一幅身心俱损支离破碎千疮百孔的样子。鸽笼是空荡荡的心,一丝灵动的希望都捂不住,是放飞了的。房檐处椽子已经腐沤,这些烂掉的椽子萎萎顿顿、缩头缩脑,好像谁也不想争先,可这样一来,谁也争了先,成了出头的烂椽子。墙身斑斑驳驳,发着暗旧的光。窗玻璃都是小格子,小家小气的意思,透着狭隘的心胸和狡黠的眼光。它们一点也不精巧细致,更谈不上精雕细作,它们就是灰暗的存在,陈旧的象征,城市的记忆,对比的参照,触之像粗糙的皮肤,毫无细腻弹性,更无性感和时尚可言。最繁琐的要数墙根下的杂物,簸箕、笼头、生锈的农具,没角没脑的砖头,统统没思没想的样子,统统塞滞了心思过日子的样子;矗着的大黑缸,挺着大肚子,当仁不让,里面是隔年的老咸菜,被一块大石头无情地镇压着,气鼓鼓地吐着白哗哗的盐粒子;半块石板在大缸上盖着,胡乱扔着两根筷子,一看就是现吃现夹,来者不拒的样子。必不可少的是,谁家的墙根下都码着一大方阵蜂窝煤,破旧的塑料布围着,风一吹,沙沙地响,灰一块,黑一块,显得衣不蔽体。上面放置着些坛坛罐罐,有的裂了缝,有的豁了口,盖子也不知跑哪儿了,一幅涎着脸皮要米要面的样子。

南房是矮了一头的,有礼让三先的意思。碧绿的苔藓,不折不挠在墙角独自别出心裁地窥望着。墙壁的夹墙是更窄的,一家挨着一家,有些絮絮叨叨的意思,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阳光明媚,女人们总是斜靠着这些墙壁,东家长西家短,说些日常的话题,亲密着感情。她们亲密的样子,好像要长长久久地做邻居,信奉人生是一种缘,都有些互相珍惜,产生美好的意思。可是,她们看似无间,实则内心里都含了曲折的心事。有时,她们也互相冷漠着,各自守着自己一落千丈的心,就好像各奔东西的渺茫已漫上心头,实则是怀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忧患。总之,这里,没有古典和浪漫,更谈不上风情,没有海市蜃楼的玄妙,更无庵堂松山的高洁,有的是为生计日夜奔走的踏实和实惠,不虑时事的盲目和真切。大杂院里,有多少对未来的幻想,就有多大的欲望,脚下就会生出多大的真切。惯熟的人,偶尔聚在一起说几句荤话,家长里短,蜚短流长,摆出各种笑的姿态,乐呵一阵。也许,这便是生活的全部调侃。

望春下了车,把全身上下都拍打了个遍;走进巷口的时候,又把肩头、腰身和腿管拍拍打打,好像他天生就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巷口站着一位端着碗吃饭的女人,碗里已不见热气,看见望春拍打自身,便本能地躲到一边,撑开五指捂着碗口,鼻翼一上一下地翕动,一脸的厌恶写在脸上。望春远远地避着,几乎是贴着墙根儿走的。站在自家的大杂院门口,他又从上到下拍打一遍,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举行什么仪式。望春把一身的尘土全留在外面,把一身的晦气都拍走了。

他迈进街门,刚走两步,就被烂麻袋片、蛇皮袋子缚住了脚;再走两步,想挣开,却越发套住了,跺脚无用,一幅死缠烂打的样子。望春只好弯下腰,用手强行地剥掉它们。这时候,第一家的帘子掀开了,蹦出来一个男人,一股又一股浓浓的尿臊味,混杂着一夜的隔宿味与油炸葱花的调和味儿,簇拥着男人向望春冲了出来。望春几乎被这种味儿轰倒,差点背过气去。男人胡子拉碴,端着个尿盆,冲着望春抱歉地笑笑。不冷啊,在外面吃?男人冲着女人细声细地说,语调里充满了讨好与备下。女人不吭声,鼻翼忽闪着,只管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扒着饭。巷口站着的便是他女人,想必是家里的杂乱和这种怪味儿把她赶了出去,宁愿在外面冻手冻脚,就着冷气吃饭,也不愿与他父女四人共享这种他们共同炮制的美味。望春这样想。

下班了?男人笑眯眯的,胡子遮住了笑容。

嗯,回来吃饭。望春把各种袋子拾起,抖抖,铺展,放在蜂窝煤上,叉起一块砖头,压上。

工作稳住了?男人感激地笑笑,好像不和望春再拉呱几句,就觉得对不起他似的。

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不能说稳住,先做吧。咱只想好好做。望春刚来城里,试过好几份工作,这些经历,大杂院的人都知道,所以二人说话就有些心照不宣。

把这个小子生出来,俺也得出去做工,要不,真喝西北风了。男人三十刚出头,背看上去有些佝偻,弯腰倒尿,轻轻地咳一声,生怕冲撞了神灵。显得更有些卑躬屈膝了。

门口的女人只看了男人一眼,头便扭向别处。

妞儿她妈又有了?望春有些吃惊,可话一出口,自己倒先不好意思起来,脸先红了,就像正好碰上他俩口子造男娃的尴尬景象。

爹,俺要屙——屋里的丫头哆声哆气。

俺要吃南瓜,爹呀——这声音又有些蛮不讲理。

你看你看——,噢——男人冲着里头应一声,转头又对望春说,成了家就是这个样子。男人一面说,一面急步到厕所里,却又想起了尿已倒在墙根下,便住了脚,折了回来,朝望春笑笑,掀帘进去了。

望春刚走两步,男人的女人回来了,背着手,肚子并不大,却腆着,一幅昭然若揭的样子。看着望春的背影,瞪了一眼,一摔帘子,进屋了。

望春不管不顾,径直朝里走去。路过第二家时,他总是习惯地放慢放轻脚步。因为这一对胖夫妇规规整整,爱静悄悄地,文雅倒是文雅,就是有些像躲避着谁,自个儿试验着什么秘方似的。也是,他们俩口儿,结婚十几年了,就是生不出一个小孩子来,显得在人前中气不足。就拿男人来说吧,明明养得白白胖胖,却是中看不中用的;拿女人来说吧,土地肥沃,地域宽广,要说下籽也不少,可就是没有产量,莫说是产量,就是连棵苗也不长,真正日了怪了,邪了门儿了。他们是辗转到这个大杂院的,后来慢慢把几间屋子盘下,望春家赁的房子也是他家盘下的,也算是座住底兒,有了一些房产的。第一家房客的多子多产叫他们厌烦,头疼;可也令他们羡慕,神秘;明里躲避,暗里研究。听说胖女人撺掇着胖男人好几次偷听第一家房客在夜深人静时屋里的响动,听到的却是女人的呼噜声,男人嘘嘘嘘把孩子尿尿声,不免有些失望,心里更添些鄙夷,神秘感大不如前。

透过小格子玻璃,望春下意识地朝里看,和胖男人的眼神相遇,二人略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不远不近的意思。

再里面,是一个老奶奶带着孙儿,孙儿已是奔初中的学生,爹妈不知去向。老奶奶逼着孙儿好好念书,长大好鱼跃龙门。孙儿的眼睛迷离着,可老奶奶还踮着小脚,来回地唠叨,时不时出来唾一口浓痰。

望春驻足,挑起了自家的帘子,母亲米香的味道已扑面而来。

母亲米香

望春挑帘进屋,母亲米香正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秋衣,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漂浮在盆里,衣服的领子都窝在里头,脖颈依然白皙着,好像长久地秘不示人。母亲米香正在洗头。五十多岁的人了,连根白头发都找不到,这是母亲最引以自豪的事。她在邻居们跟前炫耀时,望春总是把头埋得很低。他觉得母亲米香身上的阴气太重了,他哥儿五个一个比一个光棍,说不定就与她的阴气太重有关。这是风水上的冥冥之事,望春一时也说不清。

饭在锅里扣着,大碗是你的,小碗是铁锤的。母亲米香的声音和着浓劣的洗发水味儿直冲过来。

望春细细地洗了手,脸,然后揭开锅盖,锅盖上的水蒸汽大滴大滴地滚落到小碗里,像委屈的眼泪。望春有些为老大铁锤伤心。

老大铁锤在化工厂做工,回来得比他晚,其他弟兄们都已经吃了饭各干各的,走了。而母亲总是用碗的大小来区分兄弟二人的早餐和晚餐。望春个头和铁锤差不多,多少比铁锤精瘦些。不知什么原因,母亲米香总是偏爱他,给他吃大碗,饭里有时还埋着一个荷包蛋。这使望春更加惧怕母亲,并有意地躲避她。可越是这样,母亲米香便格外地疼爱他,那种爱里头多少掺杂了些女人对男人尾追不舍的意味。

望春犹豫着,看着大碗和小碗,锅盖上的水蒸汽已经滴不下去了。

吃吧,大碗是你的,你哥饭量不大,他快四十的人了,就那样儿了,你正长身体,缺营养哩。母亲米香打着粗劣的洗发水,两只依然饱满丰润的手在头上挠来挠去,泡沫被挤得四处飞扬。

望春端起了大碗,蹲在墙角,稀稀啦啦地吃了起来。他确实是饿极了。这一次,他没有吃到荷包蛋,但南瓜饭依然使他品到了生活的香甜。他咂着嘴,把一直憋屈在饭碗里的眼神放开了,刚一放开,就赶忙又收了回来,像被什么烫了一下。是的,被母亲米香胸前的两只讨米袋子,晃来晃去的讨米袋子烫了一下。

