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盒火柴
2017-07-31宋晓杰
宋晓杰
1.第一幕,或布景
城市,如一盒火柴。这是一个滥俗的比喻,没本事的人才这么干。
簇拥着,那些忽明忽暗的窗口,在寒冷的夜晚,醒目地亮着。然而,谁知道房间里是否比零下十七度还要寒凉。墙壁冰凉。炉灶冰凉。面孔冰凉。心,更加冰凉……
入夜,他们并排躺下,仿若两株冻僵了的植物,各自做着春天里可能返青的梦。
他打鼾了,終于。她也终于舒了一口气,长长地。她抱起松垮的被子,去了客厅里的沙发——她的心情,立刻也像被子一样,松垮下来。
第二天,在晨雨中,他走出卧室的时候,她已在厨房里升起炊烟,米、面、蔬菜,还是它们自身的本味,连同色、香一起,摆在餐桌上。他挠着凌乱的头发,略带歉意,听她说,“你的鼾声,太大了……”她的脸埋在披拂的长发中,依然没有停下捣腾手中的锅碗瓢盆,平静、淡然的语气,与她的语意极不相称。
寡淡的生活,一如窗外的雨水,不大,只是不停,足以把她昨夜的惊心动魄,轻轻地冲洗干净——像她脸上的睡眠面膜,改变是有的,但那改变是如何地微妙呵。
一个小小的埋伏,或陷阱,被她巧妙地虚设布景。
记得在某个视频上,看过一位知名人士回顾他的前半生。不羁的青春、放荡的中年已过,功成名就的老年时,他西装革履,温文有度,进退自如,花白的胡须也成为他引领世界时尚的一个重要标志。人们通情达理地宽恕了他放浪形骸的过往,甚至,还有隐约的倾慕和灰色的愿望无法言说。当节目主持人问道:“你这一辈子有多少女人?”他说:“一个也没有……就像你不能拥有海洋、风或河流。你也无法成为一个女人的主人。”再后面,我只看到他的嘴在无声地翕动,我主动地选择了“失聪”。一个节目或一本书,有一句值得记住,就够了。
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想必也是众粉迷他之处。说实话,我有点喜欢这种无赖似的回答,它同时也智慧,更直抵生命的本真。是的,人为乃至法律能够框定的,唯有物质和机械那些“死”物件。可是,人还不仅仅是带腿儿的动物,他还有在空中飞来飞去的思想,像魔鬼和天使一样——你听说过,盒子里可以装下魔鬼和天使吗?潘多拉都无能为力,或许所罗门可以使用漂流瓶?天使,天生就在空中飞来飞去。
“带伞!”她朝冲向雨幕的男人背影喊了一声。他用黑色公文包遮着头,听话地踅回身,取了她站在门里递过来的伞。其实,他车里有伞,她应该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们都已习惯了在可有可无的事情上,下意识地互相遵从。
窗口的灯花,次第熄灭。另一个火柴盒,在等着——
2.稀薄而透明,或隔岸观火
格子间。她喜欢这样称呼她的那一小块空间。像小时候,奶奶分配给她的小房间里的上铺,她总会比下铺的表姐收拾得干净。
来这个公司已有五六年了,像一条河禁不住三转两拐,一下就能望到尽头。她几乎可以看到退休前她全部的生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的惊喜和失落。可是,刚刚毕业时的斗志和雄心,已在瞻前顾后、磨磨蹭蹭中失掉了大半。另一小半,正被疲惫和自我解嘲慢慢拖延着。她甚至能够清楚记起第一次走进办公室时的情景。镜子中的人模样没变多少,可她知道,变得多的是怠慢下来的心劲儿。
又是春天了!很有仪式感地,趁短暂的午休时间,她还特意去邻近的花市,买回一束开运竹和两盆“小肉肉”。这种秘而不宣的坚持,已经很久了,愿植物能够体会她所要的美好愿景。
