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梦无痕

廉世广

1

单位对面那家“小嫂子饺子馆”是李璐经常光顾的地方。老板是一对小夫妻，丈夫厚道、能干，妻子乖巧、伶俐，模样也好。最初吸引李璐的，是饺子馆的名字，小嫂子。作为中年男人，李璐觉得这个名字很有味道，比那些诸如老妈、胖姐、小姐妹等等餐馆的名字好多了。李璐曾问老板，怎么想起小嫂子这个名字？

男老板憨憨地笑，把目光转向女老板。女老板说，不是有句老话吗，好吃不如饺子，好受不如倒着（躺着），好看不如小嫂子。说完，女老板笑了。

李璐也笑，说，那就别论岁数了，以后我就管你俩一个叫小哥哥，一个叫小嫂子啦！

这小哥哥小嫂子也不是白叫的，李璐也确实为他们帮了不少忙。乡下人来城里打工，开个夫妻店，也不容易。工商啊，税务啊，质检啊，卫生啊，管他们的部门不少，哪个一拉拉脸子，都够他们喝一壶的。李璐仗着在市政府机关工作，不涉及什么原则问题，有时说句话，还是管用的。李璐上下班，总是开着一辆号牌为L0899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李璐说，你们要用车，尽管说话！

小哥哥小嫂子很感激。

那天是星期天，李璐加班，中午的时候，又来到饺子馆。小嫂子不在，却遇到了小嫂子的表妹张春雨。

李璐要了一盘饺子，一瓶啤酒。一边吃，一边看窗外雨后的景致。两棵白杨树，叶子绿得新鲜。两只麻雀，在枝叶间嬉戏。张春雨就是这时候走进了小嫂子饺子馆。李璐是头一回见到张春雨。她穿了件鹅黄色风衣，里面是一袭白色的连衣裙。风衣没有系扣，走起路来有些风风火火的样子。张春雨就这样飘过李璐身旁，她的风衣不经意间将李璐桌上的半瓶啤酒刮倒了。咣当，声音很清脆。雪白的啤酒沫随着声音汩汩而出，毫不羞涩地洒在李璐的西服裤子上。李璐感到大腿根儿那里一阵冰凉。他抬头，就看到了张春雨那张有些惊恐，却十分吸引人的脸。

对不起。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很悦耳。

女人扶起啤酒瓶，拿起餐巾纸，想擦李璐的裤子。李璐慌忙站起来，说，没事，没事。他朝女人笑了一下，女人也笑了一下。女人走过去，在靠里间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李璐重新坐下来。把啤酒瓶推到一边，开始吃那剩下的半盘饺子。他向女人那边看了一眼，女人正端坐在那里，等着上饺子。

让李璐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的盘子里剩下五个饺子的时候，服务生又给他上了两瓶啤酒。服务生说，是那位小姐赠送的。李璐朝着服务生指的方向，看到女人正向他笑。他低下头，把盘子里的五个饺子吃掉，拎着两瓶啤酒来到女人的桌旁。他把啤酒放在桌子上，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只洒了半瓶啤酒，你却还我两瓶，你把我当成碰瓷的了吧？

女人笑了，笑容很灿烂。女人说，损坏东西要赔嘛。

李璐说，也不能加倍赔偿吧？

女人指着李璐的裤子说，你那里还是湿的呢。然后捂嘴，笑。

李璐看了一眼自己大腿根儿那里，有些尴尬。李璐说，我都吃完了，这两瓶酒你喝吧。

女人说，我怎么喝得了两瓶啤酒呢？这样吧，你坐这儿，咱俩一人一瓶，消灭它，怎么样？

李璐就坐下了，一人一瓶，把酒喝了。在喝酒的过程中，李璐知道女人叫张春雨，从外县来省城打工的，现在一所民办幼儿园当教师。他觉得和这个女人接触很融洽，或者说很容易，丝毫没有生涩感，很自然，有种行云流水般的感觉。不知不觉间，李璐说了很多话，有许多话是他平时轻易不肯说的。

