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裁缝铺

2017-07-31张春莹

野草 2017年4期
关键词:串门鞋店裁缝

张春莹

裁缝铺在街巷里面,沿着这条不大引得起注意的小街走进去,有小卖部、早餐店、社区超市、理发店,再往里走些,有一间订做牛皮鞋的两间门面的鞋店,旁边就是裁缝铺了。一间不足三米宽的小门面,比旁边鞋店窄得多。

裁缝铺一眼看上去很满,里面摆铺着各种衣服和布料,往里看,进深只有三米。进了店门,挨门口的天花板上挂着一排衣服,人站在衣服下面,头顶离衣服只有十厘米。店里,挨墙的地上堆着布料,缝纫电机摆在店堂左面,缝纫机后面的墙上镶着只有半边的镜子,堆得很高的布料遮住了镜子的半面,镜子就只露出更少的镜面,照不出人完整的身形。店铺右边是一排齐人头高的衣服架子,挂满了衣服,是做好了的和准备上手的,随手可以拿到。衣服架子并不靠墙,靠右墙的地方抵着一块大裁衣板,刚好是卷闸门到里墙的长度,又有些宽,因此占去了店堂三分之一的位置,衣服架子就挨着裁板外面。裁板上堆满了东西,有几样随时要用的放在边沿,木尺、皮尺、熨斗、线盒,其余就是各种各样的衣服布料了,乱层堆在裁板上,只有裁缝铺主人才清楚上面的东西哪些有用哪些没用,有用的全堆在上面,没用的舍不得弃掉,也堆在上面,补一件衣服缺点什么,在没用的布里找一找,总能找到能用的,于是各种各样的布头积攒得越来越多。裁板下面可以站一个小孩子的空间也充分利用了起来,摆着两只蔑筐,里面积着次些的布头,有由长裤改短的半截裤子,各种布料的袖子领子,还有些不知从哪来的料子很好却用不上的布头。

在这店铺里,七七八八地堆着无数的东西,空出来的地方就很小,只腾出了一小块位置,就是衣服架子与缝纫电机之间,店铺左面与右面正当中的一块小地方,用来给进来的人容身。

本是这么小了,铺子里还养了几只猫,一只大猫和两只瘦骨丁的小猫,三只猫都不漂亮,黑白相间的毛杂乱着竖起,身形轻巧地从店里走出来,在门口卧下,街上有人走过,神态便很警惕,敏感地看着周围,似乎常受惊吓,没有一般猫们慵倦的姿态。门口不管晴天下雨放着一只猫盆,里面装着煤灰,猫盆旁边有只旧瓷碗,是三只猫的食口。

因此,这间裁缝铺让人一眼看出它是不干净的,堆着像山样的店铺里肯定有老鼠暗藏,它也不是富裕的,客人来了坐的地方都没有,站在这小空间里无论如何甩不开手。外人走过这间铺子,会一眼被门口猫盆下卧着的猫吸引,现如今猫都是宝贝,养猫不会如此敷衍,这几只像被打发出来的,有着流浪猫的邋遢,没人养的样子。再看眼铺子里面——像山样的花彩的铺陈堆积,就要看里面的人了。堆得如此满的店里有没有人?有,人在哪里,没有,做生意的店里怎么会没人。一眼是看不到里面的人的,要定睛再看一看,才从各色衣服布料里找准,从天花垂下来的衣服遮住了缝纫电机的后面,坐着一个人,这才看清里面坐着一个女人。这么一座衣服山里坐着一个女人,又埋着头,更让人想看清了,但过路人谁会好意思停下来去看呢,这条总是有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窄街巷里,走着走着突然停下来是会引起人注意的,也许勇敢地住了脚,往里看去,看清了,可立刻会从缝纫电机后面得到反应,那电机后面的女人也在看着你,这时,你便不得不装作没什么,抬脚走过去了。

看到人了,好奇心是满足了,却微不足道,一会儿就忘记了,把这间印象满满的铺子和电机后面的人忘到脑后了,这好奇来得快,看到了,又觉得多余,再经过这条街,走过这里,不会停下来了,也不会往里看去。这么一间普通的铺子,这么一个普通的女人,有什么好看的呢。

