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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鹿

2017-07-31草白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宅子外婆家村庄

草白

1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春天的夜晚。我和一群谈不上亲密的人来到一座海拔并不算高的山上。我们被告知要在那里过夜。分配房间的时候,我落单了,独自一人拥有一个房间。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一个人睡觉那是谁都会做的事情。入睡之前,我们一齐在那个空荡的餐厅里用餐。不知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黑暗,房间和餐桌骤然被放大,就餐的人三三两两围坐一圈,彼此身体离得很远,好像永远都无法触碰到。灯光很暗,这可能是有意安排的,是为了让那些蜡烛出现。几朵摇曳的烛光绽放在暗处与角落,光影重叠,更显得整个空间昏蒙无边,充斥着电影里才有的场景。一种戏剧化的场景。菜肴美而可口,属当地特产。咀嚼声压抑而愉快地被含在口腔里,像含着一个秘密。一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杯盘碗碟的碰撞声适时出现,轻盈而破碎,提醒着这个夜晚的存在,此时此刻的存在。

那不是日常生活里该有的夜晚,也不是昨天或明天可能重复出现的夜晚,一群并不是家人的人在一起吃饭,也轻声交谈。更多的是阴影。那个餐厅里充斥着阴影,是蜡烛让阴影出现,并保存下来。所有的陈列摆设都是为了配合并映衬它的存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个房间不仅属于此刻的用餐者,还属于另一些不在场者。每一个就餐者都携带着更多的人而来,那些无法释怀的记忆,无数碎片化的自己,都于此刻现身。

然后,真正的夜晚来了,我回到独属于一个人的空间里。推开房门的刹那,我就感到紧张。那种无来由的紧张感包围了我,让我感到自己来到的并不是一个临时住宿之地,而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一个让我无法忽略的地方。窗外是那条湿漉而昏暗的山间小径,通向此刻已经晦暗不明的薄暮中的群山,有一些轻飘而模糊的声响从同一个方向传来,可能是有人在包廂里唱歌。那些歌声不时地出现和消失,让久站窗前的我聆听许久。我甚至无法安然地让自己的身体长久地坐进那把藤椅里,我感到有什么人在看着我,看着这个房间。

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青瓷杯子,此刻已被我注满茶水。还有一本淡绿色封面的《瓦尔登湖》与杯子呈同一水平摆放。杯子和书。此刻,我都不愿意去打扰它们,改变它们各自的位置。

还有床,床头柜,镜子,衣柜以及别的什么。房间里所有的摆设似乎都变成了人,变成了一种目光,床对面那张油画里模糊的人影似乎在看着我,而我看不见他。这个夜晚,我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看见”了,被一种模糊的时间所注视。我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我在这个世界上,我在这个房间里,我会被遗忘,会随时消失。而此刻我在。

自从度过无穷尽的童年和少年时间后,我很少感到某段时间的“难熬”。我几乎是轻快而茫然地度过了那些时间,即刻将它们抛之脑后。而那个夜晚,我毫无办法。它没有明显的痛苦,也不存在某种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它几乎是无所事事的,是强烈的不安与无聊,是什么都无所谓以及一切都不存在。

当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入睡,便接受了这个事实。我打开电视机,让自己躺到床上。电影频道在放一部叫《月亮河》的电影。我只是让电视机开着,让那里面的声音来到那个房间里,而没有去看。我闭着眼睛,舒展四肢,我的身体尽管躺在床上,却没有与床和被子建立亲密的联系,我只是躺在那里,就像一截圆木漂浮在水中,随时可能遭遇不测或消失。电视里传出的水声、人声和音乐声是这个世界遗留给我的唯一声响。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起谁。我的生命里还没有念念不忘的人。对于亲人,无论是死去还是活着的,我都很少想到他们。某一刻,我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也没有任何值得依赖的人。

当电影里的片尾曲终于响起,我去关了电视,再次躺回床上。我知道这个夜晚还很漫长,而我已经放弃了进入睡眠的打算,入睡或不再入睡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一件无所谓的事。我并不期待遭遇什么,或期翼着某件决定性事情的发生,我只是对如何度过这个夜晚充满了淡漠的好奇。