他们分别时，天已将晚。互相留了手机号，说声拜拜，便各走各的路了。

谁也没预料到，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

在外人看来，李璐有个十分幸福美满的家庭。妻子王丽颖是李璐大学时的同学。李璐念的是农学院，王丽颖不是统招生，是插班进修的，有工作单位，带工资上学。李璐呢，是纯粹的穷学生，从一个偏远农村考出来，说是山沟里飞出了金凤凰，一点也不夸张。李璐学习刻苦，多才多艺，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王丽颖很快就把准星瞄向了这个爱情的猎物。王丽颖比李璐大两岁，走上社会也早，自然比李璐要成熟得多。先是以大姐姐的身份关爱小老弟，关爱来关爱去，就把李璐关爱成了自己的男人，让那些暗自钟情于李璐的小妹妹们惊诧不已。

大学毕业，王丽颖通过父亲的关系，把李璐留在了市里，并且安置在政府部门。由于李璐的文字功底好，这份工作做得很轻松，很快得到领导的认可。买房子、结婚等这些人生的大事，都由王丽颖家里一手操办，李璐和家里没出一分钱，也没出一分力。都说李璐的命好，李璐却有种悬空的感觉，心里不落体，脚下不落地。懵懵懂懂的，就做了新郎，就做了父亲。王丽颖是妻子，却更像家长，他的身心，他所有的一切，都要受王丽颖的支配。随着年龄的增长，李璐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有时，他会想他们一起度过的日日月月，他发现王丽颖和他说话从来都用祈使句。

快过来吃饭！

把水倒掉！

赶紧拖地！

上床睡觉！

快点！

这么快就完了？难得一个疑问句，表达的还是不满情绪。

一次，李璐的同事去南方出差，回来时送给李璐一个水晶钥匙坠儿。李璐也没细看，就挂在自己的钥匙链上。回家，就被王丽颖看见了。王丽颖惊讶得两眼溜圆，说，还出息了啊，把个光腚女人挂在屁股后！李璐把钥匙链拿过来细看，那水晶钥匙坠儿在灯光下，从某种角度看，里面就显现出一个裸体的时髦女郎。李璐的脸一下子红了。王丽颖看他这样，反而乐了。王丽颖说，别装了！料你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有那贼胆也没那贼钱！

的确，王丽颖对李璐在钱财上控制得很严。李璐的工资几乎全部上缴，需要花钱时须一事一请。王丽颖认为，只要控制了男人的钱，就控制了男人的花心。没有好处，哪个女人肯跟他？

钱被别人控制的滋味确实不好过。李璐需要钱，不仅仅是要讨得女人的欢心，还有许多其他的用处。比如，在农村老家的父母、兄弟姐妹，经常向他借钱，可他得请示王丽颖。一提这事，王丽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王丽颖说，那个穷坑你能填得满啊！李璐说，他们毕竟是我的亲人啊。王丽颖说，亲人？我咋没看出来呢？李璐就知道王丽颖又要把七年的谷子八年的糠翻腾出来了。记得李璐第一次领着王丽颖回乡下的老家见父母，母亲见到穿得珠光宝气的未来儿媳妇，没有欣喜，反而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母亲和父亲偷着在里屋说话，让王丽颖听到了。母亲说，你看那个女的，咱孩子能养住吗？父亲说，人家是当官家的闺女，咱儿子算是高攀了。母亲说，啥高攀，等受氣吧！王丽颖不但听到了这番对话，临走时，父母没给拿一分钱。按照当地的风俗，儿媳妇第一次登门，父母多多少少都要给个红包的。王丽颖不差钱，差的是她心里不痛快。从那时起，王丽颖就下定决心，再不登他们家的门。果然，孩子一晃儿都快上中学了，还没去过奶奶家。

