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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驳杂的世相语境中“活出些韵味”

2017-07-31芦苇岸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诗意意象诗人

芦苇岸

选择精神性的活法,各有各的理由;选择创造性的精神生活,则受制于创造力本身。诗歌写作,对理想的靠近,也许是最没有争议的。诗是疗救人间的良药,是精神的镇定剂,几乎是被公认的“同一首歌”,尤其是对于躁动的灵魂,有着不言而喻的作用。这也是我在结交文友的过程中,逐步的觉察。尤佑当然在列,他长期处于“一个人战斗”的诗写自觉,困顿的生存现实,驳杂的世相语境,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诗意坚守,和坚持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体验。他写诗,只为一份精神确立,只为局促的存在能“活出些韵味”。

他的写作涉及面比较广,但诗歌是主体。在《当代嘉兴的诗歌出发》中,我做过这样的评价:尤佑在嘉兴诗人中具有的诗歌标本意义远远大于诗外的功名确认,作为一个80后,其诗歌以“超现实”的姿态挖掘着生命意志里的诗意。尤佑的“超现实”依赖深度意象的重叠与编织,隐晦的诗意夹带着繁密的思绪,耽于“修辞的美学立场”而获得整体的完整性。他的诗既有人文背景下的乡愁回溯,更有城市化进程中的焦虑渗透,日常在他的诗里是深度意象的谜团,在灵魂的守望与良知的容留中,他赋予诗歌更多的义务,尽管这种诉求难免繁复,但却能让他时刻摸得着肋骨之下的心跳声,他为此而勤勉。

始于法国文学艺术流派的超现实主义,以其“超现实”“超理智”的梦境、幻觉作为艺术创作的倚重。在开放的中国诗界,超现实主义独有的诗性自由与想象再造,有着为数不少的拥趸,当然有的卓有所成,有的不及皮毛。而根植其中的尤佑,在祭旗于此的勇气驱动下,为自己诗歌创作开辟的途径,已然显目。

作为一个诗龄不长的写作者,他始终保持着高昂的写作激情和高亢的写作节奏。从2007年涉及诗歌算起,至今也就10年的创作实践,但他的创作量不小,已经出版著作多部。纵观他的诗歌历程,前期以“游子念故乡”为核心,自印有诗集《虚像》,膜拜骆一禾和里尔克,诗情以“柔弱、敏感”为触点,围绕“在异乡”的孤独与惶惑展开。2010年到2014年期间,诗人三十而立,诗歌写作从题材、技术上反思自己,力反空洞抒情、直白臆断,力求探知生活里层的诗意,比较突出的有《忧伤具有本质的魅力》《隶书》等,并于2014年结集出版的《莫妮卡与兰花》,展现中西合璧、虚实相生、雅俗共赏的艺术特质,诗人认为“莫妮卡”是西方文艺理论的指代,也暗指诗情中虚无的部分,而“兰花”则是现实生活的表征,这期间,他的诗意已抽离“象牙塔”的虚幻,而尝试烟火生活的融入。2015年至今,在深入阅读博尔赫斯、帕斯捷尔纳克、雷蒙德·卡佛等西方诗人诗歌的同时,开始追求深度意象和超现实主义的对精神诉求的投射,最近结集而成的《西番莲茶馆》,具备一定的复杂经验,审视事物诗性意义,凸显作者思考力的诗歌。

尤佑的诗,以内隐修行见长,更贴近于孤独者之歌。他的诗里有着对生活惶惑的不屈尊,对“主观臆测”的不服从,他有着高尔基一样的爱憎,存在之殇与求索之铭酵化成的晦暗不明的情绪,所构成的日常见闻加载,都无法进入诗性养育的他,面对散漫的无法真切感知他的高洁之心的阴霾,他愤然写道:“这个世界毁于主观臆测/赞美、诋毁、沉默皆是”。是的,生活中,多数时间他选择沉默,在低调中洞悉世道人心,因了沉潜与用心,他能从表象中提炼出明亮的情绪,甚至具备让情绪化的意象发光的能力。

平静是不存在的/截获的笑容只是瞬时的昙花/忧伤具有本质的魅力//周遭的一切与你太过类似/争夺是必然的存在/无限缥缈的时空/蚂蚁只能自甘堕落/觅食成功是一种幸运/倘能语言風语,那便是一种超脱//我听见深山背后的风吟/伴随着无形的冷夜/肆意闯荡/孤独的小兽/无处藏匿/穿过繁华喧嚣的街市/漠然不知去向/忧伤具有本质的魅力(《忧伤具有本质的魅力》)

这首诗,基于理性阐释的先念,以此着陆于昙花、蚂蚁、小兽,三种事物,三个维度的孤独呈现,逐步深入的本色行为,各自的处境和挣扎的真实,组接而成同构的气味:隐含的个体生态,看似分隔无联系,但互为参照,至于背景里的情态阐述,有为主题句而在想当然地进行归结,还有诗句与感觉的精准对接的游离。都得深省。因为“平静是不存在的”的判断下得很霸道,所以接着的蜂拥而来的修辞离乱了反驳者的视线,借助“语言”似乎也是无能为力了。然后,怎么办呢?如一只孤独的小兽从喧嚣的街市逃遁。忧伤于他者,忧伤也触动诗人的习焉不察——这太过于平常了,在诗人眼里,置身声色市井,只有不合时宜的清醒者,少数人,才有忧伤的资格!

