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石记
2017-07-26叶梓
叶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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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学时,年轻美貌的音乐女老师教我们唱《北京的金山上》,唱着唱着,热血澎湃,觉着祖国就是伟大的母亲。渐长,略识世事,方知祖国之于我无非是辽阔的山川与密布的河流。大抵就是人生开始向后回撤的时候,我与金山石不期而遇。
金山石,顾名思义就是金山上的石头。但不是歌曲里的,它在苏州吴中。
之前,我亦知道以醋为名的镇江也有一座金山。无独有偶,明代诗人杜庠给这两座不同城市的金山写过一首诗:“阖闾城外翠微间,扬子江心白渡湾。踏破芒口踪迹遍,始知人间两金山。”这是对吴中金山和镇江金山的宽泛式描述。其实,吴中的金山,起初并不叫金山。据《吴县志》记载,金山“初名荣坞山,晋宋年间凿石得金易今名,山高五十丈,多美石,口口高耸,皆碧绿色。”之所以易名金山,在当地民间工匠口口相传的记忆里,原因有二,一是他们的祖辈曾在金山支脉荣坞浜田鸡山开采的花岗岩中发现了金光闪闪的矿石,二是当地有人因开采石头而一夜暴富。
金山石作为花岗石的一种,最显著的特点是在它或青灰或青白的颜色之下,晶粒细密,故而质地坚硬、不易风化,是建筑石料的不二选择。有趣的是,邻近金山的天平山、灵岩山、焦山、象山、天池山、横山,都有与金山一脉相承的花岗岩,所以,它们也就一荣俱荣地统称为金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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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石的历史,其实是一部开采史。
追溯金山石的开采,至少可以上溯到晋代。宋代以后,金山石屡开屡禁,产量甚微,但在元代,就已经出现了金山石料雕琢做细的加工工业雏形,天池山寂鉴寺里的石屋就是典型代表。
2014年的深秋,我来到了寂鉴寺。
这是一座典型的元代石构仿木结构的寺庙,但并不没有规守对称的建筑格局,相反,布局自由是它最大的特点。石屋内的佛造像线条粗犷,石殿内顶部的藻井层次丰富,如果说这是研究元代雕刻艺术的珍贵资料,那么,寂鉴寺全部取自金山的石头,就是研究金山石工艺的最初证据。
大约到了明代,苏州园林之风蓬勃兴起,金山石的用途越来越广,金山石迎来了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开采。史料记载,嘉靖年间,金山至灵岩山一带的奇峰怪石,采伐大半,后经有识之士奔走呼吁才于万历年间禁止开采——灵岩山马榷府“永禁开采”的摩崖石刻,就是对这一历史事实的记录在案。尽管如此,清代中叶,姑苏城内外的桥梁、花园、府第、寺院、陵墓、城基等各类建筑的石灰石部分几乎全部被金山石所代替。如果说这是金山石开采史里的辉煌过去,那么,民国初年金山石的声名大震,令人有些始料未及。1918年,从金山开采出净重二万五千斤的巨石运往浙江湖州砚山制作陈英烈士墓碑。1926年开始,金山石匠有二百余人,运送十万块金山石料修建南京中山陵工地,建造了中山陵的陵门、墓室、碑亭、牌坊、侍卫室、甬道、地坪、踏步和二百四十多级台阶。之后又建造了南京灵谷寺阁楼、石塔。1937年至1940年,金山石矿的开采和加工进入高峰期,大量的金山石料运至上海。《木渎小志》对这段历史的记载,是这样的:“金焦两山产区石料遍售江浙,自沪上洋商采办,销路益广。”
新中国成立后,金山石的开采几经曲折,基本上呈波浪式发展。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为了保护宝贵的自然资源,金山石矿已停止开采,2007年,规划禁采区范围内的开山采石矿山三十七家全部关停,仅保留经省政府批准的一家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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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人类生存的本能与智慧。
背靠金山的人,自然要靠这里的石头养家糊口。久而久之,金山石的开采形成了以石为业的人。首先,是宕户的出现。他们每天在石头上舞蹈,干的是体力活儿,用汗水、鲜血甚至生命换取不易的生活。我在木渎古镇见过一位年逾八十的宕户,他回忆说,那时候每天日出而起,日落而归,手里离不开的是钢钎、铁锤,还有黑色的炸药。他的耳朵已经不好使了,就是当年落下的病,因为每天听的是震耳欲聋的石炮声。最让他胆战心惊的是,大小不一的石块在腾空弥漫的硝烟中落入山崖下的宕池的场景。
除过宕户,以石为业的人,就是那些在“石作”、“石铺”等手工作坊里从事石雕的人。
他们靠手艺吃饭,在苏州,一般称他们为“细作”,或者“细石匠”。
金山石匠,名人辈出,早在晋代,就有了名匠的记载。但最著名的匠人出现在明代,他就是和香山帮帮主蒯祥齐名的陆祥。他人生中最辉煌的就是参与了营建北京紫禁城的石艺工艺,并因擅于石雕和石料工程建筑而官至工部侍郎。后来,汤根宝、陈根土、钱金生都是石匠里的风云人物。事实上,还有更多的匠人,只是,石雕艺人在当时身份低贱卑微,历史没有留下他们更多的名字。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光绪三十二年(1906),吴锦山、王仁山、顾福昌等石雕艺人发起成立了苏州石业公所,并且设立学堂,兼办善举,这应该是金山石雕史上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除此之外,民国十五年至二十一年间(1926-1932)南京兴建孙中山陵墓,当时知名的石雕艺人汤根宝承接了这一整体石料工程的雕刻和安装,所用石料和艺人,全都出自金山。