望春的神思飘荡回乡村。

乡村。一个破旧的小院里生活着的母亲米香是个传奇式的人物。她一口气生了八胎男孩。看着虎头虎脑的男孩子,父亲欣喜若狂,贫寒之家添男丁,后继有人,心里自然高兴。生到第六子时,男人脸上却也愁云惨淡起来,半字不吐,蹲在门槛上,猛抽旱烟。母亲米香看在眼里,恨在心上。烟雾缭乱了男人的心,却坚定了米香亲手溺死第六子的决心。她要其他孩子分享这个孩子的天命。孩子太稠密,像树林里密密匝匝的小树,情同手足,却相互争夺阳光、空气和水份,到头来,个个都是弱不禁风的样子,这不符合母亲米香对孩子体格的要求。

溺死孩子,是母亲米香在一片小树林里得到的启示。那天,望春拉着挺着大肚子母亲的衣襟,穿行在父亲栽种的小树林中。母亲米香捏住一棵又一棵又细又长弱不禁风的小树苗,深深地叹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平心静气,抬眼远望,在她脸上,一副下定决心后的舒展,一种拨云见日般的澄明。

这能干什么呢,都不是材料,为了让它们成材,更好地活下去,只有狠心地砍掉几棵,露出空气来,好让其他树苗能享受到更多的阳光、空气和水份。母亲米香说。

父亲捏捏这棵,摇摇头,摸摸那棵,摇摇头。

除了往我肚子里种儿子,你屁本事也没有,料你一辈子也成不了器!母亲米香有些咬牙切齿地说。

父亲低着头,看着褐色的土地,扶着一棵小树苗,不吭气。

老六降世了,满身通红地躺在母亲面前。母亲米香异常镇静地扯一些旧棉花,弄成长条状,铺在坑席上,压压,使它尽量厚实些,轻轻地夹在自己两腿间,可血还是顺着她的大腿,淌了下来。母亲米香继续往她两腿间垫棉花,这一次,她紧紧夹住了双腿。然后,捧起满身通红、不哭不叫的老六,颤颤地伸向一个满是血水加尿水的尿盆。一大截血糊被无限柔软的脐带拖曳着,像是老六留在世上最后的希望。

望春和望春的兄弟们站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母亲米香一点点把他们的亲兄弟送上绝路。他们全身打着冷颤。他们既惊恐又侥幸。惊恐的是,他们的小命曾经无限悲哀地攥在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父亲手里(主要是这位精明的母亲米香);侥幸的是,母亲米香现在送走的是老六,而不是他们五个中的任何一个。在生命降落的瞬间,没被母亲早早弃之于世。

父亲嗫嚅着嘴,急急地,向前跨了两步,想要挽救自己的儿子——老六。母亲米香两道锐利而坚定的目光止住了他。父亲最终成了老六之冤魂不得超渡的帮凶。

母亲米香溺死老六的整个过程都是跪着的。她的脸色在冬日里一片苍白,泛着铁青。她是在向她生出的小生命致以敬意、歉意、悔意和深深的无奈。敬意、歉意、悔意和深深的无奈足以令全世界的母亲为之动容。尿盆里浮起一串串的气泡,老六通红的身体渐渐变成青紫,再慢慢变成黑紫。

窗外,老鸹久久盘旋,叫声尖利而瘮人。

屋子里的人打着寒颤,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推涌又消解着这些鸡皮疙瘩。

母亲米香有些精疲力竭了。她摆摆枯枝一般的手,示意有人把这个尿盆端走。

可所有人的灵魂都随老六走了,像一截截木桩立在那儿,包括父亲。

母亲米香气愤至极,使出全身的力气,把那个尿盆摔向望春的父亲和兄弟,血水加尿水溅了他们一身。老六黑紫的身体跃出了门外,像一条死去的鲇鱼。一条软软的脐带扫过望春的脸。望春嗅到了可怕的腥臊味和血腥味。

母亲的脸变成铁青,嘴唇变得乌紫,她在控制自己的愤怒。可是,所有的控制已经徒然,她号啕大哭,歇斯底里,震得窗户纸嗡嗡作响。

外面,风正狂吠……

就这样,就是用这种办法,母亲米香一连溺死了老六、老七和老八。她就是用这种残酷的坚定拔掉了父亲栽到她肚子里的小树,好让望春他们日趋成长的哥几个好好活下去。

被子破破烂烂的,铺的是麻袋片,上面一摊又一摊的血迹已经发干发黑。母亲坐着她的空月子,闭着眼睛,嘤嘤泣泣地哭。

望春一阵阵地伤心,觉得此时的米香不仅是他们的母亲,更是他们的保护神。他真想爬上土炕,紧紧地抱住母亲,或者偎在她怀里,给丧子后满是伤痛和余悸的她一些安慰。可兄弟们没等父亲说开饭,便欢呼雀跃,叮叮当当抢着吃锅里的窝窝头,好像是为母亲米香溺死他们最小弟弟的壮举而欢呼。人间的秩序本来就这样,死者已矣,生者总还要活下去。锅勺相碰碗筷相敲的声音,哥几个为一小块窝头争相抢夺的惨烈,好像在无限地嘲笑和羞辱着父母亲,他们无限制地缔造生命,这一行动本身就是最大的无聊、轻率和罪恶。望春看看母亲米香,瞅瞅锅里所剩无几的窝头,他还是抖擞地争了几块。他不能再想别的。不能。再想下去,他就会饿一天的肚子。这也是罪恶。望春不能饶恕自己。端着碗,粗糙的窝头含在嘴里,肚子里的饿虫直钩嘴里的粗食。嚼着,嚼着,望春木然了,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愚蠢是一种伤害。那么,精明呢,又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残酷的伤害?!

在这一带大杂院里,母亲米香是最有风情的一个,她无孔不入地展露着自己的风情。春秋两季,女人们薄花衫上缀的全是子母扣,母亲米香偏偏要精致地盘几朵云扣,盘出曲曲折折的典雅;一般女人都穿肥裆裤,包裹着或肥硕或瘦削的屁股,显得腿不是腿,屁股不是屁股;而母亲米香总把腿弯部煞瘦一些,把衫子的腰部煞瘦一些,显出颀长而好看的腰身,走路也铺排着轻盈和娇俏。母亲米香不年輕的身体里依然激荡着年轻的心气和躁动。她还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日子在她手下变得有滋有味。白面紧缺,她用一块红面做白面的芯子,赶出来的面,红白相间,吃起来也香甜;笨实的土豆被她弄得花样翻新。更要命的是,她腌得一手好泡菜。滚好的花椒八角茴香水,洗干净的小坛子,置在手边,母亲从不用大黑缸。她把萝卜、萹蓝切成薄片,码在坛子里,撒上咸盐,有时还要加一点点白糖,白糖实在短缺的时候,望春还曾看见她放过一两块硬水果糖,外面包着粉红色的糖纸,上面印着菠萝、半透明的那种糖,然后再把已经晾冷的花椒水倒进坛子里,封上盖,让它发酵。大约一星期左右的时间,打开盖,香味扑鼻,不咸不淡,吃起来脆生生酸溜溜甜丝丝的。难怪父亲曾无限地迷恋母亲,日夜想骑在她身上,涌动在她身上,长长久久地占有母亲。母亲的一举手,一投足,一转眼,一弯腰,都是风情的媚眼。难怪有人常常夸她,说,母亲米香就是揽几朵天边的云,也比别人香几分。在这个大杂院里,母亲米香的风情是施展不开手脚的,是被岁月沧桑和琐细长流的生计无情地弹压了住的。

母亲米香弯着腰身,她把湿漉漉的头发撸到左边,用毛巾褛着擦擦;一甩一甩,头发被撸到右边,再用毛巾褛着擦擦,头发最后被挽到头顶,用毛巾裹着,像个刚出浴的西腊女神。破旧褪色的毛衣套在身上,湿漉漉的头发把她后背上洇湿了一大片。早晨璀璨的阳光把母亲米香的影子推到墙壁上。墙壁上发出些暗暗的光,倒像打了一层蜡的油画。

母亲米香悉悉索索,一边收拾着衣物,一边絮絮叨叨。望春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

最近像一个老侦察兵的母亲米香,总会偷偷掌握前院一个女人的情况,什么年龄呀,走路的姿势呀,来历呀,好像样样都不及她,而且最让她不可忍受的是,她竟然尥着一颗门牙,抽烟吐雾,脸色黄黑,这样一个黄脸婆,女人味丧失殆尽。在这个女人面前,母亲米香的自信本应该是大把大把地从身上往外掏。可就是这样一个近五十岁的女人,每天竟然不下几个男人流水线般地找她。母亲米香断定她一定是在做皮肉生意,开着朝天铺子。母亲米香说她的判断一定是千真万确的。这样的女人,也会有男人去日?母亲米香的叹息里充满遗憾,哀叹里充满嫉妒。

母亲米香的心一定是受到撩拨了。

女人的心哪能吃得住撩拨!母亲米香可是个风情十足的女人啊!

可女人的心又哪能受得住煎熬!特别是风情这种东西,它理应广而告之,理应最大限度地抖落出来示人!

母亲米香冷眼瞧着前院那个女人,总有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凭什么呀,瞧她那个派头!歪瓜裂枣烂桃扁杏的两个儿子,都快娶媳妇了。凭什么呀?老娘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们哥儿几个养大,又挪到了城里。按说都做着工,老大化工厂,老二炸石头,老三就是望春,垃圾清理,老四学做木工,老五虽说有些游手好闲,可也不是无赖之徒。虽说工资不高,可也都挣着钱呀,可怎么一个个都是光棍呀?要让娘也出去给你们挣那钱儿,不是把娘的老忠贞给卖了吗?娘不能,可娘心里又对不住你们,对不住你们早去的爹呀!春儿,娘不能!可娘对不住你们哥儿几个呀!