正如前述所言,尤佑的写作,源于现实,而又经由阅读思考的过滤,表现出高于生活的艺术见地,因此,就不难理解他的诗歌中高频率地出现“超现实”的特有的梦或梦境。当然,一个诗人只会停留在梦里是不明智的,尤佑的可贵在于,让自我的经验判断反哺于生活,这样的轨迹明显地制导他的思考,因而,他能快速地消化事物的投影,将经验带入本质化的自我。一个作者,一旦建立了创造性的精神语境,就能迅疾找到自己的话语体系,找到自身通向生命深处的那个梦一般的“小国家”,为确认自己隐秘的灵魂陌生感形成一道开放性的符号。诗歌中,现代性的陌生感,与密致的意象,构成语言奇趣,持续地阐释“心之官则思”,这个“我有”的自然,与生活之间的关系,不是疏离,而是接近,诗人的用意,是接通,形象化的出其不意,推高了诗人陌生化的终极追求。如此背景下的个体语言呈现,有了立足的可能,让自己始终行进于一条奇幻的大道。

诚如在乡村,犁田的牛犊在边地的界限抢吃几嘴庄稼但不忘及时转向,自动回到土地中央。在诗歌试验田里亦步亦趋的尤佑,开始有了调正准星后的爆发,其可喜反映在《隶书》中,就有了鲜明的线条和实证真相的轮廓——

居士打坐于河水盈盈的南野/南来北往的人群,行迹洒脱/有的狂草、有的端正、有的如埭河流淌/唯有他,静坐于人群,像隶书/但凡是活人,就有手舞足蹈的权利/尘封的宣纸,填满水墨/像广场舞的姿态,也有像商人和领袖/挥动的手臂,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还有人擅长涂抹妩媚的脂粉/只有他,无山无水/一笔一划,冬眠的蛇,逢春出动/新生的婴儿退去了袄子/在阳光的草地上,翻着小筋斗/他守着不长的午后,了了勾画

这首诗带给我的阅读高兴是,我第一时间写下了感受,此诗有对世人向上品质的褒扬,也有对比之下的世俗人性的评骘,是一次对生活现象的有主见的诗性介入,他力求对新埭居士许士中先生进行精神形象的塑造。多年前的一次,我看上海教育电视台的一个访谈,有位老先生激情地说:在许士中这个年龄段,全国书法界能与之比肩的寥寥无几,在上海几乎没有,在他所在的浙江那边就更不用说了。但现实是,厉害的许居士在新埭窄小的斗室里沉潜地充实人生,日常兢兢业业上班,业余耐心教授弟子,非公费地出了好几本集子,也没见他有过什么为作品造势吹风会的高光,和与什么世面上的“大腕名流”勾肩搭背的影像。同样爱书法的尤佑,基于敬佩的情感,写了此诗。诗中的居士,其书法源于人形,有着生活全部奥义,因此精气神都在了,意象的意义承载有新意,表述无“躁”气。诗歌由此生成了走出窄道的宽广意义,合了民谚“满壶全不响半壶响叮当”的讽喻,接地性有了榫头,效果当然不言自明。

确实,就我的察见看来,他对诗歌的思考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也没有放弃过审视自己的写作,他“顽固地做一个诗人”的理由是“与灵魂中的魔鬼作战,写作就是生下来审判自己”。可能在社会学层面,这样的“自证”有点不可理喻,但事实是,詩歌生生不息的劲道就在于此,虚无的力量可以大到让诗人随身“携带一座灵魂的修道院”。

作为“修为”最有效的方式之一,诗歌让“人间不可无诗”的口号喊了几千年,可以让诗人甘于清贫,甚至怀有九死一生而不悔的犟劲儿,影响着一代又一代。全在于诗人有着比普世情怀更高远的自我塑造,哪怕只是一厢情愿,哪怕只是庸人的自忧,但谁也不可鄙视诗歌的存在,不可小觑诗歌的自我清洁决心,这比政治行为中的“自我批评”更彻底更有恒久的药用价值。比如他的新作《倒影》,就显见这样的质素——

