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伽门农：王权的兴起与灭亡

霍晓珊

（洛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洛阳 471022）

摘 要： 阿伽门农是古希腊神话和传说中的重要人物，他是迈锡尼王权制度的维护者。阿伽門农通过杀女献祭发动特洛伊战争确立了王权专制。阿基琉斯是氏族英雄主义的代表人物，他因为和阿伽门农发生冲突退出战场。两人之间的争斗是古希腊国家主义与人本主义两种思想意识交锋的集中体现。两种观念的争斗从迈锡尼王权时代开始，经过荷马氏族部落时代，最终在公元前6世纪造就了希腊城邦民主制度的辉煌。

关键词： 阿伽门农 阿基琉斯 国家主义 人本主义

阿伽门农是古希腊神话和传说中的重要人物，他是迈锡尼王权制度的维护者。阿基琉斯是氏族英雄主义的代表人物。两人之间的争斗是古希腊国家主义与人本主义两种思想意识交锋的集中体现。两种观念的争斗从迈锡尼王权时代开始，经过荷马氏族部落时代，最终在公元前6世纪造就了希腊城邦民主制度的辉煌。

一、军事联盟的建立与王权专制的确立

在阿伽门农的时代，古希腊人已经有了统一的民族语言与文化，但各地区的城邦政权制度还在建设中，统一的希腊国家还远未成型。迈锡尼王国在希腊诸王国中最强大，阿伽门农成为希腊诸邦国军事联盟的统帅，他的野心是成为全希腊人的国王。迈锡尼深受克里特文明和埃及文明影响，努力建造君主专政制度。这种制度宣扬君父至上，自然要贬低臣弟臣子的地位，人为地在家庭内部划分出君臣上下等级关系。因此迈锡尼王室家庭内部世代自相残杀。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被侄子埃癸斯特斯刺杀身亡，王位也被弟弟夺走。阿伽门农兄弟被迫流亡斯巴达，斯巴达王将长女嫁给阿伽门农为妻，次女海伦嫁给阿伽门农之弟墨涅拉俄斯为妻。海伦夫妇继承斯巴达王位后，阿伽门农在斯巴达的支持下攻打迈锡尼，杀死叔父夺回王位。后来阿伽门农将妹妹嫁给斯特罗菲尔斯国王，妻妹佩内洛普嫁给伊萨卡王奥德修斯，至此这个凭借联姻结成的四国联盟已经拥有统一全希腊的力量。

虽然上一代兄弟手足相残，但阿伽门农与弟弟和堂兄埃癸斯特斯努力维持兄弟友爱。因为只有兄弟团结，四个王国结成联盟，他们才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因此阿伽门农放弃复仇，和堂兄埃癸斯特斯（亚哥利斯国王）和解，两国结成同盟。阿伽门农是一个彻底的实用主义者，姐妹是联姻的工具，兄弟是实力的保证，有了力量就要扩张以拥有更大的力量。因此只要对方肯为他所用，即使是杀父仇人他也能握手言和。在古希腊为亲族报仇是义务和责任，但是权力欲极强的阿伽门农甘愿放弃父仇。中国人强调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道德责任，而古希腊人奉行强者为王的王权意识。因此中国人很难理解，阿伽门农居然真心诚意地和杀父仇人和解。也有人认为阿伽门农厌倦了家族世代自相残杀，渴望兄弟团结和睦相处，因此才放弃复仇。