望春听出来了,母亲的老贞节已经摇晃得近乎岌岌可危了,如大厦将倾。

母亲米香一把鼻涕一把泪,手里把玩着缀在衣襟上的一颗很显眼的有机玻璃扣子,那是去年母亲节,望春有意或者说是无意捡到的。当时,他还捡到了一只瓜瓜灯。他把纽扣送给了母亲,把瓜瓜灯献给了死去的父亲。当时,望春心里涌过丝丝热流,他要把自己卑微的感情拾掇起来,升华成一件件礼物,献给他的母亲,死去的父亲。正因为望春心细如发,所以,望春成了母亲生活中最解风情的唯一一个男人。

有段时间,望春尽可能地躲着母亲,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有一点自我捍卫的意思,因为这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可此时此刻的一刹时,望春觉得母亲,这个女人,是全世界最可怜的女人,她饱满的情思投错了人!

父亲之死

父亲爱火,却死于火,葬身于一场大火。

父亲是个火爆子脾气,长着一身结实的肌肉,他一口气使母亲米香生了八个儿子,这未能使他伤筋动骨,依然是虎虎生威。可是,叫他痛心不已的是,村里的耕地日渐被美其名曰的“造厂子”侵吞。他几次找村主任理论,主任看着他的结实肌肉,眼里闪过一丝恐惧,安抚他,却又威胁他。父亲看着自己日渐破败的小屋,日渐茂腾腾的儿子们,他赌气把自己的土地上全部种上树苗,他又率领儿子们开荒,开出的荒地也全都种上小树苗。父亲想要儿子与小树苗一起成长。他把侵吞土地一事深深地埋在心里,想以时间换空间,起房盖屋,给他的儿子们娶媳妇,传宗接代,采取一种曲线求地的策略。父亲的暗渡陈仓合乎了母亲米香的心事。母亲米香高兴地对父亲说,种好自家的地,养好自家的娃,操心别的事,都他妈的扯淡!

父亲弹压住了自己的心,却彻夜长叹。他的心里燃烧着一团火,磨镰刀时,他磨出火星子,唰唰唰的;看护小树苗时,他点上一只瓜瓜灯,痴痴呆呆地看上几个钟头。瓜瓜灯火苗微弱,像一豆鬼火。在漆黑的夜里,它是父亲的心火。

望春自始至终都不明白,父亲那样痴迷地看瓜瓜灯,是渴望温暖和光明,还是借以释放他心里燃烧的那团火?

一场大火正不知不觉地在林间空地上燃起。

据说是割枯草的人们逮着了一只野兔,架起枯枝柴草,一边取暖,一边烤吃兔子肉。那兔子肉太好吃了,金黄金黄的,淌着一滴滴的油,大家都争着吃。面对美食,谁还会谦让?尤其是在那个饿极了的年代!最后,吃兔子肉的人打起来了。火很快被风吹向了远方,以每分种几十公里的速度,卷裹着玉米杆,高梁杆,棉花杆,向前推进。它声势浩大,犹如数百架紧贴地面作超低空飞行的飞机,轰然而行,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阴冷的风可以助燃一切。地里的一切像一只只野鸟,掉进熊熊燃烧的大火里,噼噼啪啪地响,然后化作灰烬。父亲健壮的身体像一只野牛,他想跑,却跑不过火车般飞驰的速度,也掉进了噼噼啪啪的火里,糊焦味随着哧哧的油溅声汹涌而出。不知名的野生动物,被烧得又吼又叫,四处乱窜。

父亲是叫了一声的。是叫了一声。这一声,他是想呼救,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面前,在寂静的荒野上,这一声太微弱了。没人听到。

大火整整烧了一天一夜,像一场天火,发于偶然,灭于自然。烧无可烧,火自然也就熄了。

火灾之后,原野里一片焦黑,父亲的小树苗七零八落,已经很不像样子。来不及回穴冬眠的蛇们,变成了一条条烧焦的蛇皮,被小孩子们拾来,扯来扯去地玩儿。老中医眼尖,连咒带哄,连诈带骂,夺了去,宝贝似的,仔细地放在药臼里,研成粉末,卖了高价钱,发了大财。

望春父亲的尸骨,卑贱得不如一张蛇皮,已经焦黑,却没有当它们为虎骨。村委主任们都呈现出一脸的惋惜与同情,却一致指责他不该在晚上点瓜瓜灯瞎玩,以致引起了这一场大火,造成如此严重的损失。

母亲米香小心翼翼地说赔的问题。

村委主任悄悄地扯她的衣襟,说赔什么赔——声音里含藏着很大的余地。

母亲米香义正辞严地甩掉村委主任的手。

村委主任的声调变高了,你們家能赔得起吗?给你们个大人情,就把这些土地和这个院子充了公吧。

是母亲的老贞节要保使望春他们最后变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他们自己。

守着父亲的白皮棺材,抚摸着几块焦骨,母亲米香昏死过好几次。可这丝毫不能打动村委主任的心,他的眼神鬼魅般总在母亲侧卧的美丽线条上放肆地游荡。

父亲下葬在西山坡上。下葬那天,望春恨不能抱上父亲的几块焦骨,远走他乡。他就不信青山无处埋忠骨。可母亲米香和老大铁锤阻止了他。他们认为父亲还是入土为安的好。看着他们坚定的神色,望春感觉到了兄弟们意欲卷土重来的雄心,便不再坚持什么了。他点了一盏瓜瓜灯,放在棺盖上,如豆的灯光随风摇曳,变幻不定如千年世事。两锹土下去,瓜瓜灯熄灭,灯油也打翻在一边。望春从跪着的几个兄弟们中站了起来,他仿佛看见前面不远处挂着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也燃烧起来,燃烧成了他内心里叫做禀赋的那种东西,然后为父亲的天国之路照亮方向。号啕大哭的母亲米香回头看着这个老三——她的春儿,岁月在他脸上剥夺了些什么,又增添了些什么。惊愕中,欣慰中,希望中,母亲米香止住了哭声。

既无土地,又无房舍,一场大火烧尽了米香一家对这片土地的依恋。他们决定于当夜便举家迁移城市。按望春和老大铁锤的话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他们要打出一片新天地。

扛着破旧的行李,穿行于夜色中的母子六人,被母亲的一句话给震住了。

豆芽咋办?母亲米香说。

望春的行李从背上滚落下来,砸在了脚上。

初恋豆芽

清晨,血红的太阳光把望春进城的心思给搅乱了。

望春本来是想当夜就去找豆芽的,急躁的心撺掇着他:找豆芽,把事情跟她挑明了,当然,跟他走是望春最想要的结果和方向。母亲和哥弟们压制住了他,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这种事情急不得。老大铁锤更有些暴跳如雷,无名之火冲击着他的命门,对望春吼了又吼,像只发情的野狗。望春看着他,却只是个不理他。铁锤更疯狂。

几条汉子躺在只铺着一领席子的土炕上,这个土炕还是饲养院老翟头偷着给他们腾出来的,说好,只能住一夜。母亲米香已是感恩不尽。

望春枕着块砖,躺在土炕上,望着苍穹。茫茫苍穹,太辽阔了,深不见底的样子。遥遥的金牛星和织女星,发着些模糊的光斑,在望春的眼前缓缓移动,移动得有些艰难,有些伤情欲绝。周围的乌云虎视眈眈,时刻准备侵袭它们。最后,慢慢地,连一丝光亮都遮住了。这样的夜,是如何地摄人魂魄啊!

望春走了出来。在弟兄们的鼾声中走了出来。干冷的风微微地吹着,一条已经结冰的小河,杂草丛生的河岸,曾是他和豆芽相会的地方。星座上的光斑被引射到河面上,反射出微弱的光。

前面,不远处,一个瘦弱而单薄的身影临河而照,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又像在凭吊着什么。

那不就是豆芽吗?

望春急急惶惶地赶了过去。豆芽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热切的眼神中藏着躲闪。于是,温暖而寒冷的火花在二人之间来回跳跃。

俺要进城,挣钱娶你。

唔。

你可要等俺。

唔。

要不,你跟俺走吧。

没声。连唔都听不到了。

豆芽的眼睛盯着脚面,两脚冻得互相磕磕碰碰,忸怩着身子,想要被人记住,却又想让人忘记。

俺明天找你,和你娘把这事儿定下来,你不想走,就等俺回来。

豆芽抬起一双凄美的眼睛,两颗泪蛋蛋扑嗵扑嗵砸在河面上,摔成几瓣儿,闪着莹莹的光。望春还想说什么,她已经跑远了。两个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像跟望春作最后的道别。

望春望豆芽的身影,一腔的心事被月光浸透了。

第二天,白哗哗的太阳射进来,

母亲米香推醒了望春。

快去快去,和豆芽把这事敲定了。母亲边说边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她好像要找一件值钱的东西。可找了半天,觑着眼,看了看望春的几个兄弟,一口气叹出了望春的失望。

她家要啥条件,你都应承下来。咱不能输在起跑线上。母亲米香迎着光亮的太阳幽幽地说。她抗拒太阳光射透心灵的能力是非凡无比的,迎接太阳光射穿的勇气也是非凡无比的。

望春郑重地点点头,像接受了一件无比艰巨的任务。

米香一家的临时落脚处是在村外的饲养院。母亲米香的这一举动,于村委主任,分明是视死而归的对抗;于儿子们,则是一种破釜沉舟式的激励。她要为儿子们斩断所有的后路,打出一片新天地,培养足够的信心和底气。

望春向村里走去。村子里黯黯的,远远的,像整个的一块,拒绝任何人进入似的,不露一点缝隙。近了,街上泛着青灰的光,坑坑洼洼,暗送着秋波,街道和街道之间,通着气,鼻息互仰着,欢迎着他。

望春三拐两拐就进了豆芽家。

一对大红喜字打蒙了望春的头。

哟,这不是李家的老三嘛,前天死了老子,身上还挂着重孝哩,快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出去,别冲了俺家豆芽的好日子!豆芽的母亲抡着笤帚从屋里冲了出来。满身满身地扫些看不见的灰尘,她尖着嗓子冲望春直叫。