我长久地躺在床上,对这个躺的动作充满了焦虑。无疑,我在忍受,这种感觉并不那么美好,但也没有到让人暴躁的程度。

忽然,我听到一个声音,一个单薄的、歌唱着的、脆弱的、寂静的声音。不像是鸟的叫声。也不是任何我所熟悉的动物的声音。我聆听着,以为它会消失,但它没有消失,而是在向我靠近。好像它颤颤巍巍地,正沿着那条山间小径而来,来到我的窗下。它的蹄脚湿漉漉的,毛发上沾满露水,浑身上下闪烁着寒光。那个叫声仍在继续。它是叫给我听的。除了我,这世上任何人都无法听到这个声音。我无法起床,也不能发出任何声响,在我体内却升起一种光芒迎向它,靠近它。有一刻,它离我很近,就在我的床前。我似乎看见那对湿漉而灵动的眼睛,鼻腔里喷散出的温热而粘稠的气息久久地留在我的掌心里。

天亮了,那个声音消失了。不是一下子消失的,而是一声比一声微弱、虚无,向着来时的方向缓慢而去。我无法从床上爬起来,好像那只是一个梦境。我在梦里听到了那个声音,我在梦里感受到了一切。我不想从那样的梦里醒来。那或许是一头幼鹿,带着美丽的分枝状的角,梅花状的蹄印,忧郁的眼神。

至今,我仍想着那个春天的夜晚,在我窗下出现的真是一头这世上并不存在的幼鹿吗?

2

那个夏日午后,爷爷要带我去外婆家,平时我很少去那里;除了过年,我几乎不去那里。奶奶已经帮我收拾好行李,马上就走。我们是步行前往的,爷爷走在前面,他都那么老了,依然脚步飞快,好像他的腿脚不是借助于身体的力量,而是另有倚赖和支撑。我们所走的虽然是柏油路,可由于右边山体上的尘土不断侵占到路面上,并在那里高高低低地堆积起来,便有路过的大货车或面包车快速行驶所袭卷的尘烟,笼罩在我们四周。烈日烘烤,空气中有一股干燥的焦味,带着让人绝望的气息。沿途树木都很瘦弱,树叶们更是奄奄一息,根本无法遮挡阳光。

这路上什么人都没有。所有的人都待在他们的屋子里,躺在他们的床铺上,坐在他们的椅子上,而我们却走在路上。一路上,热气持续不断地扑打着我的脸,我感到自己要被晒焦了、融化了。那些车子开得飞快,从我们身后开过,远远地甩开我们。我为自己此刻出现在这条路上感到难以言说的羞耻。我们要去的外婆家在集市的另一头,此刻的外婆根本不知道我的到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一切,或许我爷爷会说,用他的大嗓门毫无遮掩地说出事情的原委。是我的哥哥回来了,他忽然从外面回到家里,然后……外婆会明白的。反正发生在我们家的一切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或许,爷爷会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在爷爷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一切事情都可以被轻易地说出,没有任何扭捏、迟疑的成分。

我们陆续走过一些村庄和人家的门口,有人躺在门前的躺椅上,手里摇动着蒲扇,或已昏然睡去。还有狗,远远看去只见一团深色的不规则形状的毛发,它们躺在地上,或许正吐着舌头,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了。

爷爷说:“天可能要下雨。”

我抬起头,发现天空已经没有刚才那么亮而刺眼了。乌云堆积在各处。可能是要下雨了。可我没有感到任何惊慌,也没有说话,我热得说不出话来。

穿过皮革厂和衬衫厂,镇子已经遥遥在望。路边出现一些人,他们匆匆穿过滚烫的柏油路向着对面店铺走去。他们进了店铺后就再也没有出来。桥头大树下,一个卖冰棍的男人倚着他的自行车,有气无力地站着,没有吆喝。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好似一些肮脏的蠕动着的液体一直往下滴淌。起风了,一些树叶子被吹到半空中,更多轻飘的事物被吹离地面。