早高峰的地铁令她眩晕,也有可能是他们激情的副产品——当那个梦想中的孩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具体的地理、币子、房子之间,以人为本这个词显得多么虚幻啊,仿若他们无数次“拼装”出来的智能美图。电脑善解人意,能把生活过成段子或游戏。但是,苦笑之后,总是她先开口:“要是能把老家的房子安上轱辘推过来,那该好了!”每次调侃之后,都是她叹着气总结道:“我们还年轻,再等等吧……”声音低低、弱弱的,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她需要这份工作物质地养着她,因为她喜欢的写写画画无法换来具体的茶、饭。所以,她咬紧牙关,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奔波,还有家长的催促、同事的抵触、时间与睡眠的围困、疲累与交流的冲突……看不到确切的目标,但隐约的光亮总是混沌之中的稻草,一再救她。
犹如困兽,囿于此;却又不忍舍弃这块鸡肋。不擅长数学的她,常常会在银行卡上显示进项的时候,偷偷地按那些加减乘除,把自己的后半生兑现成清晰的元角分。然而,现实生活中,总是余额不足。除了偶尔看场电影、吃个海底捞,没什么令她兴奋。
一天中午,她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哭声动情,惊扰了邻座的同事。那人并不直截去唤醒她,而只是清清嗓儿,似乎不屑,也有可能是避免她的尴尬。
她惊起,迅疾地整理发型和衣装,打开手机播放器。画面是胡乱的一个韩剧,女同事们都在追,她也不好免俗,否则,没有公共的谈资就是自绝于人民。其实,她的订阅号里多是花花草草、猜火车、淘漉音乐、环游与禅定等等,那些不顶饭吃的玩意儿。整过容的男人、女人们,在她的手机里絮絮叨叨——她此间的生活,这一部分,也是整容过的。而真实的她,愣愣地失神望向窗外。
一夕连夜雨之后,柳丝吐了苞芽,欲言又止的娇羞模样。玉兰呢,大朵大朵的白与粉,吹弹可破,让她生出不忍,连带着对诸多事端的不忍。刚才的梦中,她从头到尾做着分离的梦。像柏拉图所说,“人注定要被劈开,去寻找另一半,而且总是找错。”她时刻担心这个错,只要他不在身边。
或许,可以离开了,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再次将目光落到她的格子间时,她觉得忽然产生了一种浓缩的力量,并且不断递增。焦灼、枯萎、干燥,如静止的火柴,她要把仅有的光……释放……
3.存资料
火柴盒还有一个美称,叫“火花”。在我国,最早的火花,应该是1879年广东巧明火柴厂生产的“舞龙牌”,是仿日本火柴的商标。这是资料上说的,我没考查过,姑且先记在这里吧。那时,人们用它,自然是取它的实用价值。鉴赏与收藏,则是后来的事儿。
像集邮、粮票、藏书票一样,爱好使火花的价值的外延不断扩大——凡是可以兑换成钱币的东西,它便被赋予了更深广的意义。
“以前的火花,基本上是一枚一枚的,如‘上海牌,就在火柴盒上标注‘上海二字。但是从1958年起,北京火柴厂委托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率先设计了风景、禽鸟、花卉三套火花,带动了全国各地火柴厂火花设计的革新。”这段话,也是资料。从那三套火花之后,名胜古迹、风光山川、珍禽奇兽、戏剧歌舞、体育卫生、古今货币、四大名著、名人字画、书法篆刻、交通规则等,也开始登台亮相了。方寸之间的百科全书诞生了,直到它们消失,被新事物替代。像历史上得宠或失意的人,能被念及的几率,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集过邮票、糖纸,没集过火花。那时,奶奶管火柴叫洋火儿,以此类推,还有洋油(柴油)、洋钉子(铁钉)、洋蜡(蜡烛)……能被称为“洋”东西的玩意儿,都是当时短缺的稀罕之物,有几分人见人爱的意思。如童年的佐证,因人而异,也因时代而不同。不过,它们在你曾经的岁月中,穿过——所有的遇见,都将变得与众不同——因为烟火气,因为它们参与了你对人世的建设,而弥足珍贵。当我们回头,看似无所用心地说起:那时候……