望春呆住了。

实话告诉你吧,俺豆芽已经招上门女婿了。这不,新婚之夜的早晨,新人还没起哪!你愣着干啥呀,快点走吧,甭把丧气带进来。豆芽母亲的笤帚在望春面前挥舞着。

望春开始反胃。他一步一步后退着,脑子里全是白哗哗的太阳。

豆芽闪出了她的闺房。后面跟着她一脸白癜风的丈夫。满头满脸的粉嫩,大片大片地裸露着,叫人心里生腻。

豆芽的脸腾地红了,然后一点一点变成苍白。望春黑着脸,不高的身子缩成了一颗炸弹。白癜风后生铁青着脸,分明嗅到了火药味儿,干笑着,先礼后兵式地请望春进屋喝茶。

春哥,你忘了俺吧。你不是要进城去吗?城里的时新妞儿多,找一个比俺好的。豆芽的两条辫子胡乱挽在脑后,显得她的脸袋更大了。

穷得连蜘蛛结网的地方都沒有,还想娶媳妇!豆芽的母亲拿着笤帚,在自己手里拍打了两下,甩下气愤,进屋了。

望春冷冷地盯着豆芽和那个白癜风后生,他明白,他和豆芽之间永远也没有那种跳跃的火花了。那怕它是寒冷的,揪心的。永远都不会有了。豆芽的世界带给望春的是满心满肺的寒冷,彻头彻尾的嘲弄。

望春退着,退着,旋急地转身,却触到一个角落里,不想触到了一张蜘蛛网。他烦躁地摸了一把,什么也抓不着,摸不到,却抓破了自己的脸。他此时此刻明白了,豆芽挽留他的意思就像这张蜘蛛网,有点轻柔,有点弹性,但一点实质性意义都没有,全是客套,全是虚张声势。知足吧,望春,谁让自己穷得连张蜘蛛结网的地方都没有。

望春逆着风跑,风满把满把地扼住他的喉咙。

命运的宝剑,悬在头顶,闪着寒光。

世界一下子变暗了。

望春机械地跑着,看着一片被大火烧焦的土地,风卷着烟尘袭来,一幅不依不饶的样子,几回回迷了人的眼。望春望望西山坡上父亲的坟墓,抬头看看头上的天空,眼泪哗哗哗地流下来。说真的,就是在父亲下葬的那会儿,也不像今天这样彻心彻肺的悲伤。可他明白,这种悲伤迟早会来的,它本来就没有走远,在不远处等着他。

走,进城去。望春腾地扛起了行李。

母亲米香板着脸,死瞪了他一眼,弟兄们更是惊异地看着他,老大铁锤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

望春第一个冲出了饲养院大门,几十里的路程,他们恁是凭脚量完的。

是逃避,还是重生?是报复,还是愤激?望春真的说不清。

望春和二皮子的工作

望春是在农历十月的时候来到城里做工的。环卫是好听,是体面的说法;其实,说到底就是清除城市里的垃圾。那时候的天气已经微微有些寒意,长时间地握锹柄的手,总得娇惯地要求人嘴里呵两口热气,手心手背使劲儿地搓几下,然后才会不情愿地再抄锹柄,不厌其烦地把一条条马路边的一堆堆杂七杂八的垃圾一锹锹地扬到环卫车车斗里。

这个城市对物质和快乐的吞吐量可真大。望春和他的伴,二皮子,得早出晚归,清理这个城市的排放物。他们一锹一锹地把废渣、废纸、烂菜、尘土,还有不知名的垃圾扬到车里,然后再一车一车地倒掉。望春干活儿一点都不含糊。他起锹的时候,总是先往手心里呵两口热气,然后不轻不重地往手心里唾两口唾沫,稳稳地抓住锹柄,这程序和抓举运动员的起重程序差不多。狠狠地锹满垃圾,左膝一弯,意欲给腰身一个向上的支撑力和反弹力。铁锹扬起来了。肮脏的垃圾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望春的头向后仰,向后仰,再向后仰,几乎要把他的整个身体向后压倒,看垃圾翻着跟斗落在车斗里。每每这时,二皮子总是带着无限的同情和嘲讽,陌生地看着望春,说,你长得像个萝卜,做这个倒挺在行!?

望春笑笑,低着头,看看脚边脏兮兮的东西,搓搓手,呵两口,朝手心里唾两口,又狠狠地把锹伸到了垃圾肚子里。

二皮子很高很瘦,锹个尖儿,铁锹扬起的力量,摇晃着他的身体,仿佛他一点也不堪重负。有好几回,铁锹扬到半空中,就再没力气扬上去,风卷着尘土,迷了两个人的眼。望春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哝着说,你这是扬谷子哩!二皮子也不答话,扔下铁锹,圪蹴在一边,摸索出一支烟,点上,折叠起秸杆一样的身子,气呼呼地看着望春往车里扬垃圾。

二皮子的眼神在垃圾堆里来回翻找。突然,他闷闷地问望春,说,你听说了没有,有一个人在拾荒的时候,竟然从一条烟盒里拾到多少多少钞票,从此以后就发了财。你见过吗?看仔细了,可别放大财神跑了。望春说,要看你看着吧,我可没那神闲耗。半天,二皮子揉揉发酸的眼睛,说,唉,咱们咋就没哪个命呢?望春说,算了吧,你想发财快想疯了。

二皮子遭了望春的霜打,拧开了车上的音响。每一个环卫车上都有简单的音响装置,既自娱,又醒人。

这个时候,本是他們应该偷个懒儿的时候。二皮子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好时刻。他享受一支烟的悠闲,享受想入非非。望春则不然,他放下锹,抡起扫帚,把扬东西洒下的零零碎碎和垃圾底子全要一丝不苟地扫聚拢来,然后一拙一拙地清除干净。每每这时,尘土几近滚滚。二皮子就捂着嘴挪地儿,一边埋怨着望春,你还让不让人抽支烟啦,你还让不让人活啦?望春抱歉地笑笑。二皮子则一脸的嗔怒。

西市三胡同的垃圾排放量比别处大得多。听到环卫车上固定的音乐,穿得松松垮垮的人们就有些络驿不绝了。手里提出大桶小桶,一会又端出大盆小盆,上面还摇摇地晃着鼓鼓的塑料袋,他们大都体会环卫工人的辛苦,直接把垃圾扔到车厢里。望春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自然是要帮忙的。所以,慢慢地,就落了个好人缘。一双双略带同情的询问的眼神递过来。望春暖暖地接住,默默地低了头,脸上挂着憨憨的笑,一幅毕恭毕敬、感激涕零的样子。

二皮子却颇不以为然。

西市三胡同的一个男人是个厉害角色。他迈着老爷步,趿着拖鞋,露着横三顺四的脚趾,左手提一只桶,右手提着一只塑料袋,在离望春他们还有两丈多远的地方,便神气活现地扔下他手里的东西,那意思就是说,你们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我就在这儿扔下,你们多跑两步又何妨。丢下一丝鄙夷,转身就走。

球样!二皮子鼻子一哼,把烟头狠狠地踩在脚下。

站住!蹭蹭蹭,望春前跨两步,冲着厉害男人威严地喝道,拖着扫帚,像只发怒的公狼。

咋地?想打架?男人返转身,鄙夷里夹杂着愤怒和挑畔。

俺们衣服脏,可心不脏!指定地点,倒!望春一指环卫车旁垃圾印痕,厚实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足足僵持了几分钟。

厉害男人先软了。

好好,我给你们弄过去,大清早的,可不想跟你们这些人生气。不值当!男人操起二皮子扔下的铁锹,生疏地拙起来。

算了吧,俺来吧。望春连看他也不看他,操起他的簸箕锹,熟练地一拙,一送,一扬,三下五除二地把厉害男人倒下的垃圾收拾干净。

厉害男人抬头看看微熹中渐渐升起的太阳,瞄了瞄越来越走近的一名乞丐,把锹立在车旁,无言地走了,松松垮垮的毛裤在屁股上晃荡,像块羊尾子。

这种人,不值得跟他一般见识。二皮子站起来,对望春说。

小兄弟,这条街快处理完了吧?一个脸上结着冻疮的女人走来,端着盆,拎着装满垃圾的袋子,看见望春热热地打招呼,一边把袋子往车上扔,像一个放飞的彩球。

赶明儿啊,俺们还到你摊子上吃河捞。二皮子凑到女人跟前,腆着脸说。

哟哟哟,好像谁不给你们吃了?哪一回不是比别人的实惠一两成!女人的话是冲着二皮子,脸却是对着望春的。

望春看了女人一眼,憨憨地笑笑,大脑袋摇一摇,侧头看了一眼正在分门别类地往袋子里装残羹冷汁的乞丐。他扬起的铁锹轻了许多,抡起的扫帚幅度也小了很多。

二皮子对着女人吐了一口烟,有些撩拨的意思。

哟哟哟——女人一边后退,娇俏地用手扇扇,脸上的冻疮发着亮亮的光。

赶明儿,把你的河捞面给这位爷也吃一碗。二皮子的烟头在脚下拧来拧去,瞄一眼乞丐,有些幸灾乐祸地对女人说。

别别别,叫化子不能让,一让上了炕的。女人急急地走开,抖出一身的小家子气,回头还看望春,说,赶明儿去,候你!保准你吃好喝好。啊!女人扭着腰身走了。

望春和二皮子这一天早上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他们只需再打扫一下场子,把最后几个点儿清除了就完了。他们每天这样,他们必须这样,因为这是他们的工作。