中山陵的完工,让金山石匠的声誉名扬天下。
其实,手艺也是一条流动的河,金山石雕的手艺之河上闪烁着美丽的波纹——在这个流水线生产的时代里,这样的波纹弥足珍贵。当我们这样认知时,每个金山石匠都是身怀绝技的人,我们需要对他们、对他们的绝技充满敬意。现在,就让我说说这些绝技吧——
劈石。将大料石取出后,按照要求分割成若干小块——当然,现在用切割机来替代了,但在当年,劈石技艺的高下直接决定着出材率以及制作成本。如一块八仙桌大小的大料石切断时,只需选择一个平面,在平面上列作几个“库子”,放上“胀■”,石匠高举二十四磅大锤,一锤下去,石料就会齐刷刷一断为二。1958年,金山石匠徐筱棣曾给苏联专家代表团表演过劈石技艺,引起轰动。
左右开弓。传统的石狮雕刻,最难的是形貌相同,雌雄成对。在没有石膏模具制作工序的上世纪三四十年代,金山石匠盛水大就開创了“左右开弓”绝技,即左右手分别握锤,右手雕凿雄狮,左手雕凿雌狮,并且能达到雌雄双狮一模一样的艺术效果。
“冰梅纹”。即在石块拼接时要求宛若天然地呈碎冰梅花状,不留加工痕迹,这是石匠技艺里的高难度技术活儿,非顶尖高手不敢问津。吴中灵岩山后花园的西侧围墙保留的若干段比较完好的“冰梅纹”石墙,就是民国时期金山石匠留下的杰作。
——除此之外,还有断柱接柱、石拱桥建筑技艺、摩崖石刻和碑刻绝技等多种绝技,都是一个优秀的金山石匠必须具备的看家本领。今天,当我们置身于园林名胜、名宅大院、博物馆,甚至马路广场时,与一座座建筑石雕装饰品、石雕景观、石雕陈设不期而遇时,一种对石雕艺术的敬仰之情将会油然而生。特别是在今天现代化建设的征程中,当许多传统手艺开始被现代化浪潮逐渐湮灭的时候,一种“留住手艺”的紧迫感随之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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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的秋天,我在木渎老镇,见到了何建青。
这是我与他的第二次见面。他带着我在自己的金山石雕公司转了一大圈,亲眼浏览了一遍工艺流程。还是允许我先来说说他的父亲吧——他的父亲何根金,土生土长的木渎人,生于1939年。何根金上小学时,家境贫寒,不得不辍学进矿,跟随父亲学习石雕手艺。他天资聪颖,心灵手巧,加上刻苦认真,青年时期的何根金就成了金山一带小有名气的石雕艺人。新中国成立后,他被金山矿区吸收为正式工人。1957年在山东施工时,他向工程技术人员王书高学习绘画技术,石艺从仿制传统产品到创意设计新的作品,迈上了一个较高的台阶。1997年,对于何根金,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他和儿子何建青共同创办了苏州市金山石雕艺术有限公司,并拥有自主矿石开采工场、石材加工和工艺石雕工厂、石雕工程公司。此后的2005年,获得了江苏省高级工艺美术师称号,2008年被评为江苏省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忆及父亲,让何建青感到最荣光的事,就是曾经承担过国礼任务:
“1970年,北京雕塑工厂承接了国家下达的为几内亚纪念碑雕塑战士、妇女、儿童等人物的任务。北京专门邀请我父亲北上参与制作,后来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将非洲人民的形貌精神刻画得栩栩如生。1976年,毛主席将它作为珍贵礼品赠送几内亚总统杜尔。”
何根金还有一件作品,堪称他的代表作品:一对重约两吨的蹲狮。这对蹲狮就在何建青的家里,轻轻叩击,竟似古磬般的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金属之声。这是何根金潜心研究古代石乐原理的结果。
现在的何建青,忙着自己的金山石公司,这种当代意义的父业子承,有着别样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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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滔滔江水,一去不返。
多年的开挖,让金山最后变成光秃秃的采石宕口,用自己的空空荡荡,诉说着岁月的残酷与无情。所幸的是,世间万物永远无法摆脱福兮祸之所倚的变化定律。新世纪的到来,官方为了修复几乎被破坏殆尽的生态环境,决定对山体复绿时意外发现,当年挖出的巨大无比的矿坑,因为停止采石而积水成湖。于是,就地建一座城市山水生态公园的动意脱颖而出。恰好,湖边有一座被开采过的山峰,形如寿桃,故名寿桃湖——也有一说,是因湖面形似桃状而名寿桃湖。公园因湖而名,寿桃湖公园就这样应运而生,现在成为古镇木渎最大的城市生态公园。
从光秃秃得有些荒凉的宕口到风景旖旎的公园,时光就像是一个魔术师。也许,这也算是给那些流落天涯海角的石头,安置了一个温暖的梦吧。我相信,每一块金山石都是有记忆和灵魂的,它们在异乡回望自己的身世时,一定会感知到寿桃湖的美丽吧。
有一次,我特意去寿桃湖公园散步。
时值盛夏,一个人在偌大的公园里闲荡,湖水碧蓝清澈,树木绿树成荫,恰逢苏州有了不多见的蓝天,衬着朵朵白云,与不远处的天平山遥遥呼应,也是一方美景。从寿桃湖回来,我坐在小院里喝茶。院子里的石桌就是金山石打制而成的。常常,我一个人坐在这張金山石桌前,喝茶,晒晒太阳,闲翻几页线装的旧书,仿佛石湖之畔一个不问世事的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