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头林的最后一击
2017-07-31魏纬
魏纬
那时他刚进斧头帮。因剃着光头,便唤作了光头林。
斧头帮人人都有把斧子,极小,几乎能装进兜里,这斧子并非用来砍杀,而是投掷——行话叫作“丢弹子”。刚进帮月余,光头林便已练出了准头,十多米外的一只酒瓶,他一斧子飞去便是“哗啦”一声,基本不会失手。但他还没用斧子扔过人。
斧头帮的对头是金龙帮。金龙帮人少,地盘也小,但老大邹德清却极精明。邹德清瘦高个,戴眼睛,走路时略显佝偻,手中常握一只烟斗,说话也是轻声慢语的,一副精明相摆在了脸上。邹德清在此地人头熟,和各位大佬说得上话,更主要是和斧头帮打交道多年,对斧头帮老陈的套路极熟,只要老陈想玩花活他总能棋高一着来个反击,所以金龙帮虽实力弱,却一直稍占着上风。
老陈很清楚,金龙帮所倚仗的只是邹德清一人而已,只要邹一倒,金龙帮便会任自己捏弄。
为除掉邹德清,老陈曾三次找过职业杀手。不过邹德清也早防着这招,在城中遍布眼线,消息极灵通,其中两个杀手甫一入城,便有人前来送礼,打开一看,却是四只发红变质的汤圆——江湖规矩,四只汤圆代表四目相对,四只发红的汤圆,其意可想而知。在汤圆旁还另附有支票,金额与老陈的悬赏相同。见行踪已露,杀手也不敢收“礼”,便即返回。
另一杀手倒是瞒过了邹德清,不过邹德清平日不轻易出门,出门时也极小心,几乎不露破绽,那杀手一时找不到机会,稍耽搁几天便也露了行藏,仍一样被打发掉。
老陈见此只得转换路数,想在帮内找人,不过这极是冒险——杀手为帮内之人,一旦失手被捉便毫无推脱的余地。这令老陈颇为头疼。
那天巡视帮里,见光头林正练“丢弹子”,老陈不由得心里一动——这光头林刚入帮一个月,几乎无人认识,出了事完全可想办法推脱,且这小子看来蛮灵光,刚练一个月便已有这般准头,如把枪法练一练的话……
老陈便扬手叫过光头林,也不多说,只塞了几张票子,让光头林去某射击俱乐部玩玩枪去。
过了一周,便又交给光头林一支猎枪,让他去郊外打打野物。回来后,老陈问收获如何,光头林摇头道:“没一枪打中,那俱乐部的枪怕是做过手脚,准星是歪的,练半天全都白练。”老陈不由一笑:“还行,小子有点悟性。”
接下来便练了一个月的狙击。这光头林似天生是玩枪的,无论何种枪,玩上两天便心中有数,再开枪便已八九不离十,而且他还尤擅打移动靶,那天在郊外,他两次用狙击枪打下了飞行中的野鸽,竟连瞄准镜也未开。老陈看得有些发愣:这样的枪法,竟是只练了一个月,谁能相信?老陈连连点着头,心里却有些嘀咕——这他妈的,也太那个了,他想。
老陈对光头林说了计划——他想光头林早应该猜到了。果然,光头林没半点犹豫,满口应承下来。
待光头林走后,老陈却开始寻思:妈的这小子也太精了,当面应承得好,回头会不会跑掉?
老陈想应该找几个人盯着他,但又一转念:唉,算了,跑就跑了吧,也不算个事。
光头林倒确实是想跑——刺杀邹德清,这连职业杀手都完成不了的事,自己能行?