这是老城区里的一条窄街,沿街的房屋老而旧,人口稀少,住户多是本地人,又以老年人居多。好些老住户在这里住了一辈子,儿子女儿、孙子孙女都在这里长大,后来结了婚上了学,陆续搬走了,留下他们守着些几十年的老房子。街上分布着零散的店面,都是些做小生意的,开店的少有年轻人,都是中年以上的人,有本地人有外地人。不管是哪里人,在这里开店,都说明做生意不算强的,有本事的人早把店开到外面热闹繁华的地方去了,或者做大生意去了,谁会在这人口疏稀的地方守着一爿小店呢,这条街上的店老板都是安于平淡生意的,赚不了多的钱,却有赚头,这从有些店面一开开了很多年上看得出来。街上居民无事的时候,喜欢出门闲转,看哪个店子有人,钻进去坐一会,和店主人一起看电视,谈闲天,上了年纪的老人也爱出来逛,他们很自觉,不往做生意的店里进,坐在门口谈天晒太阳,阴雨天就坐在某户人屋里看外面过路人。因为不属于交通要道,也因为街窄,街上经过的人和车不多,不需打扫就很干净,各家门口的路自动被各家管了,整条街就有种适宜的过日子的烟火气象,因为人稀,不红火浓厚,也绝不寡淡隔离,这条街的生活秩序是散漫的,又都守时,就有些城区少有的宁静。这样来看,属于古老行业的裁缝铺开在这里是适宜的,但仅靠这条人口稀松的街,生意又会寡淡到做不下去,再者,稍微上点岁数的人都会些缝补,不必要上裁缝铺去。

铺里挂着这么多衣服,多是另一条街上的人气带来的。从一条小岔道出去,走不远,有条较为热闹的宽街,也不很宽,街面不足十米宽,沿街分布着一所初中、一所高中、一所美术学院的分校,街上便有各式小吃和服装店,街道上总是人来车往,于是这热闹的人气就附延些给了后面的窄街,流进里面去,使不大有人知道的窄街不至于完全成为一條老年人聚居的死街,不让它完全与现今的时尚和流行生活方式隔断。

老街上不多见穿扮时髦的年轻面孔走过,却常有学生和老师经过,他们的身份很好辨认,一看就看得出来,他们有的就住在这些平房或单元楼里的某一间,在宽街上做生意的人,也有在老街上租房子做住地的,这些人便日日在来与去的路上经过着裁缝铺,从铺子门口经过。年轻人不会自己补衣服,要补也一时难有针线,衣服撕了口子,坏了拉链,不知怎么办,问身边人,一问二二问三,人说好像时常经过的某条街上有一间裁缝铺,去那里找找看。于是坏了衣服的人就拿着衣服找到这条街,寻找裁缝铺的身影,他们走着走着,看到一间挂满了衣服的门面,就会惊喜地走进来。

裁缝铺的主人,是个一眼看不出确切年龄的女人,她坐在电机后面,面容与这间铺子极为相称,用挑剔些的眼光看,就是一个感觉:不整洁。似乎是没有洗过脸的,也许洗了也这样,不是脸上有灰土,是看上去就不那么干净,从这,就看出这是个不注重修饰仪容的人,大概连脸霜也不常搽的。她的头发很长,齐腰背了,发质不那么好,微微发褐色,头顶划了中分线,扎在脑后,辫子就甩在背上,低头做活,几绺发丝从耳后落下来,从梳得不很光洁的头发看上去,整个人就有点邋遢。她抬起头看来人,问衣服怎么弄,额头上折起几条很深的皱纹,是多年这样抬头看人攒出来的。这时,来人注意到是错怪她了,迎着外面的天光看,她的脸透出些疲惫,脸面的不整洁是由于肤色的暗沉,不是不干净。当她低回头去,暗沉的脸色又给了来人一种病容的感觉,似乎是在病中,于是说话的声音不禁放低了些。然而裁缝开口说话,声音自然顺畅,却又含着些乏力与茫然,像是很久没有休息了。她伸来手,接来要补的衣服,看了,就手放在旁边,或者还到来人手里,让把衣服放在裁板上,说什么时候来拿,又低下头做事了。来人照她的话把衣服放在裁板上,左看右看,叮嘱一两句,出店铺走了。

