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记忆
2017-07-31阿舍
阿舍
1
五年前的冬天,我回乡探望亲人,二千多公里的行程,中午乘飞机从银川出发,经乌鲁木齐中转,晚上十二点就见到了居住在南疆首府库尔勒市的母亲。想当初,我在银川上大学,坐绿皮火车往返于两地之间至少需要三天三夜。这不包括买不上票的情况,那样的话,我就要在兰州滞留一晚。另外,那时我家还不曾搬到库尔勒市,因此,下了火车之后,又得在库尔勒停留一夜,第二天天未亮再去挤长途班车,要在沙石路上颠簸七八个小时,到家一般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世界的变化,真的就在我的脚下。话说五年前那个冬天,我在库尔勒市陪母亲住了些日子,记忆还是不肯苏醒。母亲是我上大学后才搬到库尔勒市的,因此这里依旧只是个城市,而非故土。我想这不能责怪我对它的冷淡,记忆其实是一种极重感情的活幽灵,类似于一种透明状的软体动物,它可以随意变形的身体总是寄居在曾经供养它的母体上。于是,有天下午,我对母亲说,我们回团场老家看看吧。第二天,吃过早饭,由妹妹开车,三个人一齐赶往一百六十公里外的团场老家。一路上,母女三人的心情似乎都不怎么轻松。谁能在被遗弃的家园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呢?道路延伸,记忆下潜、下潜,就像那些深海里的潜水者,越往下,看到的景观就越多、越复杂,越出人意料。母亲与妹妹一定也记起了什么,但是我们三个,谁都不愿首先说出自己看到或者碰觸到了什么。记忆有时又是极可怕的,它可以像构成宇宙的电子一样,让两个相距上亿光年的电子万分奇妙也万分巧合地遇在一起,然后产生出一种让你目瞪口呆的景象。路况好得难以想象,天空又蓝又亮,双向四车道的218国道铺着黑油油的柏油路面,与两旁焦黄的田地形成强烈反差,又仿佛一只乌青的吸管,插向天尽头的地平线。我们一往无前地走,没遇上几辆车。但是我吃惊得要死,从前绵延在路两旁的沙漠已经开垦成一片平野,从前长在沙包上、荒野里稀疏的芦苇、胡杨树、桑树、红柳……现在连根草都看不见。要有多么庞大的野心与力量才能将这片沙漠推平呢?推平之后干什么呢?哪里还有更多的水浇灌这片沙土地吗?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画下了一张什么样的蓝图。难道不可疑吗?我就要回去看看的团场老家已经因为河水断流而被迫遗弃,这里又画出一张更大面积的蓝图。不知何时,这张新的蓝图,又会被扔出历史之外?
被遗弃的团场老家静得瘆人,四周不见人影。天近午时,除了我们三人衣装上的一点色彩,天地之间只是一片枯白与灰黄。地上的溏土没过脚被,一边在我们脚下卟叭卟叭地响,一边围着我们呲牙咧嘴地飞。路边乱蓬蓬地立着一丛丛发黄的芦苇,倒向路的一侧,从前我们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的马路此刻窄得只够一辆车通行。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眼前这片破烂、简陋、乱七八糟的平房就是我自小生活的家园。到了家门口,才意识到后来这里又住了别人,因为立起一道用烂木头拼凑而起的院门与院墙。整个家属区都空了,这家的门上自然也挂着锁,里里外外已经锈死。我踮起脚尖往院子里看,门前的葡萄树没了,菜地里只剩那棵光秃秃不知死活的梨树。忽然风来,十来只麻雀不知从哪里惊起,呼拉拉翅膀一顿乱扑,眨眼间飞过我的头顶。
那群麻雀的惊飞与鼓翅声吓坏了我,那一刻的惊慌与恐惧至今仍完整地留在我心。须知那之前我按捺着沉甸甸的心绪,一直在迷茫地看屏息地听,始终不敢用稍大一丝的声息触碰记忆中那片幽奥之地,不料瞬间给这群捣蛋的鸟雀戳出一只只大小不一的窟窿。
从团场老家回来,记忆成了一团开始发酵的面团,或者说,记忆中最沉重的一只黑匣子被那群麻雀撞翻在地后,立刻与空气发生化学反应,从此没日没夜地变形、膨胀、扩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侵略者,干扰着我的大脑细胞和神经系统。
2
那只记忆的黑匣子装着什么呢?
这便是我提出要和母亲一起回团场老家看看的原因吧。我离开团场老家就要三十年了,起初我是急切地要离开它的。我们那里的人都盼着离开团场。大人们比我们更加迫切,为此多年谋划并寻找机会。那里遥远、偏僻、荒凉,人人像是给世界关在了门外,坚守一生,所拥有的远远抵不上曾经的付出。当然,我离开团场的原因与父亲母亲并不完全一样。除了逃避沙漠戈壁恶劣的自然环境,更想摆脱父亲母亲的局限与固执——只能够提供给我这一种而不是另一种生活。其中最重要的是,我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逻辑生活,不再想成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此在我如愿离开团场老家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我几乎不曾提到它,更不愿意讲述那里的人与历史。我似乎做到了——按照自己的意愿和逻辑,过上一种不同以往的新生活;按照自己的方式工作、恋爱、成家和养育自己的孩子;按照自己的理念认知自我、他人以及外面的世界。这大概就是父母将孩子们带到世界上来的两种意义:一种是让他们依循自己的方式面对和理解生死,另一种,则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反抗和背叛自己,用他们自以为是的方式走向未可预知的未来。我一定是坚定的第二种,直到今时今日,都不曾后悔自己的选择。在那二十年里,我全心全意构筑着自己在距离团场老家二千公里以外的新生活,一心一意做一个新的自己。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需要面对时间的当下之急,无暇顾及过往;另一方面,则是看不出回忆那段时光到底有什么必要。
父亲的去世改变了这种状态。父亲的离去,带来的不是一个家庭成员的空缺,而是他和他背后的整个人生、一代人的信念与命运,以及如何对一位人生失败者进行价值和意义的追问。这以后,有关团场老家的记忆,围绕故乡的往事回想不觉间多了起来,它们类似一种真实的梦境,不期然就找到了你,然后固执地等待你——在夜里与它们相会。这样一来,它们一年比一年离我更近,一年比一年更加沉重,为此,不免会令我陷在一两个极其强烈的情节中,产生极其强烈的情绪与情感。
被记忆的双手一步步拖回往日,被记忆的双翅带回团场时光,等到我无法再用理性刻意阻止这一切成为我的日常之时,顺其自然,大概既是最好的,也是宿命的选择。无论是谁,总是要被收在一种记忆里的,不得不与记忆共度时日,而且,多数情况下,网住你的,总是你的童年与故乡。是的,我能感觉得到,时间——如果真有时间这件事物的话——在我行至中年的时候,伸手递给我一个包袱,我打开一看,那便是关于团场老家的往事与记忆。我知道,我是再也无法像当年离开团场一样扔掉这只包袱的,因为把它推向我的,除了时间,还另有其人——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