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遗韵 唐宋风流
——苏轼《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赏评
2017-07-31窦永锋
■窦永锋
魏晋遗韵 唐宋风流
——苏轼《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赏评
■窦永锋
宋书尚意。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书法追求文人、文学和书法的结合,是以文章、才学为根基的个体心性的自然流露,将心灵、性情、文化素养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传达其胸中郁结与率性真情,“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而达人书合一。苏轼凭借自己杰出的天分、丰厚的学养和豪放的胸襟,“兼众妙”而“不失度”,遗貌取神,化古生新,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之上,“自出新意,不践古人。” (《评草书》)开启了宋人“尚意”书法的新风。“尚意”书风的倡导中,与“意”相对的是“法”,唐代书法是“尚法”的代表。北宋“尚意”书风的开展与唐代“尚法”书风有着书法发展规律的内在关系,也和唐代末年动荡的社会环境有外在关系。苏轼的书法取法远追魏晋,从锺繇、王羲之、王献之的书法中汲取营养,其结体取势与钟繇楷书十分相近,内撅与外拓的笔法直接继承“二王”传统。其书法早年以“二王”父子为根基,直追晋人风韵,颇得妩媚风姿;中年以后学习颜鲁公,笔画渐趋粗壮,一洗姿媚而入豪放之格;晚年则倾心于李北海,脱去丰腴圆厚之迹,师法自然,极具天真烂漫的风姿。
以胸襟、气度、学养成就的苏轼书法,变古创新,席卷元明清三代,在中国书法史上特立独行,堪为典范。苏轼的行书,除《黄州寒食诗帖》之外,大多平静秀美。其行书之笔法,顺笔中多有顿折,从而达到流畅中有起伏,秀美中透出坚韧之气。曾经明项元汴、清安岐、清内府递藏,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人来得书帖》和《新岁展庆帖》,此二帖挥洒自如,横竖斜直,姿态横生,率意而成。整体审视,字与字之间少有笔画牵连,但通篇气息畅通,势与势意联,自然而巧妙;其笔力雄健,骨劲肉丰,充分展示了苏轼碑帖杂糅的简札书法风格。
其中,《人来得书帖》全帖纵29.5厘米,横45.1厘米,正文16行,共192字。是在季常之兄伯诚死后,苏轼写给季常的慰问信,故有“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之句。款署“轼再拜”,但未署发信年月。伯诚死年,无从考查,但从书法风格上看与《新岁展庆帖》相隔不久。其文曰:“轼启:人来得书。不意伯诚遽至于此,爱愕不已。宏才令德,百未一报,而止于是耶。季常笃于兄弟,而于伯诚尤相知照。想闻之无复生意,若不上念门户付嘱之重,下思三子皆不成立,任情所至,不自知返,则朋友之忧盖未可量。伏惟深照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以就远业。轼蒙交照之厚,故吐不讳之言,必深察也。本欲便往面慰,又恐悲哀中反更挠乱,进退不惶,惟万万宽怀,毋忽鄙言也。不一一。轼再拜。另纸行书:知廿九日举挂,不能一哭其灵,愧负千万,千万。洒一担,告为一酹之。苦痛,苦痛。”帖上钤有“吴土谔”“御府宝绘”“仪周赏”等印。
《新岁展庆帖》全帖纵30.2厘米,横48.8厘米,正文14行,共247字。徐邦达所著《古书画过眼要录》中,对此帖有详细考证。《墨缘汇观》《大观录》亦皆有著录。其释文曰:“轼启:新岁未获展庆,祝颂无穷,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昨日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间到此,公亦以此时来,如何?窃计上元起造,尚未毕工。轼亦自不出,无缘奉陪夜游也。沙枋画笼,旦夕附陈隆船去次,今先附扶劣膏去。此中有一铸铜匠,欲借所收建州木 (此字旁注)茶臼子并椎,试令依样造看兼适有闽中人便。或令看过,因往彼买一副也。乞蹔付去人,专爱护便纳上。余寒更乞保重,冗中恕不谨,轼再拜。季常先生文阁下。正月二日。”又另纸行书曰:“子由亦曾言 (此字旁注),方子明者,他亦不甚怪也。得非柳中舍已到家言之乎,未及奉慰疏,且告伸意,伸意。柳丈昨得书,人还即奉谢次。知壁画已坏了,不须怏怅。但顿着润笔新屋下,不愁无好画也。”
苏轼《人来得书帖》
