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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毓微篇小说二题

2017-10-17陈毓

红豆 2017年9期
关键词:温泉羊群猴子

陈毓,女,记者,现居西安。有小说集《飞行器》《夜的黑》《嘿,我要敲你门了》《欢乐颂》《白马》等。曾获两届小小说金麻雀奖、柳青文学奖。

太阳坡

他一向是个克制的人。把目光放长远,再长远些,每每不如意时他总这样告诫自己。一步步走到眼前这个位置,于他已是祖坟上长出了大树。他是家族的骄傲,勤恳稳当地走下去,就算光耀祖宗了。这一切却在一夕间改变,就因为他一朝拍案,发了一次脾气,撒了一次野?因为一场大醉?只是一次偶然?他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所谓平衡和关系,不堪这拍案一击?

他真的太想要那个位置,去副扶正,他等了那么多年,等不过这一次。等的感觉如坐监牢,于是他说出“我走人!”“走!”他把“走”字喊得山响。他感到心中如火山岩浆冲出岩隙,让他惊惧又倍感畅快。

他再一次大醉,他大喊大叫,大不了回老家,和祖宗一样,我放羊去!

放羊去?他忽然发现“决断”中的迫不得已,世界不再是他的“小时候”,他也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孩童。眼前的现实是他已无处放羊了。十几年前就已退耕还林,小时候熟悉的漫山放养而今变成了圈养。要养羊,就得先建圈舍,要有饲料、人工,这是最基本的。小农经济勤勤恳恳也只能养家糊口,而养家糊口这个概念于他,是事业,是要能用“轰轰烈烈”给予形容的“事业”。如果不能给那些令他拍案而起、拂袖而去的人证明,他活着还不如死去。

家园荒芜,野草长满院落,野草可以拔除,时间却在这里陷入空洞。三十六年前他诞生于此,他用了十八年挣脱离开这地方,一朝又回来了。叫太阳坡的山村还叫太阳坡,他站在这里,恍如梦境。过了太阳坡,就是月亮山。琢磨地名,他体会先辈的智慧,他们更懂和自然相处,更懂平衡。

时间嗒嗒向前,无论人的悲喜。转眼他在太阳坡养羊已经半年。

半年,羊群从最初的八只变成更大的一群。起初他特别喜欢数羊,数羊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心急。到底是家人亲人,当家人看清现实的时候一夜间接受了这现实。他知道这是爱,全世界都抛弃他,家人还在。他们说,只要他觉得好,干啥都行。谁又不是没养过羊?

随他进城十年的母亲跟过来给他做饭,老家不比城里,乡下的日子事必躬亲。一顿饭不做,那就没得吃,买都没地儿买去。

亲戚集资,羊群扩大。妹夫积极联系市场。

这一带人是习惯吃羊的,甚至羊羔肉。他奇怪整个北中国,也只有这一带人吃羊羔肉,从前他特别喜好后面的残忍。但奇怪,这从不影响他享受羊羔肉的好滋味。但这半年,他硬是没舍得让人杀羊,哪怕一只羊。他没吃自己养的羊。

但羊就是供人食用的呀,几千年了,没人改变得了这现实。

当捉羊人抓羊的时候,羊群本能地后撤,直至被逼到一个角落。羊把头抵在一起,屁股朝向捉羊人,形成一个奇怪的圈圈。羊在躲避,躲避被宰杀的命运,却把一个更有利于对方的角度留给了捉羊人。

直到捉羊人抓住一只咩咩叫唤的羊,挤在一起的羊才散去。羊群慢慢散开,一只只羊又恢复那逆来顺受的样子,散开,寻吃的去了。

秋分至,草渐黄,现在只有这片被拴起的草地可以放养羊,羊群是轮流到这里吃草的,随机被选。他考虑选羊的方法,但他的方法是什么呢?就是每天最先走出羊圈的三十只,能去草坡吃草。

他现在拥有三千只羊,只有这片收割过苜蓿再长荒草的荒坡可以放养羊。大批的羊是靠饲料养的,他的成本必须计算。

羊大为美,羊长得大长不大,靠天,靠羊自己,也靠他这羊的主人。

他有一天突发奇想,幸好羊不知道长大是要被杀的,要不羊会想法子不长大,不长大就是羊羔。羊羔肉不是更值钱么?他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吓了一跳。

羊圈建起的第一天就有人来联系买羊。

钞票时时飞来几张。但这是他忙碌以及存在的意义吗?

