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杀
2017-07-31霍不害
霍不害
第一次看见射鸟儿时,林奇看见一个男人坐在大门旁边的青石台子上,右小腿搁在左大腿上,吸着烟。后来林奇想起來那天有雾,门上方那只节能灯泡在浓雾里发出惨淡的白光,雾阻挡了灯光的亮度,同时也模糊了林奇的视线。林奇觉得这正是他一开始没有认出射鸟儿来的原因。当射鸟儿站起来喊了他一声,把烟头扔到地上,对着他微笑时,他惊奇地看着前面这个向他微笑的人,眼睛明亮,神经兴奋,嗓子发痒,一种想喊又忘记了对方名字的紧张感弄得他满脸通红。林奇知道自己太熟悉眼前这个人了,他非常像林奇的一个朋友,也非常像林奇本人,那时的情景很像是林奇在照着一面无形的镜子。
那天林奇去虱子酒吧了。他去虱子酒吧是为了见见他的妻子,眼下他们夫妻关系又一次出现了裂痕,由于林奇的不慎,他们之间的一块旧疤又一次被碰开了。感觉最疼的当然还是林奇自己,除了他和妻子的麻烦外,还有一个叫阿红的女人和此事有关。正是由于阿红的存在才有了这次旧伤又成了新痛的个案。更叫林奇头疼的是旧疤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彻底掉下来,而是掀开了一个硬角,泥土和沙子从掀开的硬角里流了进去。这两天“伤口”正在发炎,两个人的关系持续低烧。一个人的时候林奇拂心静听,仿佛能听到“伤口”里疼痛跳动着的声音。
几年后林奇在他挂职的山村里,晚上一个人睡不着,坐在床上吸烟,听见房后有猫的叫声;声音听上去不太真实,缺少质感,好像这只猫感冒了。林奇想看看这是只什么猫,下来床走到窗棂前往外看,看见一个男人抱着膀子站在后院那家的门口,不多大会,门无声地打开了,有个女人披件上衣出来一下子把“猫”拉了进去。回到床上林奇想到几年前他和阿红被妻子抓了个正着的情景,一定是邻居告了他的密,在男女问题上最要防范的就是邻居。当初他要不把阿红领进家里,妻子就不可能抓到什么把柄,既便有风也不可能见浪。林奇无法说清他当时为什么就很轻易地让阿红进了家门,事实证明了他的这一做法是欠妥当的。那时林奇刚复婚不久,妻子在虱子酒吧值班,她严谨的工作态度不可能中间回来,事实上她“值班”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回来过,但就在那天阿红刚刚洗完澡,正对着镜子和坐在客厅里的林奇说话,房门哗啦一声被打开了,紧接着妻子和她娘家的几个男男女女走了进来,他们围着阿红吵闹,最后抱走了她洗澡前换下来的内衣。
林奇这次去虱子酒吧就是想跟妻子谈谈阿红的内衣的事,由于经历了一次婚姻的变化,妻子再也不会轻言离婚了,林奇想离婚也几乎不可能。妻子声言如果林奇提出离婚她就把内衣拿到阿红的单位里去张扬,还说要把内衣挂到她单位的大门上。林奇早上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约好晚上在虱子酒吧见,他想向妻子许诺不再提离婚的事,希望能把阿红的内衣讨回来;人家只是来家里洗个澡,没什么别的事,把人家牵连进去是不合适的。林奇一直在酒吧里坐到十点也没有见到妻子的影子,所有的酒吧小姐还有两名歌手都说没有见到她。看来她是反悔了,不想见他,也不想和他谈了,手里拿着比针还大的稻草不舍得扔。这恶娘们,他咕噜着站起身,走了出去。
第一眼看见射鸟儿,林奇惊奇于他和射鸟儿的相似,后来看久了他又发现了他和射鸟儿的不同地方。那天走进家来,林奇烧开了水,两人面对面坐在一张八仙桌旁喝茶,林奇首先看出来射鸟儿的上眼皮要比他的长,属于单眼皮,多余的部分斜挂在眼角上方。这是林奇写到射鸟儿和几个禁军经过剪子、包袱、锤的较量,最终行刑杨国忠的任务落到射鸟儿身上后,林奇想到杀人应该心狠一些,不知道林奇是从哪里得来的观点,认为上眼皮长眼睛又小的人心狠。为了让射鸟儿的刀抹得干脆利索,林奇就把他自己的双眼皮大眼睛在电脑里删除了,在射鸟儿的脸上安上了一双单眼皮小眼睛,眼角还大胆地往下垂着。毫无疑问这损坏了射鸟儿的形象,一张瓜子型的脸上长着这么一双小眼睛显得分外妖毒。喝过茶后,林奇去厨房给射鸟儿和他自己煮了两份方便面,在射鸟儿吃面的时候,林奇又发现射鸟儿的一双手也和他的手不一样。林奇的手虽然算不上短粗,但也说不上多么秀气,射鸟儿的手却是白皙秀长的,如同纤纤玉笋姿态婀娜。林奇看着射鸟儿一筷子一筷子挑着面吃,手指尖在筷子上滑动着。林奇想这哪里是一双男人的手啊,这分明就是一副美女的玉指。
林奇说:射鸟儿,你干什么来了?
射鸟儿晃了晃手里的筷子,说:我找贵妃来了。
林奇说:你不是找到鞋了吗?你没有找到贵妃?
射鸟儿说:没有。那天我赶到马嵬坡下雪了,四周白茫茫一片,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
射鸟儿说着叹了口长气,放下筷子,不吃了,伸手摸过桌子上的烟盒,抽出一支香烟放到嘴里。林奇见了,赶紧拿出火机给他点了火。点着火后林奇禁不住笑了,他太熟悉自己刚才的举动了。
射鸟儿说:你笑什么?
林奇说:我想起了我妻子。
林奇说每当他妻子吃过饭后就是这么放下筷子马上去摸烟的,只要林奇在身旁就会拿起火机给她点烟,他喜欢在点烟的时候看她的手指呈现出的卷叶形状。可不是嘛,林奇收拾着碗筷,心想他不就是根据妻子的手来描写射鸟儿的手的吗?当时在文章里射鸟儿还没有玩弹弓射鸟,正跟着先生学绘画,每一次写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绘画能绘得好,是需要一双弹性十足、联想丰富的巧手的。正好林奇的妻子就有着这么一双手,虽然她不会绘画,但长长的手指能在钢琴上遍布姹紫,高山流水尽显其中。正是由于她的这一手好琴法,几年前和人合作在外环路开了个虱子酒吧,正是在这间酒吧里她认识了一个小男人,两个人一见魂掉九霄,山烂海干,非要共葬一穴不可。林奇的妻子向林奇提出了离婚,林奇和那个小男人见了一面后同意了。没过多久,小男人去了澳大利亚留学,林奇的妻子禁不住对他的怀想,给他寄去了两盒自已录制的钢琴曲,还有四双她亲手纳线缝制的袜垫子,上面用英语绣着两情相悦之类的文字。林奇的妻子满怀希望得到夸奖的钢琴曲没有在澳洲的学校里产生什么效果,没想到倒是那四双袜垫子深受外国人的喜欢,那些处在山有多高情有多深的男男女女们,他们花高价买了其中的三双袜垫子,最后一双小男人不愿卖了,留着做纪念,可没过几天连鞋子也被人偷去了。有个外国人因此给小男人出主意,不如在校园门外开间门面专卖中国刺绣。至此林奇的妻子成了澳大利亚中国刺绣专卖公司的中方代理,她退出虱子酒吧的经营,跑到山里组织农家姑娘刺绣,一心想着那个小男人能在澳大利亚发财,能买上房子并能找个工作稳定下来,她也能跟着去过好日子。林奇的妻子没想到仅在她成为中方代理一年后,她寄往澳大利亚的一批货退了回来,林奇的妻子当时正在山里的小屋被虫叮蚊咬,她一边往胳膊上抹风油精一边看退货单,怀疑是不是邮局方面出了问题,又重发了一次,货又被退了回来。林奇的妻子打了多次电话,有一次终于有人接电话了,开始说不知道小男人是谁,直到林奇的妻子说她是小男人的母亲,那个人才告诉她,门面已经转包了,小男人跟着一个美国女人去美国了。
林奇第二天起床后觉得头疼,凭借着回想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夜的梦,他把牙刷从嘴里拿出来,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看发红的双眼,纳闷自己是怎么似梦非梦似醒非醒地过了一夜的。林奇吐了口嘴里的牙膏沫,叹息一声,重又刷起牙来。
昨天晚上林奇睡得并不是太晚,射鸟儿吃过面不久,林奇给他点着的那支烟没有吸完,还在两个手指间夹着就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是林奇过去把烟从他的手指间拿出来的。林奇把香烟掐灭后给射鸟儿盖了床被单子,想着明天一早还要去北京,拉灭灯后也上了床。林奇上床后原本还算平静的意识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两眼酸胀,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怎么也睡不着了。林奇大睁着两眼看着射鸟儿翻了个身,心想一个传说中的人物如今有血有肉地活着来了,这可能吗?如不可能射鸟儿就在眼前啊,难道说眼前这个活人不是射鸟儿吗?