呵,那时候……其实,在你眼中,就是世界还小的时候……
4.失火的天堂
刚子偷偷从家里拿出的火柴,是妈妈让他去买肥皂和雪花膏时,一并买回来的。他偷偷地藏起几根,每盒藏几根,慢慢地,竟攒了小半盒。虽然火柴盒还是有点儿瘪——不只是枕头压的——每天晚上,炕被要睡在火柴盒上,枕头要睡在炕被上,他要睡在枕头上——但他高兴,看火柴盒一天天鼓起来。也许,半夜去厕所,还拿出来偷偷看看。
刚子的同学小武,也学着刚子的样儿,积攒了许多拆散的小鞭儿。不过,他总是一根冰果还没吃完的工夫,就把它们都变成红色碎纸粉了。过年时,谁家都要买几挂鞭炮不是。可是,刚子不止是从炮火硝烟中瞪大眼睛,寻找那些没有把自己葬送的“漏网之鱼”,还央求爸爸“手下留情”,剩下一二百响的小鞭儿,他像拆弹队员一样,把它们一个个小心地拆开,放在衣兜里,啥时候想起来啥时候放一个。
“放屁呢,声音那么点儿。”小武话一出口,自己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也比你强,你还一个没有呢。”刚子不服气。
有一天,刚子放学,还没进院子呢,就被妈妈的吵骂惊到了。
“你看你,你……你干的好事!”妈妈指着院子里的晾衣绳。晾衣绳上搭着炕被——角落处,一个醒目的大大的黑乎乎的洞……
妈妈照刚子的屁股就是两巴掌,声音响亮。然后,是两个人的哭声。
但哭的内容,多么不同。妈妈哭,是因为心疼她好几天点灯熬夜做的炕被。钢子呢,不是因为被巴掌打疼了,而是因为炕被下他的火柴盒只剩一堆“黑光头”的火柴梗了……
现在,刚子的孙子都可以歪歪扭扭走路了。家里人谁若是对孙子给个不好脸色,刚子先提高嗓门:“淘小子,出好滴!谁不让我孙子淘气,我跟他急!”
刚子半真半假的,说完自己也笑。
那盒被热炕烤着的火柴,像刚子的回忆,也分明是他童年记忆里失火的天堂。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怎样为过往的生活打上个性的烙印,或独特的徽章?你是否也有过刹那的芳华与璀璨?
5.一首诗和干燥的人
蒲棒已经够紧,藕在拚命长心眼儿
白鹭低飞,芦苇灰白了头
石榴献出宝石,葡萄眼含秋水
一切都准备好了——如果你不来
我明明闻到干燥的气味
只需一根火柴——与你一样
这完全是:奢侈之物
这是我的诗《火柴》中的结句。
我承认,这是一场“火灾”。起码对我个人而言。而那个“纵火者”浑然不觉,也许假装不觉。犹如宾馆中的火柴盒,在起了化学反应的人眼中,它们太长了,约等于一小捆劈柴,有可能制造成的火把。吸烟的人,要用梨木的过滤烟嘴儿,配火柴,才是牛牛的样子——即使穿泳装的美女,也不能使一块钱一只的打火机更有品位。
就这样,犹如寸寸磷片,点燃才是它的宿命。它自己知道与否,都是一样的。起作用的,只有那个干燥的人。
是我,在一場足以摧枯拉朽的大风过后,把压缩饼干一般的沉郁之火,挥霍一空——但是,只选取了饼干的象征意义。充饥,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只是用它的干、涩、窒息,堵住失声的河流和决堤的欲望,然后,旁若无人地,从你身边经过。
——关于这些,你并不知晓,我也没有必要去说。
6.囿于一场盛大的欢宴
开始接触外国文学的时候,正是文学狂热的八十年代,上个世纪难忘的文学盛宴。我们乐颠颠地参与其中,并不因为是否看得懂、搞得明白而做出最终的判断。只要案头存着、手中捧着、嘴里说着,因为“在场”,足以欢欣鼓舞。小说《等待戈多》,就是那时遇上的。
