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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庵日记

2017-07-31文/蒙

艺术品 2017年6期
关键词:喜洲

文/蒙 中

艺术·生活

竹庵日记

文/蒙 中

立夏日。天气似乎确实热起来。偷闲听一上午肖邦,又整理院子里的花草,收拾了半天书籍纸张。此际竹庵的花儿,比三月开得要葳蕤蓬勃。晚饭后上楼顶跟小贝玩了好一会儿,看她欢快地跑跳,在脚下单纯老实地撒娇,冲着树冠上停落的鹡鸰乱叫。一转身,又呆望着空中回巢的白鹭。四月微雨后,乡间到处飘散着泥土味,混着花香草气。回想三年前的五月初来喜洲,住在乌瓦的日子。在客栈门口剪回来扦插的白蔷薇,很快也要开了。

六七岁小朋友画,简直大师的质感与笔触。技术好的画人不少,除了个别天赋极高,大部分一辈子都得靠勤奋积累,好比挣钱存钱,辛辛苦苦,能成功的还只是少数的少数。但最后真把钱或技术玩出境界的人,那才稀罕。但凡世间执着,都可能成为障碍。从无到有难,再主动地从有到无,更难。最伟大的艺术家多半有种败家子的气质。烽火戏诸侯,就为一笑,江山算个毛啊~去去去~,李后主、宋徽宗都有这样的大气派。这类人做帝王,百姓肯定遭殃,换去做艺术家,简直要幸福得和这小朋友一样一样。

地里种的一畦嫩胡豆已吃过几天,旁边的香菜开出淡紫色小花,前不久种的茄子也已经发芽。墙角除草之际,见桃树已挂满小桃子。四时序焉,万物生生而不息。掐一把野草养土罐子里,平生乐事,最爱这样的自然而然。

黄昏散步,看一朵云如何变成大老鹰,还在空中拉了一坨屎。此刻积善邑路口,李子花开得飘飘欲仙。平畴村舍,不起风的二月黄昏宁静醉人。走一大圈,绕过小巷回来家门前,贝小妞水汪汪的大眼睛早已立在墙头。再过几天,燕儿们会成群结队地停在电线上。呢呢喃喃,便是三月……

印拓款字,近世虽印刷复制之术大兴,各类精印之本泛滥,然欲求纤毫不失其元神质地者,仍隔一层也。故原拓本之可贵,近年尤为识者珍视。所谓失之毫厘,去之千里。今海上刘骅兄出此旧谱嘱题,前人鸿爪间见徐袖海“野竹庵”印。余号亦是竹庵,庭中虽多植野竹,然平素颇少外出,时下所谓“老宅男”是也。他日倩人戏刊“宅竹庵”印与此对应。知其故者一笑耳……

弥苴河至下山口往邓川数十里,堤岸一带数万古木,参天蔽日,绵延不绝。尤在冬日,木叶尽脱,沿岸而行,目不暇接,仿佛宋人寒林图卷。初学山水画,建议先驻扎此处,静心画上半年。不笨的话,树法基本就能过关了……

大地春回,只一转眼。黄昏时候坐在田边,看开满花的树。风吹过,树摇曳着。

大风蓝色预警,是宣布,风喜欢春天。

在春天里,他可以如此拥抱这些花儿……

人问中国画的笔墨精髓是什么,我的理解是个“机”字。“机变”“生机”,好笔墨都是必然里的偶然。朽稿与临摹,所得泰半只是形与态;写生对景,不开窍者也只能得个构图物像。画中、景中的生机、气韵,需得要先明了这个“机”字。而笔墨素养,只在下笔刹那见高低。一辈子的积累不外乎行于当行,止于当止,中间让出部分给“机”去变,去化,去生发……

喜洲年初一,早起给左右邻居拜了年。白族人家户户门前烧香插松枝,庭前也点香摆上盘碟。满地皆是昨夜鞭炮碎屑,至四方街看狮子龙灯,洞经古乐队表演。这两年外地游客多起来,主街上人摩肩接踵。一路洒着清清透透的阳光,走走停停,不时得本地熟人的问候。吃了个冰激凌,经过田野往镇外走。回首望苍山,积雪如白发。来在此地,不光是见到风花雪月四季变换,也知晓了世上人事,原本是如此生动真切有温度。

小春因村里做排污挖沟埋管,耽误了些时间。北京之行归来后才给后院的自留地播种。转眼两月余,此刻几种菜蔬已经发出芽来。早晨下了些小雨,农人说此刻下雨等于老天爷给田里下肥料。踏老爷蹲在门后监视我的劳动,估计在想:土里又没有老鼠,这家伙走来走去,在找啥呢?!