裁缝的年龄,在三十多岁的尾四十几岁的头里,这是从她那读中学的女儿身上看出来的。这小店铺里,常常是她一个人坐在里面,偶尔一个穿校服的女孩在,坐在唯一的空位置,衣服架子边的竹椅子上。有时候女儿趴在电机上做作业,裁缝就站在空地上迎着外面的天光弄手里的衣服,或者在裁板上扒出的一块地方熨衣服。女儿也让人猜不着年龄,不知是读初中还是高中,总是一张学生的脸,面色青稚。不用问,她肯定是她的女儿,她的五官与裁缝的五官一脉相承地像,只是肤色白多了。总之,除了不相干的顾客和来串门的人外,方寸大的空间里永远只有这两个人。

天还没亮干净,批发酸奶的店子开门了,酸奶店是街上开门最早的店铺,要起早往各个超市和订货的地方送奶,裁缝铺的对面,只卖几样简单早餐的早餐店六点钟开门。七点多些,裁缝铺开门了,裁缝从住的地方走来,打开锁,卷起闸门,将买好的菜放在门槛里面,坐到电机旁吃早餐,早餐是两个简单省事的包子,吃完,就抓起旁边的衣服做事了。隔壁鞋店的老板娘过了八点才来,开了门,去对面买早餐,买回来坐在钉皮鞋的缝纫机上慢慢吃慢慢喝,一会儿打开电视,听着电视整理鞋柜,拖一遍地,这时老板来了,老板摆弄起手里的鞋,老板娘就往菜市场去了。

裁缝铺总是忙着的,不像其他只需守着的店,可以闲坐着看电视报纸,还有闲空去串门,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东西要缝要做,没有没事情做的空当。将近十二点,各家要吃饭了,门面窄小的店子在门口摆出各式炉子,炒起菜来。裁缝铺门口的煤炉子也升起了火,为转得开身,猫盆踢到一边去了,煤孔里的火升上来,菜就下锅了。做饭和吃饭是很迅速的,很快地,菜从锅里盛出来了,端到电机上,用张报纸隔着,电饭煲里饭也熟了。女儿回来了,夹了菜坐到竹椅上吃,裁缝坐在电机上吃。吃完,几只碗丢在门口水龙头下的盆里,裁缝上缝纫机去了。

隔壁鞋店的老板准备睡午觉了,躺进了藤椅里,老板娘只好关了电视,坐一会坐得无聊,就到裁缝铺来了。店铺里唯一可坐的地方,竹椅上也堆着衣服,老板娘就将腰靠在裁板上,舒服地看裁缝做事。裁缝铺里有几个人,都碍不着那三只猫,它们很听话,不乱跑开去,在外面待厌了,就走进店铺来,伏在电机下主人脚边,有人想逗它们,它们轻巧地绕过地面上的脚,走到蔑筐后面,往黑暗的布料里钻去了。鞋店老板娘问裁缝,位置这么小,养三只多了,两只小的有没有人来要。裁缝说小的有几个月了,有人要就送走。老板娘看着门口的猫,两只小的卧在大的怀里,一团黑白挤拥着,享受着中午暖和的太阳。老板娘说我店里就摆着几双皮鞋,要是堆多了我就抱一只走。

裁缝要专心手里的衣服,有人来串门,话都是由来人讲起,有时她听进去了,回一两句,有时没有在乎,任别人还说不说。去做生意的店里串门,都是不指望跟主人热烈讲起来的,总是讲着讲着生意就来了,话打断了。去串门,不专为聊天的,看一看,说点闲话,坐一坐就走了。