阿伽门农建立的军事联盟很快扩张到全希腊。在战争状态下希腊所有城邦都在他的领导下，阿伽门农成为王中之王。军事联盟需要一个作战目标以巩固自身存在的合法性，阿伽门农选定了特洛伊作为希腊的敌人。特洛伊地处欧亚交通要道，是个富庶的商业城市。历史上希腊曾多次攻打特洛伊，比如著名的英雄赫拉克勒斯就曾经征服过特洛伊。此时正好发生了海伦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的私奔事件，多好的开战理由，阿伽门农简直喜出望外。阿伽门农和弟弟斯巴达王一起游说各国，要求各国出征特洛伊。鼓动国王们出战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帕里斯的行为严重破坏了希腊人的主客之道，这在古代社会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二是特洛伊的黄金。但有两位坚决拒绝出战，一个是阿伽门农的连襟奥德修斯，一个是阿基琉斯。阿伽门农几乎是威逼利诱用尽伎俩迫使二人参战。经过艰苦的努力，各国军队整顿完毕，集结在港口准备渡海攻打特洛伊。就在此时阿伽门农冒犯了月神导致大海潮水平息，船只无法出海。神谕显示只有阿伽门农将长女献祭月神，大海才会恢复潮汐。阿伽门农自然舍不得女儿，他决定放弃攻打特洛伊。但国王们已经被鼓动起来，他们不愿撤兵。奥德修斯和国王们联合起来，要将阿伽门农从盟主的位置上赶下来。地位受到威胁的阿伽门农立刻同意献祭女儿。见到侄女后斯巴达王不忍心杀害侄女，他劝说兄长放弃献祭。但这样就意味着阿伽门农也要放弃联盟的领导权，并承担远征失败的全部后果。因此阿伽门农下定决心，不顾妻子哭求和弟弟反对一定要杀女献祭。在19世纪德国学者施瓦布编写的《希腊神话故事》中，王后向阿基琉斯求救。阿基琉斯在祭坛前与阿伽门农动手，计划抢了公主逃走。面对分裂的联盟，女儿伊菲革涅亚宣称她自愿献祭以维护联盟的统一与父亲的王权。阿基琉斯只好放弃营救。

在杀女这一人伦惨剧中，女儿为希腊的统一甘愿牺牲。因为她父亲凭借攻打特洛伊的军事行动，将全希腊联结在一起；她父亲作为联军统帅将成为全希腊的国王。伊菲革涅亚说：“特洛伊的沦陷取决于我，我将被称为希腊人的救星。”[1]175这里凸显出18世纪到19世纪时德国人国家至上的观念。但在公元前6世纪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中，女儿是被堵上嘴巴带到祭坛前的，以防她诅咒自己的家族。埃斯库罗斯这样描述阿伽门农：“他受了强迫戴上轭，他的心就改变了，不洁净，不虔诚，不畏神明，他从此转了念头，胆大妄为。因此他忍心作他女儿的杀献者，为舰队而举行祭祀。”[2]213古希腊人在这个故事中看到的是父亲——君王的残忍和少女的凄惨命运。伊菲革涅亚不是一个大义凛然为国牺牲的男性化英雄，而是一个无辜无助的可怜少女。阿伽门农的王冠是他“戴上的轭”，权利使他泯灭了父亲的天性。两个版本，两个截然不同的形象反映了古希腊人本主义观念和18世纪到19世纪德国国家至上观念的差别。

二、人本主义和王权的对抗

特洛伊战争进行到第十年，在阿基琉斯抢夺的战利品中有两位非常漂亮的女俘。一位是阿波罗祭司的女儿，被阿伽门农挑走；一位是布里赛伊丝，被阿基琉斯选中做自己的女伴。当阿波罗的祭司前来讨要女儿时，阿伽门农拒绝归还并因此招引来阿波罗的报复，军中瘟疫蔓延，死伤惨重。此时阿基琉斯挺身而出，召开全体将领会议，要求先知说出神谕，强迫阿伽门农归还祭司的女儿。在阿伽门农看来，阿基琉斯的僭越行为严重威胁到他的王权。作为反击，他要求得到阿基琉斯的女俘作为补偿，以此警示别人，不要冒犯国王的权威。阿伽门农在意的不是失去一个女俘，而是阿基琉斯召集会议等越权行为。他的补偿要求得到了国王们和将领们的赞同，愤怒的阿基琉斯宣布退战。

阿基琉斯退出战场的根源在于他和众人观念上的差异。首先，他把布里赛伊丝视为伴侣，他愤怒地责问：只有你们兄弟珍爱自己的妻子吗？我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帮你们抢回海伦？阿伽门农的行径和特洛伊人有何区别？但在其他希腊人看来，这个女俘只是个战利品。所以阿伽门农只是小小地冒犯了阿基琉斯的尊严，使他遭受了一点财产损失。阿基琉斯退出战场有点小题大做了。当社会制度和风俗观念认定了女人没有人格只是物品，即使她有一个很爱她的男人，即使这个男人是当世第一英雄也无法保护她。