爷爷再次说:“看来,天真的要下雨了。”

我们在离外婆家不远的土地庙里,迎来一场大雨。雨骤然落下,没有任何铺垫和转折,顿成倾盆之势。所有被炎热带走的水汽通过雨水又回到大地上,并恶狠狠地冲刷着大地。雨星在我们头上和脚下溅响,一股泥土的焦腥味袭卷而来,我们久久呆立着,说不出话来。爷爷的表情瞬时变得低落、茫然,不知所措。他直愣愣地看着那些雨,繁密的雨帘子毫不间断地落下,落下,砸进泥土里,汇成水流,把我们的来路淹没了。我们没有想到会下雨。下雨不仅打断了我们的行程,还把一些未成形的东西给冲没了。

有一刻,雨非常大,在我们眼前,只见一片移动的雨雾,从遥远的山脚下来到土地庙前,然后穿过这庙宇,穿过我们,去了远方。好像这雨是在不断地行走之中,它们前仆后继,路过一些人,再离开他们。

然后,雨停了,几乎是戛然而止。我们走出土地庙,来到一个陌生的黄昏里,一切瞬间被照亮,天与地与行走的我们,好像是被一种濒临灭绝的光线所照耀。整个大地被染成明亮的橘黄、土黄以及撒哈拉黄,一个黄色的世界。地面到处是肆意横流的水,黄色而透亮的水,宛如黄疸病人的肤色。树木被染黄了,又黄又亮。田野一片黄灿灿,是被极度渲染的黄,是一种带着水汽的湿漉漉、暗沉沉的黄。一只麻雀飞过树梢和我们的头顶,它们低空飞行,迟迟不敢落脚,那断续的叫声里充满了犹豫和惊惶。

我和爷爷走在这雨后、黄亮的大地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眼前出现的一切,我们在行走,就像往后倒退一般。外婆家就在不远处,我将在那里度过这个黄昏之后的夜晚。而爷爷将原路返回。

“等等……。”爷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看这天,好似,要發大水了。”爷爷忧心忡忡地望着天空。

然而,我还在往前走,我对此刻的行走感到激动,到处是落日,它们被打碎在脚底下,那是真正的恢弘与壮观。但凡在那样的场景中行走过的人,都无法停止,仿佛那轮看不见的落日已经被不动声色地吞进我们的肚子里。我们正被那些无法看清楚的东西所左右,从而遗忘了一切。

爷爷说:“我们就从这儿回去吧。”

“快回去吧。”爷爷再次说。

外婆家就在前方,穿过一片树林和一座桥就到了,可爷爷却让我回家。黄昏那么美,我们不能往前走了。我不能去外婆家了。本来,我就不想去那里。像来时那样,我跟在爷爷后面,我们原路返回。爷爷提醒我快走,不要再看天空了,而他自己依然东张西望。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忘了哥哥,相比于天空中随时可能出现的险情,来自哥哥的那部分已经微不足道。在天黑之前,我们终于返回家中,没有洪水,没有灾祸,什么都没有,而我们却像经历了一切那样躺到床上,很快进入另一个世界。

3

那个女人并不是宅子的主人,她只是它的寄居者,可她会说服每个看花回来的人去看看那个宅子,每次收取五块钱。我和朋友恰好路过那里,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女人已经在前面领路了。

这个女人就是在门口摆摊卖香樟木杯垫的那个,那些散溢出木头清香的杯垫就像一只只僵硬的大饼,被垒成高高的一摞用来招揽顾客,我只是远远地望了它们一眼,目光并没有做任何停留,没想到她却忙不迭地介绍起自己的产品来,说这些东西不仅隔热效果好,还可以防虫蛀。很香的。时间越久,越香。女人说“香”字的时候,陶醉似地笑了,露出整洁的牙齿。至此,我依然没有去买那些杯垫的冲动,我既没有非买不可的理由,也没有决意离开的念头,女人大概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转而说要带我们去看那个宅子。我们以为那是她的家,这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却有一个古老的家。她丢下香樟木杯垫,跑在我们前面,替我们打开了那幢旧宅的木门。