然而不知怎么,心里却又似隐隐地有一股劲,促着他去试试。一只风筝总得有根线牵着,他觉得这事就像是那根线,它勾在心上,让他挣不开也跑不了。光头林觉得心里很乱,一会儿很兴奋,一会儿却又似害怕得紧。
邹德清仍是深居简出,不过每月他必去几次赌场。这也几乎是仅有的刺杀机会。
赌场靠近闹市,四周是商务楼、酒店、饭庄,不太容易找到伏击地点,且一旦开枪,便极难脱身——所以之前的杀手未能找到机会。
不过打一开始,光头林就隐隐有个念头:伏击地点不必在附近,可以远些,甚至远至极限处。他用的是M40狙击步枪,有效射程八百至一千米,不过光头林知道,M40最长的狙杀距离可达一千五百米。
一千五百米,一公里半,如此远的距离,开枪后当然可以从容脱身,至于打不打得中么——咳,反正是凭运气,试试。
光头林找了一圈,最后看中了一处烂尾楼,这楼只一个框架,十几层,也无人值守,只几个乞丐以此为家、早出晚归。而此处也正是邹德清去赌场的必经之地
爬上楼顶,却见那赌场正遥遥相望,中间一幢高楼阻隔,却恰好露出赌场大门的位置。用望远镜看去,那里的人勉强可辨面目。光头林心中不禁打鼓,“应该也出不了什么事,碰碰运气罢了……,”他心里对自己说。此时他并没认真想过杀人,他觉得自己肯定打不中的。
守了四天,那天下午邹德清的车终于来了。光头林盯着那车,觉得背上的汗毛正在一根根立起。转瞬间车已到了赌场,邹德清最后下车,他戴上帽子,左右看看,然后夹在三个随从中向大门走去。
光头林瞄着那身影——距离太远,已不能瞄准具体部位。心里本一直猛跳的,此时却忽然稳下来,似有一只手在心里轻抚一下。脑子里似有纤细的水草划过,想抓,却又已漏过,心里不禁痒痒的。只在这片刻间,光头林似已模糊想到:嗯,这他妈就是自己要做的事,命中注定的。他屏住呼吸,心里莫名一叹,竟说不出的舒服。
似只凭着直觉,光头林扣动了扳机,经消音的枪声如一声闷屁,把空气震开一条缝。过了约三四秒钟,才见邹德清突地一晃,往前仆倒。三个随从立马拔出枪,向四周一阵乱瞄。
光头林缩回身来,闭眼在地上坐了片刻,然后捡起弹壳,拆开枪,一一放入枪盒中,再放入大旅行袋中。俯身潜进楼内后,戴上太阳镜,稳稳地下楼,从后门的小巷穿出去,打了车回家。
第二天报纸便登出消息,金龙帮帮主邹德清遇刺,经数小时抢救后仍告不治,警方正全力追查凶手,高度怀疑是帮派间的仇杀。
十几天内,老陈已先后两次被警方邀去“喝咖啡”,邹德清的几个仇家也都被彻查了一遍,几乎找不到一点线索,警方也是毫无办法。如此两三个月后,事情便已渐渐平息。
不出老陈所料,邹德清一死,金龍帮便分作两派开始内讧,待两败俱伤时,老陈稍一出手便将他们全部收服。
此时道上多已知此事的内情。不过光头林却仍如以前一般,整天只练“丢弹子”,没人见他再碰过狙击枪。
一年后,老陈让光头林又干了一票。光头林轻车熟路,仍是一千五百米处伏击,仍是一击致命,过后警方也仍找不到证据。
光头林的名声响了——一千五百米外开枪,命中率大致为十万分之一,而光头林两枪皆中,这简直能令人惊掉下巴。于是就有生意找上门来,而老陈也默许光头林接活。
不到两年,光头林便已成业内的顶级,在圈内提到“一千五”或“光头佬”,几乎人人点头。他自然也早已离开斧头帮开始单干。
光头林给自己立下了规矩,一年最多只接两单,而且只在春秋两季。而在其余的时间里他要做杂货店老板——他开了一家小杂货店,出售香烟、啤酒、儿童玩具等。光头林还记得,自己小时的一个理想就是做杂货店老板。
晚上,光头林时而出入“杀手酒吧”。那是一间地下室,并不挂牌,只有业内人才知晓,它的主人是一退役杀手,顾客也多为现役、退役杀手或业内经纪人,间或也有些私家侦探之类。偶有不知情者闯入,稍一打量,便会满脸惶惑地退出。
这里的每个人都须做些掩饰,戴着墨镜或安着假发假胡子,也从不透露姓名,即使交谈多次双方也互不认识。
唯一不做掩饰的只是那主人,他总是高声大嗓的,也极其善于谈笑——他仿佛就是这间酒吧的标识。