望春拄着扫帚,看着精挑细拣的乞丐发呆。心想还是不用再扫了,纯粹是为了他。

走走走,扫球个甚哩,反正就是那么几个工资,用不着那么认真!二皮子已经坐在驾驶座上,扭头看着望春。

望春把扫帚插入车身一边的套环里,他放弃了最后一道工序,好像有些对不起谁的意思,可为了蹲在一边聚精会神的这个人,望春下定了决心,跳上了车。

车开了,撵着尘土向后扬,迅速包裹了那个乞丐男人,他抬起头,盯着渐渐开远的车,满脸的愤怒与责备。

望春并没有看到这种眼神。

他们一路上清除了几个不大的垃圾点儿,车上已经很殷实了。最后一个点儿是学校门口。

孩子们正在上早读课。读书声称不上朗朗,有些参差不齐,有些有气无力,高、尖、快的声音有些刺耳,有些疲惫不堪;低、沉、慢的声音拖着长长的调子,好像故意在捣乱。

听着,望春的心里一阵窃笑。

跟孩子们的调皮一样,学校的垃圾也很琐碎,小橡皮呀,小铅笔头儿呀,甚至还有缺胳膊断腿但还能用的三角板,圆规,直尺等等,二皮子的注意力总是被它们吸引。这时候的二皮子,“镗鎯”一声,把铁锹丢在一边,找个结实点儿的塑料袋儿,看见什么就装什么,只要他觉得还有价值。他不分门别类,他是一古脑儿往里装,回去以后,往自来水管子底下一冲,啪嚓,往那三个宝贝闺女面前一放,三个不大不小的女儿便惊呼着瓜分这些喜从天降的学习用品。看着女儿们发疯的样子,二皮子有些心满意足。这次意想不到的收获更大,他还捡到了两支半截长的米尺。此刻的他正像个淘金者,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一切。

望春也走神儿了。他回到了七岁那年。

一间简陋的教室里。

阳光温温地射进来。

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

望春有些一气呵成地把一篇日记写完,自我欣赏地读了一遍,踌躇满志地望了望四周,同学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动笔如飞,有的则停笔苦思,有的则干脆摆弄着什么,消磨着时光。这一切,更唤起了望春一种兴冲冲走上讲台给老师看日记本想得到表扬的语言或者赞扬的眼神的冲动,因为他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和把握。

他写了自己父亲如果死后他将如何地悲伤,他极尽夸张、想象之能事。他的日记一向是响当当的。

他有些自宠若惊,但还是努力镇静着,站在老师身边。

老师,细瘦的身子,跷着腿坐着,一对细长的胡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熏成黄黑色,眉头蹙着。望春看着老师,有些紧张起来。

细瘦的身子站了起来。

被烟熏黄黑了的食指和中指伸了出来,揪住了望春的耳朵,拖下了讲台,揪到了教室外面的水龙头下,按着他的头,让冷水浇他的头。冰冷的水顺着脊背流到了裆里,经过裤管,流进了袜子里。望春浑身打着颤,站在冰天雪地里。

他哪里知道,他被当成了典型,被当成了这个细瘦身材,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被烟重黄黑的老师劣质教法的典型。这个老师如法炮制地嘲讽他,尖刻的话语污黄、染黑了一地的白雪。

同学们哄堂大笑。

望春知道自己变成了一个玩物,此时。

他不跑,也不跳,一个人站到下课,所有的孩子都走光了,他踏着积雪回家,脚下咯吱咯吱,沉闷的声音帮他做出一个决定:弃学。

从此,他便不再上学。可是,细细想來,他这篇文章在一个几十个人组成的班集体里引起的轩然大波,是他生平的第一个轰轰烈烈。从此以后,望春的人生便陷入死寂。英雄人物要从悲剧的顶点跌下来,那他就得先爬上喜剧的顶峰。是那篇文章把他推向了他人生的喜剧巅峰。不,确切地说,是他想一鸣惊人,是他的虚荣心作祟。老师还让他念了那篇文章,他操着方言土语,读了,难听极了,可有一点是可爱的,从声音到整个文章都写满桀骜不驯,充满彻心彻肺的羞辱和气愤。这种羞辱和气愤注定会催促望春从学校落荒而逃的。

至今想起来,这种感觉依旧浑身传递。

这种感觉促使他干脆利索地拙,他三下五除二地扬,他有些马马虎虎,有些急于求成。这样,把淘金的二皮子惹不高兴了。他手里提着紫色的塑料袋,胀红着脸,大声地斥责望春,里面横七竖八的废旧学习用具,都向外探头探脑,好像在向谁抗议。望春收拾好场子,要二皮子开车走人,二皮子不管不顾,依然埋头俯拾。

望春朝二皮子甩出一句话:你这种人,就得由老大铁锤收拾你!

老大铁锤

娘秃秃一个,爹秃秃一窝。父亲是健壮,这不假,可个儿确实不大。所以,哥儿几个都没有放开长,老大铁锤已做了典范。

铁锤,也不知谁给起的名字,分明就已经规定了人的体形的名字!望春很是厌倦地看看老大铁锤。坐在城市的边缘,这真的往哪儿落脚呢?没事,先租赁个房子。老大铁锤说。他是个热衷于交际的人。他顶着个大脑壳,一会儿警察叔叔,一会儿大爷大娘地叫,想为母亲和弟兄们打问到一间价格便宜的房子。警察们看看他们像逃荒的大军,对他们也爱莫能助,几位晒太阳的老人们也是想极力地帮他们,可总是一无所获。

走了一天的路程,米香看到一个个像吃了败仗的儿子们,真是又心疼,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可最先烦躁的是老大铁锤。他来回地探问哪里有便宜房子能租给他们这一家人。其实,做这个事情是安抚他最好的办法,更何况,这又是大家的燃眉之急。

城市的霓虹灯亮起来了。兄弟们像是见到了天灯,嘴里咿咿啊啊地嚷嚷,表达他们的高兴。可望春一点儿都没觉得好看。远处一家不知什么建筑物上,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倒是吸引了他的眼球。

老大铁锤泛滥的热情终于有了结果。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不仅说他知道哪儿有便宜的房子,而且还引着他们七拐八拐地进了一处大杂院。原来,他就是在这个大杂院一家房客。

他们刚走进大杂院,就听到第一家房里传出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个胡子拉喳的男人出出进进,看到他们有些逃荒的样子,顾不上厌烦,便照护女人去了。白白胖胖的男人压低声音说:这家正在生孩子,生孩子就像个老鼠下崽,可惜都是母崽。不要管他。他们跨过这家的窗台时,分明听到,嚎叫声变成了呻吟,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吵闹声,汇成了一锅粥。白胖男人要他们紧走几步,像躲避瘟神和灾难。而望春却站住了脚。一声石破天惊的嚎叫,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婴的啼哭,女人的嚎叫戛然而止。世界仿佛一片静寂。几秒种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男人的叹息声,女人悲愤的声嘶力竭,小孩子的欢呼声,一起卷袭过来,汹涌澎湃。

俺说甚来着,又是个母崽。白白胖胖的男人用小眼睛盯着母亲米香,一脸的狡黠、鄙夷和幸灾乐祸。

望春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白胖男人。觉得他不应该住在这样的大杂院里。跟他进来,都有些后悔不迭。

走走,走,咱们不管这玩意儿。老大铁锤急不可耐地催促着男人,俺们到底住哪屋啊?

噢噢,就这间。白白胖胖的男人引领他们走到第三个房间。

推开门,一股霉潮味儿扑鼻而来。母亲米香和他的儿子们都不敢挑剔什么,老大铁锤对这些更无所谓,他帮母亲讲好了价钱,说是先欠上几天。白胖男人迟疑半天,说,反正,这几位和尚,都跑不了,可钱会自己跑过来吗?望春没好气地说,明天我哥弟几个就会出去找活儿,挣了工资,房钱自然就有了。好好,那就好。

好说好说,白胖男人嘴上虚虚地说,心里却藏缠着百万个不放心。望春更不喜欢这个男人了。可白胖男人一点儿也不理会,知道他们是从乡下来的,破烂的衣服下藏了一颗自尊而敏感的心,自然做出稳操胜券的样子,还大度地送上一些糙面,让他们做口热饭先充充饥。接过糙面,母亲米香还想说什么,白胖男人笑笑,说是赁他的房子尽一点地主之宜,也算是添头吧。母亲米香自是十分感动,在白胖男人家的火炉上贴了些窝窝头,全家人送过些感激的目光,唯望春低着头,不看他也不说话。老大铁锤却满嘴老大老大地叫。从此与男人交成哥们,够意思的哥们。

慢慢地,二人厮熟起来。白胖男人还托人给老大铁锤找了份工作。起初不满意,后来,又换了眼下这份化工厂的工作,都是白胖男人的功劳。出于感激和对缘法,老大铁锤有时便和白胖男人喝酒。铁锤买酒,男人置菜。这些大多是背了母亲米香和几个如狼似虎的弟弟们做的。

一次,乘母亲米香外出赶集的空儿,二人喝得酩酊大醉。老大铁锤嘴一歪,哇哇大哭起来。白白胖胖的男人却呵呵大笑,依然保持着一种四平八稳的风度。老大铁锤是干打雷,不下雨;男人则是笑出眼泪,用脏的餐巾纸擦了又擦,把张白白胖胖的脸擦得又红又肿。

生活的虫子不同程度地都噬咬过每个人,留有深浅不一的伤痕在心上。

老大铁锤哭他弟兄几个没本事、窝囊、稀松和过日子的没着没落。男人流后继无人的泪。各人有各人的不幸。男人的女人过来劝俩人别喝了,语气是柔软的哀求的底气不足的。可白胖男人用力一挥手,向乎把女人推倒,他粗声粗气地吼道:大锤兄弟,今儿个,咱俩都喝死,得了。然后自己操起酒杯,猛灌了一气。

老大铁锤惊奇了一下,看着男人一块白一块红的脸,哭声更响亮了。

白胖男人迷瞪着眼,摇着老大铁锤的胳膊,问,你到底哭个啥?