还有，就是面子问题。比如，突然就从外地来了同学，或同事、朋友打哈哈凑趣，要上饭店。可兜里没钱啊，怎么办？时至今日，李璐还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就是和同学或朋友上饭店了，吃完了饭，可是没钱埋单，急啊，多少次从梦中急醒。家里缺钱吗？他知道，家里根本就不缺钱。有时他斗胆向王丽颖抱怨，王丽颖说，我这是对你好，怕你犯错误。

李璐無奈，只得苦笑。

就这样，李璐开始偷偷地攒私房钱。加班补助，各种奖金，随着职位的升迁，有一点点灰色收入，他都偷偷地留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3

又是一个傍晚，仍然是雨后初晴，晚霞烧红了半边天。不知为什么，李璐又和王丽颖吵了起来。以前，每次吵架，李璐还能记得原因，可后来，就连原因也想不起来了。

李璐一个人，开着那辆黑色桑塔纳，仄仄地来到小嫂子饺子馆。也不知为什么，每当李璐心情不痛快时，就会不自觉地来到小嫂子饺子馆，看一眼年轻的小嫂子，再吃上一盘酸菜馅饺子，抑郁的心情便会晴朗起来。

小嫂子不在，小哥哥也不在，只有一个服务生热情地招呼他。他坐下来，想问问小嫂子最近干什么去了，又觉得没有理由。你是来吃饺子的，管人家女老板去哪里干吗？服务生问，大爷来盘饺子？

李璐觉得别扭，尴尬地笑笑，摇头，说，不了，坐你这里抽根烟。说着，李璐把烟点着。服务生说，那就喝碗饺子汤吧。

饺子汤热腾腾地上来了。李璐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他想起单位的一个领导，就爱喝饺子汤。晚上喝醉了回家，非让老婆给煮饺子汤喝。老婆没办法，现包饺子，煮熟，然后把饺子捞出去喂狗，留下饺子汤给他喝。后来，老婆图省事，买冻饺子放在冰箱里，他什么时候想喝饺子汤，就给他煮。可他不喝。他就喝现包现煮的，他说，不管喝多少酒，那味道，一喝就知道。李璐想，怪不得人家能当领导。他呢，喝酒回家，别说饺子汤了，王丽颖连杯水都不给他倒，还要审问他，又是跟谁灌的猫尿？

这样一想，他的心里就有点堵，站起来，闷闷地往外走。

天已经黑透。路灯们齐刷刷地站着，瞪着昏黄的眼睛看着他。他就这样懒洋洋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江边。

一条松花江美丽了这座城市。造型别致的防洪纪念塔，江上铁路工人俱乐部，往来穿梭的游艇，飘洒清香的丁香树，是这座城市最初留给他的美好记忆。李璐选择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木椅前不远处有一座雕塑，一位清纯的少女偎依在月牙上读书，娴静，优雅。

叮铃一声，是手机短信的提示音。他打开手机，是一位哥们儿发来的：本年度优秀微型小说评奖今天揭晓，获得一等奖的是《夜色》，内容如下——

月黑风高，荒郊野岭，小木屋。

男：来了？女：来了。

男：来？女：来！

男：来了没？女：还没！

男：还没来？女：来了！

女：还来吗？男：来不了了！

李璐笑了一下，想，没点想象力，还真不一定读懂。他开始翻手机，看短信，看号码，毫无目的。可是翻着翻着，就翻到了张春雨留给他的那个号码。他想，这号码不知道是真是假呢！年轻女孩子糊弄男人的办法之一，就是留一个假手机号。李璐想着，就想试一试。

你在哪里？他发了一条短信。

李璐合上手机。他有点后悔。只见过一面的女孩子，就给人家发短信，似乎不太符合他一贯稳重的性格。钱钟书在他的小说《围城》里说，文化人的爱情往往是从借书开始的。现在呢，应该说，男女间的情事往往是从短信开始的。