宅子里没什么好看的,里面什么也看不见。光线昏暗、破碎,房柱、门楣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有东西跑出来,警告我们快点走开。我不喜欢这种空间,旧东西太多,到处都是。我想走了,我受不了那股子气味,是许多人生活过的气味,那些人早已经走了,或许死了,可气味还在。

女人显然想留我们多待一会儿,她以为我们会对这个房子感兴趣。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房子啊,一百年前就有下水管道了,还有先进的防盗设施。我们对下水管道和防盗设施都没有兴趣。我们真的要走了。

就是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这个女人说出了一切。没有人让她说,是她自己要说的。女人说一个男人必须要有女人,而一个女人只要有孩子就够了。她有两个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大的是女孩,小的是男孩,而她自己今年已经五十一岁了。听到这里,我心里惊诧了一下,也只是一下。女人的前夫怀疑这两个小孩不是他的(因为年轻的时候她一直不能生育),要和她离婚。他们离婚后,男人马上和一个更年轻的女人结了婚。其实他们早就好上了,女人继续说道。

我们不想让她再说下去。即使为了五块钱门票,她也说的太多了。

那一夜,我们宿在那个村子里。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也不打算去。白天一路看花,一路玩,夜晚的时候,我们累了,不再说话。很快,夜深了,窗外下起雨来,绵绵春雨给人一种时间无尽之感。然后,细密的雨声和那个女人的身影开始闯入我空荡的脑海里。

那一刻,女人大概也已经躺在床上了。她的房间位于大门左侧,小而昏暗,花绿的被褥,小孩物品散落各处,没有窗户。整幢宅子就住着他们母子三人。一位死去老妪的遗物放在另一个房间里,至今无人取走。

女人是离了婚之后才住进这个宅子里的,这是她姑母的房子,也是故乡村庄里最好的房子。村里最优秀的人物就是从这个宅子里走出去。现在,她和她的孩子也住到这里来。她终于把他们领回到自己的出生之地。这个年过半百的女人身上有一种深信不疑的东西,她相信这个村庄是世界上最好的村庄,所有在这里长大的人都会拥有一种抵御一切的力量。

作为这个村子的过客,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毫无保留。或许,事情的起因只因为我的同伴问了一句:那两个小孩是你前夫的吗,还是你和别的男人生的?

我们以为她会愤怒。没想到她却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是。我没有别的男人,一个也没有。她神情磊落,毫无被冒犯之感,转而谈及孩子,好像在诉说极乐世界里的人物。最终,她的世界在两个孩子中获得了平衡。

孩子是希望,她返回故乡的村庄也是。作为游客,我们无法领略这个村落的美,它的美在另外一些時候更加敞开和动人,而不是在花朵盛开时节。

这个终于返回故乡的女人,在开花季节兜售她的香樟木杯垫,说服游客进入那个宅子,在运气好的时候赚一点微薄的导游费。其余时候,她给自己找不同的事情做,上山割草药,帮助邻居照顾小孩,给孤寡老人洗衣晒被。除了这些,她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这个村庄有一条河,许多座山,一些瘦弱的动物,天马行空的鸟以及那些只有在黑暗里才出现的事物。它们都和她有关。某种意义上,她就是为了它们才回来。她要把自己的孩子带回来,带到这些河流、山脉以及野生动物的身边。

还有那些雾气。

这个村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年四季,每到黄昏时刻,便有山上林间的雾气如白色精灵汇聚到一起,它们从一个形状幻变成另一个形状,无尽地流动着,让整个村庄成为一个白色梦境,小心翼翼保护着里面酣睡的人们,不被尘世打扰。

这个女人和她年幼的孩子也在这样的梦境里,他们无意中分享了古老村庄梦境的一部分。我问女人回到故乡生活的最大好处是什么?她想了想,以一种模糊的语调回答了我。

“在这里,我和我的孩子们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蒙受特殊恩典的表情,似乎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能是那些雾。我在别处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浓密的雾气,它们在流动,像河床里的水。也像那些从来没有被看清过的事物。几千年来,那些看不清的东西一直存在,或许会永远存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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