店铺小是这么小,招得来人,不仅隔壁左右的人来,住在附近的在这里做过衣服补过衣服的人也喜欢来,都是些和裁缝年龄相等,比她大些的家庭妇女,也不多,隔几天来坐一坐。她们来铺子里纯粹是打发时间,来了也不待长,习惯往这里来,来这里待一会,比守在店里,坐在自己家里,有意思些。中午,她们吃了饭,睡了午觉,没有事情做了,就来了,裁缝对她们的串门不显得欢迎,也不显得不欢迎,她有忙不完的事,心思放不到衣服外面去。她们来这里,有一半是为看衣服,裁缝铺是一间满满当当的杂货铺,在里面寻摸,找一找,看一看,总能发现新鲜的意趣。她们扒裁板上的衣服看,取下天花板上挂的衣服看,捧起零碎的布头摸,问价钱,问料子,讲这料子好不好,扯布做衣服怎么个价。有时一个人跟裁缝说着,又有一个人来了,两个本不熟悉的人讲起来,倒把裁缝撇开了,讲到了一起去,又因空间狭小,位置紧,站得近,关系也像突然变得亲近了。衣服这个话题,无论什么人,无论懂多少,都是很有聊头的,都能发几句意见,却也说不长,一会儿,话多的人自然说起了旁的事,一件新鲜的事说起来,就又都发起了言。所以,裁缝铺也是个容易建立起友谊与交往的地方。

一心不能两用,来串门的人说话,裁缝是边做事边应答,别人听出她是敷衍,也不想说了,就歇了口,搬起竹椅上的衣服放到裁板上,坐下来看她做衣服。电机发出的声音嗡嗡震动,裁缝手里捏着布,在针下踩过,踩一条直线,转一个边,踩下去,然后翻一个边,再按线踩。不开电机时,就看她拿着衣服一针针缝。一个人忙一个人看,外面街上无人走过,铺子里便很安静。裁缝要找什么颜色的线,找顶针,在旁边扒拉,没有找到,竹椅上的人便连忙起身帮她找,在裁板上找到了,递給她,这时就又有话说了,打破了刚才的沉寂,说得一句接一句,有时又只说几句,又没声音了。来人即使坐下来,通常也坐不安稳的,位置太小了,裁缝弄完手里的衣服,下一件衣服要上手,手边没有,要到裁板上找,坐的人就得起来,不然她过不去,那人起来了,也不能站到裁板边,裁板边上有衣服架子,只能容一个人站,那人往后退,退两步就出门了,等裁缝找到衣服回电机,她想再进来,就觉得该回去了,于是就回去了,或者又到另一个店里去坐了。

说裁缝只专心做事,又不完全是把心放在手上的,街上有人走过,她喜欢抬头去看,有车经过更是要看一眼。有人来拿衣服,碰上她想歇一歇了,就跟来人多说两句,不管这个人熟不熟,反正马上要走的。拿衣服的人见裁缝说话,便在店里左摸右看,也说些话,然而没什么回应,裁缝又做起事了,来人就拿了衣服走了。中午,店里没有人来,街上也无什么人走过,裁缝不禁做得头脑有些寡淡,身上困倦,有点闷,不想做了,手歇不下来,又有那么些衣服等着上手,就从电机抽屉里摸出小收音机,扳开按钮,随便里面播什么,听到声音,有了些精神,又做得下去了。

直到闻到香味,抬起头看街上,天色没有中午那么亮了,对面的麻将室——早上是早餐店,早上过后是麻将室,高脚炉子立在门口,正在炒菜,青烟从锅里冒出来。弄完手里的衣服,裁缝放下事,到门口洗出中午的碗,从门槛里端出电饭煲,把里面的菜碗拿出来,菜倒在锅里热一遍,电饭煲煮了米。又只一会,饭菜熟了。女儿从学校回来,拿了碗盛饭,站在电机前吃。吃完,回学校去了。她本可以迟些去,无奈铺子实在太小,坐着了,一来人就要让起来,无人来,坐着了也很无聊,索性早点回学校去。