林奇是在读一篇名叫《太真趣史》的话本时知道射鸟儿的。话本里说有个叫射鸟儿的和杨玉环相好,在宫廷里呆了好几年,后来出家当了和尚,杨玉环死后托生一只母老虎把他吃了。恰在这时,林奇又在报上读到一篇报导,说是在山西马嵬坡发现了一只杨贵妃的鞋。林奇就想写一篇关于杨贵妃的鞋的故事。故事里说,几千禁军拥着唐玄宗来到马嵬坡后哗变了,先是杀死了杨国忠,后又恳请皇上赐死杨贵妃。杨贵妃在离开长安到马嵬坡的路上丢失了一只鞋,她想找到这只鞋穿戴整齐了再死,皇上同意了她的请求,决定派遣一个禁军去通往长安的路上为贵妃找鞋。林奇想给这个禁军起一个有趣的名字,就用上了射鸟儿,并让射鸟儿学习绘画,在杨贵妃的鞋样子上画过花朵,熟悉贵妃的鞋,所以皇上才让他肩负了寻找贵妃鞋子的使命。
射鸟儿回到长安没有找到贵妃的鞋,他离开长安再返回马嵬坡时,半路上走累了,马也倒下了,躺在地上口吐涎沫,他想给马弄点水喝便提着剑走下河堤,走到泗河边上。河水清澈,水里生长着荷叶。射鸟儿喝过水后,想用荷叶给马兜水,便用剑尖割断一片荷叶的茎,他把荷叶提上来,看见下面的断茎上扯挂着一只鞋,鞋面上绣着一朵牡丹,有一只蜜蜂在绕着牡丹飞。射鸟儿知道这是贵妃的鞋,他找到贵妃的鞋了,他有些紧张,抬头看着河的那岸长出了口气。就在射鸟儿弯腰打算把鞋捞上来时,林奇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说他有一个叫某的朋友被判了死刑,明天在临县的体育场开公判大会并执行枪决。电话里要求林奇明天一早赶到临县去给某收尸。林奇放下电话后再也无心去管射鸟儿捞鞋之后事了,某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某就要被枪毙了,他的脑子里尽是某小时候调皮捣蛋的样子。
夜里下起了雪。第二天林奇看见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雪还在继续下。知道不能骑摩托车去临县,林奇就去坐公共汽车,到集结的地方已经晚了。那天和林奇一同去收尸的还有他的三个老乡,一个叫王更,一个叫张沿,另一个叫刘天明,都是和某一起长大的伙伴。路上,林奇知道那个叫张沿的人会画画,便跟他讲了射鸟儿的事。四个人赶到现场,看见其他的尸体都收走了,只还有一具尸体躺在那里,他们收了尸体便慌忙往回赶,半路上发现尸体收错了,他们错收了一个装了条铁假腿的瘸子。为了调换过来,他们各奔东西去寻找另外那几个尸体,直到天亮也没有找到;那几个死人已经入土,不可能再扒出来了。他们只好拉着弄错的尸体回来了。林奇拉着地排车,王更和刘天明拉偏帮,张沿在旁边给他们画像,远远地他们看见村头有几个人向着他们招手,有两个人看见后跑了过来。天晴了,阳光下林奇看见他们哈出的气和踢起来的雪是黑色的,像是被他们的奔跑惊吓起来的鸟类。跑过来的人把地排车接了过去,林奇没有告诉他们地排车上的尸体不是某的,他想错就错了吧,某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他都看到了我们吃了多少苦,我们都已经尽了力了。直到埋葬完某后林奇才看见了某的妻子阿红,她穿着孝衣跪在一堆柴草前,等着把柴草点着。这里是有着这样的规矩的:女人不能参与埋坟的事,只能到埋坟后去圆坟,那时候家里的女眷都去,带上点心、水饺到坟前去供。这会儿还没到圆坟的时候,阿红只能跪在柴草前,等着埋人的人过来点着柴草,让埋人的人从火上跳过去,隔开死者的阴魂。林奇从坟前走来,路过火堆时看见火势太高,他怕烧着了衣服,想跳起来越过火堆,结果落地时前脚踏空了,一头栽到了火堆那面的空地上。阿红赶紧过去把他扶起来,说林奇兄弟,你没事吧?林奇说我没事嫂子,你可要节哀顺变啊。阿红说: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怕不好走吧?林奇说:是不好走,雪太大了。
林奇和阿红说过话后,再没敢停留,跑到大路边去等公共汽車了。林奇蜷缩在公共汽车后面的一个座位上,冻得直打哆嗦,他用力裹紧军大衣,盼望着能有一盆火来驱除身上的冷气。林奇闭上眼想睡一会,也许睡着了就不冷了。但每当他快要入睡的时候都有一股冷气把他逼醒,好像两天前的那场风雪还在下,风雪如同过山隘一样吹过他的骨头,把他的睡眠吹跑。林奇索性不睡了,他圆睁着眼睛,透过玻璃看着车窗的外面。不用说外面全是雪,山林野地全被白雪包裹住了(银装素裹——林奇想出这句诗时,眼前出现了阿红跪在火堆前的样子)。阳光穿过云雾在雪地上行走,脚步轻悄悄的,一点都不能融入雪里。这个季节让雪统治了,严寒是它的体制。林奇两手顶着肚子,觉得又冷又饿,他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他忍着饥饿,看着车窗外的雪地,多么希望能有一碗热滚滚的鸡蛋汤端过来,说:喝吧,热的。
终于到家了。到了家门口,林奇宽舒地出了口长气,看见门前的雪让人打扫干净了,还在青石台子上堆了一个小雪人,大门鼻上挂着开过的锁,屋顶上的烟囱里正冒着黑烟。林奇摸着青石台子上小雪人的脸,看到它的眉毛是用锅灰抹上去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热流,他知道一定是母亲正在家里等着他。林奇临走的时候对母亲说过他要去给某收尸,母亲是认识某的,某小时候经常到林奇家里玩。这两天母亲不见林奇回来,心里一定是放不下了。天冷地冻的,你想想,某,我苦命的孩子,你怎么赶上了这么个好天啊。林奇想着他母亲拄着拐杖,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小心走着,来看看林奇回来了没有。母亲见林奇还没回来,想着也快回来了,就打开锁进屋帮他点着了炉子。林奇走进院子,走到院子中间,听见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里面,他妻子正微笑着看着他。林奇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往前走还是往后退,呆呆地在雪地里站着,好像这里不是他的家,他走错门了。林奇的妻子走过来,把他拉到门前,拍了拍他的后背,帮他扫去脚上的雪,说林奇你不认得家了吗?怎么站在院子里不屋来?林奇没说话,只是顺从地让妻子扶着进了屋。林奇看着屋里呼呼响的炉子,火苗从炉口探出来,如同一张欢迎林奇回家的笑脸,林奇觉得“火苗”一下子拥进了身子里,他的眼睛湿润了。妻子把林奇带到卫生间,帮他脱去身上雪湿了的衣服,让他洗澡。热水器里已经烧好了水。妻子走后,林奇把卫生间的门扣上,打开水龙头,和着水流落下的声音,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洗完澡后,林奇奇怪他并不像通常洗完澡那样感到身子疲软,而是觉得胸口有些堵,有些干,像是一块没有活透的面。他坐在客厅里,喝着一杯酽茶水,心想他去收尸的事一定是母亲告诉妻子的,母亲像所有人的母亲那样希望子女们能相守到老。林奇喝过茶,吃了几片油炸馒头干,觉得下面在慢慢勃起,最后坚决地把内裤打成了伞。林奇呆呆地坐了一会,感觉着伞把的力气,看着外面树梢上的落雪,站起来向着妻子走过去,把她抱到了床上。完事后,林奇睡着了,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才醒来,他看见妻子还躺在床上陪着他睡。他们起床一同吃了饭,随后去办了复婚手续。
林奇没想到射鸟儿能穿过时空的罅隙找到他家,吸着烟在家门口等他,不知是出于兴奋还是茫然,夜里他失眠了。尽管如此,长夜漫漫,林奇也不会完全没有入睡的时候,不知不觉间他被一阵鸟叫声吸引了。鸟叫声把林奇从一条山道上带到了一片树林子里,树林子在一条河的上游,后面是一座山崖。林子幽远深邃,里面一味地寂静;云岫曼游,一丝一片扯拉起来,如同闪光的绸子。一声鸟鸣从绸子上划过,声音婉转,悦耳动听。林奇被这鸟叫声吸引着,仰着头满树林子里寻找那只发出叫声的鸟,林奇想这一定是只雄鸟,它蹲在树杈的老杆上,迎着阳光,尽现自己的歌喉,想以此召唤雌鸟的到来。林奇在树林子里来回走着,一直没有看见那只鸟是在什么地方发出叫声的,它好像一直都在林奇的头顶,眼看着林奇时而鸣叫时而静默,弄得林奇有些焦躁不安,便学起鸟叫来。林奇学得很笨拙,仰着头,下巴上下点动着,声音粗喑,气韵漶漫,一听就是人学鸟的。林奇刚吹了两声口哨,那只鸟就不叫了,声音一停,林子重又回到了寂静里,连树叶子也是一丝不动了,如同入了定一般。不管林奇如何乱吹乱喊,手拍巴掌脚踢树,鸟儿再也不出一声了,仿佛已被这空寂吞咽了。林奇忙乱了半天,不见鸟的回答,甚是窝气,禁不住想道:好个鸟儿,我把你当个好鸟看,你却不把我当人看,不回我一声儿,看我不拿石子敲破你的脑袋。林奇从地上拣起一粒石子,向着树林子的上空打算混扔过去。石子打到一棵树冠上,只听得哗啦一声大响,从树上掉下来一口棺材,林奇走过去,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装着一条铁假腿的瘸子。瘸子见林奇走近了,伸出手指当当地敲打着假腿上的铁管,对林奇说:假腿真腿都能敲,就是不能敲棺材。林奇说:为什么呢?瘸子说:敲棺材会破财的。林奇不明白,就问瘸子说:敲棺材怎么会破财呢?瘸子说:敲棺就是敲官,能不破财吗?可我就不认这死理,我不但要敲官,我还要杀官。说完拿下假腿上的铁管,用力在棺材上打了两下,把棺材打得蹦了起来。林奇怕棺材压着了自己,赶忙一躲……醒了。醒来后,林奇在床上躺了一会,发了会呆,听见外面有人敲打什么东西,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已经麻麻亮了,没有时间再睡了,便起身到卫生间去洗漱。林奇洗漱完后,往脸上抹了点雪花膏,回来见射鸟儿还在睡,没有叫醒他,往桌上放了一百元钱,便动身去北京了。
