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两题
2017-07-31毛君娣
毛君娣
可能之镜
医生的桌子上,一堆病历卡下,摆着一本白色诗集。诗集的宽封套上写了两行漂亮的字。
“她在她的身体内部穿行。
她遇到小偷、强盗、魔鬼和幽灵。”
医生从那本诗集上面,那堆绿色的病历卡里找出沈燕的名字。
沈燕,喉咙没问题的,注意休息,注意饮食,平时不要吃辛辣刺激性食物。医生边说边翻开病历卡。合拢本子时,他瞥到她本子上登记的职业。
唱戏的啊。医生捋了下外罩的白大褂,将本子递给她,上下打量她。
她穿一件胸口绣花的T恤衫,牛仔裤,短发。看起来干净利落。医生上下打量她的时候,她也在上下打量医生。医生的白大褂披散着,扣子没有扣起来。医生的脸,看起来年轻,年轻的神色里却透着一股厌倦和冷漠。这种厌倦和冷漠,是被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浸泡出来的。她猜测自己脸上现在大概也是这幅表情。她撇开脸,去注视桌子上那本白色诗集,目光搜索着诗人的名字。书套上没有诗人的名字。她又将注意力轉回到自己的病历卡上。
会不会是声带息肉?她看着那行潦草的字迹问道。
用嗓过度了,压力太大也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医生的语气里掺杂了一丝友善的成分。
用嗓过度?压力太大?她在心底重复着医生的这句话。用嗓过度,那是没有的,作为一个戏剧演员,她不是专业科班出身,平常在台上也就是演演配角,戏份不多,底下里花在这上面的功夫和心思也不多。至于压力,压力是压根压不到她头上来的,她这个人没有多少事业心,不会委屈自己,更不愿意削尖了脑袋一门心思往上爬,日子向来是得过且过。
有没有其他可能,病变什么的?她的语气冷淡。
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片子上干干净净的,放心吧,你喉咙里没有东西的。医生安慰道。
她不再问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的喉咙在几年前就做过一次小手术。那种手术,就跟吃饭喝汤咕隆咕隆往下灌一样,不痛不痒的。她这次就是过来确认一下,要是有大问题……大问题?呵。她不再往下想了。这种没有依据的事情,她不想花时间去思考。她将病历卡卷起来,放进包里,慢吞吞走出医院大门。
就在几分钟前,做检查的时候,团长给她来过一个电话的,团里的同事筱月也给她来过一个电话,还有大半个钟头就要上场了,他们到处找不到她人。她知道他们心里急。据说一直传得纷纷扬扬的改革文件下来了,已经下发到了市里,他们剧团要由原先的事业单位改成企业,市里虽然还没有出台具体的政策,不过这场改革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早晚的事,逃不脱的。现在只能想着怎么打改革的擦边球。团里谁都把这当成一桩大事情。他们费尽心思,排了一出新戏,想靠这出新戏,出国去参个展,获个奖,给剧团挣把面子,顺便赢取一点点资本。这个社会就这样。有了资本,才有话语权,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懂。
今天下午是新戏观摩会,二点半开演。团里这次还专门邀请了上头几位领导来观看,观看完,说不定还要谈谈改革和资金的事情。像他们这种依靠政府拨款的小剧团,没有多少营销经验和收入,资金也是个首要的问题。
她没有告诉团长她的喉咙出了点小问题。她的喉咙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就像他们的事情跟她没有关系一样。她咽了口唾沫,想感受一下喉咙里那个恶作剧的小家伙。这回没有任何不舒服。她将手机捏在手里,站在大门口找刘东的车子。有人从她身边擦过,扔下一个烟头,烟头在燃烧,翻卷,她走过去,一脚将那小火苗碾碎了。垃圾桶就在墙边上,她没有弯下腰去捡烟头。
车子过来了,驾驶座上的男人带着军绿色鸭舌帽,看不清楚脸,她以为是刘东,跑过去,跑近了却发现不是刘东,是刘冬的小跟班黑子。黑子她也很熟的,黑子在刘东的公司里头上班,偶尔帮着刘东开开车子当司机。
刘东人呢?她坐进车子时问。
刚刚有应酬,来不了了,让我送你去剧场。
她哦了一声,拉拉T恤衫的两个肩领,将头靠在座椅背上。
刘东是她的男朋友,她跟刘东在一起大半年了。刘东三十五岁,比她大八年,自己开一家外贸公司。那种公司,在她看来跟皮包公司差不多,坐在办公室里,网上兜兜货,做做中介打打电话,能有多忙呢?但他总说忙。他们在同个小城市,却隔二三天见一次面,偶尔吃顿饭,一个星期做一次爱,一直这样不咸不淡地交往着。
电话又打过来了,时间已经很急了,回去化个妆也要半个来钟头,但她却不紧不慢地跟小跟班搭起了闲话。
你跟着刘东多久了?
大概有五六年了吧。小跟班说。
哦,五六年了啊?听说你以前在部队里呆过?
她这是听刘东说的。他们有次专门讨论过这个小跟班。
小跟班戴着那顶鸭舌帽,点了点头。
部队里很好玩吧?
不好玩,混日子。
不好玩啊?那你这双手,枪总有握过的吧?
握过的。
那还不叫好玩啊?她反问,凑过去,将手放在方向盘上。小跟班轻轻使了一把力,方向盘不小心打了个转,差点撞到右边道上的一辆白车子。
新戏的演出很顺利。顺利是对台下那些不知情的观众来说的,台上还是出了一点小问题,这个小问题也只有沈燕自己心里知道。她在这出戏里演的是小丫鬟,丫鬟唱词少,唱来唱去就那么几句戏,但是这一次,她的嗓子总也打不开,唱到最后几句,快下场了,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破音。破音这种事,不管戏份多少,总归是台上做戏的人最难堪的事。她知道的,这是她喉咙里的小家伙在调戏她。她一提气,那个小家伙就从喉咙底里滑上来,这样调皮捣蛋,总有一次要害她出意外。团里对出意外,上不了台的演员是怎么处理的呢?辞退?这是对那些合同工来说的。像她这样在编制内的,应该是打发去当勤杂工吧。
她自嘲地对着镜子笑起来,拿起棉纱和卸妆油,仔仔细细抹了一把脸。卫生间里挤,她又打了一脸盆水,端到化妆间。卸完妆,重新补好妆,她摸出手机,给刘东拨了个电话。
宝贝啊,我正忙着呢,过会给你打电话。刘东在电话里说。
她喉咙里滚出两个粗鲁的字,妈的。一把挂断电话,关机了。
团长在化妆间里找到她,要她一起过去吃个饭。她将手机扔进包里,拉上拉链,放到自己的化妆桌上。她的化妆桌左上角贴着一个红纸标签,上面印着她的名字,沈燕,以此说明这个位置是她的。还有化妆箱上,镜子的右下角,椅子背上。剧团里几乎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物品上贴了这样一种标签,这是为了方便区分自己与他人。甚至连身上也贴了。人人身上都贴了。它们告诉别人,这是谁,叫什么名字。她注视着那些标签,朝团长笑笑,算是应答。团长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朝隔壁的位置走去。她拿出唇膏,对着镜子,仔仔细细抹了起来。其实团里平常这样的饭局多,哪个领导下来了,哪个专家下来了,甚至是为了拉几块钱赞助,哪个大老板过来了,都免不了要吃吃饭。团长总是想方设法,把团里的年轻人一个一个都叫上。她理解的,团长嘛,就是想给她们多争取争取机会。用他的话来说,这种饭局参与参与,没有多少害处。她对这种事情一向有自己的判断,她的判断很简单,看心情,心情好就去,心情不好就不去。但是心情到底好不好,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旁人不会花心思来了解,他们宁可把这副态度看成是不合作,是不上心和冷漠。他们为此还在背后说三道四,一肚子不满意,认为她去都去了,还在那里装清高,假正经,不合群。
妈的,她就是装清高,就是假正经,就是不合群,这都碍着谁了?她抹完唇膏,收拾好桌子,又去打理头发。她的短发十分柔顺地贴着脸和脖子,这跟她脸上的轮廓不太一样。她的轮廓过于硬朗,脸上表情空茫,不够美。是的。她是不美的。她还很得意于自己的不美。她想她应该狠狠地打碎别人眼中所谓的美。想到这些,她突然嘟起嘴,一把拎起挎包,站起来走出了化妆间。筱月在门口看到她,十分亲昵地挽住她的手。
这个筱月是很值得提一提的。筱月是她的好朋友。她在剧团里唯一的朋友。她成熟,老道,有自己的想法,认为做演员苦,小地方机会又少,熬个十几二十年也熬不出头,想从劇团里跳出去,找个轻松福利好的闲单位。这几天,她跟画家男朋友吵架了,闹分手,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她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她以前酗酒,抽烟,泡吧样样都来,从来不把恋爱这种事当回事。男人嘛,就跟衣服似的,旧了总要换的。这是她对男人的态度。她还喜欢把上床、做爱这一类的词挂在嘴边。
哎,刘东难道就没好好开发你吗?