天稍微黑点,日光灯就开了,瓦数很亮,照得店铺里比白天还看得细。不到晚上十点铺子是不关门的,附近的店子,除了小卖部和麻将室,都关门了。看时间不早了,裁缝起身把衣服往那儿一放,猫盆端进店里,再不用收拾什么,三只猫知道睡觉时间到了,从蔑筐那里钻出来,在地上走一走,又钻到暗中去了。熄了灯,出来拉下卷闸门锁上,对面的麻将室灯光透亮,碰牌声在夜里很响,反显出夜晚的和谐宁静,麻将室要到半夜三四点才关,有客人要打通宵,老板就陪通宵。

做裁缝是属于吃百家饭的,裁缝这行当不需要嘴巴会说,有人上门来,按要求做就是了,但太不会说,是要吃点亏的。来做衣服的人少有年轻人,年轻人来,要么补衣服,要么自带料子来缝床单被套,做衣服的都是中年以上的人,都是女人来,家里男人要做,只把尺码带来,一般男人都不肯去小店铺量尺码的,况且那店铺,两个人站在里面就走不动路了。上了年纪的女人,她们的衣服自然有儿女供应,可手里有着闲钱,总会嫌买来的衣服不中穿,想自己做主。有人来做衣服,在店里看很久,在中意的几种布间犹豫不定,待终于选定了布,量了尺码,就要还价了。做裁缝很多年,一件衣服赚多少,划不划得来,是有分寸的,有的客人很精明,一口把价说得很低,看裁缝什么反应,好按反应说话。裁缝停下手里的事,也不多说什么,只说按这个价我要亏本了,说的时候脸上带笑,意思是这个价是不行的。客人没接她的话,转而摸起别的布,说起别的话来,在斗大的空地上身子转来转去地看,把选好的布放到一边,似乎不准备做了,可又不走。一会儿,把那团布拿回手里来,贴在手心摩挲,依刚才的思量又说出一个价。这个价在裁缝看来仍是离谱的,她说这个价你就去买吧,我做衣服不能不赚钱。客人听着这有点冲意思却软的话,环视了一圈堆得这么满的店铺,感到有点陌生似的,再看裁缝,手里的衣服在电机针下踩,那手,中指戴着顶针,手背手指是暗沉的黄色,似乎沾着层颜色没洗去。客人说,你这生意很好啊,这么多事,一个人忙得过来?裁缝说,忙不过来也要做,似听不见客人话里软下来的意思。双方都往对方的价钱里拢了拢,最终就谈成了,价钱与付出两边都能接受,只是于裁缝来说没有多赚到些。

生意就是这么来的,裁缝铺的人缘也是这么来的。做衣服的都是有年纪的,补衣服的多是年轻人,前面宽街上的学校,中學生课业繁重,衣服有问题了由大人拿来,自己拿来的,就是美术学院的学生和宽街上开店的人。对不同的人,裁缝收不同的价。是不是学生,比较好认得出来,从神态、衣着、说话上看得出来,有人来补衣服,一进来,看上去就像是有钱的样子,就多收一两块,既然看准了人说价,那这个人就是不会还价的。有的人很精明,虽是学生,来拿衣服时话很多,又挑剔,嘴皮很绕,裁缝不做声,那学生说了一些,见她一声不做,只做着手里的事,衣服又都改好了,况且也不是非要减那一两块钱不可,就给了。裁缝跟来串门的人说,现在的年轻人来补衣服都不问价的,丢下衣服就走,来拿了又嫌贵,几块钱也有人还一块钱的,还是个男的。有个年轻人找到这里来,拿出裤子要绞边,说了短多少,把裤子放在电机上走了,来拿就看得很仔细,把裤子比在腰上,下边刚刚好,问多少钱,说七块,他就觉得贵了,说改短一下裤子怎么这么贵,说现在绞边都是七块,你的牛仔裤又比别人的厚,不好下针。年轻人说五块可不可以,说不还价的,年轻人就说六块钱行不行,说都这么下去我免费跟你弄了。他拿了裤子又比,是想找点问题来,找不出来,拿出十块钱来,找三块钱给他,他自己把裤子装进袋子里,又像一点都不心疼了,走时还说声谢谢。