我梦见,蹒跚的自己/落叶铺就的断头路/只在眼神里延展,迷雾一片/天空里的眼睛,无处不在窥视/我尝试迈开碎步,活出些韵味/只是听到自己骨裂的声音/整个骨架啦啦倒塌/皮囊似云彩,或褶皱的海水

仅以开头部分就可看出作者的思想端倪,在浮世的自己,置身于无数的窥视中,蹒跚而行。“活出些韵味”暗示爱诗的“我”似乎与刀子满天飞的现实有“距离”,活得举步维艰,内心惶恐,精神孤独,甚至已经有些抵挡不住尘屑的腐蚀。这种情怀的写照,可上溯至屈原的人生遭遇,也可延伸至俄罗斯白银时代的众多天才诗人的苦闷与彷徨,或者海子般“以梦为马”的飞扬。梦中的他,尽管陷入无限的绝望,却在勉力告诫自己:“我还是耗尽心力,保持优雅/拎着头颅上的发梢,在云端漂浮”。这或许正是《倒影》对现世苟活者的形象化影射。

尤佑诗歌略逊于理性而多有对事物表征的沉湎,是才情所致。严羽说:“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泄尔。”诗才中的才,不应是才学,而应为胸悱所发之气势——泄,是难免泥沙俱下的,但其所形成的滔滔之貌,何尝又不是“诗”的一道风景呢?

再者,以文学原理推论,从来都是:生之体感,诗之思悟。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写作动机,存在的客观性没有哪个作者可以绕得开,越是年老,越是附体深重。显然,生活实际和创作实践交织的焦虑、痛苦、愤懑、彷徨、苦闷……轮番煎熬并作用于人的灵魂世界,排遣或排遣不得的事实,幻变成生存真相的一个延伸部分,成为缠绕的生命虚影的另一重,成为孤独的巨大虫洞,无法回避。一如波德莱尔、里尔克、郑敏、冯至一样,认识了孤独,回归了孤独,在排解孤独的漫漫长夜中遽然发现自己的另一个存在。

安眠了一阵,你把我唤醒/划亮一根深醉的火柴,在漆黑的冬夜里幻听/深一脚,浅一脚,拖着木屐/走过湿漉漉的巷口//巷道,立体的相遇/雨点儿跳脱,闪着晶亮的眸子/从梧桐的树影下滑落,敲在瓦沿窗台/屋内的,梦醒了,心疼了//我为一颗醒来的雨的抵达而窃喜/它落下,在诗的字里行间/在江河里、哭声里、眉目间/择地而栖,在子宫里酝酿一生的气力(《是夜,有些雨滴醒着》)

相信在任何读者眼里,诗人的这个自我“境况”的袒露是清晰而有杀伤力的,吃安眠药的年龄、现状,所暗示的无力感,对现实折射起到一定的推因索果的作用。诗人的无奈在于礼崩乐坏的现实,只能在虚拟世界以词语狂欢去“梦”求自由,当然,节制的“内隐”性格又不得不让达观的“超我”回到真实的“本我”。于是,就有《轮回》中的自证——西西弗斯的巨石、太阳,盯上了我;《倒置的我》的自省——我站立,与塔楼、松树、人群比高/发觉自己愈发矮小;《四叶草》的自怨——可惜蟋蟀不在春天。妻子说是寻找幸运/风一吹,孩子数着草的叶子/第四片叶子终究没有长出;《树内的风景》的自矜——而星星会随着楼宇的升高,天幕映在水里/那微弱的光芒,泪水涟涟……

必须正视的一点是,无论现实如何光怪陆离,世人的情绪又如何悲观,都消解不了诗人直面现实的固执己见,衍生于分行里的主体精神塑造,始终如黑夜里的星光,闪烁着恒久的诗意。作家马原说:“一切有用的东西都不能算作有诗意,诗意就等于无用,而诗意生活就是过着的无用生活。诗意是很个人的,和历史和文化无关,一种自由自在的心情和不切实际的愿望都是一种诗意。”那么显然,诗让尤佑有了迥异于常人的念头:从现实介入到精神建构,在呼唤美好愿景的执念牵动下,给自己尽可能地提供一种超越“苟活”靠近“远方”的理由。

现实太荒诞,物质太强大。思与诗的二元砥砺反映在不同诗人的文字里,景象自会不同。整体看,尤佑能在驳杂的世相语境中,呈现出主观性极强的诗学图谱,一种暗合现实又十分期待摆脱生活束缚的诗写向度,成全他,勉力驱使他的人生“活出些韵味”。当然,既然满怀激情地踏上这条路,他应该也肯定会迈出稳当而富有现代性的步调,描绘出不只在阅读记忆或梦境里的“超现实”,在诗歌的“生魅”与“去魅”之间达成令人惊叹的平衡。相信,苦苦诉求的诗性可能,终究会给他加速抵达彼岸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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