看到它的直观演绎,是去年,在国家大剧院。柏林德意志剧院的四名男演员,两个小时二十分钟的演绎,没有中场休息。
我承认,出于好奇我才买了不菲的演出票。因为剧情早已明了,我抱着看戏的心理——真是用了“看戏”的本意——看他们到底会演出什么花样儿来。
没有花样儿。真的!有几次,我几乎坐不住了。还得承认,我的艺术品位真的没有多高。整个舞台,自始至终只有那四个人在折腾。但它的意义,在掀开“锅盖”之前,早就知道了。再怎么装做吃惊、感动,都是不厚道的。
当一个人无聊,当世界荒谬,要等待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果然中计了——我觉得我也很无聊。我要等待的,也许是名著中那些字眼儿之余的“例外”,或者一点点儿的“擦枪走火”。然而没有!在我这儿,它们像一盒雨季返潮的火柴,每一根都规规矩矩地呆在那儿,每一根都休想逃出应有的预期——我承认,是我想得太多了。大约,他们在那儿折腾来折腾去,这就是生活原初的模样吧。
7.真正的囚禁
这里是真正的囚禁。较之火柴盒,它们是铜墙铁壁。但深藏着的火的属性,依然会发出冲天的“火光”。
戴着镣铐的舞蹈,我不喜欢这个短句。但是,此刻,它们最为应景。
松巴监狱乐队。2016年格莱美奖提名。谁能说出两个词组之间的距离何止天地?这支乐队,是由60名20~70岁的在押囚犯组成(不是耍酷,他们是这个国家最森严的监狱里的重刑犯,多数被判处无期徒刑,所犯罪行如斗殴、盗窃、谋杀等),专辑20首歌曲中有18首歌的词、曲均出自那些曾经的罪恶之手。音乐制作人L力排众议,使世界上最穷国家非洲松巴罪人,聚集到世界的前台——不是因为罪恶,而是因为他们对音乐的热爱。
这个古怪而陌生的乐队,名字叫:松巴监狱计划。他们来自非洲最小的国家之一马拉维,它也是世界上最穷的国家。按2015年世界银行数据显示,人均GDP全球倒数第一。他们的专辑《我在这里一无所有》被提名为“最佳世界音乐专辑”。那座19世纪的老旧监狱,原设计容纳340人,竟有2000多名各色人等熙来攘往。那里粮食短缺,老鼠、蟑螂、蚊子和蜘蛛共生,50名女囚每天下午4点到凌晨不许如厕。但是,如果表现良好,她们有机会摸到乐器。由于性别歧视,乐队中的吉他、键盘、电贝司,虽破旧,也只是男人的专属,女人只能以水桶为鼓。但每天能聚在一起唱歌,他们就很满足了。
2013年,美国音乐制作人L与妻子来到非洲,遇到他们。他们的语言叫齐切瓦语,L不懂,但这正是他所需——他们的歌声迷住了L。L以教授反暴力课程作为交换,得到了在松巴监狱里待10天的机会。他买来简单的器材,开始在这个简陋的地方录音,在空旷的操场上、在囚犯劳作的焊接车间、在木材加工作坊的隔壁,嘈杂的人声偶尔也会被录进去,甚至还有狱警的歌声。《别恨我》《罪人的监狱》《请不要杀死我的孩子》……原始的音乐元素,隐秘而复杂的心声。2015年1月专辑发行时,演唱者和创作者处赫然列着16位“恶人”的名字。
获奖的消息二周后才传到松巴监狱。不过,他们因“终身监禁”不会出现在颁奖现场。所幸,专辑赚到的钱,已让3位囚犯请到了律师,并成功上诉,走出了监牢。但是,令人惋叹的是,有人已经死于狱中,再也无法见证他们的荣光……
8.几乎被它烧到了
翁贝托·埃科是意大利人,哲学家、历史学家、小说家。他有一本书,名字叫:《密涅瓦火柴盒》,很有趣。
起初,我还觉得文章平淡无奇,辜负了美好的书名。但是,其中有一章节这样写道:“如何能够妙笔生花。”当我看到——
1.尽量少引用他人之言。正如爱默生所说:“别跟我引经据典。用你自己的语言跟我说话。”
2.只有他妈的王八蛋才会使用脏字。
3.语气不要过分强烈!节约使用感叹号!