并不是穿着像阔人,是学生,看上去像有钱的样子就多要,裁缝定的价是实在的,跟在街头一只板凳一台缝纫机专事修补的缝补摊比,她收得略低一点,他们顶着太阳冒着雨在街上做事,还要吃进污浊的空气,她好多了,只坐在屋里做就行了。有时候看心情,随口说几块就几块,有人还一块,就让他还去了。来补衣服,最低收一块,就是钉扣子,只要是钉扣子,都只收一块,钉一颗扣子只要几分钟,用一点线罢了,扣子丢了,用她这里的扣子就加一块。来串门的人有时会带衣服来,家里的衣服要补,就顺这个便拿到这里来,自己找针缝,麻烦点的请她帮忙,不上电机不费时间的,裁缝不收钱,她们嘴里说要给,心里是知道这么点事她也不好收钱的。

吃完午饭后的时分,太阳照在对面麻将室的铁皮屋顶上,分外白亮,合着街上的天光,就衬得店铺里有些昏暗。一个女孩跨进门来了,裁缝有点恍惚地看看门口,女孩走进来,说来拿前天送来改的衣服。裁缝记得她,她前天也是穿着这件浅白色牛仔背带裤。裁缝让她到裁板上拿,装在一个袋子里。女孩转身到裁板上找,裁板上堆着杂乱的衣服,她翻了几下,提起一个袋子问是不是这个,裁缝看了眼说是的,女孩解开袋子,里面是件毛衣,她拿来的是一条改腰围的裤子。女孩敞开袋子给裁缝看,裁缝笑了笑,说上面衣服太多了,站起来,过来裁板上找,找了一回,没有找到装裤子的袋子。女孩凑近来,两人合起来找,没有找到,裁缝说,明明把裤子装在袋子里系好的,是条新西裤。裁缝把裁板上的衣服分成两边,抱下来放在别处,清一遍,又抱上去,没有西裤。裁缝说,你说今天中午来拿,早上跟你改好的,裤子料子还蛮好,就跟你装在袋子里,放在裁板边上的。裁缝转到电机边上找,女孩让开,站在旁边等她找出来,裁缝抱起椅子上的衣服看,也没有。

裤子不见了,店铺里的衣服和布料都翻了一遍,天花上挂的衣服也看了,都没有。女孩也很意外,不知该怎么办,她站了站,说我等会和我男朋友来,出门走了。裁缝又在裁板上找了一遍,蔑筐里也找了,都没有,徒劳地坐回了电机。她想了一会,真不见了,那只有是上午来过的人拿走的。早上改好了裤子,包进袋子放在裁板上后,到现在,就只有两个人来过,一个来拿衣服,一个来串门,来拿衣服的人先来的,她的衣服放在电机上,她亲手给的来人,来人没有逗留,付了钱走了,来串门的人是过了一会来的,不是空手来的,带了件棉袄过来,马上过冬了,请她帮忙缝上绽开的腋窝。她记得来串门的女人没有在裁板边上站,是坐在竹椅上等她缝好的,缝好了衣服,又稍微坐了坐走的。她想那两个人的样子,都不像是会拿走裤子的人,可裤子不见了,总就是其中一个人拿的。再要多想,想不起来了。

过了一个钟头,那女孩和她男朋友来了,两人进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平静,像吵过架的。女孩的男朋友個子高大,站进来,整个店铺空间就像被占满了,裁缝说我找了几遍,没有找到,怕是丢了。那男孩站在电机前没有说话,四下看着店铺。女孩指着裁板告诉他,改好了就是放在这里的,他没有理女孩这多余的话,只看着电机说怎么办,裁缝知道是朝她说的,忖了忖,说我赔给你们。男孩说能赔就好了,我巴不得您原样赔给我,可怎么赔呢?裁缝说是赔钱给你们,我弄没有了,赔钱看可不可以。

男孩并不显得像事情得到解决一样,又问:真的找不到了?裁缝被这一问弄得为难起来,说我找了,真的没有了。男孩就突然来了脾气,朝女孩说:早知道就不该把裤子拿到这里来改,这么小的店,一点保障都没有!女孩顿时也怨起来,说你怪我有什么用,裁缝店这么少,我还去问几家?裤子是在香港买的,你拿去香港改?