两个人在一起聊天、吃饭、喝咖啡时,筱月常常这样调戏她。
这些话题是怎么聊起来的呢?一般都是从她新交的男朋友说开来的。她说她又交了个男朋友,这个男朋友是个博士生,外地的,作为高科技人才引进来的,在规划建设局上班,单位给他配了房,配了车,就差配一个女人了。博士生也认为生活中少了女人不行,急着结婚,想安定下来。他跟她交往没几天,就跟她求婚了。
他那方面不行,不懂,我要他去学学,他还跟我不好意思了。她笑着说。
她看着筱月身上那股轻浮劲儿,半站起来,给自己倒满白开水,又给她倒满白开水。
哎,你有点反应呀?筱月看她不做声,时常冷不丁地收敛笑容,沉下嗓音,不冷不热地来上这么一句。要是她说了那句话,她还是笑笑,不做声,沉默着,她就会立刻换上一副轻蔑的面孔。
你还真是纯洁。她换上那副面孔后,就开始拿这句话堵她。
就是纯洁,装一下也不行啊。她这回在面上笑,打趣。
也就是在我们女人面前装装正经吧?
又被你看出来了。她还是笑着。
你这副样子,我真怀疑是不是刘东有问题。
要不你来问问他?
好,电话拿过来,我来帮你问问他。
她爽气地递过电话。她却不接。
筱月跟刘东是旧相识。谁也搞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她问过刘东这个问题的。刘东说,朋友带朋友,就这么认识了。这个理由在她听来合情又合理,因为她跟刘东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认识的。她是在筱月家里认识刘东的。
那一次,几个人一起吃完饭,筱月邀请大家去她的新家玩,她刚刚买了房子,搬了家,现在住在市中心一所高档小区内。她那还是头一次来到筱月的新家。大家坐在客厅里打牌,斗牛牛。她不喜欢斗牌,一个人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无聊起来,又跑进她的卧室里,想看看她卧室的装修,拧亮灯,被挂在床头的一幅黑色油画吓了一大跳。油画二尺见方,不大,但画里面大片罂粟花仿佛要跳出来似的,涂满了整个画面。她翻过画,去看它的名字,名字叫做《感谢这些小恩惠》,那个画家叫陆仟。筱月告诉她,这画是刘东送的,他也是一个奇怪的人,不知道哪里搞来这么一张画。
要不把他介绍给你吧?筱月突然说道。
好啊。她也随口应道。
筱月一个电话过去,刘东很快过来了。刘东个高,长得粗犷英俊,表情却有些严肃。夜里回去的时候,筱月将几个人送到小区楼下,突然一把挽住她的胳膊。两个人沿着楼下的花坛漫无目的地散步。
刘东喜欢你。她说。
她“哦”了一声,没做声。她想刘东这个人那么严肃,她不太喜欢严肃的。
你觉得他怎么样啊?筱月又问。
她听得出她的语气很认真。她说挺好的啊。她有些心不在焉。
哦,挺好的啊。筱月还是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句,突然语气一转,跟她开起玩笑。她说你们刚才不会已经在我卧室里做了吧?
做?做什么?她双手插到了衣兜里,还是心不在焉的。
你说做什么?筱月用力搂搂她的肩膀。
别逗了。她笑骂道。
这都什么年代了?筱月又是那样用力地搂搂她的肩膀。她的语气忽然又变得认真起来,其实吧,你也想,是吧?
她隔了一段时间才知道,这个刘东原先就是筱月的男朋友,那幅画,据说是好几年前送的。筱月把她以前的男朋友介绍给了她的好朋友。看,这就是筱月,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她怎么会去在意失恋这码事呢?
酒桌上,领导一个劲儿地夸这出戏编排得好,编排得成功,远远超过以往几出。领导就是这么一个套路,上了桌,总得表示点什么,但团长一颗吊着的心到底放下来了,脸色也缓和下来了,看起来不再那么无趣和无奈了。借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团长谈起了改革的事情,接着又谈起剧团里资金短缺的问题,他希望市里可以多拨点资金下来。
现在戏难做了。团长毕恭毕敬地敬了一轮酒,放下杯子,开始诉苦,这也是一个套路。
她十分无聊地坐在位置上,一会儿将右腿搁到左腿上,一会儿又将左腿搁到右腿上。还是无聊,转过身,去包里翻手机。手机开起来了,她等了会儿,手机里没有响动,又一把关机了,扔进包里。重新坐正后,她看看团长,又看看领导。团长还在谈新戏,要在新戏里加杂技。这事团长在会上不知提过多少次,她从来也没有发表过什么意见,这原本也不关她的事,轮不到她来指手划脚,但坐着实在无趣,她押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开玩笑说,加杂技动作好啊,出新意,讨彩头,既别出心裁,又不伦不类。
这时酒喝得已经差不多了,桌上除了她,大家伙都渐进状态了,领导也正要上套了,气氛看起来十分融洽,她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不恰当的话来,到底显得突兀了。团长皱起了眉头,不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在怪她多嘴了。她挪开酒杯子,从团长和领导面上移开目光,去看斜角边上的一个人。她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他穿了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理着平头,话少,但是表情自然,放松。这个人她是认识的。不止认识,还挺熟。他身上的那件格子衬衫她也很熟的。她朝他示意似的撇撇嘴。他看到她的动作,移开目光,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搁下酒杯后,他又重新看着她。
事实上,他从坐下开始就看着她了,一晚上了。他的表情尽管放松,自然,但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那眼神,就好像她在他面前没穿衣服似的。她有阵子十分别扭地去摸领子,往后拉了拉。过来吃饭时她特意换了一条灰色的裙子,长袖的,一字肩的领口,领口开得有点低,路出脖子和肩膀上大片苍白的肌肤。这条裙子平常放在单位里,扔在化妆间,裙子上透着湿漉漉呛人的甜腻味儿。
对她那句不恰当的话,饭桌上有人回应了。她没有听清楚,他们似乎说了格调兩个字。她听到这两个字,咧起嘴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不太得体。这种不得体是她从他的眼神中感觉出来的。他照例那样看着她。她因为自己的不得体,也挑衅似的看着他。他很年轻,四十岁,也许还不到四十岁。他长得也不错,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宽肩膀,身材结实,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大腹便便的丑态。他突然接了一个电话。接电话时,他移开了目光。她也移开目光去看正对面的那扇窗户,黄褐色的窗帘拉拢着。她有一瞬间恍惚。窗帘里面是一个白日梦,每个人都过一天算一天。她也过一天算一天。