叮铃。她回了：是你啊，大叔，有事吗？

李璐觉得脸有些发热。那个“大叔”两字刺痛了他。他看一眼那个躺在月牙上读书的少女，收起手机，准备离开。

叮铃！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打开，还是张春雨的短信。你有事吗？我马上就过去！

李璐有些慌乱。他没想到张春雨会答应过来。紧接着，又是她的短信，告诉我，你在哪儿？

李璐重又坐下来。他本想告诉她，这么晚了，不要来了。可他发出去的信息是，我在江畔斯大林公园，防洪纪念塔旁。

4

他们，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妙龄少女，就这样又一次相见了。

也许是为了遮掩这种有些唐突的约会所带来的尴尬，那天晚上，他们谈的最多的，是小嫂子饺子馆，还有两位小老板的故事。不知道这个故事对两人后来关系的发展能起到何种作用，反正那天晚上，他们见面的话题，首先是从这个故事开始的。

李璐那时才知道，张春雨管小嫂子饺子馆的女老板不叫小嫂子，叫姐。

是真的？李璐问。

张春雨说，我骗你干啥？她是我表姐，亲表姐。本来，我来城里，是在一个名叫芳草地的民办幼儿园当老师的。我初中毕业，考进了幼儿师范学校，毕业后一直在老家的县城里做幼儿教师，干了几年，因为没有编，关系落不下，评不了职称，工资还低，就到表姐打工的城市来了。

李璐说，你表姐和那个表姐夫不是打工的，是小老板！

张春雨说，当老板是近两年的事，以前他们就是打工的。

小嫂子和小哥哥从小在一个屯子里长大。长大后，小哥哥当了兵，小嫂子和小哥哥你来我往，鸿雁传书，互诉衷情。终于等到了小哥哥复员回乡。他们开始筹备婚事了。可就在这时，小哥哥出事了。小哥哥的一个朋友在城里打抱不平，与人打了起来，小哥哥上去帮朋友的忙，把对方打残了。小哥哥被判了刑。那时候，屯子里的人都说，他们的婚事也该到此为止了。小嫂子的父母翻了脸，托人给小嫂子介绍了一个又一个的对象。小嫂子看都不看。小嫂子说，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就是蹲一辈子大狱，我也要等他一辈子。

小嫂子的父母也是一对犟种，逼着小嫂子与小哥哥断绝关系。没办法，小嫂子谎称自己怀孕了，要把孩子生到家。父母被气了个半死，无奈，撒手不管了。小哥哥的父母却信以为真，花钱托人找关系，监狱方在取得了有关担保承诺后，终于同意给小哥哥放一天假，回家结婚。早6点回家，晚6点必须准时归狱。

那是怎样的一个婚礼啊！一场披红戴花的喜事，气氛却是那样地压抑，似乎让人喘不过气来。小嫂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始终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小哥哥一脸的木讷，机器人一样挪动着。婚礼的过程中下起了雨。新郎新娘撑起了伞，婚礼一刻也没有停歇。因为谁都清楚，时间，对于这对新人来说，是多么地珍贵啊！

晚上6点，按照屯里的习俗，该是闹洞房的时候了。新婚三天无大小，闹洞房是人这一生中最无拘无束，最热闹，最忘我的时刻。可是，小哥哥却要走了，扔下新娘子回到冰冷的监狱去了。那一刻，天晴了，小嫂子却哭了，泪水雨一样，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乡亲们都知趣地悄悄离开，许多人都在叹气。

那天晚上，张春雨怕表姐一个人窝在家里寂寞，找来几个要好的姐妹，到镇上的歌厅唱歌。小嫂子很疲倦，但怕影响大家的情绪，还是显出高兴的样子。她唱了一首陈明的《枕着你的名字入眠》，张春雨也给小嫂子唱了一首许茹芸的《独角戏》。

是谁导演这场戏 在这孤单角色里

对白总是自言自语 对手都是回忆

两个人唱着，内心有种心照不宣的体谅和凄凉。

那天晚上，张春雨陪着小嫂子度过了新婚之夜。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听到表姐掩被偷偷地哭泣。