只要他在问意义,他就觉得自己距离释然尚远。

一个在机关里如螺丝钉一样的职员,和一个在遥远山野养羊的人,谁更自由?这样的问题浮上心间,他依然确定他还在那个狭窄的缝隙里。

又一天,他眼睛看着眼前的羊群,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群羊的画面。

那群羊是他在贺兰山山口遇见的。那次他去贺兰山旅行,刚到山口,就见一群羊散漫穿过眼前的石子窄路,走到河谷里,羊从容地、像是有着某种秩序地走过那片开阔的河滩地。他用目光搜索放羊人,但四野寂静,只有阳光被风吹出影子。他目送那群气质非凡的羊,看群羊走到河谷喝水,再缓缓地从原路返回,跳上看似高不可攀的巉岩。羊群在那里停驻,回头眺望,羊群和那些被时间雕琢、被风塑形的石头一样沉默,却又有无限的高贵。羊的剪影在他眼里有无限神意。

后来他看到贺兰山的岩画,觉得画面上的羊和他遇见的羊难分彼此。他不由想,那些羊是从画上走出来,走到河滩,与山风为伍,在荒芜中寻找草皮子,寻找地衣苔藓啃食,寻找溪水饮;等它们消失在山岩间,是又回到画中去了吧。羊回去,变回山上一块画着羊的石头。

此刻他坐在明亮的秋阳里,听风吹出飒飒的声音,想,只有上帝能养出那一群羊,那样的羊群也只能长在上帝的园囿。

而他养的羊,注定拥有羊的命运,死在羊羔的时候,或者活得更长久一点死掉。

羊群在夕照中鼓涌,涌向暗夜。

雪猴子

小雪这天无雪,有霾。微信朋友圈里一片雾霾爆表声。

舞阳想起十年前接母亲从陕南老家到西安小住。汽车翻越秦岭,临近城市的时候,会有一条分明的天际线,呈圆形笼罩在城市上空,让舞阳的母亲吃惊。她惊叹平原上的那片暗沉为锅盖,她說这城就像在锅盖下盖着。后来舞阳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想起头顶的天空,觉得自己是在锅盖底。但这几年,再从秦岭山区进入城市的时候,被母亲形容为锅盖的那层蓝和灰没分界了。天气特别恶劣的时候,她向南开车穿越十几个隧道,才能把那片深不可测的灰色抛在身后。至于那灰,在舞阳的目测里,其色接近擦过积尘半年的地板之后洗过拖布的水色,脏污!endprint

今天就是这样的天气,雾霾天。高速路封了,航班不能正点起落,私家车限行一半,中小学校停课,但这些并没使眼前这场霾消散,朋友圈处处乌烟瘴气。

第一、第二天停课不在周末,舞阳只能把儿子喜洲托付给隔壁的莲奶奶,请她在午饭点帮喜洲在微波炉上加热午饭。舞阳只能在心里嘀咕,给孩子放假,就没想过不放假的家长?这放假的孩子临时托付给谁?

停课,小學三年级的喜洲简直要欢庆,他冲到眉头紧锁的舞阳跟前说,我想放炮。

但第二天喜洲就不欢乐了,“停课不停学”,比霾重的是桌上的作业,作业比平时多出几倍,他除了中午吃莲奶奶加热的午饭有些耽搁,几乎一天都埋头在桌前,写作业,写作业。晚上家长要在微信群里给各科老师汇报孩子作业的完成情况,晚饭舞阳叫了喜洲五次,一声比一声焦躁,一声比一声上火。

第三天当然继续停课,周末嘛!喜洲呆呆的。舞阳心里不安,周末她可以一心照顾喜洲。她从喜洲身后顺着喜洲的目光看,看见黑沉沉的天空,对面脏脏的屋檐,灰蒙蒙的别人家的窗子一律紧闭,死寂寂的。舞阳有点难过,她小声对喜洲说,作业可以稍后做,先过来和妈妈一起做个游戏好不好?