他很快搁下电话,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屏幕朝下。接着他点起了一支烟,烟味儿飘过来了,飘到了她的鼻子底下。她想他们离得并不远。她突然站起来,在一阵恍惚中站起来了,走过去,走到他的座位后面,去敬他酒。没有说话。他不跟她说话。也许说了,但是她没有听到。空气沉静下来了。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大家都沉迷在那个白日梦里。
她抬起手中的酒杯,嗓音不轻不重。她说我过来给文明敬敬酒。她用了一种嘲讽的语气。他显然听出了这句话里的意思,原本自然和放松的脸上蒙起一层戏谑的意味。这是他说过的一句话。她不会忘记,他也不会忘记。
某个晚上,不记得具体的日期了。只记得是个晚上。他把她带到江边的桥洞里。那个桥洞像一座没有知觉的坟墓。也许连坟墓也不是。桥洞是虚无,是空,是不存在之存在。
她一时无法适应,头皮底里传来一阵凉意。
我们能不能文明点啊,不能在这里的。她说。
文明?他似乎冷冷笑了笑,一把将她推倒在了墙边上。
让文明他妈的去死吧。他解开皮带扣,粗口骂道。
是的,让文明去死。就是这样一句话,就是这样一个瘾头。因为这句话,她跟他在一起,因为这句话,她现在站起来,握着酒杯,心怀鬼胎似的站在他前面,来敬他酒。这是让文明去死的第一次。现在,她又回想起他们在一起后的许许多多次。她想起他们常去的那个酒店,那里的蝴蝶型吊灯,懒洋洋的纱帘,若有似无的霉味儿,以及糊在墙上的褐色石纹壁纸。对了,还有那只缺了口的烟灰缸。那只烟灰缸,是有次吵架时,她随手摔坏的。她后来把它塞到了床底下。那一次,他们谈起关于占有的话题。她说她感觉自己可以被任何人占有。她说的不过是一句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废话,她以为他能够理解的,毕竟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了,那么熟了,但他并不理解,他还同她吵了起来。
她记得那个房间叫做502。502所在的酒店,是海滨大厦楼上的一个老酒店。那个酒店格局紧凑,设计得不太合理,两侧走廊绕来绕去的,每次去,总感觉像是在走迷宫。现在,502同样在她脑海里放大,变形。502这个没有温度的数字替代了他们。这个数字就像她桌子上,镜子上,化妆箱上的那些红纸标签。她的身上也贴了这样一个数字。这是一个让文明去死的数字。
她挺了挺腰杆,几乎想凑过去,凑到他耳边,那个柔软的地方,告诉他,她现在真想骂那句话,真想让整个城市死成那样一种姿势。但她抓紧了酒杯,克制住了自己的动作。她脸上的嘲讽时隐时现。她说,我过来给文明敬敬酒。她轻轻地碰了碰他的高脚酒杯。他朝她笑笑,笑的心照不宣。她喝了一口酒,看着那股表情,没有走,又跟他碰了碰杯子。这次她说,我过来跟不文明干杯。还是那样嘲讽的语气,目光仍旧注视着他的表情。她决心要打碎那股表情。今晚。想到这个决心,她突然也笑了。
饭桌上还在谈论着什么。她又坐在那里,无所事事了。她一坐下来就无所事事。她转过身,从包里摸出手机,打开手机,接着打开了QQ。QQ消息盒响起来了,一个叫做小米渣的人来加她。她看了看头像,是个女的。她去翻她的地址,地址是空白的。她把她加进来了。在云南,格扎尔,离缅甸三十里。小米渣说。
她没有反应过来,发了一个问号过去。你说的那幅画。小米渣在网上简洁明了地提醒她。哦,那幅画,她想起来,这段时间,只要单位里没有演出,休息的时候,她便泡在网上。她将筱月卧室里的那幅罂粟花,那幅叫做《感谢这些小恩惠》的画挂到了全国的各大论坛上。既然有这么好玩的一个地方,她就想找到这个地方。她打开手机百度,搜索这个叫做格扎尔的地方。其实她知道这个地方的,不就是刘东的故乡嘛。但她没有搜到这个地方。她又去问坐在边上的筱月。筱月也在发短信,她在给她的画家男朋友发短信。
还是要再来提一提筱月。筱月又恋爱了。这次恋爱的对象是个画家。画家在美院带学生,是筱月有次去北京旅游时认识的。两个人平时不在一个地方生活,属于异地恋,联系全靠电话和网络。画家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发来一条短信,那是北京的天气预报。他们就靠这条转发的天气预报相爱。她见过画家的,在照片上,筱月有次从网上发给她的。画家留着长发,扎成马尾,一脸小胡子,下巴有些尖,一副不受教的作态。生活里太多相似的面孔了,她看了一眼,就把画家扔进了垃圾回收站。但筱月却毫无来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画家。听说画家给她画了一幅画,与她家床头那副一模一样。她将原先的那幅撤下来了,按上了画家画的这一副。自从她爱上画家后,人也开始变得装模作样起来。她仍然抽烟,酗酒,但嘴上不再说那一类的词了,而是将爱情挂在了嘴边。她们再次一起吃饭,聊天,喝咖啡时,便总也离不了这个词。她说爱情就是这样子的,没有任何道理的,也说不清楚的。她还说,画家跟她是精神恋爱,他们之间的这场恋爱跟以往任何一场恋爱都不一样,没有肉欲,只有灵魂。他们占据的,是彼此的灵魂。她说完了自己的爱情,照例要说说她的。她问她爱不爱刘东。
她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服务员走过来又走过去。服务员给筱月满上柠檬水,又给她满上柠檬水。她们还是坐在时代广场那家叫“一米阳光”的咖啡馆。筱月呢?还是穿着那条粉红色肩上带花的裙子。她原本以为自己十分了解筱月,现在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女人也一无所知,就像她对爱情这个词一无所知一样。她平常不太愿意提起一无所知的事情。她一提起这种事情,心里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别扭。她宁可筱月像以前一样,或者提起另外两个字。欲望。是的,欲望。她宁可用这两个字替代那个词。
你爱他吗?筱月又问。她笑笑。她说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说过的,他看上我了,他想跟我做爱。那你呢?我?我也是一样啊,就是这样而已。这个时候筱月总是沉默地看着她,仿佛不认识她似的。她看了一会儿,严肃起来,不再开玩笑了,一把握住她的手。她说是你家刘东的问题吧?还是因为他以前跟我交往过,你放心不下啊?
她也不再开玩笑了。她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刘东不是我的。
哎,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你累不累啊,沈燕,刘东早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盘起双腿,坐到沙发上,认认真真地看着筱月,她说我怎么样了?