林奇是因为他的职称去北京的。由于林奇只上过初中就参加了工作,没有评职称必需的文凭,职称一直没有晋上(直到今天林奇退休了,也没晋上职称)。别人为了弄文凭自学个成人高考,有的干脆买个假文凭,也慢慢地跟上了评职称的大军。只有林奇不愿意这么干,他认为文凭只是证明你上了多少年学的凭证,不能说明一切问题,重要的还得看工作实绩。单位上的人都夸他有思想重成果,不放空炮开荒花,其实林奇看得很明白,这些人只是嘴上说说,眼里看出来了他的憨玍。你不就是写了几篇小说吗?那白搭,只有文凭才是硬件,是国家规定的硬性标准。因此别人晋职称,林奇就这么干等了好几年。林奇记得有一次他还真是差一点就弄到了文凭。有天晚上林奇出去逛了一趟街,睡觉前脱了鞋子一看,鞋底下沾上了两寸大的一张纸,上面清楚地印着“办文凭”的字样,还附有电话号码。林奇看着那只鞋底,“办文凭”的上面还沾着一片月季花的花瓣。林奇想,这不是天意吧?如果是天意便不可违,违是要受天谴的。当天晚上林奇就跟办文凭的人打了电话,那边说什么大学的文凭都有,第二天的接头地点也都说好了。第二天到了约定的时间,林奇又不想去了,他觉得办这样的文凭心里空虚,有一种偷窃的感觉,心想别人办是别人的事,我办不了。那个办文凭的就三天两头地打电话做他的工作,从职称到提干,现实利益摆了一箩筐,直到林奇装着生气了,说再打电话就报警,那边才死了心。去年林奇在外地开了一次笔会,递给他的名片上清一色地印着一级作家、二级作家的字样,林奇想作家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怎么还跟号猪似的分一级二级?问了才有人告诉他这叫作家职称,可以到本地区申请,重要的是不需要文凭,有作品就成。林奇听说后心里升起了晋职希望,文凭没有,作品他还是有几篇的。今年一开春,他就早早地去组织部打听,组织部的部长是个女的,大楼里的人都叫她香姐。香姐说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文件,不要文凭?没听说过,你去找找这个文件吧。林奇去北京就是去找这个文件的。
复婚后的第一天,早上林奇破天荒像个机关干部那样胳膊肘里挟着包去上班,通常他都是两手空空像个无业游民。在文化局上班三年,传达室的门卫还不知道他是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每次出入都要问他找谁,每次他都說找林奇。这次也不例外。门卫说林奇不上班。林奇说今天来了,我跟他约好的。说完拍了拍胳膊肘里挟的包进去了。林奇在包里放了几包红双喜糖果和几盒大鸡牌香烟,他不准备再举办一次婚宴了,请大家吃吃糖,吸吸烟,也就算是他再婚的广而告知了。路上林奇把他该分的糖、该发的烟、该说的话,都想了一遍。到了办公室的门口,林奇看见办公室里旧报纸旧杂志扔得遍地狼籍,有两个人抬着他的办公桌正往门口这里来。看着这个场面林奇有些惊奇,他不知道这几个男女搬桌子抬椅子要干什么,准备装修房子?老局长荣升了,新局长来个面貌一新?林奇这么想着停下来想看个究竟。那两个人把桌子抬到门口哄林奇离开,说让让,让让,没看见桌子过来了。两个人嘟嚷着,噘着嘴翻着白眼,一副驱逐擅入者的样子。林奇打心里笑出了一声,近前一步,手握门框两脚一跃,咚地坐到了桌子上,说谁叫你们胡乱搬我的桌子的?两个搬桌子的听了,知道林奇是何许人了,赶紧拿出烟来给林奇敬烟,说林老师对不起了,是李局长让我们收拾的,这间屋子租给月球训练营了。李局长说让你来了去找他。
林奇没去接烟,只说不会吸,他心里有些喜乐,想和这两个搬桌子的人开开玩笑,便问道:这间屋子租金多少钱?回说:一个月两千。林奇问道:多少钱能参加你们的班?回说:一个人两千。林奇问道:多少钱能跟你们上一回月球?有个人噗哧一声笑了,说:林老师你这就落伍了,月球训练营不是训练登月球,它是一种理念,是互联网+,是宇宙一家亲的观想。林奇问:宇宙能一家亲吗?还是那个笑过的人回的话,他现在还笑眯眯的,林奇看见他笑起来的时候两个眉毛挽到了一起,周围的皮肤也往那个地方集结,他说:怎么不能呢林老师,人只要有善念便能结善缘,有善缘便能无坚不摧、无难不克。眼下西方正有人召集到月球去的志愿者,听说他们去了就回不来了,咱们可不能这样的。咱们把他们送过去还要让他们回来,地球上的人也经常去,像走亲戚那样,这不就一家亲了吗,你说是不是林老师?林奇看见这个说话的人两眼放光,两个眉毛挽得更紧了,他不知道他的神经如何,便点点头,正要转身去找李局长了,说话的那人跨前半步拉住了他的衣袖,说: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林老师?我叫张文稿,虽不像你那么有才也是写过“文章”的啊。
过去的几年,林奇对外说是创作员,其实是在编一张名叫《种子》的报纸。当时文化局为了创收,注册了一个名叫丰收的种子公司,经理是万一书记的弟弟万二。为了指导农民科学种田,学习如何正确使用优良种子,达到增产创收的目的,文化局决定办张种子报,具体业务由创作室操作。当时创作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林奇,一个叫张春光。张春光上世纪六十年代创作过进京汇报演出的山东梆子《社员都是向阳花》,受到过中央领导人的接见,在本市小有名气,《种子》创办之初借调到剧团写脚本去了。这就是说编辑《种子》的工作就落到了林奇一个人头上。《种子》是一份业务性很强的报纸,如何办报如何发行,林奇得听万二的指导。林奇每月从万二那里拿来信息,然后跑到农田里,看到谁家的麦子或玉米长得好就拍下照片,在报纸上印出来。去年秋天,种子公司正式转卖给了万二,文化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对转卖公司有意见,只有林奇一个人没意见,没有了种子公司,他又可以搞创作了。
眼看要看见李局长的背头了,林奇心里越发高兴起来。李局长是两年前从市委宣传部安排到文化局当副局长的,分管创作室和艺术团。李局长在宣传部时写过言论和通讯报道一类的文章,属于有知识有思想的人,民主气氛比较宽松。平时没事的时候李局长就端着茶杯从三楼走上五楼,给林奇他们讲一些玩笑分镜头,多半是一些从《笑林广记》里改编的现代版,不是官场春秋就是床上春光。林奇知道李局长和他妻子是大学同学,借着谈兴,林奇问李局长什么时候开始摸嫂夫人的手的。李局长装成一副吃了亏的样子说:我们那时候和现在哪能比,不要说握手了,面对面看着说话都脸红。
林奇走进李局长的办公室,见李局长正在打电话,便不声不响地把烟和糖放到写字台上。李局长打完电话,用一次性的杯子给林奇倒了杯水,接着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來,说:看你印堂发亮,说说有什么喜事。林奇说他和妻子复婚了。李局长听后笑了,伸手摸着自己的红鼻子,说复婚了?好好,复婚好,有个家总比没家强。林奇站起身把写字台上的烟拆开封,拿出来一支放到李局长的嘴里,点着,李局长说这烟不能再吸了,再吸就吸死了。林奇说我这是喜烟,吸了不死的。李局长靠在沙发上,把吸进嘴里的烟雾吐出来,吐成长长的一条,李局长说:人要不死,世界上的灾难就更多;你说地球上的这灾那难,哪一样不是人造出来的。李局长说着吹了吹烟灰,看着烟头上的那一抹红:我吸着这烟有些假,是不是从门口小摊上买的?林奇赶紧摆摆手,他听说门口摆摊的是万二的亲戚,说不不,我是从正规商场买的。李局长说,正规商场进货也不一定都是正道,南市场那个卖杂粮的也往超市供货。林奇拿出烟点了一支,咂摸着味,说我吸着还行啊。李局长说,不说这些了,你上办公室去了吗?林奇想说没去,可话到嘴边却说成“去了”。李局长把烟头扔到痰盂里,拿两手搓了搓脸说,去了就好。这几天你没来上班,局里发生了点变化,前天张春光同志去世了,局里研究后决定让你去艺术团接替他,把他没写完的脚本写完。
听说张春光去世了,林奇的心咯噔一下提了起来,如同一盆冷水浇过来,激起了旧有的记忆,他的眼前遽然出现了张春光清真的面容和苍然的白发。
林奇从进文化局第一天开始就和张春光一同共事。张春光比林奇年长,在文化局工作的时间长,林奇从开始借调到艺术团写广告,到后来正式调到创作室当创作员,都得到了他的帮助,张春光陪伴着他从移栽到成活。刚“移栽”来的时候,林奇单身,张春光几乎每天中午都不回家吃饭,陪着林奇到文化局对面的小吃街上去吃。他们通常都是要上两盘小菜,多半是一盘凉拌花生米,一盘素炒豆芽,有时炒豆芽里会放肉,有时会把炒豆芽换成炖豆腐。唯一不变的是一瓶老白干,两人平均分,吃完喝完后到创作室躺一会,拉拉呱,也差不多到上班的时间了。
有一天他们吃饭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被绑的小偷,小偷被绑在市场出口的一棵法国梧桐上,两腮上写着小偷两个字。张春光在小偷面前站住,他死死地盯看着小偷的眼睛,小偷开始还和他对视,后来转过脸去看法国梧桐的叶子了。我以为他喝醉了,伸手去拉他,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大的定力,他纹丝不动,我说张老师……,他不理我,突然对着小偷说话了:说,你为什么要偷东西?小偷转回眼来看了看他说,我没有偷东西。张春光说:你偷东西是不是习惯了,不偷就难受?小偷说,我没偷东西。张春光对着小偷用力点了点头,深叹了一口气,说:好,但愿你说的是。说完,便自顾自地走了。
后来张春光告诉我,他曾接触过一个小偷,还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一年冬天,张春光下班回家,看见家里有个小偷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小偷看见张春光进来,想找个窗子逃走,张春光留住了他,说这么冷的天喝两盅再走吧?小偷抬到窗台的脚放下来,回头怀疑地看着张春光,见张春光在桌上摆好了花生米,还在对面给他放好了杯子和筷子,不像是有什么圈套的样子,便走过来坐下了。从此这个小偷经常来找张春光喝酒,有时也带来一些不知从谁家的菜园子里摘下的时鲜菜。有一次小偷趁张春光酒后睡着了,把家里的东西偷了个精光。事发后保卫科的人问他小偷是哪个村里的姓什么叫什么,张春光说他没想起来问人家。张春光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小偷。那天他见到那个绑在树上的小偷时,想起了他那个小偷朋友,便站下来问他为什么要偷。