陈季常名慥,父希亮,字公弼。公弼知凤翔,东坡始筮签书判官,相从二年。东坡贬黄州,陈季常独与友善。时陈正居黄州之北的岐亭。苏轼在黄州时与陈慥书信往来频繁,在与他人之信中亦常提及陈慥,苏轼写给陈慥的十六封书札,“俱在黄州时作”,可知二人交情深厚。公择,即李常,亦东坡好友。李常在元丰中卜“落校理,通判滑州。岁余复职知鄂州 (今武昌)”。时东坡“得公择书,过上元乃行,计月末到此”,因此去信陈季常,相约公亦以此时来已,于是便有此帖。《东坡集》卷五十《岐亭五首序》中记载了苏轼于北宋元丰三年(1080年)五月,贬谪黄州时与陈慥相见之事。《新岁展庆帖》中所记时间 (上元)与《岐亭五首序》中所载“明年复往见之”相合,而宋傅藻《东坡记年表》中记载,东坡于“元丰四年辛酉在黄州,正月二十日往岐亭”。苏轼时年44岁,故《新岁展庆帖》应作于北宋元丰四年 (1081年)春季。
《人来得书帖》和《新岁展庆帖》皆为苏轼写给陈慥 (季常)的书札。由于两帖创作时间相距不远,又均系纸本,行书,书法风格极为近似,故历代书法鉴藏家常将两帖相提并论。于是,故宫博物院于1964年将两帖合璧成为一卷。上帖为《人来得书帖》,下帖为《新岁展庆帖》明代书法家董其昌对苏轼的书法作品不仅推崇有加,还颇有研究。曾在《人来得书帖》上题写跋语。“东坡真迹,余所见无虑数十卷,皆宋人双勾廓填。坡书本浓,既经填墨,盖不免墨猪之论,唯此二帖 (《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则杜老所谓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也。”其实,苏轼黄州五年以前书作均显秀逸、劲健,无肥状,此风格使然。此二帖笔力雄健凝重,笔法流畅,劲媚秀逸。浓墨重彩处依稀可见东晋王羲之、王献之等书法大家的风骨。虽为书札,却写得精致分明,用意精心,堪称书牍杰作。同时集苏轼的亲笔手书与董其昌的书法题跋于一体,是研究苏、董书法艺术的宝贵资料。
要透彻理解《人来得书帖》和《新岁展庆帖》的精神内蕴,宜知创作者的艺术历史语境及其时代的深层艺术趣味。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人书法,主张和强调了率尔天真、逸笔草草,追求以文章才学为根基的个体心性的自然流露。这就从根本上突破了有唐以降书法追求外在严谨法度的审美趣味,而将心灵、性情、文化素养等内在的性情要素推到至高无上的位置,传达其胸中郁结与率真性情,即是不同于古人之“尚意”书法。书画一理,其书已当如是观,其诗文书画艺术作品,对其后崇尚意趣的文人书画风格奠定了理论与实践基础,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苏轼对玄奥艺理的深刻领悟,来源于他追求内在自由境界的佛道学养与他高深的艺术创作实践。“尚意”是他对书学理论与实践心领神会的结晶,《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即是时代审美趣味的理论与实践的一个时代典范。
苏轼《新岁展庆帖》
苏轼在《石苍舒醉墨堂》中云:“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胡为议论独见假,只字片纸皆藏收。不减钟张君自足,下方罗赵我亦优。不须临池更苦学,完取绢素充衾裯。”可见,苏轼在书法创作上以意造书、不囿于物。其中“意造”的创作观表现了苏轼对创作主体个人情意的重视,强调了人在艺术活动中的自由创造性,将创作主体的个人情态摆在了突出的位置。书法史论家侯镜昶先生曾言:“他 (指苏轼)在宋代书苑中的地位,可用 ‘承前启后’四字概括。所谓 ‘承前’,指他能承唐风,善书碑碣。宋书家善碑者,除蔡襄外,东坡一人耳。说他 ‘启后’,主要是创造了宋代行书的独特风格。特别是贬黄州以后所作书,更达高超的境界。”《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一反北宋以降多以瘦劲为主的风格,其书法语言可谓是炉火纯青。从苏轼一生的书迹来判断,他早年追摹晋人,笔画也细致流畅;中年遍参唐人笔法,执笔甚为有力,用墨也较丰,点画肥厚。而《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正是苏轼中年所书,故点画丰满肥厚,充分体现了这一时期他的风格。行书的最高境界正体现于随意、无意之下意识的书写,绝不同于为了名利的矫情伪作。苏轼《书黄子思诗集后》中云:“予尝论书,以谓钟、王之迹,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至唐颜、柳始集古今笔法而尽发之,极书之变,天下翕然以为宗师,而钟、王之法益微。”然其《人来得书帖》《新岁展庆帖》正是在“无意”之中创作的,气度的忘我、意趣的自由而非技法、风格的刻意做作。因为艺术,只有摆脱了名利的束缚才臻至境。
作者单位:甘肃省张家川县马关书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