他现在不就跟你在一起吗?他要不是你的,那是谁的?筱月最后问道。
谁的?是啊,谁的呢?像“谁的”这种问题是说不清楚的,是没有答案的。刘东属于谁,是刘东自己需要去解决的问题,她不能帮他来解决。她属于谁,也是她自己需要解决的问题。她想,一个人,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物。甚至不属于自己。人们也许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不知缘由的痛苦上面,人们所应该关心的,是那些桥洞的部分。
是谁的?筱月还在追问。她说她不知道。她没有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她。
饭桌上还在谈新戏。也许在谈其它吧。她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又翘起二郎腿,像个爷们似的靠到了椅背上。房间里的声音太单调了,光线麻木不仁地打在每一张脸上。她注意到那台电视机,悄无声息地挂在糊了淡黄色壁纸的一侧墙上,那里是另一个白日梦。她走过去,把那个白日梦打开来了。白日梦里正在播放一档黄金剧场的连续剧,三四十年代的战争片,枪炮声暴雨似的从屏幕里冲出来。那声音太响,太尖锐,桌上一张张脸全都转过来莫名其妙看着她。她一脸尴尬地关掉枪炮声,走出房间,去了洗手间,从洗手间里出来时,十分讶异地看到他站在洗手间门口抽烟。
最近还好吧?他用食指斜着擦了擦烟身,弹掉烟灰。
这句开场白显然客套了,跟在饭桌上一样客套和无聊,既然他试图将他们之间的关系引向客套,那么她也装模做样地客套起来。挺好的。她说。她弯下腰,打开水龙头,去洗手。
这两天都在忙什么?他又问。
老样子啊,吃饭的时候一直在说这些。
他不说话了。他又吸了一口烟,吐出来的样子似乎有些醉。她顺着他的动作,从镜子里注视他那只夹烟的手,那只手的手背弓起,有微微的痉挛。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换了一只手夹烟。关掉水龙头转过身来时,她明白了他的用意。他捏住了她的手指。烟味儿还依附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来荡去的,适时填充了沉默的空白。他的手心也是湿漉漉的,让人感觉既紧张又不安。有会儿,她想象自己在他的手心里化为灰烬。她想象膨胀,颤抖。想象一种窒息。手心在张牙舞爪地喂养渴意。
饭局不到八点就散了。几个人站在饭店门口等车子。她穿了高跟鞋,走得慢,落在后面。他走得也慢。她以为他会跟她表示些什么,至少,暗示些什么,但他还是那样彬彬有礼地看了看她,就跟他们告别了。她突然之间对今天的饭局肃然起敬起来,心底里甚至还产生了那么几分不同以往的好感,虽然好感跟真理一样,狗屁也不是。团长给她们招来一辆出租车。她亲昵地挽起筱月的胳膊,要她上那辆出租车,等会儿一起去逛商场。筱月抹开了她的手。筱月的心情依然不好,她跑到大门口的花坛边上打电话,她听出来她在订机票,她准备今天晚上就去北京找画家。
你就这么想男人,这么熬不住啊?等到她搁下电话,她朝她开起玩笑。
筱月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沈燕,你真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俗了?她扔下这句话,不再理睬她,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将她留在孤零零的夜色里。她重新站回到了饭店门口,站在暧昧柔和的霓虹灯下。灯光将夜色变成蓝色,紫色,朱红色。远处是一堆堆冷漠似铁的大理石。夜色让这些看得见的,去承受那些看不见的。
手机响起来了,一条短信,她看了。刘东的电话也过来了,问她等下要不要一起出去吃夜宵,他去接她。她说好。她挂断电话,又去翻看那条短信。短信是一串数字,没有显示名字,她知道是谁发来的。她认为只有这条短信才是这个晚上最最合情合理的一部分,才是理所當然的,不负夜色的。那种彬彬有礼,哈,彬彬有礼,她实在不太想用到这个词。
短信上说,去502?
她把手机扔进包里,转过身,注视着大门口的玻璃柱子,柱子里映现一张变形的脸,还是瘦削,表情空茫。事实上,她常常认不清楚自己的这张脸。她的意识像一段被身体掏空的枝桠。她面无表情,又转过身,背对着玻璃柱子,吸了一口气,抬起舌骨,闭嘴,松牙,一系列准备动作之后,突然立起了身段儿,唱起了新戏里的一段词。
车子慢慢悠悠地过来了。当然,这次来的还是黑子,刘东的小跟班。小跟班戴着一顶军绿色的鸭舌帽,摇下车窗,坐在驾驶座上朝她招手。
刘东呢,还在打麻将啊?她坐进车子时问。
嗯,让我先接你去棋牌室。
不去不去。她嘟起嘴,拉拉黑裙子的两个肩领,整好衣服,又去看小跟班的手,那双握过枪的手现在握着方向盘。
那去哪里?小跟班问道。
去桥洞啊。她开着玩笑。
桥洞?那张看不清形状的嘴小声嚅嗫。
她一下子坐正了身子。
不,海滨大厦,前面左拐。她说。
她到502时门是关着的。她敲了敲,没有人应,又去楼下大厅里拿房卡钥匙。打开房门,她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一会儿就到,要她等他。
不对啊,这不是502啊。她拧亮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怎么会?哪里不一样了啊?他在电话里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知道。她说。她握着手机,蹬掉鞋子,光着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房间是个套房,烟灰蓝的水晶珠帘外是茶厅,里面是卧室,蝴蝶型吊灯将家具削成小火焰,在柔软的地毯上铺满一簇簇阴影。墙上的石纹壁纸也还是老样子,深褐色的,就像他们去过的那个桥洞。她又去看房门,白色房门上方,刻着三个邋遢的数字。这是他们长期租下的一个数字。一切都是一样的,她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她像狗似的嗅来嗅去,打开柜子,一股陈腐的馊味儿飘出来,连这股味道也是一样的。她又趴到床底下,去找那只被她摔坏的烟灰缸。但是烟灰缸不见了。
她从床底下出来,走到窗户边上,用手指撩起咖啡色窗帘,看外面的天色。天空一片灰白。她说,你还记得那只烟灰缸吧?
烟灰缸?什么烟灰缸?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漫不经心。
她皱皱眉头,打开窗户,合拢纱帘。她认为他不应该忘记这只烟灰缸的。她有些不开心地把电话按掉了,丢到床上,脱下身上的裙子,盘算着要不要先去洗个澡。卫生间有面大镜子,她注视着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也跟她的脸一样,苍白,瘦削,看起来年轻,内里的构造却像一架上个世纪老掉牙的钢琴,发不出一枚好听的滑音。她不喜欢自己的身体。她在她的身体之外。她低下头,打开水龙头,将手放到水龙头下。水是热的。
手机响起来了,是筱月打来的。她说她正在赶去机场的路上,想起来忘记跟团长请假了,要她明天帮她请个假。
哦,好的。她说。
你呢,在哪呢?
这个问题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想要什么,我给你带过来。
不用了。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冷淡。
柜子里,霉味儿还在飘过来,一样的味道,却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她突然穿好衣服,鞋子,又跑到楼下。酒店的大厅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每一处细枝末节都被透亮的光线炸得粉碎。两个女服务员坐在月牙形的桌子背后。桌面上摊了一大袋盐水花生。左首的那个侧着头,在玩手机,年轻的脸上满腹心事。另一个跟她一样,蓄一头柔顺的短发,刚刚往嘴里扔了一把花生,看到她走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两个服务员都是生面孔,原先的她认识的。她轻轻敲了下桌子,服务员没有站起来。
502那个房间有其他人住過了吧?她将一只胳膊搭到桌子上,晃晃手中的房卡钥匙。
玩手机的那个转过脸来了,疑惑地看了看她,又侧过头去了。
短发的很快站起来。502?她舌尖滑出这个数字。
你帮我查一下。她将手中的房卡推到她面前。
她重新坐下来,打开电脑,看了看,又随手帮她翻了翻登记册。没有的,登记的一直是同个名字。她回道。
以前的服务员呢?她又问。对方摇摇头。她说她也不知道。她们俩都是新来的。
走廊还是绕来绕去。她平常不太喜欢坐电梯,总是习惯性地走楼梯。她从楼梯慢吞吞地绕到了五楼。事实上,即便是双脚紧紧抵着大地,也时常让她感到害怕和焦虑。她从楼道里出来,看着两侧阴暗狭小的走道。整个走道其实是相通的,绕了一个圆圈,从左边也能够走到502,这还是第一次来的时候酒店的服务员告诉她的,但她从来没有做出过尝试。她总是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这让她对自己多了几分厌恶。
仿佛为了提醒自己对自己的不满似的,这一回,她强迫自己,仔仔细细去注意走道两侧的响动。同样是上了白漆的房门,同样邋遢的数字,数字背后,大概是同样的摆设。她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看过这个酒店的其他房间,心里生出一股兴致头,路过一个转弯口时,有个猜不出年纪的中年妇女突然打开房门。她几乎是快跑过去,想朝女人的房间看上那么一眼,好确认自己的判断,但女人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女人非常用力地关上门,十分奇怪地看了看她,从她面前漠然擦过,坐电梯走了。
她站在那儿,等了会,再没有什么响动了。她重新回到502,再一次趴到床底下,去找那只烟灰缸。还是没有找到。她又走到窗户边,撩开窗帘,看外面的天空。天空依然一片灰白。她又给他拨了个电话。
哎呀,我们的房间里住过其他人了吧?她在电话里故作轻松地问道。
怎么会呢?他也是轻轻松松地回了一句。
你别骗我了,我都闻到气味了。
什么气味啊?