5

小哥哥和小嫂子的故事让李璐的心疼痛而柔软。李璐不由自主地把手搭在张春雨的肩上，张春雨也不着痕迹地将头偎在李璐的怀里。李璐呼吸到了张春雨淡淡的体香，张春雨也感受到了李璐怦怦的心跳。

城市的天空难得像今夜这样晴朗。李璐看到了天上弯弯的月牙，还有疏朗的星星。他感到张春雨的身体很暖，很软，让他仿佛回到童年。那是乡村的童年，他经常一个人躺在温暖柔软的麦秸垛上，看着深邃的天空迸出一粒一粒的星星，一粒，两粒，三粒，转眼就数不清了，像麦粒一样撒满整个天空……

张春雨怕冷似的，向他的怀里拱了拱，像小猫一样。李璐不自觉地抱紧了她。

夜不知什么时候静下来，城市的喧嚣无声无息地飘散了。有一阵阵的花香飘过来，那是丁香花，在悄悄地开放。

李璐又一次回到了童年。那时，家里冷，冬天的夜里只有一只温顺的小猫在他的被窝里给他取暖。很难想象，如果没有那只猫，他将如何度过那一个个漫长而又冰冷的冬夜？

李璐俯下身子，怀里的女孩幻化成童年的那只猫。女孩不仅仅是猫，还是花朵。花朵散发着香气，花朵在慢慢开放。在江水旁，在星空下，在花园里，在一张椅子上，他们融为一体，那么自然，自然得没有一点痕迹。李璐听到猫在喵喵地叫着，不，不是猫，是女孩在他怀里喃喃地低唤，大叔，大叔……

他惊醒了。

江水起了波瀾，一阵汹涌澎湃之后，又风平浪静了。

他们从椅子上起来的时候，李璐又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雕像，一位清纯的少女，偎依在月牙上读书，优雅而又娴静。李璐浑身一震，似在春梦中突然醒来。

李璐把张春雨送回家。准确地说，是她住的地方。女孩仍然沉浸在某种境界中。大叔，再抱抱我。李璐拥抱了她，便转身离开。

李璐没有回家。他又来到江边，那个他们刚刚占有过的地方。他坐在那里，给王丽颖发了个短信：晚上加班，不回去了。

虽然刚吵过架，他还是要告诉她一声。只是，他是在说谎。

李璐点着一支烟，一口一口地吸着。他突然想到了一个词，出轨。你今天出轨了吗？同事们有时会开这样的玩笑。可他从没有想过，这个词会用到自己身上。在家里，他是被妻子驯服的好丈夫，在单位，他是稳重、让人信赖的好男人。有时，和单位的女同事一起加班，晚了，女同事家里不放心，打电话询问，只要知道是和李主任在一起，他们就放心了。可是，他就这么轻易地、了无痕迹地把事做了。没有酒精的作用，没有挑逗，没有谁诱惑谁，没有长时间的策划，他和那个女孩，仅仅第二次见面，就把在他看来千难万难的事做了。李璐想，如果是在读小说，他都会认为不真实，或者说作者太愚蠢，这种事要悠着来，吊足读者的胃口。但一切都这么糊里糊涂地发生了，这是事实。

李璐就这样坐在那里胡思乱想，一夜没有合眼。

6

几天后，李璐又不自觉地来到小嫂子饺子馆，在这里，他又意外地见到了张春雨。

大叔——张春雨笑盈盈地望着他。李璐有些不自然，咧咧嘴，不知说什么好。张春雨说，大叔，怎么好多天不见你了？

李璐说，这几天单位的事多，一忙活，把什么都忘了。

李璐说的有一半是真话。这几天单位的确很忙，但他并不是把什么都忘了。张春雨的影子，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他的内心很纠结，既希望张春雨给他打电话或发信息，又怕张春雨真的找他。他觉得自己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对不住妻子王丽颖，也对不起张春雨，甚至对不起小嫂子，更对不起自己多年来苦熬苦攒累积起来的名声。可是，让他有些意外的是，张春雨并没有找他。