林奇出来文化局,向着张春光的家走去。外面的阳光犹如儒家的著作,光明而透着贼意,天还很冷,林奇看见背阴的那面屋檐上还挂着冰溜。离开李局长的办公室之前,林奇说要到张春光家去看看。李局长拍拍林奇的肩膀说,你今天就别上老张家去了,人已经埋完了,早天晚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我看你还是先到艺术团报到吧,说好今天去报到的,别叫王团长等急了,你知道她的来头。她只有两个地方过关了,这个和那个。林奇没有听李局长的话:追悼仪式都没通知他,他该说什么呢?人情小于官位,现在机关人的分别心毫厘分明。
林奇走到张春光家门口,门上贴着一片白纸证明着李局长的话不虚。林奇敲了敲門,很长时间里面没有动静,他便点了支烟,吸着烟等。烟吸了一半,里面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门缝里出现了张春光妻子的脸,她用力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往外看,寒冷让她紧闭着嘴唇,像文稿笑起来那样皱着鼻根。林奇知道张春光妻子的眼睛原本就不好,经过了张春光的丧事,现在肯定更不好了。她没有认出林奇是谁,看着他,靠在门框上直眨巴眼。林奇说:大娘,不认得我了?她摇了摇头,又睁大眼看了看林奇说,你不是那个收电费的?林奇从半开的门缝里,看见屋里挂着的张春光的画像已经用黑布罩上了,听了老太太的话,心想回去吧,便对着老太太点了点头。老太太说:俺二孩子说俺的电费都交清了。林奇又点了点头。老太太便磨了磨身子,把门关上了。等门关上后,林奇隔着大门向张春光鞠了三个躬。
王团长听说林奇是来报到的,显露出了少有的热情,她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艺术系表演专业毕业,像所有有事业心,又长相漂亮的女人一样,传说不断,似乎是为了证明那些传说的可靠性,年前王团长和老公离婚了。
林奇从北京回来看见大门锁着,他伸手去腰里找钥匙,腰带上是空的,这才想起来钥匙在去北京之前和那一百元钱一起留给射鸟儿了。两扇门上,一扇画着块肥肉,一扇画着根骨头,林奇一看便知是射鸟儿干的。射鸟儿不在家,林奇便坐在门旁的青石台子上等,像他第一次看见射鸟儿的时候一样,右小腿放到左大腿上,吸着烟,回想着他在北京找文件时的情景:找朋友、搭出租车、打电话、到人事处查找文件。林奇是带着希望去的北京,又带着希望离开北京的。林奇到北京后得到了朋友们的帮助,当天打电话询问后知道那位管档案的同志出差了,说明天才能回来,林奇就在一个叫李纪的朋友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见到人事处管档案的那位同志,得到的答复是文件都有,但内部有规定,不借给私人,只有持当地人事部门开出的公函才能借出。无可奈何,林奇只好出来人事处,跑到大街上给香姐打电话,林奇把人事处同志说的话向着香姐学说了一遍,最后问香姐说我回去吧?香姐说你回来吧。就这么着林奇回来了。
林奇正踱着步,看见胡同口里走进来了一个人,穿着一身草绿色警服,等走近了,林奇侧着头看了看他的臂章,见长城上面写着公安两个字。公安是来找林奇的,说让林奇到派出所推自行车。林奇惊讶着,说谁的自行车?公安说到那你就知道了。说完就在前面走,也不管林奇再问什么。林奇在路上想:自行车一直在家里怎么跑到派出所去了。这个射鸟儿啊,真是个古典呆子,只会画肥肉和骨头,来了小偷也不知道。林奇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果然看见自己的自行车放在院子里,旁边站着两个公安,一个胖一个瘦,还有一个穿了一身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那个工人看见林奇后露出了吃惊的样子,一刹那后他睁圆的小眼睛又眯起来了,对着林奇迎上一步,同时伸出手去,说林老师,你还认识我吗?林奇看着他那两个勾结在一起的眉毛,说:文章?“文章”收回握过的手说:林老师我叫张文稿,不叫文章。张文稿显得不高兴了,脸长长地拉着。林奇说:开个玩笑,张师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张文稿听说是开玩笑便又高兴起来,说:林老师,我也得挣点小钱啊,是我把自行车从原发地推过来的。林奇说:自行车怎么啦?张文稿说:有人站在它上面看万朵洗澡。林奇说:万朵是谁?张文稿说:林老师,你还不知道万朵是谁?不是我说你,你也真够“奥特”的,她是万一书记的千金呀,全市最前卫的一个……张文稿话还没说完,被那个胖公安推开了。胖公安问林奇说:这是你的自行车吗?林奇说是。胖公安板着脸把林奇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说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林奇说去北京了。说话间想着肯定出了什么事了,不敢儿戏,赶紧拿出车票给胖公安看。胖公安看了看车票,问林奇去北京之前自行车放在哪里了。林奇说自行车半年前就被人偷去了。胖公安说请你来是想叫你把自行车推回去的,现在看来推不了了,还得叫张文稿推回原处去。找不到人,局长要亲自看现场的。
胖公安说完正要准备回房间去,张文稿也推上了自行车准备走。这时传来一声刺耳的喇叭声,打门外开进来一辆亮光光的小轿车,吱地一声在几个人旁边刹停住,从车上下来一个脸红脖子粗的人,一只脚刚点到地上便手指林奇嚷开了:那个什么,那个林奇,打一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东西,可也没想到你能干出这么龌龊的事来。林奇吃惊地看着这个脸红脖子粗的人,开始没认出是谁,仔细一看认出来是万二。万二比他经营种子公司的时候胖多了,脸更紫更大了,头发也掉光了,浑身透着一股热乎乎的酒醪红。万二骂完,指着那两个公安说:逮捕他,我命令你们两个马上逮捕他。两个公安都笑了,这回是瘦公安走了过来,他笑着拍了拍万二的肩头,说二老爷你消消气,那事不是他干的。万二愣怔了一下,说不是他干的,不说是他的自行车吗?瘦公安说:他是自行车主,他有证据证明昨天没有在现场。万二说:那是怎么回事?瘦公安说:他的自行车半年前就被人偷去了。万二的两只獗猪眼一瞪,说:谁信那,自行车被人偷去了不报案?甭说别的,就凭是车主先逮了再说。瘦公安就又笑了笑说:二老爷,不能这么干。万二把一只手伸进轿车门里,五个手指头像章鱼须似的乱动着,有人往那只手里掖了一瓶矿泉水,那只手拿过来,看见还盖着盖,又把手伸回了车里,有人把瓶盖拧下来,万二拿过来喝了两口,摸出手绢擦拭着流在下巴上的水,说:大老爷的司机一给我说模样,我就想到是他,只是头发比他长了些,不是他也是他兄弟。瘦公安说:我们需要事实,不能光凭猜测,长得一样的人多着呢。万二说:你娘个逼,你爹和我长得就不一样。瘦公安说:长得不一样的人多着呢。万二说:反正就你这幌子有理。瘦公安说:过会局长要去看现场的,是谁就是谁,跑不了他的。万二斜眼看了看林奇说:这话我信。我先跟你说好啊,大老爷有会,看现场我得在。见瘦公安点点头,万二便摸索着车门想上车。
林奇听着万二和那个瘦公安的对话,越听越来气,瞧他那副德性,像猪肝似的紫脸膛子上长着两只獗猪眼,一只肉鼻子在呼呼地喘粗气。见他要往车里钻,林奇高声喊道:万二,谁给你的权力要逮捕我?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你敢扬言逮捕我。
万二正要往车里钻的头抽了出来,他瞪大眼睛看着林奇,看了一会,突然笑了,他说:那个什么,林奇,你说现在是什么时代了?
林奇说:现在是社会主义法制时代。
万二嘿嘿地笑了两声,说:那个什么,林奇,不是跟你吹,过去我是你的老师,现在还是你的老师,跟你说吧,从大唐到现在时间就没走过秒,所不同的是姓不同了;過去姓李,现在姓万;万岁的万。万二说完钻进车里,小轿车又鸣出了一声刺耳声的喇叭,“奔驰”而去了。
林奇从派出所出来,虽然还在生万二的气,看看时间不早了,还是晋职称要紧,便没再回家,而是坐公交车直接去了组织部。香姐听林奇把在北京的情况又说了一遍,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证明信咱这里不能给你出,要借也得组织部派人去借,你去借算怎么回事?林奇说不是你让我回来的吗?香姐说,你说回来我还能不让你回来?林奇看了看香姐皮包骨头的脸,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在本地香姐的瘦是出了名的,如同万一夫人的胖是出了名的一样,她的眼睛使劲向眼眶里深进去,眼珠子像深水里的鱼,在巨石的阴影里游来游去;鼻头又尖又长地探出去,下巴像把正在舀汤的勺子。林奇看着那把勺子一点动一点动地看起电脑不再看他,自觉无趣,便慢慢地挪动步子向门口走去。他的心里沉默着,是不想走出这扇门去地沉默着,走出这扇门,他的心不甘啊。
回到家里,林奇对射鸟儿说,光天化日之下我就那么眼睁睁地让这个小娘们给操了。射鸟儿听后乐不可支,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哈哈大笑,说:林奇啊林奇,你这是利欲鬼支使的,你看我,来去一身无挂碍。
林奇说:说起来容易,你是个传说中的人物,你在现实里过两年看看?