女人的气味。
你狗鼻子啊,这么灵。他在那头笑。
到底有没有?她的语气突然认真起来。
他沉默了会儿。搁掉电话时,她听到他说,别闹了,没有的事。
她又蹬掉了脚上的鞋子。她一进房间就习惯性地蹬掉鞋子,光着脚,她认为这也是一种自由。房间里,一丝多余的声响也没有,到处都是黑色小火焰似的阴影。她的身上也落满了这样的阴影。她躺到床上,心里有股索然无味的感觉开始纠缠她。她十分无趣地背起手,去敲床头的墙壁,墙壁里没有回声。她躺了会儿,又穿上鞋子出去了。隔壁是504,她的心噗通噗通跳着,弓起手指头,十分有节奏地敲了敲504的房间门。
谁啊?是个男人的嗓音,接着门敞起一条缝,伸出来一个蓬头乱发的脑袋,脑袋底下冷峻着一张脸,表情烦躁。看来他是被她的敲门声吵醒了。她想着要不要为自己的冒失先道个歉,缓和下气氛,但一注视到那张脸的表情,又不做声了。她推了推那扇门,心里想着看一眼房间的模样就走。
有事吗?男人问。
没事,就是想看看。
看什么?男人警觉地扫了她一眼。
哎,就是想看一下。她还是推了推门。
男人脸上不知怎么,突然蒙起一股火,接着放开喉咙骂道,你神经病啊?
她愣了一下。你才神经病呢。她皱起眉头。她的声音很小。
男人嘭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她又去敲506的门,那里住了一对学生模样的夫妻,也许是情人。他们同样骂了她。她也骂了他们。不知怎么的,她突然骂上了瘾。服务员过来时她还在一扇一扇敲门。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们一脸的不耐烦,把她拉扯到楼下,要她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啊,我就是想看看那些房间,想知道里面是不是跟502一模一样。她说。她的面容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痛苦。大厅里,光线依然透亮,每一个细枝末节都无处藏身。前台的短发服务员又嚼了一把盐水花生。还有那张满腹心事的更为年轻的脸。他们很快对她没有兴趣了,不再盘问她了,事实上,她确实也没有做什么,她就是想看一看那些房间。他们散开后,她走到厅堂里一面玻璃橱窗前,整整身上的灰色裙子,又理了理贴着脸和脖子的短发,然后站在那里等他。
他也很快过来了,进入大厅的步履轻快,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格子衬衫,牛仔裤,脸上的表情那样自然,放松,似乎还有些得意洋洋。她瞥见他的身影,双手拍拍自己的脸,想叫自己看起来自然些,走过去,在大厅里拦住他,同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站在这里?他看到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嗯,准备回去了。她笑着说。
怎么啦?他的语气充满疑虑。
不知道。她说。她说完不知道三个字,认认真真地注视着他。她还是渴望在他的手心里化为灰烬。她突然凑过去,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指。
她没有想到出来时小跟班会在大楼外面等她。
小跟班照例摇下车窗,在车子里朝她招招手。小跟班把军绿色的鸭舌帽拿下来了,小跟班长得其实挺英俊的。她不知道他干嘛老是戴个鸭舌帽遮住那张英俊的脸。
你怎么还在这里?她坐进车子时问道。
去哪里了?车子后座有个低沉的嗓音同时响起。
小跟班朝她不自然地笑笑。她心里顿了一顿。
哦,你也过来了。她的声音冷淡。她习惯性掰下副驾坐前的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她的脸仿佛泡在消毒水的味道里头似的。想起消毒水,她又紧跟着想起下午医院里的白大褂医生。她想明天还是要去一趟医院的。
问你呢,去哪里了?刘东不依不饶。
她回过头去看他,他的脸上还是第一次见到时那副严肃的表情。她记得她跟他说过很多次的,她讨厌他脸上的这幅表情。
你盯着我呢吧?她打起精神,开玩笑说。她摸出手机去看时间。不,这一次,她看的是汽车显示屏上的时间,时间显示是八点四十分,九点都还不到。
你是我女朋友啊。刘东听到她半开玩笑半是生气,一只手伸过来了,语气也开始缓和下来了。
哎呀,又是我的,我的。她握住他伸過来的手,玩笑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
前面就是夜宵摊,三个人在夜宵摊前坐下来。刘东到底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你到底在那上面做什么啊?她“腾”地一下站起来了,由于那动作太大,边上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她。她心里不知怎么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厌倦和冷漠,还有一阵忍了那么久的痛苦。她突然十分响亮的,恶作剧般的,像宣读一份悼词似的读出了那两个字。
招娣的刀
她家在村口,在学校对面,那门永远是半依半偎,掩着的,笼着的。因为屋子朝西,每一回,我们推开门找她,总感觉冷飕飕的,寒毛直竖,仿佛进到了一口棺材里面,一点温度也没。屋子里有那么一方长条几,暗褐的颜色,紧挨着北面墙壁。墙壁上方挂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框一幅黑白面孔。这面孔,怎么说呢,总感觉长得有点像传说中那一位打鬼驱邪的钟馗,只不过,在这幅面孔中,刮掉了满面胡须,露出僵硬的下巴,看起来那样可怖、萧瑟、肃穆。不消说,每一次,这照片,都使我们的神经紧绷到极致,使我们既不敢抬头,又不敢大声说话。我们只好低着头,忸怩着,从门缝里喊她,招娣,招娣……如果喊上三四声,她还不出来,我们便掉头就走,绝不多留片刻。我们的心蹦蹦蹦跳着,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似的。后来我们知道了,墙上挂的是她父亲。她父亲看上去相当年轻、魁梧,可惜是个喜欢挑事端的人。与人搏斗,死了。她的父亲一死,人非物换的,倒便宜了我们村的一些男人。那些男人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招娣有没有走开,跑到那屋子里,吊着裤裆儿,在她家里进进出出,干偷鸡摸狗的勾当。
寡妇家里走出男人,在别处大概是桩新鲜事,可在我们村,压根也不算什么事,反而常听到村里人互开这样那样的玩笑,说谁谁谁麻将桌上赢了钱,少不得去死掉那家的温柔乡里荡一荡,总要在床底下把钱花干净了,才算赢得尽兴。想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说说笑笑就过去了,这事儿也便显得稀松平常得很。也有一些人闹出过笑话,正在温柔乡里闹猛呢,自家的妇女找上门来了,自己被堵在屋子里了。前门堵着只好从那家的后窗户里爬出来,跳下二楼去,跳进她家院子的菜畦地里。偏偏这后窗户正底下是一口井,要是白天里视线好,看得灵清,跳下去还要好一些,要是在夜里,乌漆麻黑的,一不小心,准滚落到井底下去。幸好大家伙都知道,那井是枯的废弃了的,是没有水的,死不了人的。即便是这样,这井也很快地被寡妇用家里的石磨填盖上了。
不管什么时候,我们要是听到有人在她家门口大声嚷嚷,叫骂,便知道又有人找上门来了,这家的又出事了,又有人被抓现形了。可怜这些男人!男人是闲不住的。听说村里的光棍儿也发闲,连娶媳妇的好名声都不要了,有了几张钱,甩着钱袋子就往她家跑。但光棍儿到底没被人抓过现行呀。
妇女们去堵门,主要是下不来台。这样的花柳生意,就支在同一个村子里,支在自家门口,让这些妇女既伤心又伤自尊。有时妇女们在饭桌酒桌牌桌上言语之间谈起来,特别是家里的钱一张一张地往外搬,一张一张地少起来,一股憋屈的热血直往脑门上冲,什么面子也不要了,什么后果都不想了,只恨不得立刻泄一泄这奇耻大辱引发的火气。
闹剧的话题永远在要脸和不要脸之间磨来磨去,双方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口头上纠缠不休。都说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争来争去都是面子,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们村的好多女人都是大嗓门,声音又响又尖,又骂得那样赤裸,往往一声吼,全村的人都听到了,全村的人都跑过来了。一个村子在这个时候抖擞起了精神。寡妇白天里也穿着花裤花袄,挽那种懒洋洋的、仿佛永远睡不醒的发型。有人骂她不要脸,她就满地打滚,呕着气骂人家下三滥的,有人骂她是婊子,是野鸡,她就把人家祖宗十八代扒拉上一遍,总要到精疲力竭了人群才慢慢散去。后来寡妇终于学精了,学懒了,用上了装聋作哑那一套。当全村的人再次跑到她家来,聚在屋子门口看热闹,她拉着一张脸,倚在那扇半掩的门前,无精打采着,装模作样着,一点不动气。村里人说起这档子事,都啧啧称奇,认定寡妇是修炼到家了,厉害到家了,是不好惹的。
我们在喧闹的人群里寻找招娣的身影。招娣同我们一样年纪,十二岁,按照村里人一贯的看法,才小学五年级,是辨不清是非好坏的,辨不清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的,然而事情在她家,村里人又有了不一样的说法。村里人总说这丫头(我们村习惯称女孩子叫丫头),身上有一股说不清的戾气。他们从她眯缝着的眼睛说起,说到她的轮廓。说它棱角分明,不够顺滑。说到她的脑门。说它老气横秋,散发着阴冷气息。说到她的发型。说它老太婆似的,一丝不苟,毫无生气。这番指手画脚地描摹,仿佛一层厚厚的僵粉,使她的整个形象,慢慢地展露出这样一些意味:阴狠的,酸楚的,冰冷的。这年纪,照理说,是忙着蜕变,忙着臭美,忙着朦胧的。这样的年纪,不肯在漂亮上动心思,岂不是心里有鬼?