在这里,除了赏金、枪械以及刺杀时的趣事外,杀手们最喜欢谈论的便是退休。光头林起初并不太理解——这的确是太偏门的职业,风险很高,稍一疏忽便可能送命,不过对于退休如此向往,是不是也太……
不过很快,他对于退休也开始热衷起来。每一单生意的成功,其实都离不开运气,杀手最需要的其实就是运气,随着名声日盛,光头林对此愈加有体会。而越是老练的杀手,对运气的依赖似乎也就越大,总担心着这运气哪天就会突然没了,他想这就是压在每个杀手心上的一块大石,大概也只有退休,才能让这石头落地。
看起来风光的行业,却人人心里都压着大石,光头林想这也并不奇怪,每一行都有外人不可触及、不可理解之处。
有时看关于杀手的电影,光头林总暗暗地好笑,电影里的杀手黑衣黑裤、戴着墨镜不苟言笑,全都一个模子。这可真有意思,光头林想,为何他们觉得杀手就是这样?杀手就不能笑得像鸭叫或声音尖细得像娘们?——他就见过好几个这样的杀手。他想拍电影的怕是没见过任何一个杀手。其实杀手也是各种各样的,而最顶级的杀手,其实也只是这样,一个圆滚滚的杂货店老板而已——有时站在镜前,光头林这么想着,便一笑。
对于退休后的生活,光头林已渐有明确的计划:去一个有水的小地方、小城市,开间小店,找个老实女人,然后便安安静静、一成不变地生活下去。有些杀手在退休后忍受不住寂寞,又会复出,光头林不太看得起他们:这他妈玩命的事,竟还当成游戏了?他想自己一旦退役,便绝不会复出。
这些念头在脑子里转了整整十年后,光头林终于准备退休了,当然他早已选好了安身之地并秘密地买了房子。
这十年间其实不乏惊险时刻,有好几次他觉得运气似已用尽,但忽然间却又福至心灵找到一丝机会,几乎神奇般地将事情逆转。事后想起,这些时刻每每让光头林觉得很后怕,也愈加地相信运气。
十年不算长,但世事却已经大变,网络、手机、火星文、新新人类……,光头林很是有些眼花缭乱,这世界也变得太多太快,他想,不过无论怎么变,这世界总还是需要杀手——每念及此,光头林总是摇摇头,心里一笑。
每年都有新人加入这行业,近两年的新人尤其目中无人,但光头林却也不理会,他知道告诫不管用。在这行业里,能依靠的只是自己那份运气,运气好的話你就能活到退休——如果有一本“杀手手册”,光头林觉得这话应以最大的字体印在首页。
光头林已正式决定要退休了。真正做出决定是在那个早晨——那时他刚刚醒来,恍惚地盯着天花板,那退休的念头忽然就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是的,把手头这一单干完,就退休。这决定让他忽然觉得手脚有些瘫软,他想原来心里的这块石头竟是压得这么重?而要搬开它竟也是如此轻易?也是,压上这石头及搬开它的,其实全都是自己,是自己的一个念头而已。光头林不禁摇了摇头。
那个早晨在记忆里一直有些湿淋淋的,光头林对此颇觉得疑惑,而且他一点也不担心这最后的一击,这跟以往似也有些不同。
在十多天后,那最后的目标便已在瞄准镜里。那是个矮胖的女人,四十多岁,大脸盘,头发蓬乱,衣服也乱七八糟的,裤脚还高高卷起,看起来颇有点蠢相。妈的,这样的女人,怎会被人悬赏刺杀?光头林很有些诧异,当杀手十多年,这样的目标倒还是头次见到。
伏击地点在一小山包上,下面是几近废弃的小路,正是下午最安静时,除了那女人外,小路上便再无别人。树林里间或传出数声鸟叫,似为这安静添上了绒毛,撩得人心里痒痒的。光头林突然有些沮丧:我X,这地形环境也太好了,好得都有点过分了——还有这目标,这他妈简直是……
此时光头林方意识到:对这最后一击,自己其实是颇有期许的——它应该有些难度或者曲折,应该让人一提起就点头:“嗯,毕竟是光头林呵”,也应该让后辈知道顶级杀手的告别演出该是怎样的。
而面前的这盘“小菜”,显然太不够格了。光头林叹口气,暗自后悔接了这单生意。
此时目标已向树林中走去。光头林缓缓移动着枪口——此时若是开枪,他仍有十足的把握。
然而这一枪之后,自己的杀手生涯将就此结束。光头林似有些不相信:竟是如此的简单?自己反复想了多年的最后一击,竟然只是这样?