射鸟儿说:我既是传说中的人物,也是现实中的活人,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这香姐,你了解她吗?
林奇说:不了解。
香姐和万一书记都是因为计划生育有功从基层提拔上来的。两人一直是搭档,万一是书记,香姐是妇联主任,为了搞好计划生育,他们成立了“棒子队”,万一是“棒子队”队长,香姐是副队长。“棒子队”也叫镐把队,也叫破瓜队,每个队员手里一根镐把,找到计划外怀孕的妇女先在肚子上砸上一棒,也就是“破瓜”,然后再用拖拉机拉去医院引流。“棒子队”在每个村设一个分队,一个分队有五人组成,成员是:一个村妇女主任,一个女卫生员,两个男队员,一个拖拉机手。两个男队员一个背绳,绳上挂着一条幅,写着:上吊给绳;另一个背着包,包里装着两瓶敌敌畏,背带上也挂一条幅,写着:喝药给瓶。无论是怀孕的还是没怀孕的妇女,尤其是肥胖的,见了“棒子队”如丧家之犬,关门阖户避之不及。他们镇也因此成了全县、全省乃至全国的典范。
射鸟儿说,前天林奇去北京后,他就拿着林奇给他留下的一百元钱,走出屋子,锁上大门,准备到外面的街上去吃饭。射鸟儿走出胡同,在九路车的站牌下看见一个女孩。女孩在阳光下站着,通体发光,青春逼人。射鸟儿停下步子,跨上马路牙子,也装着等车的样子观察女孩。在射鸟儿看来,女孩算不上绝色佳人,但扮相特别,姿态万方,具有诱惑力。初春的天气女孩的双臂上只套着一层毛纱,身上穿一件皮马夹,肩上披着件亚麻布披巾,很像是一缕在阳光下绽放的迎春花。在女孩抖动披肩的时候射鸟儿看见她的左肩上纹着一只蝴蝶。那只蝴蝶仿佛从远方飞来,正落在一朵迎春花上休息,羽翅静静地伏在花朵上,整个身体一动不动,只有小肚子随着呼吸轻微地颤动,好像它睡着了,正在睡梦中梦见那些风沙遮蔽的天空和满园春光。射鸟儿喜欢绘画,对纹身更是情之所钟,见到这个特别的女孩,感到很像是上帝给他的恩赐,再也不愿离开半步,饭也不吃了,在女孩上车之后也跟着上了车。上车后射鸟儿又发现女孩没有穿袜子,她就坐在射鸟儿的对面座上,没上车前毛料裙子挡住了脚踝,上车后女孩坐下,把裙子向上提了提,露出了穿在凉鞋上的双脚,每个脚趾盖上都染成了银杏色,两个大脚趾上各戴了一只草戒。
女孩一直坐到九路车的终点站。下车后射鸟儿发现他们来到了一个大山谷里,山谷的两边是两座东西走向的山峰,谷底两面摆满了货摊,卖百货的、开饭铺的应有尽有。有的搭起帐篷,帐篷里摆着鞋袜、衣服、脸盆、碗筷等日用品;有的在两棵树之间扯上绳子,上面罩上一层席子,下面起锅垒灶,摆上桌子板凳,卖牛肉汤、大饼、煎包。射鸟儿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往四下里看了看,借着一幅标语看出来自己是到了庙会里。那个女孩是来赶庙会的。女孩下车后有个清瘦的女人在接她,她跑向她,抱住她的胳膊,抬了抬脚,在她的腮上亲了一下,两个人都笑了,笑着向闹闹攘攘的摊位走去。射鸟儿尾随在两人身后,他看着女孩光洁的胳臂,黑黑的头发垂到两肩上,阳光下流水闪光。女孩抖动着纤细的腰肢,把肥大的毛料裙子甩向两开,如同轻风惊动的花丛,再加上刚才他亲眼看见的,她抬着脚,在瘦女人凹进去的腮上用力咂了一下,这叫他满怀妒忌又怦然心动,疑为时光倒流,拐弯复得,他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溢满幸福的时光:在开满野花的山道上,杨玉环抱着他的胳膊娇喘吁吁,香汗漓漓……
耳边微风送来了女孩的笑声。
射鸟儿打了个愕愣,回过神来,看见那两个女人消失在了人群里,便连忙追赶过去。远远地看到一截朽木桩上傍着一株秀丽迎春,便和她们保持着三五米的距离,能看见女孩翻看货架上货物的动作,听见她和货主讨价还价的声音。在买下一串伽南镯子后,女孩饿了,和瘦女人在一家小吃摊上要了豆腐脑吃。看到人家吃饭,射鸟儿也想到自己的饿来了,他走过去,在女孩对面的桌子旁坐下,要了碗豆腐脑和一个夹馍。吃完后,女孩没有再去逛庙会,拉着那个瘦女人的手回去了,还是坐的九路车,一直到林奇住的胡同口那一站下车。下车后射鸟儿还跟着她们走了一阵,直到看见她们在一座门楼前停下来,打开门走进去。这是一座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门旁有两座干净的石狮子,门前栽着一棵老迈的葡萄树,藤蔓爬在门墙上,旧叶子在风中抖着,新叶子还没有长出来。
晚上射鸟儿一个人躺在床上吸烟,眼前总是浮现出女孩细腰轻颤、迈着碎步的样子。射鸟儿觉得女孩太像杨玉环了,她肩头画着的那只蝴蝶跟射鸟儿画在杨玉环肩头的蝴蝶没有什么不同。有一年的春天,桃花飞舞杏花碎,两人去独头山游玩,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杨玉环跑了半天,觉得身上热,便把脖子上的纽扣解开了两颗,把肩头露出来,有一只蝴蝶飞过来,在肩头上落下了。射鸟儿怕蝴蝶咬伤了杨玉环,过去想把蝴蝶赶开,他向着蝴蝶挥挥手,蝴蝶没有动,羽翅仍旧伏在肩头上;他伸过手去,把蝴蝶抓起来,看见蝴蝶已经死了。杨玉环见状,手拿蝴蝶哭出声来,她说它一直飞到我的身上来死,显见我们是有缘的,鸟哥哥,怎么样才能把它留下来,让我想看就能看到它?射鸟儿听了杨玉环的话,又见她这么伤心,便到山上采集植物,把采集来的各种颜色的植物挤出汁水,调成颜料,用草梗把蝴蝶的样子描到了杨玉环的肩头上。
想着这情景,射鸟儿的烟吸得更猛了,仿佛那蝴蝶女孩就在他吐出来的烟雾中,时而笑起,时而泪落,或眉头皱紧,或双腮羞红。射鸟儿躺不住,他下床,穿戴整齐了,把画笔和颜料装进兜里,骑上林奇的自行车去了女孩的家。
射鸟儿在女孩的家门口站着,看见月亮已经斜向了西方,月光变得短了,只能照到二楼的楼檐上,映托得院子里像一口井,黑得含了无情的样子。射鸟儿离开前门,绕到楼后,想看看女孩住哪个房间。后面的窗户里全关了灯,黑乎乎的如同一只只眢井,井面罩着防盗窗,天光在防盗窗上闪过银白的光,仿佛是流过去的水。射鸟儿在窗下走了两回,判断不出女孩被罩在了哪片“水”里,便想在所有的“水”旁都畫上蝴蝶,好像蝴蝶刚从水里爬上来。射鸟儿有个画画吹口哨的习惯,他刚慢运了两笔淡墨,轻吹了两声口哨,就突然听见楼上的一个窗户里传来了鸟叫声。射鸟儿心里一阵欢喜,一股润贴的沔水流过心头,他凝神静气,放下画笔,一边模仿着那只鸟的叫声,一边侧耳细听窗户里的回答;他送过去一声,那边送回来一语,他送过去两语,那边送回来两声。射鸟儿听出来了,里面的声音是从二楼西边的那个窗户里送出来的,他从叫声里听出,里面的鸟似乎是只北嘲鸫,但叫声不够清澈,好像还没有醒透,他知道北嘲鸫之所以叫做北嘲鸫,是因为它喜欢嘲笑别的鸟叫,尤其是叫声不佳的鸟。射鸟儿决定学郭鸦,在他知道的鸟里面郭鸦的叫声不但难听还喜欢夸大其辞,常常蹲在枯枝上旁若无人地磨喙。郭鸦磨着喙,“呱嘎”叫一声,接着大笑起来:啭吱啭吱富锅。窗户里的北嘲鸫不知就里,也叫了声,“呱嘎”,接着轻笑起来:啭吱啭吱富锅。好像并不太认同郭鸦的笑。射鸟儿想彻底弄醒北嘲鸫和它的主人,想看看那主人究竟是不是蝴蝶女孩,他想学郭鸦抢食,平时郭鸦清高,笑声都是带佛的,一旦有腐肉扔过来,便大不相同了,怒视着旁边的伙伴,双翅炸起,头毛直立,唾沫四溅,狠着嗓子,暴叫:嘿啭嘿啭腐锅。窗户里的北嘲鸫也狠着嗓子,暴叫:嘿啭嘿啭吠锅。哪里来的恶鸟,在此罗皂,窗户里传来一声清骂,一道亮光从射鸟儿的头顶喷薄而出。不一会儿,一张被头发缠绕着的小脸蛋透过防盗窗棂看向外面,射鸟儿认出来,这小脸蛋正是蝴蝶女孩的,为了让她看到自己,射鸟儿又学起郭鸦抢食来。那张小脸蛋又向前靠了靠,她看见他了,她的小脸蛋上露出了白白的牙齿,他知道她笑了,也许是怒了。他把自行车靠到墙上,爬上自行车,站在自行车上伸手够二楼的防盗窗棂,想把自己引体上去。射鸟儿这一连串的动作太轻率了,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他做得太过分了,女孩注意到了他,女孩的家人也注意到他了。就在他准备把自己引体到女孩的窗户上时,另一扇没有开灯的窗户里有一双眼睛看到了他,只听那里爆发出了一个女人恐怖的喊叫,接着楼内所有的灯都亮了。射鸟儿似乎听见女孩说了声快跑,便双脚跳到一楼的防盗窗棂上,又从那里跳上地面,跑了。自行车留在了那里。