老大铁锤闭着眼睛,仰面朝天,一幅痛不欲生的样子,说,俺可不能死,快四十的人了,俺还没碰过女人哩。字字如仇恨的子弹,朝天放了一梭子又一梭子。

男人苦笑了两声,想要找回丢弃在一边的四平八稳,却抖出了更多响彻云霄的痛恸:俺倒是找了,睡了,啥事也干了,卻种不出苗来。

在母亲米香回来之前,老大铁锤被这两口儿挟回了屋。

一进屋,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都吃了一惊,满屋都用布帘子分割成各各独立的小阵地,像一个个独立王国。男人问,铁锤兄弟,哪个是他的床铺。

铁锤自豪地答非所问,说,这是他的主意。是他要母亲米香扯上些廉价的花格布把他们兄弟几个分割开。迟早是要分开的,最终是女人把男人分割开来的。这叫什么,这叫骨头折了连着筋,这叫起飞前的鸽笼。

老大铁锤在他无限迷恋的独立王国里倒头睡去。

两口子逃也似地离开了像迷魂阵一样的屋子。事隔多年之后,白胖男人和他的女人终于生出了自己的孩子。可女人总皱着眉头,向白胖男人回味老大铁锤家的那股汗臭、脚臭,夹杂着燥骚的精液味,说这种味儿不时地冲击着她,使她时时想呕,肚子里翻江倒海,一幅老是孕娠反应的样子。

母亲米香回来了。她一脸的明快,是进城以来少有的。她腋下夹着一块色彩艳丽的粗布,踏进房门,刺鼻的酒精味直把她把门外推。她知道,老大铁锤又喝酒了。要是望春其他哥儿几个,母亲米香还能训斥两句。可老大铁锤是个爆脾气,训斥只能变成导火索。对于这种脾性的人,只能安抚,或者多少带有点曲抚招安的意思。母亲米香太清楚这一点了。她撩起围幛,七绕八绕地走到老大铁锤的床前,推推面里而睡的老大铁锤,见他一幅迷迷糊糊的样子,就柔声细气地问他要不要喝水,以润润喉咙。老大铁锤没反应。母亲米香则顺水推舟说,那就多睡会儿吧,晚上还有夜班儿哩。老大铁锤还是没反应。母亲米香叹口气,只好转身离开。她忘记了腋下夹着的粗花布,掉在了地上,赶紧弯腰拾起,拍了几拍,像想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摇晃着老大铁锤说,娘是给你做大裤衩的,你和春儿的。老大铁锤好像突然神志清醒了一样,他烦躁地说,不要,不要,烦死了。不顾大热天,干脆用被子蒙了头,睡去。

母亲米香诡谲地一笑,走开了。

第二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老大铁锤和望春发现自己的枕头下压着一块花布。急急地拉上帘子,抖开来看,是条大裤衩。望春知道母亲又在格外地心疼他了。试试,觉得不贴皮肤,就脱下来,又不好声张,怕给母亲招来麻烦,只好悄悄地压在自己褥子底下,再也没穿过。老大铁锤则不一样,他白天舍不得穿在身上,一到晚上,在弟兄们众目睽睽下,早早地撂了饭碗,到自己床上,拉上幔帘,睡觉去了。仿佛他不是为睡觉,而只是为穿那条色彩艳丽的大裤衩。早上醒来,他也懒散地不想早起,好像是和那大裤衩作最后的温存。夜间的梦更离奇:有街上走来走去只穿吊袋光着膀子的丰满女人,有在厂里和他一个车间的瘦瘪女工,全都模模糊糊,无名无姓,有时也有母亲米香的影子,怪怪的,不像母亲的样子,倒像站在百老汇门前妖冶的老板娘;有一次,他还莫名其妙地梦到了豆芽,依然是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老大铁锤想搂了她,可一伸手,豆芽就慌呼着跑了,像一头受惊的小鹿,钻进了老三望春的怀里,诉说着他的无礼。第二天,他对任何人都笑嘻嘻的,唯独对望春吊着脸子,弄得望春不知所措。后来,老大铁锤的那条裤衩多次下水,颜色自然褪去不少,有些一塌糊涂不成体统的样子。望春便把自己的那条很是慷慨地甩给了他。从此以后,望春才又得到老大铁锤的笑脸。

百老汇

天幕降下来了。暮色在城市的上空流动,像冰凉而稀薄的液体,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薄膜。物体、空间、声音和气息,全变得隐隐约约,隔浮不定,唯有“百老汇”,陡然地闪亮起来,浓烈起来,热烈起来,激荡着人的身心。

百老汇是一个装潢富丽而又考究的歌厅。

城市的白昼,以忙碌打底;夹杂着混的意味。夜晚,则是以混为基调,辅以忙碌。这种混是悦心愉肺的,这种忙碌是以休闲作铺垫的。百老汇,是城市的忙碌和混衔接最好的载体。城市的夜晚,如果没有百老汇的开张,好像就拉不开帷幕。百老汇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样走过来的。有中生無,无中生有,真中掺假,假中含真,明白的装糊涂,糊涂的充明白。其实,都是心知肚明的错觉。百老汇的美仑美奂,是昼的结束,夜的开始,是糊涂的真假,是真假的糊涂。

各式各样的小车,陆续地在门前停下来。钻出来的人很快就进入百老汇,意志坚决的样子。门口的迎宾小姐有些闪闪烁烁,她们好像把自己的美丽,一半儿留在门外,用以招揽客人;一半儿关在门里,好供人享受。

百老汇门前的垃圾点是令望春最想处理而又最怕处理的地方。

城市华灯初上的时候,百老汇便开始了它的营业。车水马龙,像一位贵妇,渐渐放逐她的风情。而这个时候正是望春和二皮子的晚班。他们还得开着环卫车,到早上没去的点儿清除垃圾。每次,百老汇浓烈的气味,极富夸张的浓艳,都使望春头晕目眩。有几次,他便让老大铁锤来替他。老大铁锤好像对百老汇极富兴趣。他总是藏在暗处,目不转睛,看艳光四射的百老汇,尤其是那笑容可掬的老板娘,一身的气派,一身的珠光宝气,镇住了他的心。难怪会钻到他的梦里。

二皮子对望春换匣的行为相当不满意。因为老大铁锤只顾了看,活儿一点儿也不干。二皮子是吃不得一点亏的人。所以,就强烈要求望春上场。还声称,要是老大铁锤再换下望春的话,他就撂挑子,不干了,重找活儿。望春无奈,他舍不得这份工作,也舍不得二皮子,所以只好硬着头皮上。

这是一个需要安静,更需要发泄和喧嚣来遮掩无聊与空虚的时代。

百老汇薄薄的隔音设备,盛装不下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它们肆虐而又无所顾忌地钻出来,散漫进城市的夜色,虚张声势地游走。看起来,它是城市的芯子,却是腐烂了的芯子,只留了壳儿的芯子,叫人不屑一顾的芯子。灯光是彩幻的,像强打精神的舞女,递送着滥情滥调的眼神,满是虚假,空耗着,一点也不动心的样子。

有客人被送到门口,互相说着再见的话,气氛甚是热烈,热烈中充斥俗套,俗套中全是虚张声势,虚张声势中全是假情假意,假情假意中真切地欢迎他们再来消费。

球样!西市胡同的厉害男人跌跌撞撞从百老汇走出来时,二皮子骂了一句。他就这样对着百老汇的门口蹲着,抽着烟,用无限的感觉满足自己。

望春一揪一揪地扬着垃圾,这些垃圾比别处更富品味:有盒儿饭的泡沫盒子,海蛎、螃蟹壳子,有高档香烟盒子,有零嘴儿袋子,果皮纸屑就更不用说了,全是一幅浮皮潦草的样子,一点也不深刻,不庄重。这倒也罢了,对望春来说,最不能忍受的是早上一趟对百老汇垃圾点的清理。

浮皮潦草的垃圾堆里裹藏着的都是避孕套子,打着结儿的,不打结儿的,散散漫漫,横七竖八,向人讲述着它曾经演绎的故事。望春是不敢多想,想多了,他会有想尿尿的感觉,这儿又没有公厕,总不能说尿就掏家伙来尿吧。可不让他想,却偏偏又想到那儿去了。于是,只好手下用劲儿,真想一下子把垃圾全都扬到车上,眼不见心不烦。结果,它们倒粘上了,被锋利的铁锹,铲成两段,稀薄的汁液淌了出来。拿扫帚扫它们,这下更糟了,它们又粘挂在扫帚上,像光天化日下的无羞无耻。望春浑身燥热,恨不能逃离这个令他难堪的百老汇。

蹲在一边的二皮子看着望春的狼狈样,有点受刺激,站起来,走过去,用脚踢踢那些白白腻腻或花花绿绿的橡胶套子,有点司空见惯地笑了,笑里张扬着世故和满不在乎,转过身来,一个指头点着百老汇,耸动着,却说不出一个字,那意思却很分明:可怜你一个百老汇,再怎么样像七巧板,再怎么样有动人的游戏,再怎么千变万化,再怎么样浓烈和娇冶,终也跳不出时间的方框,像尘土一样,在阳光下跳舞,最后悄无声息地坠入时空的黑洞,和俺这个二皮子没球啥两样!

这时的二皮子,在望春的眼里最为可恶,也最为可亲!可又能咋样,谁让他是二皮子!

二皮子

二皮子个子很高,瘦得像秸杆。脸上更显得皮包骨头,笑起来,一把一把的褶子。眼睛常眯成一条缝,像门缝里瞧人的意思。二皮子喜欢环卫这份工作,除了喜欢领那份儿工资外,更主要的是,他想在最脏的地方能有些意外的收获:比如送礼时无意丢弃的外财,濯洗濯洗还能穿的衣物,修理修理还能用的家具。一堆堆垃圾就像他的天然宝藏。每个烟盒,他都要仔细察看,最不济也能捡拾半截高档香烟,弹弹,凑到鼻子底下嗅嗅,夹在耳朵上,等休息的时候好过把瘾。孩子们的学习用品就更不用说了,从小学到初中,根本没买过。省下的也是挣下的。望春常连说带笑地,说,他哪里像个垃圾清理工,简直就是个拾荒的。

二皮子一本正经地,说,这叫废品回收;再说哩,省一点是一点,看看这年头,看看这日子,还有咱个好?