光头林又叹口气,不由得低头闭了闭眼。再抬头看时,那目标却已消失在树林里。
光头林翻身坐起,点了支烟慢慢地吸着。瞄准了目标却不开枪,还眼看着目标消失,这在以前可从未发生过,不过光头林倒也不在乎——妈的,这样的一盘小菜,又何必在意于一时呢。
一只大黑鸟在头顶盘旋着,仿佛正在空中勾出无形的线条。光头林仰头凝视一会儿,冲它吐了口烟。
光头林走上了海滨的白色栈桥。大群的海鸥在头顶飞舞,发出粗哑的咕咕叫声。光头林抛出手中的小面包片,只刹那间那些小块便已被海鸥们纷纷啄去,竟仿佛空中有股吸力。光头林不禁大笑。
在栈桥的尽头,光头林脱下鞋袜坐下。回头看去,那小山包却正在一片光晕中,竟似已很遥远了。光头林眯起眼打量着,心头似有所动,然模糊的念头一闪即过,终来不及抓住。光头林恍惚片刻,便也不太在意。
接下来的数日,光头林便做起了游客——在杀手生涯中,这倒也是头一次。光头林觉得心里的那块石头似已经去掉,浑身轻松自在。这盘小菜简直不算件事,此时和收山又有何区别呢?
再想起数天前的犹豫,光头林却已觉得好笑:生意只是生意,何必要自寻烦恼?难道轻松反而不好么?妈的,还什么曲折和难度,光头林觉得几天前的自己真太蠢了。
一周后,同样是在下午,光头林又伏于那小山包上,而那目标也正缓缓走来,一切完全如上次一样。
光头林瞄准着目标,手指也已经扣上了扳机,然而感觉却似有些不太对:心里提不起劲,手指竟突然有些微微的颤动。光头林放下了枪,双手在脸上用力拍打几下,又狠狠地掐了两下大腿。然而这一切都无效,再瞄准时心里仍是发虚,那手指竟颤得他忍不住猛甩。
这其实是那股劲没了。做杀手其实靠的就是一股劲,这股劲平时没感觉,可一旦它没了,人便飘了起来,仿如脱了锚的船一般。妈的怎么回事?这劲怎么忽然就没了呢?光头林舔了舔嘴唇,他意识到出了问题,出了大问题。
光头林仍在勉力地瞄准,但他清楚这一枪已不会打出去了,如勉强击发的话只会更糟。他静静地盯着目标,直到她消失在树林中。
光头林摇摇晃晃地走上了栈桥。回头看去,那小山包却仍在一片光晕中,上次那瞬时的恍惚似又一次闪过,光头林不由得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杀手?妈的连枪都开不了的杀手?我X,怎么会弄成这样?光头林暗自叹一声,睁开眼来,那飞来飞去的海鸥却又令他觉得一阵阵头晕。
光头林留了下来,在城中开了家小店。为了名声,他必须得完成这单生意。至于如何完成,唉,车到山前必有路,等下去总会有办法的,他想。
一年后,光头林便已在此成了家,不久又有了儿子。此时他已学会了本地话,也学会做本地菜,平日里嚼槟榔吸椰汁,饭后也袒着肚腩在街头闲聊,早已与本地人无异。
城市不大,在街头不时就能碰到那女人,有两次她还来店里买过东西。但光头林却似有些怕她,一见她便不由得想躲,为此他心里常微微地恼怒。他仍然不知这女人的底细,却也并不想知道。妈的,自己留在此处,却正是为了她。为了这么个女人,每念及此,光头林便不由得要苦笑。
有时夜半醒来,想想这事的来由,光头林总有些茫然:自己究竟在等什么?等这女人生一场大病自己死掉么?