射鸟儿说完,坐在林奇对面和林奇一起吸烟,林奇给自己和射鸟儿各自倒了一杯茶,两人无声地坐着。射鸟儿把香烟衔在嘴里,不吸,任由它在嘴上冒烟,怕烟熏眼闭了一只眼,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调制颜料,说林奇,今晚我就出去把没有画完的蝴蝶画完,我想让那个女孩沿着“蝶向”找到这里来。林奇卟卟地吹着茶杯里的茶叶,喝了两口茶水说:只要别出乱子,随你的便。你可知道公安在到处找你,搞不好,“蝶向”没把女孩引来,反而把公安和万二引来了。射鸟儿说:我不怕,找不到你就找不到我,他们只知道这里有你不知道这里有我,而你开始是没有时间后来是不会画画。林奇说:那就好,只是你得赔我一辆自行车。射鸟儿说:好,我在房顶上给你画一辆金凤凰。射鸟儿说着一仰头看房顶,一片烟灰落到了眼睛里,他把嘴上的烟卷吐到地上,用褂角搌眼,越搌眼睛越睁不开,说林奇快看看我的眼,里面疼死了,可能是进了颜料了。林奇站起来到卫生间里洗了块毛巾,回来让射鸟儿躺下睁大眼睛,他挤压毛巾往射鸟儿的眼睛里滴水,眼睛里的水顺着眼角流出来。这样滴过两次后,林奇把射鸟儿的眼睛搌干,说可以起来了。射鸟儿起来,说还真好了,不疼了,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一手的?林奇说无师自通。射鸟儿说:说真的林奇,凭你的聪明,跑成你的职称不在话下,关键是要看准领导喜欢哪一口,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比如我侍候过的玄宗皇帝吧,他喜欢女人,还喜欢吃醋,某地的醋好吃并出了名,不能说和他没有关系。林奇说是啊是啊,天下为一个人的天下,这道理千古不变。说着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摸了摸墙上的颜料,又说:射鸟儿,我在想,我能不想吗?这关系到我一生的利益我能不好好想想吗?我正想着明天到万一书记那里去一趟,把我发过作品的杂志给他,看看他的态度。射鸟儿说:你有属于自己的一本书吗?林奇说没有。射鸟儿说:得弄上一本书送给万一,不管是谁的,写着你的名就行。当年吾皇送给外国人的字画都是我作的,他老人家有一句口头禅:千万别当真。不管他是撤一个大臣的职,还是升一个大臣的职,都会对那个大臣说:千万别当真。林奇说:他是掌握利益的人,当然不当真了,这是操人的话。我去北京之前做过一个梦,梦见一口棺材里躺着一个瘸子,他告诉我说不能敲棺,否则会破财。射鸟儿说:不是不能敲棺,看你用什么敲。
阿红坐车来看林奇,她新做了头发,穿上了身新衣服,汽车哼哼哧哧跑在村村通的大道上,要把她拉到林奇的身边。与此同时,林奇去了市委找万一书记,市委办公室的秘书告诉他万一书记在开会,让他明天再去。林奇路过市场时买了一斤豆腐和一斤煎饼,射鸟儿去了庙会,晚上他一个人不想动锅了,吃山东名吃:煎饼卷豆腐就大葱。林奇到了家门口,看见有个女人坐在青石台子上,也像射鸟儿初现时那样架着腿,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吸烟,门灯也没有打开,她的形状不是朦胧的而是分明的。她肯定是饿了,正把烧饼撕出一小块一小块放到嘴里去,看到林奇后她站了起来,由于嘴里吃着东西,也许还由于一下子看到了林奇情绪激动,她闭着嘴,两腮鼓鼓着,一时没有说出话来。她转过身去,把没吃完的烧饼装到包里,转回身时嘴里已经没有东西了,脸却红红地透着层紫色。看到阿红这个样子,林奇有些心疼,门也没开,把装着煎饼和豆腐的塑料袋挂在门鼻子上,微笑着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阿红,这么远跑来你饿坏了吧,走,咱们先吃饭去。直到这时阿红还没有说出一句话,她红着脸站着,看着林奇忙活着去挂塑料袋,话只是在肚子里翻腾,由于太多、太稠密,一时找不到出口。直到林奇去拉她的手,她才像恍然大悟似的找到了排放满肚子话的方式,一下子扑到了林奇的怀里。林奇看了看胡同的两头,拍拍她的后背,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从林奇的怀里退出身来,整了整衣服的下摆,拎起包,随着林奇到了大街上。吃过饭后,天黑了,路灯已经开放,他们沿路走回来,没怎么说话,她想的是在砖瓦窑和他认识时的情景,他想的是某被子弹打开的脑袋。进到屋里,她坐在沙发上,喝了口林奇给她泡的龙井茶,告诉林奇她是来还他的钱的,她现在手头上有钱了。某生前存过的一笔钱已经到期了,存折原来是放在某的相好那里(她那时才知道某还有个相好的),但某的相好取不出钱来,她不知道密码,也没有合法的证明,最后还是银行通过民政部门通知她去领取的。这笔钱让她喜出望外,悲欣交集,让她有了一个来看林奇的理由。她买了身衣服,烫了头发,在白白的脸上抹了点雪花膏,在红红的嘴唇上抹了点口红,来找林奇了。林奇不想要回这笔钱了,这不是他的钱,是他妻子提出离婚的那次小男人“补偿”给他的,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因为他不知道一个男人受别的男人的“补偿”心里能否受用?后来出现了某的案子,林奇就拿出来给某的妻子了。林奇不想收回这笔钱还有另一个理由,他觉得他们是朋友,已经交往近二十年了,虽然不能像某那样和她成为夫妻,但至少他们也拥有过对方的情感。如果林奇和阿红各自都做一番回想的话,他们会发现她跟他的相识要比跟某的相识更早一些。那时候林奇还没有进文化局,还在第三中学教书,由于家境贫穷,每到星期天都要到砖瓦窑去帮工,他们分到了一个组里,吃饭的时候各自品尝着对方的饭菜,把好吃的让给对方。
有“哗哗”的流水声从卫生间里传出来,空气里飘浮着一种温和的肥皂香气。刚才林奇加热了热水器里的水,阿红说她想洗个澡,她在村村通的车上已经弄得很脏了。阿红进去洗澡后,林奇坐在沙发上吸烟,听着“哗哗”地流水声,觉得小腹鼓胀,脑子里发热,他咬着牙,看着窗帘上绣的两只喜鹊,灯光把它们的羽毛照得闪闪发亮。林奇觉得口腔里分泌了太多的唾液,他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吧。为了分散注意力,他回想着阿红给他来过的一封信的内容。阿红在信里说自从埋了某后她夜里都觉得半边身子凉,她说那个凉啊就像是挨上了凉铁。她看遍了大夫,吃遍了良药都不管用,有个大夫建议她去城里的医院做个脑神经检查。林奇,医院里你有认识的大夫吗?等不忙了我去找你,你带我去做个脑神经检查吧。这么说她是来做脑神经检查的了?她可能还不知道某被换过了,换过的那个人有着一条铁假腿……像凉铁一样凉的铁假腿。什么声音在响?是钥匙晃动的声音,这时一阵钥匙晃动的声音传进屋来,他惊讶地看着已经关闭的房门突然打开了,几个女人在妻子的带领下风起云涌奔向了洗澡间……
林奇在万一书记办公室的门前停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没有声音,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声音。林奇想着是不是万一书记不在办公室,或者是自己敲错门了?林奇挟了挟胳肢窝下面的书,琢磨着是不是离开,正犹豫着,门开了。万一书记皱着眉头看了看走廊里的林奇,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不上是跟林奇打的招呼还是鼻子里发痒。万一书记哼过后便转了身子往回走,门没有关,也没有开得更大,林奇跟在万一书记的后头进了屋,也尽量不叫身子碰到了门,还是保留了那种半开不开的样子。到了万一书记的办公桌前,林奇把《彷徨》拿出来,翻开封面,露出里面写着的“请万书记斧正”的文字,双手捧到万书记的脸前,喊了声万书记。万一书记在低着头看文件,可能是用神太专,也可能是林奇的发音不够清脆,没有正确地传达到万一书记的耳朵里。总之万一书记继续低着头看文件,时不时地咳一下嗓子。林奇站了一会,见万一书记没动,便又大着声喊了一次,这次果然见效,万一书记抬起头来,放下圈文件的红铅笔,看了看林奇的脸,像是在等他说话。林奇连忙又把书往前举了举,让书离万一书记更近些,说:请万书记指导。万一书记接过书看到签名后笑了,说:好啊,小林,出书了。林奇说,见笑见笑。万一书记翻了翻目录,说,见笑啥,书不是谁都能出的嘛,这就是成绩。我看到里面还有篇《离婚》?不错,作家就应该写他熟悉的事物,写离婚你是最有感受的,是不是小林?一个人不但要工作好,还要学习好,把家庭关系处理好;不但不要“离婚”,还要过“幸福的家庭”生活。你把这两篇文章颠倒一下,分一下主次,掌握一下对错,不就很好了吗?万一书记说着,把书随手放到了文件筐里,在皮椅子里正了正身子,微笑着看着林奇。
林奇说:万书记你说得太对了,我就因为家庭关系没处理好,才耽误了进步。
万一书记伸出一根手指头,敲了敲桌檐子,说:能认识到这一点,说明你林奇还是有高姿态的,家庭和国家在性质上是一样的,生活和工作在性质上也是一样的,都有一个姿态问题。姿态高,说明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学得好,有正确的是非观;姿态低,像某些同志那样,啊,哈哈……是不行的,是要吃亏的。万一书记笑了笑,又用指頭敲了敲桌檐子,他看着林奇在看着对面沙发上的一块头巾,脸马上绷了起来,说:小林啊,你来有事吗?林奇把眼光从沙发上移开,看着万一书记的办公桌,把自己想晋作家职称的事说了说。万一书记推开皮椅子,站起来拎着水壶往窗台的花上浇水,浇完水,转身对林奇说:这样吧小林,你先回去,回去从你们局里打个报告给我,能办就尽量办,为群众做点好事有什么不行?林奇点着头,哈着腰,嘴里道着谢,退了出去,临出门他又看了眼那块头巾。林奇看出来,头巾上的图案是两只喜鹊;两只喜鹊的头在中间交错着,四周围绕着梅花。