有鬼?大鬼还是小鬼?
有人这样开玩笑。
保不定跟她爹一样,是恶鬼,魔鬼。
有人开玩笑,便有人这样嚼舌根。
大人们这样打趣,班上的小伙伴们,也因她性格上的孤僻,渐渐对她产生了一些成见。原先她常与我们这几个同学玩在一处,前桌后桌,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的,很是闹猛得开,无论什么时候约她出去,她总二话不说,一拍即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一样了,她似乎不再愿意跟我们玩在一处了,不是朝我们干瞪眼睛,便是爱睬不睬,一个人独来独往。甚至有几个礼拜天,我们像以往一样,在她家门口低低地呼她,喊她,她故意摔什么东西似的,乒铃乓啷一阵闹,一声不吭地走出来,满脸怒容。
为什么啊?看到她出来,我们捏着鼻子,学着她说话的细长调调儿,讨好似的,拿她的口头禅问她。
她凡事都爱问个为什么。比如我们说,校长买了一辆摩托车,那摩托车可威风了,可雄壮了,可骑它的怎么偏偏是校长呀,校长那胖肚子,跟摩托车可一点也不相配呀。像这样无聊透顶的想头,说出来,在她,也能问出一个为什么。她将为什么啊后面的啊字,拖得老长老长的,一面问,一面望着你,目光越过你的脸庞,注视着前方,像个大人似的迷离。后来我们清楚了,这就是她的口头禅呢。于是再遇到问题,她再这样问起,我们几个明明答不出来,却总爱用玩笑堵她。去问老天爷吧。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都觉得我们的回答少年而老成。她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与她有关的那场事故,便是在这个时候闹出来的。
由头得从我们学校的校长夫人说起。
我们校长夫人在我们村是个奇怪的存在,不说别的,单看她一双手,就能猜到这女人不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女人。我们村的女人,包括我们几个小孩子在内,哪一个不是指关节粗大,手指手背上皮肉毛毛躁躁的,这都是干惯了农活的手,是跟泥巴打惯了交道的手。校长夫人不同。校长夫人身上没有泥巴的味道,她的一双手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据说她是上海人,是上山下乡放下来的最后一批知青,来村里没多久,不晓得被什么人搞大了肚子,又不知道经过了怎样的深思熟虑,最后留在这里不走了。她后来看上校长,那是校长的福气。我们常在电视剧中看到这样那样狗血的剧情,一个读不起书上不起学的穷小子,有一天碰到一个富家女,于是未来顺畅无阻,前途一片光明。剧情在这里也差不多。只不过听大人们说,校长年轻时是个小混混,大概有些像香港电影里的古惑仔,英俊是英俊,就是不怎么喜欢读书的,整天就是瞎逛悠,不长进不说,村里面偷鸡摸狗的事情也是没少干。就是这样一个人,偏偏跟这位知青对上了眼,好上了,前景一下子两样了,义务教育的条条规规一下来,都拿上国家工资,成了吃国家饭的了。
老人们常说,书读得多的人,脑子里的各条线路也搭得跟旁人不太一样。校长夫人旺夫,什么都好,偏有一点不足,喜欢胡思乱想,疑神疑鬼,是个很神经质的人。这是很伤校长的脑筋的。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屎是狗的食粮,是狗的本性,狗可以不吃骨头不啃皮,却不能在碰到食糧和本性的时候无动于衷。就咱们校长,过去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还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做事情比年轻时收敛了,低调了。这么说吧,这是个闲不住的人,好动不好静,专爱凑热闹,我们要是找他,就得一趟一趟地往校长室里跑。一次两次的,扑空是常有的事。
大概就是这种工作态度,这种无所事事不负责任的人生信条,激怒了校长夫人。校长夫人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仔仔细细地分析了,估摸出了一丁点惹祸的苗头,却看不出这根苗将要往哪个方向野蛮生长。有阵子,她常来校长室里坐阵,咯吱窝底下夹一本旧兮兮的书。校长室里有一张半躺椅,是用珍贵木头制成的,又有一张矮条凳,磨得光滑溜亮,都是校长室里的宝贝。校长平常都舍不得它们见阳光的,说是一见阳光就要开裂的。她却将躺椅搬了出来,摆在校长室外廊檐底下,又将矮条凳搬了来,摆在躺椅边上,然后,将书一搁,像尊菩萨似的,坐在秋阳里,盯着学校里进进出出的各路众生。每一回,要是见到招娣从马路对面的屋子里走出来,她远远地,脸上堆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无声地朝招娣招手。等招娣红着脸,走近了,她总要空落落地问一句,你妈在家呢?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倘若招娣说,在的,就在家呢,她便皱起眉头,满脸地不高兴。似乎那女人呆在自家家里,也招她惹她了,叫她哪里不舒服了。要是招娣说不在,刚出去了呢,她还是那个样,还是要皱起眉头,还是满脸不高兴。总之,无论招娣如何回话,她都是一肚子的不满意,一肚子的不舒服,总要纠结上半天,才舍得把她打发。
这要是换在别处,一个女人端出此般态势,坐在校长室门口,肯定是有失学校庄严的,是要被人轰出门去的,只是在我们村,碍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这又成了一个例外。
那段时间,从校长神色凝重的面上,我们可以看出他心里的憋屈。校长喜欢自由,校长的脸色也在诉说着对自由的追求,可自己的老婆偏偏搞出这么大动静,抬头低头,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总有一天,要憋出火来。果然,没过多久,我们便从学校老师的八卦言谈间偷听到一些闲言碎语,说校长和校长夫人已经闹了好几回了,现在两个人连话都不搭一句,互看对方不顺眼。确实,我们也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校长夫人来坐阵了,原以为是心里想通了,随他不管了,反正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大非的问题,没想到,为了这么丁点事,两人大概要闹翻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校长怕老婆,那是出了名的。
那一年,正月刚过,早春三月,许久不在校园里露面的校长夫人,突然出现在五年级门口。她先是把我们的语文老师招了出去,接着,又把招娣喊了出去。
我们都听到了室外的争执声。
钥匙拿出来,快拿出来。
没。招娣说。
没,你唬谁呢?