两人背对站着一动不动,裁缝坐不下去了,站起来挤到裁板边,拨开熨斗,当着他们的面又找了一遍,说真是没有了。一只猫从蔑筐里面走出来,男孩看到了,一脚猛踢过去,踢了个空,猫跑了。男孩说,我不是想要您的钱,这裤子是在外面买的,要过生日送给爸爸的,都跟他说了,只等改了就拿给他,现在弄成这样。女孩没有说话,裁缝也没开口,没人应声使得男孩更发燥,狠气地说了句真扫兴,站到外面去了。女孩站在店铺里也不出声,愣愣地看着裁板。

鞋店老板娘听到了隔壁裁缝铺的声音,想过去看看,鞋店老板肃着的脸说你不要过去,老板娘就坐下来了,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她看着电视,一面注意着裁缝铺门口。过了一会,那对年轻男女走下裁缝铺门口的台阶,走了。

事情是以赔了四百块钱了结的。裤子是男孩在香港旅游买的,配上衣一套花了两千块,上下拆分来算裤子值一千,赔多少裁缝没有主意,女孩又一句话不说,是男孩拿的主意,说她做这个生意不简单,赔五百算了,五百块钱打个对折。他拿出发票给裁缝看,确实是两千块钱买的一套。裁缝身上只有四百,还有几张十块的,男孩没要。男孩接过钱就走了,女孩迟疑了一下,朝裁缝说了声对不起,跟着出去了。裁缝搞不懂她怎么要跟她说对不起,该是她跟他们说这个话。

鞋店老板娘第二天去裁缝铺,没问起昨天的事,她想等裁缝自己说,裁缝没有说。老板娘把这个事跟周围的人讲了,有人上裁缝铺串门,就问了,裁缝说是的,不知怎么回事裤子就不见了。别人说肯定是你把衣服放在裁板边上,来店里的人顺走的,裁缝说裤子是当天清早改好的,改好了就放在裁板边上,用袋子装着,看不到里面是什么衣服。别人说看不到什么料子就拿走,肯定是先就注意上了。

西裤在裁缝铺放了两天,如果是先就注意上了,丢失裤子那天上午来过的两个人,那来拿衣服的人,前一天来过的,来放衣服,带棉袄来补的女人这一久都没有来过,裁缝就想是不是来拿衣服的人顺走的,现在她只记得是个二十三岁的女人,给了钱就走了,第二个来补腋窝的,补完衣服坐了一会才走,似乎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裁缝说,两个人来的时间没隔多久,我要是这中间朝裁板上看一眼就好了,看它在不在,在就是后来人拿走的,不在就是第一个人拿的。旁人也替她分辨不出来,裁缝又想,想来想去,想不起更多,倒想得很混沌,钱已经赔了,说谁拿的没有证据,只有自认倒霉。

钱是赔了,四百块钱,做些事也就做回来了,然而裁缝开始注意起那个来补腋窝的女人。那女人就住在街边上,有时爱来说话,每次来都很亲热,摸这看那,说话有点精明气,裁缝越想,越认为是她拿的。

女人来了裁缝铺串门,坐一会,说一会话,像不知道裁缝铺丢裤子赔钱的事,裁缝跟她说了,女人听了,只说这个事很背时,以后客人拿来好料子的衣服要放好,没有再说多的。女人下回来,裁缝又提起那条西裤,女人的反应没有什么别样。再往后女人来,裁缝对她有些冷淡了,很明显的,女人觉出来了,知道裁缝有怀疑她的意思,她没有接裁缝的话说,不管是不是她拿的,主动撇清,总是自招嫌疑的意思,从此就少来了。裁缝不肯定是她,也许是那来拿衣服的人,每想到这里,就想不清楚了,想不清楚,就不想这个事了。