喜洲古镇小理发店,店里唯一理发师已经在店里干了五十多年了,今年七十五岁。问像这样理发、刮面、剪鼻毛、掏耳朵一套下来收多少钱?躺在椅子上的老人回答说:一共6元。

翻画册,见天一阁藏宋人绘《天童宏智老人像》石刻线描。人物、椅子造型简直完美绝伦。西方人近百年才开始摆脱透视造型、光影色彩的束缚,回归画面视觉本身上来。回头看我们小时候所受美术教育,苏联那套造型色彩方法,简直弱爆了。民族文化自尊心的回归,不仅不能保守顽固,更不能自杀式的狂澜激进。自由、理性、多元才是相对靠谱的态度。

晨起翻1930年桥本关雪编的《石涛》画册。读石涛这类大师的画,经常有种感觉,他们即便不画画,也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人。文人画,诗是骨。而今不乏有技术的画者,却鲜见其骨。当下复古风盛,言必宋元,画必精工。艺术越是以技术炫耀吓人媚人,越是呈露骨子里的虚弱无力。艺术背后,一定要艺术家这个人做支撑,舍本逐末,即堕魔道。

夜归,踏着一地月色,村子里安静得只有偶尔犬吠,据说再过两天是六十年来月球离我们最近的一次。路边民国洋楼此刻亮着灯,仿佛旧时木刻版画的意境。掏手机拍一张,居然照片里还拍下来那颗最亮的星星。

一边给兰草换盆一边想起汪曾祺。汪小说里写金冬心惦记瞿家花园从福建运来的十盆素心兰的时候,心情十分复杂,据说一盆要卖五两银子。云南人多爱养兰草,前些年爆炒到千万一苗,而今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价格降到平易近人。但这根本不妨害花草本身的美,审美这东西其实和金钱、地位、受教育程度不一定成正比。遇到过几回普通农民审美不错的,给他看几个东西,一准能挑出最美的,自家的花园也收拾得朴实自然。倒是而今有钱人、文化人审美比较堪忧。踏踏猫蹲一边认真看我换土移盆,扭头对他喊一声:“金冬心!”不爱叫的踏老爷居然喵两声回应,莫非你小子上辈子住扬州?

苍山之阳,溪谷荫处,有野竹生焉。细小挺秀,娟净飘逸,颇可入画,人谓此竹苍山之独有者。去岁移来庭中,经年而新笋倍出,生机勃勃,映墙而观,颇类倪云林之墨竹图。所谓物以类聚,人因群分,人、物之间或有感应处,如我之爱云林画,此竹亦有感应乎?

大半年时间,构图类似的小画画了不少。有朋友好奇问,为何总画这种一样大小的?不觉得烦?是人家要求你都画这种?我说这些画,其实都是画给自己的。我想把这种尺度的纸画到彻底忘掉,当然还包括用的同一种笔,甚至有时候觉得构图上太多变化,也会干扰到我想要的纯粹。物质层面羁绊少一分,精神层面自由度就多一分。所谓风格和技法,不是简单重复就能成立的。绘画最吸引人的,是里面的无限可能性,当然这里指的并非彻底放弃根据与承传的自由与可能性。好的艺术家是在自然、传统、自己这三者间,寻找到一个平衡点,让人可以如庖丁解牛般借助绘画的语言,不断地接近中国人心目中,那个无上的大道。

民国时期喜洲首富,实业家董澄农的私宅,而今做了董苑迎宾馆。二三十亩地,亭台楼阁,奇花异草,西式洋楼建筑材料,当年都是欧洲进口。据说蒋经国、陈诚都来住过。最近翻有关喜洲的书,才知道园子造好董老爷却经商在昆明,一天都没回来享受过,不久便病逝在昆明。而今我们常去里面室内网球馆打羽毛球,打完每在园子里小憩闲走,安静得几乎没人。满园清幽,悠然独享。人生一世功名利禄,都是云烟过眼,真抵不过这秋来阵阵萧爽的好风。也不知董老爷九泉之下,今日做何感想?

秋收来临,黄昏散步看见收割了的稻田一日比一日多。农人笑说今年稻子不错,丰收在望,细看田里稻穗确实也饱满结实。以前皇帝用五谷祭天,我也供几串稻穗在书房,一分耕耘一分收获,造化待人不薄,人是要时时提醒自己,用辛勤劳作来回应。

秋雨中,今日大理竟然出现海市蜃楼的奇景。天空中依稀可辨佛塔、庙宇。这气场感觉似乎是段王爷要率众归来的样子。想当年大理国时期,大理坝子是有八百所寺院,今儿天上飘来的是哪一座呢?

茶树进入花期,每天掐一盘,减少养耗,院中砖地经历雨季,苔痕苍翠,山里挖来的厚苔养在盆中也长得好。踏老爷总喜欢蹲在它们旁边端坐入定,仿佛高人练摊—“这花鲜摘哒,刚摘下来一条小鱼换一盘花,来吧来吧,世事尽管如此糟糕,也不妨装做拈花一笑”

明末张宗子写诗爱吹牛,比如这首《山居坐雨》“门无鸥鸟且忘机,涧草岩花趁雨肥。流水弹完铁自跃,黄庭写就笔能飞。种松岂忍徒供爨,煮字谁云不疗饥。兀坐溪桥无杂想,闲看山坞白云归。”颔联“笔能飞”三字,可以理解为即便写黄庭经这样的小楷,也要有笔势飞动,足见对书法用笔理解是正确的。“铁自跃”的比喻就有些夸张过头,令人费解。画理通诗理,白石老人提出“似与不似之间”,这之间二字的功夫,真不是聪明人吹吹牛就能轻易做到的。

(本文作者为职业艺术家)

责编/唐 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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