校长夫人大约一把揪住了招娣的裤袋。
一个清脆轻微的金属声响。
我们知道钥匙蹦出来了,掉在地上了。
谁都知道要出大事了。
一联想到校长夫人,招娣;再联想到校长夫人,寡妇,大家的心都蹦蹦乱跳。
丑剧是突然闹开的,毫无铺垫。校长夫人拿钥匙闯进寡妇家里,把寡妇家翻了个底朝天。校长夫人有那个信心,准备从寡妇床上揪出校长。熟不料,在寡妇被窝里,光着屁股,躲掩不及的,不是自家那个杀千刀的男人,而是村里老支书家的小儿子来喜。校长夫人把人家从头到脚看了好几遍,才陡然反应过来,才慌乱着回过神来。后来,等到事情搞大后,校长夫人自己主动说起这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到这场景,仍然是慌里慌张的,仍然是神情尴尬的。她说她也是认了许久,才认出来。她不知道来喜脾气那么冲,骂出那么难听的话。
你们道他骂什么来着,他骂我瞎了我的狗眼,婊子生养的。他骂我……(我们后来相当卑鄙地猜测,在此处,来喜大概是骂了校长夫人的前尘旧事,骂了校长夫人的悔不当初。)哦,对了,他还推我来着,他推我这里,这里,要不然我能坐到地上,发起疯来?
确实,校长夫人那时候发起了疯。失心疯。她是那轻飘飘的人,从头到脚,纸糊似的,没什么分量的,大概一推两推的,被推倒在地上,也不走了,也不逃了,也不尷尬了,索性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像一枚手榴弹,那样硝烟浓烈地,那样悲怆暴戾地,那样惊天地泣鬼神地,从寡妇家二楼的房间里甩出来,甩到大马路上,一下子爆沸了全村。老师从课堂上跑出来了,我们都从课堂上跑出来了。招娣呢,头一个冲回家去了。热闹呀。都传开了。大家都在说寡妇家出事了,要杀人了,要搞出人命来了。这不是闹着玩玩的。早有人溜到二楼,为了看个究竟,而把几个当事人的名号传了出来。
来喜的老婆,来喜家的,急赶忙赶,拿了一柄镰刀就过来了。这女人长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又苗条又匀称。早几年也算是村里的一个人物,是很有点手段的,要不然,怎么嫁给了来喜这个会来钱的男人呢。她往寡妇家门口那么一站,手中的刀子朝屋内那么一晃,闹哄的气氛里透出一种寒意来。
还是招娣眼快,胆大。招娣快步一闪,挡住了女人的去路。
大人的事,你躲开。来喜家的说。
招娣略一沉思,果然躲开了。不但躲开了,而且贴着墙壁一站,给来喜家的让出一条路。等到来喜家的走过堂屋,走到楼梯口,准备冲上楼梯去,招娣陡地又发话了。她说你要上去的话,就完了。
一个小孩子嘴里,突然吐出这种话,突然来这一招,大家面上都惊了一惊。要对招娣刮目相看了。连来喜家的,脚下锣鼓冲天,这会儿,也忍不住回过神来,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起这个才读小学五年级的丫头。丫头说的有没有道理?肯定是有道理的。要不然,来喜家的,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怎么会连一句怒话也没有发作。
事实上,来喜早从二楼的窗户里,跳下去,跳到阴暗的旮旯角落里,走掉了。来喜家的,要是上去了,不是一脸狼狈地回下来,便是跟校长夫人一样,坐在地上,装模作样地耍一回失心疯。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人群里有人议论说,来喜家的也就这点本事。
也有人插嘴,那是来喜家的聪明,要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尽兴是尽兴了,可回了家,关起门来,还不是自己吃苦头。
这样看来,跟有没有本事毫无关系。
还有人嚷嚷,要是换成其他女人,撞上这种破事,哪还管得了三七二十一。看看那个城里来的就知道了。
这城里来的,指的自然是校长夫人。来喜家的心平气和地出了门,校长夫人还在。校长夫人还在哭,还在骂呢。其实再哭下去就没有意思了,我们听着也要索然无味了。毕竟打了一棒歪杆子,还把别人家的丑事抖了出来。够了吧。止了吧。回家去吧。人家不找你算账,已是宽宏大量了。就不要闹了。大家你一言我一句的,都动了劝。偏偏校长夫人卯足了劲,硬要把一生的不如意都在这个时候哭尽了。
毕竟在寡妇家里,寡妇是时候该表态了。其实寡妇算是好说话的了,她在自己家里自己床上做事情,虽说偷的是别人家的,但校长夫人到底是一个不相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寡妇不但没对校长夫人撒泼,甚至还上去搭了一把手,同几个人一起,帮着去扶校长夫人,想把她从地板上扶起来,扶下楼去,扶回家去。
她一边扶一边说,还是起来吧。
她用了一个“还是”,语气里就有了那么一些无奈的意味。
起来我们好好说话吧。她又说。
无奈之后,话里又有了一些讨好的意思。
其实这话说得很有水平,放在村人眼里,很显得一个没什么文化、干着那种勾当的寡妇,比读了一辈子书的校长夫人懂事明理了。
校长夫人不好再闹下去了,校长夫人已经止住了哭声。她坐在地板上,挪了两下屁股,都以为她要站起来呢,她却赖着,不动。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说的。她气。她打掉了寡妇伸过来的手,一点面子不给,一个正眼不瞧,与寡妇拉开了距离。
寡妇一张热脸贴了冷屁股,讪讪着,无处发作,只好尴尬地站在那里,摆出懒洋洋的姿态,掩人耳目。她心底里很想找个什么目标,找个靶子,以便像校长夫人这样,诉一诉心里的苦,发一发心里的怒气。她住的房间是小的,狭窄的,进来这么些人,连楼梯口都堵住了,更显得局促了。一遍搜索之后,有了。招娣从楼下上来了。孩子是个草编的靶心,自己生自己养出来的,怎么打怎么骂都不过分,伤不了感情的。
她喊了一声招娣,也不管招娣有没有应声,一个脚步冲上去,揪住招娣的衣前襟。
你个丫头鬼子,你说,事情是不是你闹出来的?
你说,人是不是你带进来的?
你说,门是不是你给人家开的?
一连三句骂,也是又响又尖。
孩子被扯进大人的是非口舌之间,这下轮到大家讪讪着起来了。大家都退了开去,不怀好意地,看招娣的反应。
招娣果然不负众望。
寡妇问她人是不是你带进来的。她面无表情,不应,不答。寡妇问她是不是你给开的门。她还是面无表情,不应,不答。于是,在两个不应之后,寡妇松开抓着招娣衣前襟的手,一巴掌扇了过去,落在她的左脸上,将她一丝不苟老气横秋的发型,打了个散乱;将她面无表情的脸,打了个五彩,都以为她要跌倒了,她却往右往后打了个大大地趔趄,摇摇晃晃,差一点,却最终站稳了。
好了。好了。人群里,几声落寞的喊声。
招娣呆了二三秒,这会儿,她不再像应付来喜家的那样沉静了。她的脸色如风云突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神情也如风云突变,一会儿古怪,一会儿玩味,一会儿阴狠。大家都看到她冲下楼去了,咚咚咚地。大家又看着她冲上楼来,还是咚咚咚地。前前后后不过几秒钟,她的手里已经多出了一柄刀。
你们走不走,走不走?