喜洲忽然说,扑鸽没来。三天了,扑鸽都没来。

舞阳忽然想起是有些天没看见那对扑鸽了。舞阳喜欢在阳台空调板上放米放菜叶放馒头粒,所以有对扑鸽几乎每天都来。现在不见扑鸽的踪影,是因为霾的缘故吗?扑鸽都知道躲霾?它们飞去哪儿了?

喜洲站在窗前,自言自语,下雪后扑鸽就能回来了。

是的,雪一下就好了。舞阳说。

舞阳想把喜洲从窗边喊过来,她说喜洲过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这一说舞阳惊了一吓,她有多久没给喜洲讲过故事了?

喜洲欢喜地走过来,舞阳就讲雪猴子的故事。

说有个镇子,镇子后面的山上有汪温泉,温泉附近的林子里住着一群猴子。冬天寒冷的时候,猴子就去温泉里待着。猴子待在温泉中,个个脸通红,它们红着脸,热腾腾地彼此嬉闹,捉虱子。猴子舍不得离开温泉,于是它们只会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又使猴们口渴,于是猴王率领众猴上到后山。猴王倒挂树枝,其余猴子一个牵着一个,倒挂半空,逮住一朵一朵浮在半空含着雪气的云朵,一朵一朵吃掉。

这样,那些含雪的云就不能飘到山下的小镇,小镇不下雪,镇上的人就不能看到雪花。

喜洲眼睛明亮如星子,完全沉浸在舞阳的故事里。舞阳很感动,觉得沟通孩子和大人心灵的,就是故事和童话。

霾是不是因为不下雪才有?喜洲问。

要是能下雪就好了。今天节气是小雪,却没有一片雪,只有漫天霾。舞阳有气无力地回答。

喜洲又回到摊开的作业前,却很难集中注意力。他不安地扭动,回头喊舞阳,说头疼。舞阳走到喜洲跟前,摸摸喜洲的脑袋,不发烧,看看喜洲的眼睛,黑白分明,再看看窗外,觉得自己也头疼。舞阳走进厨房,榨一杯柚子汁给喜洲喝。

舞阳趁这工夫把一周来凌乱到顶的屋子收拾整齐。她擦窗户,看见抹布上黑亮的尘灰,不觉惊心。

舞阳努力平定自己,她再不能把坏情绪带给喜洲。当初离婚的时候,舞阳得到喜洲的抚养权,就是因为喜洲的爸爸那暴烈的脾气让陪审团以为他会虐待孩子。

收拾好房子,舞阳背对窗子跏趺而坐,调息稳定情绪,她想要画一幅画。离婚两年来,画画成为舞阳唯一的自修方法,不知不觉中,舞阳的画技大有进步。

她在宣纸上画,笔尖落纸,一滴墨汁沁入纸中,她从那一滴墨生发,一路旖旎,一路葳蕤。不知不觉中,一尊尊菩萨像在舞阳的笔底浮现,最后舞阳在那片空隙处,在一尊菩萨的裙子边写下小小的一行字:等风来。

此时喜洲已做完数学作业,写完了一篇名为《桥》的作文。眼下他在画一幅画,画画从来都难不住他,今天他更有感觉,他的画就叫《雪猴子》。画面上,一群雪猴子被赶开,眼巴巴地望着温泉,温泉的两面各站着一个人,矮的分明是喜洲,另一个高大男人像是喜洲爸爸。温泉的上方,饱满的,饱含雪气的云一朵跟一朵,接踵向下面的镇子飘。

后来,舞阳和喜洲都看到了对方的画,他们嘻嘻哈哈,很快乐的样子,画画的乐趣使他们暂时忽略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这天夜里,一场连气象局都没预测准确的雪,在舞阳和喜洲的睡梦中真实地落下来了。

责任编辑 练彩利

特邀编辑 张 凯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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