4.不要罗罗嗦嗦,但也不要只说一半就。
尤其看到第4时,我不禁笑出声儿来。这个“火柴盒”真好玩儿。像萤火,或者夜晚沙滩上的孔明灯,笑得你摇摇晃晃,思想却随着那一点点光亮,升到看不见的高空去了。你失神,黯然,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并没有吃到“烤鹅”,都是有可能的。
书翻至版权页,我觉得29块人民币完全对得起人民了。不过,有点儿对不起埃科。
9.那失去的,正被轻轻收纳在盒中
在被命名为“一朵药片”的公众号里,有这样一篇文章我一直记得:《2015,这世界失去的……》。
文中历数那些离开的人,从百岁老人到三岁稚童,从国内到国外,从男到女,从声名显赫到藉藉无名,从文学艺术到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民主政治。他们的生年不尽相同,但卒年无一例外地标明:2015。当时光行至此间,他们在相同的标志下,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火柴盒”。
是滑稽、荒诞的铁皮鼓,还是层层剥落洋葱的过程?这三百几十个粒粒种子般的苦乐年华中,重也好、轻也罢,谁人不是在承受着种种辎重,眼泪无能而无用……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首诗,名字叫:《有一个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着》,就是源于这样的感受。谜底没有揭开之前,每年每年,我们都会“路过”属于自己的“永久的那一天”,而不自知……好吧,这些曾经新鲜的血肉,借细绒的翅膀刚刚冉冉飞升,提灯读读他们的墓志铭吧。
一个人,也许骨瘦如柴,但那瘦骨亦铮铮,敲得出回声……磷光闪闪,是曾经的人在提灯前行吗?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肉身,没有什么不同。小时候,也曾吃奶、尿床、跌跤;上学时,也会考不好分数、当不上团干部;成年后的她,也不一定煎炒烹炸样样精通、贵妇荡妇锅台舞台皆演出成功;一家之长的他,也不一定衣着整洁、言行得体;也不一定是乖巧、孝顺的女儿;也不一定是有担当、尽义务的儿子……但是,他们被记住了,以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发生关系、与人类甚或宇宙发生关系。一个爆发的小宇宙,如同放出的一颗卫星。嗯,或者说小些,就是一枚药片吧——不能救人,但可以自愈。
行文至此,传来圣卢西亚诗人德里克·沃尔科特去世的噩耗——他乘着《白鹭》的翅膀西行了。“我抛弃了他们,/我把他們留在土地上,我把他们留下/唱马利悲伤的歌,这悲伤真实如干燥的/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湿沙的味道”。是的,他抛下了他的八十七年光阴、读者和他的三位妻子,以及荣誉和忏悔,去寻找另外的火柴盒——爱如近邻;死亡,也是。
10.桂河及其他
忽然想起桂河上的狂欢,十六七年前泰国的平安夜,那欢乐太过直截,我们忘了家乡的冰天雪地,忘了暹罗湾不一样的灯火,在熟络的雕廊画栋与柔曼婉丽的乐音中,狂舞欢歌。烟花映红了天空和水面,也映红了我们彼此欢笑的脸。缅甸村民在桂河大桥的另一端摆着地摊,卖一些日用品,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我们听不懂的话——那种生活,与我们上世纪七十年代无异。而桂河大桥上的铁轨、火车,还停留着战时的状态。
已经换了人间。但总有什么是不能平的。
从游船到宾馆的路,我们要用小蹦蹦车完成。只容四五人的小车里,那尼也在。下车时,她像羞涩的小女生,扯我的衣角。我顺着她的眼神儿会意地看她摊开的右掌,噢,是一尊打坐的小佛。
仿佛立刻喝了冰水,疯狂的神经被整肃了一下。回去的路上,车子一闪之间,惊现墓园里码得整整齐齐的丛丛墓碑,令人不忍直视……
当我再次写到他们的时候,正是清明即将临近之际,那就首先献上我的注目礼吧——他们集体沉默了!对于战争,对于亲人,对于生命……在死亡面前,他们微微张开的嘴,始终无法合上;他们无法瞑目的双眼,需要亲人的手轻轻抚平。那些永远居于火柴盒般房舍里的士兵,他们也有父母和妻儿;亲人呢,有的只是怀想了,并以此度过余年……
爱默生有一首赞美梭罗的诗,其实等于夫子自道:“我以前只有耳朵,如今有了听觉;我以前只有眼睛,如今有了视觉;我以前只活了若干年,如今时刻都在活着;我以前只知道学知识,如今却能辨别真理。”但真理是难的。容易做到的,是不失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我把自己收好,在看得见、看不见的火柴盒中,收好火药、锐气和思想,它就是一颗小小的天体,如常地运行。走累了,就自然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