其次，阿基琉斯的愤怒源于分配制度的不公。战利品的分配与再次分配一般由统帅做主。阿伽门农可以任意抢夺将士的战利品。历来有许多人批评阿基琉斯任性冲动不顾大局，造成希腊联军的惨败，损失惨重。但是这个事件中，阿伽门農才是首要责任人。因为阿伽门农的做法是以王权侵害分配制度。这种不公伤害的不只是一个将领，而是千万士兵。我们可以推测一下，以阿伽门农的跋扈，对于其他将领阿伽门农有没有类似行为呢？阿基琉斯勇冠三军，但他在王权面前依然是个弱者。上行下效，其他国王们是不是模仿阿伽门农的做法，肆意侵害将士们的权益？连阿基琉斯都无法保有自己的战利品，普通将士的利益谁来保障？士兵们远渡大海，来到特洛伊打仗，为的是什么？这场战争本质上是抢钱抢地抢女人的侵略战争。它唯一的正义性是斯巴达王讨要海伦，但这点正义性已经被阿伽门农抢夺阿基琉斯女伴的行为破坏了。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的争斗其实是个人和王权的争斗。阿基琉斯退出战场，不是因为他任性冲动，而是继续作战毫无意义。战争失利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失去主将，而是普通将士士气低落，在作战时不那么拼命向前，因此导致了战场的失利。

联军战败后其他国王都对阿伽门农施加压力，逼他给阿基琉斯赔礼道歉。这说明大家都看出了问题的根源：挽回阿基琉斯的心就是挽回全军的士气。阿伽门农从善如流，给阿基琉斯送去大批财宝，七个绝色女俘，还承诺将女儿嫁给阿基琉斯为妻，并陪嫁7座城池。阿伽门农的举动得到了联军上下一致的认可，连阿基琉斯视为父亲的老师弗尼克斯也为阿伽门农作说客。阿基琉斯对此的回应却是请老师和他一起“明早一同返航”[3]166。阿伽门农给的都是在他看来很有价值的东西：女人、金银和城池，而阿基琉斯看重的是他作为人的情感和尊严，个人的荣誉维系着家族的声望和人际关系的公正。程志敏认为如果认为阿基琉斯的愤怒“是为了美貌的床伴，则未免太小觑希腊的英雄了”[4]163，简直是对阿基琉斯英雄形象的污蔑。因为“女俘成为一种象征，代表着阿基琉斯的荣誉”[4]164。这样为阿基琉斯开脱，其实是对人的情感和尊严的漠视，是把英雄的“重情”等同于“好色”。基于这种立场，程志敏认为荷马借众人之口批评阿基琉斯拒绝和解是“任性妄为”、“冷漠无情”、“没有良心”等，这其实是中国传统君父思想的遗留。阿基琉斯拒绝再为阿伽门农卖命，但其他人认为他不肯为希腊作战。比起践踏一个异国，坚持自我权益需要更大的勇气。设想阿基琉斯被金银美色收买，对舆论压力屈膝，为羞辱他的国王卖命，他还是“西方文学第一人”吗？阿伽门农将从一个跋扈的联军统帅，发展成为一个真正的专制君王。荷马写众人的非议，其实是在写两种思想观念的斗争。这两种思想观念最终发展成为两种社会制度。