并没人来找光头林。一个杀手在江湖中消失,这本是常事,光头林知道这倒不须多虑。
然而也一直不见新的杀手到来。难道那金主已忘了这单生意?或是对他光头林仍然抱有希望?光头林很是有些琢磨不透。
枪就藏在酱缸下,用油布裹了三层。光头林有时在夜里取出枪来,一点点地擦拭,然后端起,瞄准。
他仍惦记着计划中的退隐处,那小城,那已买下的房子,还有那条好看的小河。他想自己还是应该去那里。不过渐渐地,他终是有些淡忘了,而且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呢?所求的不过是平静生活,眼下这不就是么,何必又东想西想呢?
再过一年,他又添了一女儿,每天柴米油盐间,光头林偶尔也想起做杀手的日子——此时看来,那些日子倒似多了些色彩。居家男人与杀手,究竟哪一种日子更好呢?他时常琢磨着。
他并无复出的念头,只是这平静似也太过寡淡。想起有个同行曾三次退役又三次复出,光头林便不禁一笑,他想人究竟要什么,常常自己也说不清的。
每隔一两个月,光头林仍拎着枪爬上小山包,向那目标瞄准,然后看着她消失。唉,这也只是求个心安而已,他对自己说。
但也只有在此时,光头林才隐隐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未退隐——自己竟仍是現役的、手中有单生意的杀手。他察觉到了心底的那一丝兴奋。
这单生意怎会拖延了这么久呢?此时光头林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想当初那丧气的一天、那觉得“什么都完了”的一刻,他想这真他妈的说不出口,那其实只是一时松懈而已,自己怎会看得那么严重,竟至于……光头林觉得当初的自己实在是蠢。
现在干掉这女人当然是轻而易举,光头林毫不怀疑这一点。
然而干掉她又有何益处?为了赏金?光头林摇了摇头,那金主或已忘了这单生意,且那赏金现在看来也已经没多少吸引力。
为了名声?自己已经退隐,这平静生活也正是一直所想的,还管那江湖虚名做什么,那虚名又值多少钱一斤?
不过——自己真的退隐了么?
光头林开始意识到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自己究竟还是不是杀手?现在这样是否就是退隐呢?
很明显,这回答也就在自己的一念间。光头林把脸埋在手掌中,一动不动。
想想这事的根由,光头林竟似愈加糊涂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何自己竟如陷入了泥潭再也挣不出?这一切究竟怎么回事?
他不断地想起刺杀邹德清的那一瞬——当初那福至心灵般的念头,现在看来究竟是好是坏呢?
夜里两点,光头林起床撒尿。卫生间的镜子刚刚擦过,非常亮。镜中的自己胡子拉碴,腹部肌肉开始松弛,整个人似已在往下坠。“妈的,你这样子还像个杀手?”光头林仰起了头,看着天花板。
光头林时常琢磨着:这事究竟怎么了结呢,或许……
很突然,了结的那一刻竟说来就来了。
那天,当他又一次伏于小山包上时,或许因瞄准镜瞬间的反光,那女人突然顿了一下,停住脚步向山上打量着,过了一会儿她转身欲走,却又停下来,手搭凉棚往山上又看了半天,然后她终于顺着小径慢慢向山上走来。
日头正盛,光头林却觉得后背竟有些发凉。他翻过身,愣愣地望着天空,一只大鸟正在头顶稳稳盘旋,仿佛正勾出一根无形的线条。光头林冲它咧了咧嘴。
女人的脚步越来越近,那浓浊的喘息声也已清晰可闻。光头林不知怎么想到了渔船中那沉重的腥气。
光头林仍然一动不动。枪就在身边,然而它已然只是道具,并不会真的射出子弹,他也完全没想到把它隐藏起来。光头林盯着那鸟,愣愣的,仿佛已被无形的线条迷住。
视线突然模糊了,两滴泪水正涌出眼眶慢慢地滑落。光头林感觉着脸颊上的冰凉,他伸出舌头舔了舔,不禁又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