裁缝铺门口挂出了一块白色泡沫板,上面黑笔写了几排字:“好消息:本店搬到菜市场二楼”。

裁缝铺要搬走,这个消息很突然,这街上的店面都是很稳,很少有搬迁的。平时不来裁缝铺的人也都来问了,几个人聚在店铺门口,显得稀有的热闹。裁缝说房子房东要装修,她在菜市场找到了个门面,十八号就搬走。有人问装修好了还回不回来,裁缝说就在菜市场开下去了。她们感到很突然,说搬走就搬走了,一点准备都没有,说你在这里做了几年衣服,这下搬走了,以后再去找你就远了,裁缝说你们去买菜,就到我那里去玩。

往后的几天,裁缝铺十点过后才开门,门开得迟了,裁缝仍坐在电机上不得空地忙,店里的布料每天晚上回去搬走一些,店堂空了些。只过了几天,没到十八号,店堂快搬空了。

下午,裁缝铺门口停了辆板车,裁缝和女儿清理完布团,把裁板从铁架上卸下来,抬到板车上,杂物装进大袋子,统统搬到板车上码好,麻将室老板过来帮忙,和裁缝一起把缝纫电机抬到板车上。所有东西往上面堆好,店堂就空了。阴冷的天下起了雨,丝丝密密的细,板车上盖了一层红色塑料膜,裁缝拉着板车弯进岔道,往宽街拉去了。

卷闸门关了一久,房东带人来粉刷了,鞋店老板娘特意过来问,是他房子确实要装修还是她自己要走的。房东听出味道了,说是我要装修,好提高门面钱,她在我手里租了四年,好好的自己走什么,你怎么问这个话?老板娘就把赔钱的事说了,说以为是这个事还梗在她心里。房东笑起来,说做生意的总要碰上一两桩这样的事,老赚钱不赔点钱,哪有这样的好事。老板娘说你笑就不对了,她赚的是一点辛苦钱。

裁缝铺的猫,留了只小的给鞋店,是搬走前老板娘要的,其余一大一小跟去了菜市场。老板娘去批发日用品的店铺串门,又说起裁缝赔钱那桩事来,店里坐着几个女人,就都有兴致地讲起来了。店铺女老板说,我看她好像就和她女儿两个人在过日子,她就一个丫头?男人也不在这里?这么一问,鞋店老板娘也不清楚裁缝是不是只有一个孩子,平时只当她就这个女儿的,倒是知道点她的男人,说是在外面,不知道在做什么,每年过年她们回去一个月,她男人没来过这里。她们再问,她也不知道更多了。她们讲起裁缝这个人,讲了很多,发现她们对裁缝其实并不熟悉,平时去裁缝铺串门,说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皮里表浅的话,裁缝也是个话不多的人,没说起过自己家里,她们也没想起过问,没想起问,就不是真的熟,也是不肯往熟里面走。鞋店老板娘说,她好辛苦,天天坐在里面做,我是没看到她休息一下的,一双手很粗,做衣服做的。老板娘这样说,看看自己的手,心里升起了一点莫名而来的愧意,这种愧意不知从何而来,她赶紧压了下去。

她们说起了别的事,不讲刚才的话题了。讲是不讲了,她们心里却有着一个相似的想法,不会随便去菜市场的裁缝铺串门,除非要做衣服,或是补衣服。以前在一条街上,去串门,随便看一看站一站就回来了,现在不是街坊了,专门去,裁缝又总在做事,说不了几句话,倒是让人没趣味的。

很少有人说起裁缝铺了,这条街上,除了常来串门的几个女人和隔壁几间店子,没人对这么一间店面有多少印象,记得的,走了也忘了。只有鞋店老板娘时不时被问起来,有人拿着衣服来,看见原先的铺子关了门,多事的人跨到鞋店台阶上,问旁边怎么关门了,老板娘说搬到菜市场去了,还多事的人喜欢追着问个究竟,怎么不在这里做了?老板娘说,房东装修房子,你去菜市场那里找。

猜你喜欢

串门鞋店裁缝
挑鞋子
小鸡开鞋店
数字宝宝在串门
老裁缝
鞋店“店外销售”方案
勇敢的小裁缝
机关:有些事儿不要多问
别让串门成了“奢侈品”
巨人裁缝
女儿爱上了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