如果让林奇有第二次选择,他一定会选择不去看那块头巾。但他没有第二次选择了,第一次碰见他就看上了,而且不只是看了一眼,就在万一书记转身去浇花的时候,林奇紧紧地盯住那块头巾,在想象着这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的头巾?林奇没有想到,等这个女人出现之后,他的命运也改变了。那时候春风正浩浩荡荡地吹来,小城里沙尘飞扬,很多女人出门都包着头巾。就是在这么一种天气里,有一天下午艺术团为三八节演出的节目彩排,万一书记和文化局的领导都到了,彩排前大家在小会议室里集合,林奇做为串台词的作者跟着领导准备随时听取意见。当时大家正谈笑着,等着时间,看见王团长像幅风景画从外面进来了。大家看见她把头巾取下来在门后抖了抖尘土,随后又把头巾包上,这才走上前来,跟每位领导握手,微笑,点头。王团长走到李局长面前照例先握手,李局长握着王团长的手,一副不忍心放下的样子,说:王团,你太美了,你的头巾也太美了。王团长的眼睛一下子大了,也亮了,说:真的么,李局长?李局长说:没错,不信你问问万书记。王团长向着万一书记眨了眨眼睛,说:真的么,万书记?万一书记正坐在沙发上吸烟,听到王团长嗲着嗓子问他,抬头看了看李局长,笑着说:李局长的眼光还有错吗?李局长赶紧申辩说:不敢当不敢当。王团长且不管这两位的话中话,伸手取下头巾,两手抖开,转了一个圆,意思是请各位好好看一看。坐在李局长旁边的林奇越看这头巾越眼熟,两颗喜鹊的头在中间交接着,四周环绕着梅花。林奇拍着脑袋,把新近发生的事情倒片似的倒过去,万一书记的办公室出现了,沙发出现了,头巾也出现了……林奇站起来,讨好地对王团长说:王团长,你这块头巾和我在万一书记那里见到的那块一模一样。林奇的话一出口,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王团长也愣了神,看着众人都在看她,脸刹那间染了洋红,一巴掌打在了林奇的脸上,骂道:鬼东西,老娘行得端坐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底下一样的东西多了,偏偏就你这个羊杂碎七哕八吣。接着便跳将起来,声泪俱下地撒开了泼。王团长这一闹,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僵在那里了,李局长想岔个话题,可脑子里像进了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最后万一书记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声,抬腕子看了看表,说我还有个会,先走了。万一书记一走,王团长也摔了挑子,声言坚决把林奇退回文化局去:要么他走,要么我去。林奇回到文化局后,办公室没了,这屋呆两天,那屋呆四天,半年后被派到那个有“猫”的山村挂了职。
林奇从万一书记那里出来心情是高兴的,他走出市委办公楼时还天真地对着六楼组织部的窗子哼了一下鼻子。这是对着香姐哼的,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意思。这“意思”是万一书记的话起的作用,万一书记那句“为群众做点好事有什么不行”的话激励了他,为他升起了晋升职称的希望。直到林奇路过菜市场买了瓶老白干,一包花生米,回家见到了射鸟儿,才想起了玄宗皇帝那句“千万别当真”的浮世论。虽说如此,玄宗皇帝毕竟太远了,万一书记毕竟太近了,有万一书记的态度,林奇还是想努力地去做一回。为了不让玄宗皇帝的“浮世观”干扰他的情绪,他没有跟射鸟儿说和万一书记见面的过程,只管去问射鸟儿在庙会上给人纹身的情况,请射鸟儿喝酒。射鸟儿说他今天不喝酒,他和万朵刚组成了一个叫“大唐今”的奔跑一家,以《抱朴子》为宗基,内修外炼,穿越“唐今”。射鸟儿说完,便离开桌子,动手去戴一副发套,发套上挂着染成黄色的苘丝,头发似的披挂在他的双肩上。今天是阴历十五,外面圆圆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天上,射鸟儿看着在树梢上跳来跳去的月光,心里痒痒着,想去做一次奔跑。他不喝酒是为了更好地感觉位置,一喝酒脑子里就晕乎乎的,位置感就差了。射鸟儿戴好发套后,在屋里跳了几步,从这把椅子上跳到那把椅子上,跳着给林奇看,他用力甩动着头上的苘丝,伸着脖子说:林奇,知道我这发型叫什么吗?林奇说:葛洪的拂麈?射鸟儿说:佛主不是葛天师的,我这叫“动感跑跑”,把你的旧衣服找来,我再做一件“堕落天使装”给你看。射鸟儿说完,仰面躺到了地上,大声喊着他们的奔跑语录:动感动感,快跑快跳,中国梦想就要来到。林奇看着射鸟儿的牛鬼蛇神,喝口酒,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边吃花生米边到壁橱里找旧衣裳,他把穿过的各季服装五颜六色地弄了一堆。
林奇走出商场,准备穿过马路到文化局去。在等着绿灯亮起来的时候下雨了,凭借着下雨时人们的慌乱林奇闯过红灯,在车流的喇叭声中跑到了马路那面。雨并不大,在风中斜飘着,怕淋湿衣服,林奇紧贴着临街的房檐走,他的身影照在橱窗的玻璃上,仿佛他正行走在水里。在文化局里,林奇站在李局长的办公桌前,从怀里摸出一只盒子放到了桌子上,盒面上金光闪动,上面写着“富贵”两个字。这是林奇跑了一个上午的结果。
早上林奇起床后和射鸟儿一起草草吃了包方便面,没等射鸟儿去庙会,林奇先出了门,他在本市两家商场里走来走去,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想着该给李局长买点什么,买烟酒太俗气,买别的东西又怕李局长不识货,看轻了。最后林奇想到李局长的妻子在银柜工作,对金银之类的东西不会不懂就跑到银柜上买了条金项链。林奇对李局长说,这是他准备给阿红买的生日礼物,怕买亏了,先买出一条,嫂子是内行,请嫂子识别一下。林奇这么说着,心里噗噗地跳了几跳,好像阿红在拿手指头掐他,为了让李局长接受礼物,他拿阿红做了掩护。李局长是知道林奇和阿红的关系的,随口问了问他们现在的情况。林奇没说内衣还没给阿红要回来,只说他也有一段时间没见阿红了,正想着这两天去看看她。李局长敲了敲“富贵”的投影,说:你给阿红买是应该的,怎么还想着你嫂子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送礼?林奇像是让人诘了短脸红起来,便把自己跑职称的过程还有万一书记的指示说了说。李局长听后站了起来,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说:林奇啊林奇,看上去聪明的小伙子其实糊涂,你怎么不早说啊,我去找万一书记不比你去找更好吗?办,马上就办,你回去写个报告来,就以文化局的名义写,回头我给你打印上报。眼看到下班的时间了,李局长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顺手把项链放进了抽屉,好像过意不去似的,说中午请林奇吃饭。
回到家,林奇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对着镜子看看脸不那么红了,酒还没完全消下去,头还是有些晕,就打算到床上去睡一会。向床上走的空儿,林奇喊了两声射鸟儿,没有听到回答,想着射鸟儿也许去了庙会还没回来,也许去酷跑了。林奇退下裤子到了床前,正准备往床上坐,听到床上有个女人叫了声,吓了一跳,赶紧跳起身子,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孩正脸朝下,全身赤裸着,四肢放开躺在床上。女孩的身上畫着两只大蝴蝶,一只画在背上,两支翅膀伸到两肩,嘴伏在脖子上,两须伸到耳前溶进了鬓角里;一只画在臀部,两支翅膀挡在两块屁股蛋上,头伸在腰间,嘴里咬着前面那只蝴蝶的尾巴。林奇看见女孩头发染成了红色,歪着头对着他笑,女孩的手腕上戴着紫色的镯子,两个大姆脚趾上戴着琥珀戒指。不用说,林奇也知道一定是那个让射鸟儿朝思暮想的蝴蝶女孩万朵来了,林奇迎着女孩的笑点了点头,到了杯开水,很自觉地端到隔壁房间里去了。隔壁房间一直是林奇的妻子住着,自从发生了阿红事件后她搬到娘家去住了,房间还是原样地放着,林奇很少到里面来。
林奇进了屋,随手关上门,拉开床罩钻了进去。女孩的香气从另一个房间传过来,林奇闭着眼睛,吸着鼻子,感觉着神经越来越兴奋,像有一场戏正在脑子里演着。脑子里这么一乱,林奇知道睡不着了,不如起来写晋职报告吧。
正在写晋职报告的林奇听到房门吱呀响了一声,看见射鸟儿悄没声地进来了,双手倒剪在背后,弯身对着林奇鞠了个躬,笑嘻嘻地说:林奇老大,你说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林奇停下写着的材料,故意不去理射鳥儿一惊一乍的样子,低头装着看他的报告,说:还不是蝴蝶女孩吗?心想不是蝴蝶女孩还能是什么会叫你如此高兴?况且我都看见了。射鸟儿嘴里重复着林奇的话,转过身子,倒退着走到林奇的桌前,说你自己看吧。林奇看到射鸟儿倒剪的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拿过来看了,见是一张裸体照,初看上去感觉着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细看才看出来原来是两个女人缠在了一起。两个女人一个胖一个瘦,林奇觉得两人都有些面熟,等拉开窗帘,屋里亮堂了些,才发现胖子原来是万一书记的老婆,瘦子正是组织部的香姐。照片上香姐那像勺子把的下巴伸进了万夫人的乳沟里,正闭了眼睛享受温香的气息,眉骨孤高地闪闪发光,像是雨后长满石灰岩的山岗。