三、王权与人权的博弈和平衡

前文分析过战场失利主要有两方面原因：阿基琉斯的退出和普通士兵的消极作战。古希腊重装步兵起义事件曾经多次发生。普通士兵在战场上和贵族士兵并肩作战冲锋陷阵，分配战利品时他们处于劣势。他们本能地要求平等分享战利品的权利。经过战争洗礼的士兵很快成为政治动物，他们希望获得政治话语权[5]。因此当阿伽门农召开全体士兵大会进行战前动员时，一个平民士兵挺身而出为阿基琉斯抱不平。他痛骂阿伽门农贪婪专横，他的话代表了平民士兵对贵族制度的不满。以辩才闻名的奥德修斯对此无以为辩，只好上前以武力迫使该士兵闭嘴。士兵当众责骂阿伽门农的事件表明普通士兵对滥用王权的国王们已经忍无可忍，要用脚投票了。所以阿伽门农不仅向阿基琉斯赔礼道歉，还移交部分指挥权，这才挽回军心。阿基琉斯和特洛伊国王约定停战12天，此举使得阿伽门农极为愤怒，痛骂阿基琉斯叛国。但阿伽门农硬是忍下这口气，接受停战协议。因为希腊联军禁不起第二次分裂了。大权在握，阿伽门农自然要跋扈一些以示君威。一旦联盟受到威胁，为维护希腊统一，阿伽门农也确实能屈能伸。

希腊城邦的基石是军队和男人。作为统帅，阿伽门农终于学会尊重军心，作为国王，他也懂得了要尊重民意。但作为男人，他始终学不会尊重女人。在希腊这样的父权制社会中，为战争牺牲女人是理所应当的。在阿伽门农杀女事件中，他凭借的父权和夫权是王权的基础。王后的愤怒不仅是女儿的被杀，而是所有人都认可杀戮的正当性。王后筹谋十年，终于等到阿伽门农归来。她献上红毯谦卑地恳请阿伽门农行走其上，阿伽门农推让了一下，只有天神才配踩踏红毯，凡人怎可如此僭越。并假惺惺地说：“不要把我当做一个东方的君王，趴在地上张着嘴向我欢呼。”[2]229王后恭维他毁灭特洛伊，功勋盖世好似天神。阿伽门农就真的踏着红毯走进王宫。阿伽门农此举意在表明君王等同天神，他想要把君权和神权结合，像埃及的法老们那样把国王的地位抬高到神的地位。王后此举意在当众展示阿伽门农的僭越与狂妄，为她接下来的杀戮增加政治合法性。

阿伽门农信奉王权至上，王后维护家庭责任。国与家的争斗在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中有进一步的辩论。安提戈涅维护家庭责任，宣称她遵从的是神的法律，为此不惜违背王法。国王克瑞翁为维护王权尊严将她处死。埃斯库洛斯的《阿伽门农》详细刻画了阿伽门农狂妄表面下的审慎，他是为了打造王权至上的形象才行走红毯，此举很冒险，会触怒很多保守人士。但依仗身后的大军，阿伽门农以为他可以像埃及法老一样，成为人间的神。希腊雇佣兵常常去埃及打战，他们对埃及法老的神圣地位很熟悉[5]。君权神授是国王们最强大的统治法宝。讽刺的是阿伽门农随即被王后刺杀，他的将领在宴席上被一网打尽屠戮殆尽，他的军队被分化瓦解。他死后，连他的亲弟弟亲妹夫都不肯为他报仇。最后为他报仇的责任落到儿子俄瑞斯特斯头上。可怜的少年被迫杀母为父报仇，真是人间惨剧。儿子杀母后流浪四方，强大的迈锡尼文明从此一蹶不振，古希腊进入氏族公社制度。在这个时代出现了古希腊最伟大的著作《荷马史诗》。荷马通过阿基琉斯和阿伽门农的争斗，表现了国家-王权主义和人本主义两种观念的争斗，通过塑造阿基琉斯的英雄形象，颂扬人的情感和尊严。然后希腊进入城邦国家时代，雅典建立了城邦民主制度和古典文化的辉煌。雅典的诗人们在戏剧中一再表现阿伽门农的毁灭，以警示世人权利的扩张使人自我膨胀，最终自取灭亡。

参考文献：

[1][德]施瓦布，著.刘镇北，译.希腊神话故事[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5.

[2]罗念生.罗念生全集第二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古希腊]荷马.罗念生，译.荷马史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4]程志敏.荷马史诗导读[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5]耶鲁大学公开课：古希腊历史简介[EB/OL].http：//open.163.com/special/sp/introductiontoancientgreekhistory.html.

洛阳师范学院国家级项目培育基金项目“北宋洛阳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