二皮子是喜欢跟望春合伙的,他总爱耍着小聪明,望春也不点破,更不计较。这种态度反倒使二皮子有点愧对望春的情,心里眼里更服他,更把他当哥们儿。于是,二人关系很近。这种近是掏心窝子的近,是无话不说的近,是一种感激涕零依赖性的近。因为近,二皮子满头满脑的苦恼和喜悦便时不时牵着望春的心。

二皮子家在村里,每天早出晚归。村里本来是有地的,可一辈子欺负土坷垃,也成不了甚大气候。虽说后来取消了皇粮,可物价飞天地涨。二皮子一个人养活着五口人,这还不算,他还有一个大的秘密藏在心底。后来遇到望春,便从心里拙了出来,挂在嘴上,甚时候想起来,甚时候就倒给望春听。不管他是否愿意听。

二皮子生了三个闺女,因为计划生育罚得再也受不了了,他就把老三假意给了亲戚,其实还是他养活着。模样儿不管咋样,到底是自己的心头肉啊。

近来,二皮子念叨闺女少了,他四处打听哪儿屠宰场的驴鞭更肥硕,更便宜,还让望春帮着打听。

后来,听说后山里有一家专门的驴宰场,喜出望外,高兴得不得了,他让望春一个人顶了几天的活儿,跑到后山里,终于如愿以偿,买了一根结结实实的驴鞭回来。

他兴冲冲地提着塑料袋进门,像拎着全家的希望,拎着自己后半生的全部指望。老婆问他是甚,他笑而不答,只是掂着掏出来一根黑紫黑紫的家伙。女人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二皮子信心百倍地用清水洗了又洗,火上燎了毛,煮沸了一锅水。驴鞭在锅里难受地打着滚儿。二皮子看着笑裂了嘴。约摸煮得差不多了,女人便要揭锅放调料。

二皮子赶忙拦住,指着飘浮在水上的油沫子,说,这是个偏方,就是用白水煮了吃,一丁点儿的佐料也不能放,放了就泄了灵光了。

那腻歪的,咋吃啊?看了就想吐。他老婆皱着眉头说。

要想称心如意,必须受点苦吃。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这理儿不懂吗?二皮子郑重其事地盖好锅盖,开导着自己的女人。

那可是啥苦呀,俺能掰二亩玉米棒子,也不吃这个!二皮子的女人捂着胸口又干呕了一气。

最后,女人终是拗不过男人的。再说,自己要儿子的心思比男人还缠绵些哩。于是,每天吃饭前切下两片黑紫黑紫的东西。那东西刚入眼,女人便开始呕,泪花在眼里打转转。夹起,送到嘴边,放下,再送到嘴边,呕得不行,再放下。对此事紧上心的二皮子在跟前撺掇着,临督着,催促着,鼓励着,还帮她出意,把它想像成一块天鹅肉。女人最后鼓足勇气,像毒药似的,塞进嘴里,大嚼。女人捂着嘴,恶心得实在不行了,想呕。二皮子在跟前大叫:不敢吐掉呀,那可是花了大价钱的呀!二皮子几乎是带着哭音的。女人生生用手捂着嘴,闭了气,胡乱嚼几下,梗着脖子咽了下去,又张着嘴干呕几声,一串串的泪珠摔在二皮子脸上,生疼生疼的。这时,二皮子再也瞧不下去了,他冲出门外,对着夜色,大叫:天哪!——

二皮子很无奈,可他的肚子里全是点子。在望春眼里,这些点子都能生根发芽。有一次,刚来城里不久,望春的母亲病了。说是交三千块钱的押金。望春一听这话,就有些想尿尿的感觉。他紧跑慢跑到医院的厕所里,花了五角钱,解了小便。可还没出厕所门,那种感觉又来了,返身又要蹲坑。收费的老大爷不干了,要他再掏五角钱。望春说,这不还没出门儿哩吗?那老头一瞪眼,说,可你撒的是两泡呀。望春没奈何,只好又掏了五角钱。松了松裤子,尿意没了。望春意识到自己是紧张造成的,是手里没有这么多钱给愁的。望春想来想去,便给二皮子打了电话。二皮子转手给他借了三千块钱。

医保费返了,就还你。望春感激地说,

不急不急。借给你,俺放心。二皮子笑笑。

望春的母亲病好了。和她同期出院的医保费都返还了,唯有望春母亲的没到手。望春急着要还二皮子,心里急得又跟二皮子讨主意。二皮子听了,一拍大腿,说,得,俺自个儿要自个儿的钱,还能不出力!。眨眨眼,在望春的耳边嘀咕了几句。

望春说,能行吗?那不耍赖吗?

二皮子说,你以为你是谁呀,在人家眼里,你不就是个混混吗?

望春说,俺哪是混混,俺可不想那样。

二皮子说,你以为你不吭不哈就是尊严哪!错了,把事儿办了,才叫尊严。这世道,不信,你试试。

望春咬咬牙,就依了二皮子的主意,守在那医保科科长的办公室不走。下班了,科长要走。望春跟着。那科长说,你跟我干吗呀?望春说,你欠俺钱,俺不跟你要跟谁要呀。你要是不给俺,俺就跟着你,你走到哪俺跟你那。科长说,你看,你看,谁欠你钱了?望春说,就是你,你要是不返俺娘的医保费,俺就跟着你,你走到哪儿,俺就跟到那儿。你要是有人请你吃饭,俺就跟你去吃饭;你要是没人请,俺请你吃河捞,算俺谢你为俺们服务了一场,再贵了,俺又能请不起你!反正俺是要你返俺的那医保费。那科长没办法,只好把医保费如数给了望春。据说,是那个科长私自挪用炒股买期货呢。

俺说甚来着?二皮子接过望春还来的钱,一点得意的神色都没有。望春觉得,二皮子好像已经钻到这个城市的芯子里头去了。

这损招!俺以后也再不用你这损招了。望春低下了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那是你自己的事儿,俺可管不了那么多,在这城市里生活久了,什么你都明白了。二皮子掏出五十块钱塞到望春手里,说,喏,给你妈买点补品。

望春张张嘴,吐不出半个字。

半年的时间,两根驴鞭终于起了大效。二皮子的女人終于有喜了。听老中医把脉象说,是个男娃。当二皮子把这个消息告诉望春的时候,望春默然着,他想,或许老六真的投胎转世了。望春还想着把这个偏方告诉大杂院里的第一家房客,好让他们也多生几个男孩子,说不定老七、老八也能投胎转世。谁知,胡子啦喳的男人子弹射歪了,叫女人宫外孕,差点要了命。肚子里凡是能生小孩子的零配件全被扫了荡,儿子是只能想,不能生了。望春替他们遣憾了好长时间。老七老八只能投别处胎了。

二皮子心满意足了,搂着老婆大哭了一场。他要请望春喝酒。望春则建议到河捞摊上喝两盅。他们进了脸上冻疮女人的小饭摊。女人热情地迎过来。二皮子两只手拍着桌子,像个常来的主,他自作主张地要了一个烩菜,一盘花生米,要了个酱猪蹄,说,这个带回去,给娃她妈下奶。又点了个醋溜肥肠,还要了一瓶大拇指酒,要温热的。二皮子点完了菜,问望春满意不,望春说是很满意。菜上来了。二皮子吃得满嘴生香,不像是他请望春,倒像是望春请他。他吃得痛快,吃得飞快,吃得霸气,一根花生米,挑个肉丸子,再来一口肥肠,抿一口大拇指酒……。腮帮子甩来甩去。望春几乎就没动筷子。二皮子抿一口酒,吃一口肥肠,再吃两口烩菜……二皮子吃得有声有色。你吃呀,看俺干吗呀!当二皮子紧着招呼望春的时候,盘子已经见底了。满脸冻疮的女人接住二皮子付帐时,一脸疑惑地问,你俩谁请谁呀!望春笑笑,眼睛四下里瞅。满脸冻疮的女人知道望春想帮她把垃圾捎带出去。一迭连声地说望春你清理垃圾太到家了,连说带推,把二人推出了饭店。

这一顿午饭,二皮子喝高了,看着望春,嘴里喊娘;撞着电线杆,又骂爹;看着过来的女人,就想张开双臂拥抱人家,人家骂他是疯子。他却说,女人真特妈太伟大了。他疯疯癫癫地拉着望春,踉跄着脚步往前走。

路边一个算命先生,像姜太公,警觉地盯着行人。二皮子扯着望春要算命先生测测婚运何时来。他心里注满幸福,也要把望春早一点拉进婚姻的幸福里。

望春说什么也不愿意,说,哥,别糟蹋钱了。

二皮子不高兴了,说,咋,你舍不得花钱,哥给你掏。

俺不是那个意思。望春说。

那是啥意思?二皮子瞪着血红的眼睛说。

望春看着一溜的书店,很想进去看看,手揣在兜里,揉捏着一张纸。

二皮子以为他要付算命先生钱,早已掏出了几百元钱,那是这个月刚刚领的薪水。

俺的命俺知道,哪用得着别人红口白牙地算。望春笑笑,说着,掏出了一张选民证。

啥狗屁东西!二皮子扯过一看,看着有些不可救药的望春,说,不值二分钱,谁当村主任,咋都一个样!说着就要揉成团,扔了。

别。望春一把拦住,说,二皮子,你不知道,为了这张盖着俺村村委的章的薄纸,俺跟村主任都快打起来了。他还是不给俺发,俺跟他动了公家。他说俺住在城里,没資格行使选举权——