射鸟儿说夜里他出去做“天使飞行”,走到万一家的楼后,看见万朵楼下的那扇窗户里亮着灯,他想看看是不是万朵,就跳进院子,靠着窗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往里看,见里面一张宽敞的大床上躺着一个肥胖的女人,正两腿分开像泥一样地摊着……见此景射鸟儿心里一动,想着有戏看了,便抓住窗棂引体上去。射鸟儿对正看着照片的林奇说:天使关注人的生活,堕落天使关注人的性生活。射鸟儿在窗户等了一会,见进来的是一个妇人,心里有些失落,正准备离开,看到那个女人很像林奇说过的香姐,稍一犹豫,便又留了下来。射鸟儿看见香姐像是刚洗了澡,头发还湿着,一边走进来一边往头上吹风,她赤裸的身上骨瘦如柴,高粱杆样立着,下面的毛腻像是细心地刮过,仅在中间留着一小撮,黑黑地像在戏耍着日本人的仁丹胡子。等那两人偎在一起,射鸟儿怕不小心再招来了上次那样的麻烦,胡乱拍了两张照片回来了。
第二天,射鸟儿陪同林奇去香姐那里送晋职报告,为了戏弄香姐,也为了不被人认出来,射鸟儿故意在鼻子下面贴了一撮假仁丹胡,卖弄似的在香姐面前吹着口哨,弄得香姐边看报告边看他,脸上渐渐起了红潮,没等看完便嗽了一声,装着吐痰走了出去。香姐在楼道口打开窗子,伸出头去透风,射鸟儿向林奇呶着嘴,斜眼看着香姐擤完鼻子又走回来。香姐回来后喝了口水,把没看完的报告推还给林奇,说:林奇同志,这份报告起不了什么作用,没有学历晋不了职称。听林奇说找过万一书记后,香姐又说:我给万一书记和市长都汇报过了,他们支持我的意见。听香姐说完,林奇没了话,只是无奈地站着,直到香姐说你们回去吧,才和射鸟儿走出来。出了组织部的门,射鸟儿愤怒地把仁丹胡子撕下来贴到了走廊的墙上。林奇不死心,怕香姐骗他,又让射鸟儿陪着到了三楼万一书记那里。万一书记在开会,见林奇进去,停下了讲话,起身把林奇的报告接了过去,反正看了看,在天头上写了一行字:组织部有先例按先例办没先例按有关文件办。林奇看着万一书记奋笔疾书的样子,还真想着天上能掉馅饼呢,等颤着手把报告接过来,出门看见报告上的几个字后心里一下子冷了,哈哈干笑了一声,对射鸟儿说和没写一个样。一年后,林奇在他挂职的山村里回想起那天他走出市委办公大楼的情景时,想起来那天正好是立春,在没找香姐之前,他和射鸟儿说定,报告交上去之后回家好好地吃一顿。本地立春有“咬春”的习俗,一大早林奇买好了羊肉和一些时令菜,把它们堆在厨房里,和射鸟儿一起吃了早饭,满怀希望地出了家门。
那天阳光灿烂,林奇和射鸟儿从万一书记那里出来,转身看见市委大楼沐浴在阳光之中,大楼前的广场上有放风筝的孩子,有几个上访的人在喊口号,电视大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好媳妇和好婆婆,一个个女人的笑脸,像花儿一样的和像榆树皮一样的笑脸,出现,又消失了。如同人生。
天黑之后,林奇和射鸟儿坐在家里喝酒,桌子上摆满了菜肴:一盆羊肉炖白菜,一盘韭黄炒鸡蛋,一盘花生米,一盘手抓排骨,另外还有一份等蝴蝶女孩来了再下锅的菜。桌子的另一头多摆出了一副碗筷,是给蝴蝶女孩准备的。下午射鸟儿去了蝴蝶女孩家几趟,每次都见门口有保卫把守,知道是“自行车”案子还没有结果,便远远地躲开了。射鸟儿喝过几杯酒后,有些坐不住,像有心事的样子在屋里走了几个来回,末了戴上“动感跑跑”,穿上“堕落天使装”,若有所思地对着门外点了点头,仿佛要得到什么人的允许似的,开开门出去了。林奇只管默默地喝酒,也不去管射鸟儿,随了他去折腾,等听到射鸟儿关门的声音后,才起身向着窗户走去,琢磨着射鸟儿肯定去找蝴蝶女孩了。林奇打开窗子,探出头,没有看见射鸟儿出去的身影,院子里静悄悄的,大门上方那盏节能灯泡发出了流水样的白光。外面似乎有了些春天的气息,微风吹拂着林奇的脸,鼻子里有一点酸,像有一群小草的芽挠着鼻孔,接着小草好像长大了,草叶探到了脸上,林奇伸手摸了摸“草叶”,看到手指上沾了水皮,想着是不是自己哭了?自己怎么会哭了?也许射鸟儿一走,自己放松了自己,眼睛也放松了眼泪。林奇关上窗子,回来坐到原来的位置上,从衣兜里掏出香姐退还给他的晋职报告,用刀子裁成纸条,每喝一杯酒,便拿起一张纸条点燃了,把纸灰放到酒杯里,直到所有的纸条烧完,林奇也喝醉了,摇晃着身子上床睡了。
也许林奇在睡梦中还不知道,这会子射鸟儿正把有香姐裸体的那张照片贴到了万一书记的家门上。那天第一个看见这张照片的是万一书记的司机,司机一早去接万一书记上班,看到大门上贴着块东西,由于照片是倒着贴上去的,开始他没看明白贴的是什么。应该是个广告,可能是个什么广告呢,司机无聊地两手拍着方向盘,看看万一书记还没出来,他一欠身打开车门下去了。走到跟前他看明白了,舌头顶住上牙咂了一声响,往回走时看见已经围上了几个人,知道情况不妙,不敢怠慢回到车里报了警。万一书记对此非常气愤,认为是有人使用暗房技术污辱他妻子,让警方查封了几家彩印中心和一些电脑画像室。在此后的日子里,万一书记心有不甘,怀疑市里有人想出他的家丑,花钱收买黑社会干下了这损害他形象的勾当。为此万一书记加强了对身边同事的防范,先是换了司机和秘书,后又和一个分管工业的副书记拍了桌子。由于疑心太大,万一书记最后在市委受到了孤立,不久就调走了。
那天早上,几乎和万一书记的司机报警的同时,林奇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他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射鸟儿通常躺着的沙发上已经没有了射鸟儿,这个捣事头在外面闹了一夜吗?林奇咕噜了一声,下床去开了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不是射鸟儿,而是那个叫“蝴蝶女孩”的万朵。万朵两眼惊慌,见门开了,迎着他跑上来,两腿一软跪到了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小青羊,看着林奇说:鸟哥哥,我听你的话了,把她杀了。林奇把万朵抱进屋里,让她坐到沙发上,他坐在她的身旁,搂着她的肩头,说:别害怕,告诉我你把谁杀了?林奇看见万朵惊慌的两眼平静了,嘴角露出了一丝美笑,说:我杀了香姐了。林奇讶异地看着万朵,以为她是在开玩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她,见她从怀里摸出来一把刀子向他晃了晃,说:鸟哥哥,你带我回长安吧,我要去当杨贵妃,你不是告诉我杀了香姐我就能成贵妃了吗?
听了万朵的话,林奇越发糊涂起来了,他看着万朵祈求的眼光,知道是射鸟儿指使的,便骂起射鸟儿来:射鸟儿这个狗东西,我要祝愿他死无葬身之地。林奇正骂着,听见门响了一声,看见射鸟儿进来了。万朵看着射鸟儿,又看了看搂着她肩头的林奇,说:你们两个哪个是鸟哥哥啊?怎么都长成了一个鸟样子?射鸟儿见了万朵和林奇的样子心里明白了,他说:对不起万朵,鸟哥哥欺骗了你,我无法让你成为贵妃,你也成不了贵妃,贵妃已成了历史。历史是砌满了石块的空间,我们谁也回不去,只能等待着自己成为历史。
林奇放下搂着万朵肩头的手,坐正了身子,向着射鸟儿说:历史不能回去,你是怎么从历史里过来的?
射鸟儿听后哈哈地笑了起来,他从头上摘下了假发,露出了小平头,说道:你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从历史里过来的吧,我不是射鸟儿,我是你的朋友张沿啊。
林奇吃驚地看着落到沙发上的假发,再抬头看射鸟儿,看出来他还真有点像那个叫张沿的人,那个十年前和他一起去给某收尸的张沿,他明显地老了些,额角生出了皱纹,眼角也垂了下来。林奇说:张沿,你找我为什么还要化妆成射鸟儿呢,这仅仅是恶作剧吗?
张沿说:不是恶作剧,是真悲剧。林奇,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棒子队”吗?为了避开“棒子队”,给自己生个儿子,我躲到城里拾垃圾,后来跟着某贴小广告,再后来画广告画。我父亲没有跟着我出来,“棒子队”拆我家房子时他为了护住房子砸断了一条腿,为此他上访了好几年都没有结果。最后他失望了,选择了一条绝路。有一天他事先知道了我们村妇女主任只有一个人在家,便装着去给她送礼,强逼着她喝了一瓶敌敌畏,谁知敌敌畏是假的,没有把她药死,她便把我爹告了。他被枪毙了。林奇你还记得那个被我们拉错的有着一条铁假腿的尸体吗?那就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