这寒光闪闪,磨得亮瞎了眼的刀子,原来是对着我们来的,不是对着打她的寡妇。
你们要是再不走,信不信我一刀砍死你们。
话说得凶且狠。
一句小孩子家的妄语。谁也没有骚动。
刀子从她手里飞过来,仿如大风忽起,刮到我们中间。校长夫人遭了秧。都说那一刻,招娣手中的刀,像着了魔,怎么也控制不住,就认准了她的胳膊。幸好,运气好,躲避及时,不甚严重,只碰出一道小口子。也是活該。
但来喜家的,就没这么好运了。来喜家的什么也没做,可到底持了刀,进了那扇门。听说,回去以后,来喜跟她犟上了。来喜一跟她犟上,她只好回过头去,去敲寡妇家的门。怪来怪去,都怪那刀子。据说那把着了魔的刀,经过一夜的酝酿,在村里早有了更具魔性的说法。一说,这柄刀昨儿附了招娣她爹的阴魂。为什么这么说,村里人翻出旧账。想当年,招娣她爹就是持了刀,为了一块山地的边界问题,准备找邻家单挑,结果运气不好,搏斗还没开始呢,自己却一不小心,一个没站稳,滚下山崖死掉了,最后,一分钱赔偿都没得到。大家都晓得这个邻家是谁。说出来,寡妇要含羞而死,愧对九泉了。这个邻家就是来喜她爹。来喜他爹早几年病死了,但总归旧账还在的。至于来喜家带来的刀子,伤了校长夫人,没能伤着来喜,那是十足的意外了。另一说,别看招娣是丫头,身上到底遗传了凶狠好斗的血,大家搬弄搬弄口舌,也不过是闹一闹,不来真刀真枪的,真要细算起来,你家原本行为不检,在村里搞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大家不合起来赶你们出村已是慈悲,难道还不允许别人偶尔地来闹一闹?偏偏招娣这丫头不懂事,青天白日地,见了血光。就是故意的。说来说去,上梁不正下梁歪,招娣跟她爹一个样。
不过,话说回来,来喜家的才不管这魂不魂,魔不魔的,她只关心自家的那点破事。她去敲门,据她自己说,顶多也就是想把刀子找回来而已,好给来喜一个无声的台阶下,缓和缓和夫妻关系。来喜家的站在寡妇家门口,不喊寡妇的名,而喊招娣。招娣招娣,招娣招娣。她一边喊,一边小声地敲门。这动作,这喊法,要放在平时,那真是高明。这表明她这一趟来,无关寡妇和来喜的那些破事,更不是来挑衅,来寻事头的,而是心平气和有正经事上门的,希望寡妇家的,也能同她一样,和和气气地,好好说话地,把门打开,把事情解决。然而,寡妇家的门却不那么赏脸,寡妇家的门寂静得如同断壁残垣,如同荒山野岭,等了许久,没有开,也再没有开的迹象。
不但来喜家的这天没有见着寡妇,没有找着刀子,这一天,我们也没有找着招娣。我们找招娣,是因为校长要找招娣。校长找招娣是大事,何况,是在大清早呢。他问我们几个小屁孩,招娣呢?他问这话的时候,抖擞着精神,情绪高亢,压制不住地兴奋。他坐在他的摩托座驾——那只大黄狗——上,蹬一双彪马鞋,两脚支地。大黄狗鼓鼓的肚子,撑着校长的肚子,威风凛凛地,像一匹战马,找不出任何破绽。
我们站在校门口交头接耳。威风至此,战马上的暂且叫将军吧。这寡妇家的前脚刚走,这将军便突突突地到来了。这突突突的声响,老式机关枪似的个性鲜明,把我们一个一个,小兵似的,招揽到它跟前。
将军满脸庄重地问我们,早上招娣去学校了没有。
不清楚……我们中有人抢着答。
将军一听,凝思着,看一眼寡妇家的院门,依然满脸庄重。他向我们背着手,挥手。
我们都是明白人,这是让我们赶紧地让开,赶紧地上早自习去。我们还明白,倘若我们能像个探子,顺便看看招娣是否去了课堂,接着,来给将军通个风,报个信,那便更加地乖巧懂事了。
招娣不在课堂上。早说过她害怕了。不敢出来了。早说过,这娘俩,一时是不准备出门了,是打算躲在家里做缩头乌龟了。这娘俩早有先见之明。招娣搞出这码子事,让校长夫人躺进了医院,缝了那么多针,等于在太岁头上动了土,校长不找他娘俩赔钱了事,才怪呢,这一早,这娘俩要是敢出来开门,来喜家的说不定就要靠边站了,校长肯定是头一个跳进这家算账去的,校长这个人,大家都晓得的,混日子混过来的,哪里吃得起这个亏。
我们几个打赌,赌校长是个搞大事的人,赌校长做起事体来,与来喜家的相比,将更直接,更爽快,更暴力,更叫人惊叹。校长不是举起拳头,抡起铁脚,去砸寡妇家的门,便是雄赳赳气昂昂地,骑着大黄狗,扑上院门去,拖咬住寡妇和招娣。总之,这一回,遭殃的,轮到寡妇家的了,断胳膊断腿是少不了的。
我们如此兴高采烈地讨论着,急哄哄地,都想把第一手的资料汇报给校长。谁能料到,还没等我们这些小兵回到校门口呢,校长早两脚往后一划,一蹬,哔的一声,拉足了马力,突突突地,卷起了一屁股黄土,消失在马路尽头。那是通往四十里开外,市中心的方向。那是繁华热闹之地,是心所向往之地。那是需要我们望洋兴叹的地方。看来,校长是被那里的某样事物勾走了魂,连头也不回,仇也不报,老婆也不要了。
啊,谜一样的校长,谜一样的将军!
我们看那门再无声息,如石沉大海。
我们看招娣如那门一样,悄然锁闭。
村里的男人们率先骚动起来,因为这对母女的闭门谢客,因为这对母女接连好几天没有露面。他们在夜晚,在灯火中徘徊,在寡妇家门口吹着鬼鬼祟祟的暗哨。可惜,这暗哨也没能催开那扇紧闭的门,这暗哨也没能打动母女俩的心。
后来,屋子里的灯火灭了,没有人看见它再亮起来。
我们呢,我们绝不会当这娘俩,是趁着某一夜的月色,投奔哪里的亲戚去了,避债避祸去了。我们看屋子的门反锁着,还能听到里面低低地啜泣,听到轻微的,似乎是锅碗瓢盆撞击发出的声响。我们都在琢磨这声响,这啜泣。我们不约而同,有一致的看法:这是寡妇捉弄招娣呢,是寡妇变着法儿教训招娣呢,是寡妇在惩罚招娣呢。不错,关起门来,教训自家的孩子,对此我们都没什么好说的,我们唯有给出闭门思过的理由,才能安慰屋子里的一片漆黑,才能安慰找不见我们同学招娣的疑惑。
终于,有一天,某种类似于死老鼠的味道传开来,传到屋子外面,大家才慢慢地觉出一些不寻常来。有经验的村民,首先嗅出了其中的不祥之意。于是,大家终于聚在一起,商量着作出了模棱两可的决定,都认为似乎再拿这样那样的缘由,拖着不去寡妇家里搞个究竟,弄個明白,探个心安,便显得这个村子缺乏人情味了,都认为似乎不做一些事情,砸破那道碍眼的门,便显得大家冷酷无情了。
哪怕是为了招娣着想,也应该闯进寡妇家里,把她从黑暗中解救出来呀,这闭门思过,惩罚惩罚是对的,可毕竟闯祸的是小孩子,还不懂事嘛。
后来村民们终于撬开了寡妇家的门。
那时候,臭味已经相当浓郁,弥漫了整条马路。
我们第一批涌进寡妇的家里。
与不断散开来的臭味相反,与我们之前在寡妇家所见的不同,寡妇家的屋子,仿佛重新被收拾了一遍,变得那样齐整,那样合适,那样一尘不染,像是那些劫后余生的日子,散发着焕然一新的味道。我们扫视着锃亮的桌子,锃亮的凳子,扫视着挨着墙壁摆放的长条几,连墙壁上那张黑白照片,也似乎被人擦了一遍又一遍,散发着如同整个屋子一样锃亮的光。
在二楼房间里,在那个闹事的房间里,我们找到寡妇和招娣。
她们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两双因死去多时而青白发腐的手,无声地摆放在胸前,仿佛在叩问,在祷告,在祈求,仿佛还在向谁问着为什么。一床崭新的被子,落寞地,无声地,覆盖住了她们的身体。
再后来,我们听说,那种浓郁的,腐烂的味道,是从寡妇身上散发出来的。我们听说,就是在寡妇的身上,他们发现了来喜家的那把刀子。那把刀子一直插在寡妇的胸口。我们还听说了其余很多关于这对母女的事情。可也只是听说而已,谁知道是真是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