啥,狗屁选举,你还相信这个?你的那一票定不了音!二皮子的酒醒了一半。

不,俺可不这样想,这是俺的一种社会地位哩,你不在乎,俺在乎。望春涨红了脸,几乎要哭了。

你说啥?你说啥?俺咋听不明白哩?二皮子扯着望春的胳膊,寻找着望春的眼神,好像为望春的心情而难过。

天上的云委委屈屈,满含着泪。

街道上的一切,都急于把美表现出来,令人眼花缭乱。可如此一来,抖露出来的全是急躁和浮浅,是一种白哗哗的粗俗气,失去了一种朴素和文雅。原来,朴素和文雅其实是要严谨和知识做底子的,粗俗的背后恰恰是这两种东西的丧失。看着这个几乎陌生的城市,望春真想大哭一场。

望春的脑子里挣扎了好久,终于将一种悲愤从心里赶走,回过身来,拉了二皮子一把,心里想着老六,说,走,等你的大胖小子来到这个世上,咱们再喝。

二皮子的眼泪下来了,蹲在路边,嚎啕大哭。

石女

城市蓄满繁华,盛产诱惑。熙熙攘攘的人群,源源不断的物流,在望春看来,都是他们的。是藏了深意在里面的,藏就藏吧,他们有他们的烦恼。

刚刚进城,因为不熟,也因为相互隔膜,望春心里装了怯生生。他不和大杂院里的男男女女打招呼。不像老大铁锤,是个见面熟,和生人见了面,递支烟,拉几句,亲热地又拍肩膀又握手,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时日一过,老大铁锤也弄不清算不算朋友,看着面熟,却又模糊了印象,自己也糊涂了。望春可不一样。他会长久地远距离地观望,即使别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是不远不近地笑笑,有自我保护的意思。其实,望春保护着自己一颗脆弱的心,本能地保持着一种做人的尊严。可在别人看来,那是一种冷傲,一种离群索居不食人间烟火的姿态。当望春渐渐看清城市的面貌和真相,渐渐从自己的工作中找到快乐,渐渐从别人的冷漠和无所谓中奠定了自己的位置,那就是,城市需要实惠者,需要梦想家,但也更需要他们这种清除垃圾,妆扮美的人。这样一想,望春的心里踏实了。

人,找到了尊严,也就找到了自己。

穿街过巷的风,时而急急地吹着,把路边的树叶旋成一小撮一小撮,聚在犄角旮旯里秘语。春去秋来,第二家房客窗台上的一盆水仙花也开了,把酝酿了一冬欲说未说的话,招招摇摇,全吐了出来。

望春开始和人们打招呼,而且是大声地打招呼,笑眯眯的,有时还大着胆子开一些玩笑。这是一种做人的放松,是人们惯出来的放肆。人们也和他打招呼,还说些细碎的荤笑话。望春觉得温暖在人和人之间传递着。即使它是一种客套,一种虚假,可人与人之间确实需要这种虚假客套和面具。这叫修养。望春一点一点改变着由乡下移到城里,在任何一个城里人面前卑微无措和无所作为的状态。于是,他博得了人们的好感。就有人把仁义、厚道、活人等好多的惯用词加在他身上。望春渐渐有了人气。于是就有人给他介绍对象。望春心里明白,这是一种自我反抗的卓有成效,更是一种有意义的站立。其实,只要自己站起来,所有的人都不那么高大了。在他的生活圈子里,望春更加如鱼得水,活泛起来。他觉得,今天的这个样子,是对以往生活姿态的一种全面报复。

石女是在望春对自己的婚姻彻底感到绝望的时候,大杂院里的第一家女人的三姨给介绍的。当这个老女人在母亲米香面前絮絮叼叼说些石女的情况时,望春的心似枯井,黑咕隆洞的,看不出丝毫希望。

就试试吧,看看人家为你操心的那个样子。母亲米香这样打劝着望春。

是啊,为了解决他兄弟几个大大小小的光棍,不仅大杂院的人动起来,整个巷子里人几乎都动了起来。而且这些热心人还动用起了他们的家属、亲戚,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于是,就形成了一张不大不小的婚介网,只要和他们弟兄几个里头其中的任何一个合适的,都会一一筛选,大都是人家女方不愿意。嫌这嫌那的。这情形让母亲米香在这些热心人跟前欠了多少似的。所以,母亲米香就设法儿弥补这些人情:她把腌得好吃的泡菜,用小碗托着,一家一家地送。人情这东西,越是弥补,酝酿得越深。这样一来,那些热心人越觉得米香这一家人确实不错,就越同情他们,就越甘心情愿为他们跑腿儿,拉线儿,就越不由自主地帮助他们。母亲米香为他们的热心付出维系了持久的热情。

望春见母亲米香说得有道理,就强打精神跟着那个叫三姨的女人去了。望春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管成败与否,这是最后一次所谓的相亲。

石女在农村。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蛐蛐的叫是挑逗人的,蚱蜢一惊一乍的,被人的脚步唬得四处乱蹦,天上的云散散淡淡,风也百无聊赖。望春一阵儿欢喜,好像是去看豆芽;可再往深里想,就不是滋味儿了。豆芽已经嫁作他人妇,想她能咋地呢?可望春心里还是不住地跳出许多好奇,也不知豆芽生活得咋样儿了,好不好,顺不顺心。望春知道没多大意义,可那毕竟是他的初恋啊。

云低低的,似人家的炊烟的积聚,却沉着冷静,几块几块地凑在一块儿,好像密谋着什么。

在三姨的引领下,石女家七拐八拐地到了。

木板钉的栅栏街门是大敞着的,院子里的咸菜瓮、米粮缸子都朝天开着口子,给人一种至诚欢迎一目了然直来直去的感觉。

进了屋,石女的母亲迎了上来,热切地和三姨寒暄。

望春坐在椅子上,眼光却好奇地四处游走。屋内陈设简单却规整,给人一种勤俭持家的感觉。这是望春所喜欢的。令望春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茶杯冒着热气,盖儿在一旁静默。屋子里只要能开口儿的东西,全是敞开口的,

望春扭头看着姑娘的玉照。

俺们家女儿眼睛小——。石女的母亲笑里带着谦恭。

眼小,能聚光。是吧,春儿?三姨也跟着笑。

唔。

俺们家女儿个头小——。

个子小,娇俏。女孩子,骆驼大,死没厌。是吧,春儿?

唔。

俺们家女儿胸脯小——。

小点好,小点有味,男人就爱小的。是吧,春儿?

唔。

短暂的沉默,却又各自揣着下一步的心思。

石女的母亲带着初次考验成功的喜悦,把静坐在隔壁的石女给拉了出来。

望春的眼前一亮,姑娘本人比照片上的皮肤更细滑,更明丽,眼睛里有一丝躲躲闪闪的明亮,叫人忽略了它们的大小,个头是偏小了些,可望春知道自己也不大呀。

哟哟哟,好一个俊俏雅致的姑娘啊,俺家要是有个小子,早占住了,哪能轮得上春儿这小子。三姨的话很圆满,也很撩人。

姑娘刚坐下,带着特有的耐心和安静,还有那种羞涩的娇媚。

想不到,望春腾地一下子站起来,径直往外走。三姨拉了一把,没拉住,紧跟着到了屋外。

你这个愣头青,到底是咋回事儿啊?三姨紧紧地拽住望春的胳膊,生怕他飞了似的。

三姨,你看那哪是俺望春的人儿啊?神仙似的,俺哪能供得起!望春一脸的自知之明。

你回来,俺有话跟你说。石女站在门口,绵里藏针地对望春说,分明有些交底摊牌,一竿子插到底的意思。说了这话,石女也不理会他,兀自进了她刚才呆过的隔壁。望春乖乖地跟了进去。

三姨拉着惊恐不定的石女母亲的手说,看看,到底还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石女母亲点点头,有些苦涩地笑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三姨的茶续了又续。

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石女母亲已为三姨备下了午饭。

望春和石女一前一后出来了,彼此心照不宣的样子。

俺们明天就去登记结婚。望春挽着石女的手说。石女一幅小鸟依人,满心满肺都是依托和幸福的神色。看二人,叫人想起两口子,家庭,生活之类的概念。

石女点点头,现出夫唱妇随的意思。

三姨目瞪口呆。

石女的母亲背过身去,悄悄地抹眼泪。

几天后,望春和石女相跟上去了一趟省城医院。石女的下面做了手术,不再是石女了。没过几天,二人举办了婚礼。望春从那迷魂阵的小屋里搬了出来,重新赁了一间房子。婚礼很简约,但很真诚。在老大铁锤的带动下,哥弟们几个凑份子给望春买了些家俱。二皮子送给俩人一对情侣表。大杂院、大排房里的热心人送上了衷心的祝福。屋顶的鸽笼里儿孙满堂,老两口儿亲昵地交头接耳,指点着新娘子如何地秀气。母亲米香拉着石女的手,叹息一声长过一声,尔后,脸上又露出些笑容。

望春的婚事儿,正好办在大寒时节,一年中最冷的节气。

在北方,天气的运行,以节令看,小寒、大寒,大致都是在一月初或月中。因此,推來推去,新春一月便是一年中最冷的季节。这种寒冷一直要持续到二月四日左右的立春时分。当然,这是中规中矩的冷。自然和现实的情况远远比这要复杂得多,微妙得多。有时,小寒比大寒还要冷;有时,快要立春时,又来一场大雪,把整个春天都会延长一个月,真正应了春深四海的意思。

新的一年又在瞭望。

城市到底是个什么,站在料峭的风里,望春也说不清,寒冬时节,鲜花却风情万种,望春竟然第一次看到,原来这个城市里藏着如此丰富的语言。所有的语言,在望春心里,喧腾成了一句话: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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