李璐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张春雨走过来，说，一盘饺子，一瓶啤酒？

李璐说，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哪天有时间了，找个地方，好好请请你！

张春雨笑，说，这个我记住了，你可别忘了！

李璐也笑。一番对话，让李璐一下子轻松下来。不知为什么，和张春雨在一起，就是有种轻松自然的感觉，似乎什么都不用伪装。

张春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把一盘饺子和一瓶啤酒放到李璐面前。李璐说，怎么当上服务员了？

张春雨说，我是来帮忙的，表姐有病了。

小嫂子病了？怪不得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李璐问，什么病？

张春雨说，你别打听了，女人的病。

李璐点下头，说，重吗？

张春雨说，正在检查，不好说。

需要我帮忙吗？我医院里有熟人。李璐说。

张春雨说，暂时不用，需要你时再找你。

李璐开始吃饺子，张春雨就坐在一旁看着他。李璐邀她一起吃，张春雨说刚吃完饭，不想吃。李璐就不再让她，一个人吃起来。张春雨不再说话，默默地看他。看他的酒杯空了，就默默地替他满上。饺子很香，啤酒很爽，张春雨的目光很温暖。李璐想到了家，这才应该是家的感觉啊！而自己在家里呢，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也总是被王丽颖支来支去，一会儿拿勺，一会儿递碗，一会儿又要水，不得消停。

吃完饭，李璐走出小嫂子饺子馆，张春雨跟出来，送他。李璐说，小嫂子的病一旦确诊了，告诉我一声，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你们人生地不熟的，办事不容易。张春雨点头。张春雨说，你说要请我的，别忘了！

李璐说，忘不了。说话间，他们来到一个背人处。张春雨突然抱住李璐，在他满是胡茬的腮上狠狠地亲了一口。李璐缓过神来，张春雨已转身跑了。李璐发现她的脚步有些踉跄。

7

李璐说要请张春雨吃饭，并不是客套话。吃饭是次要的，关键是他要和张春雨说说心里话。

这段日子，李璐想了很多。他要告诉张春雨，她既然叫他大叔，他就想做她真正的大叔。道理很简单，无论是他的本性，还是他的职业操守，都不允许他们之间存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就是对于王丽颖，李璐的心里也始终是愧疚的。不说王丽颖及她的一家人为他们的婚姻做出了什么，平心而论，李璐觉得王丽颖还是爱自己的。只是这种爱有些过于自私，过于武断。王丽颖想把他和他贫困的父母、兄弟姐妹进行切割，想把李璐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却完全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可以断言，王丽颖没有学过哲学，她不懂，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依存的，都是发展变化的。

然而，世界上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都是事与愿违的。李璐和张春雨在饭桌上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就是没有把李璐想说的话说出来，相反，倒是说了许多情意缠绵，促进事情向相反方向发展的话。李璐一见到张春雨，那种轻松自然的感觉就油然而生，他的每一根汗毛，每一寸肌肤，每一块肌肉，都喜欢和张春雨在一起，只有这时候，他才脱去了伪装，一切都是自由自在的。

原来，我以为我喜欢上了小嫂子，你的表姐，见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小嫂子只是一道门帘，后边藏着的是你。李璐说。

你知道那天为什么会把你的酒瓶碰倒吗？其实我这个人是个很沉稳的人，只是那天看到你，我的心就一颤，腿就软了。张春雨说。

中学物理课讲到一种物质，看不见摸不着，但能感觉到，就是场。我相信人与人之间也是存在这种场的，有的相吸，有的相斥。李璐说。

相吸的就是缘，相斥的，就是冤家。张春雨说。

我和王丽颖是冤家，和张春雨才是缘？李璐心里想。

那天，他们从餐馆出来，没有回各自的家，一起住进了一个比较偏僻的小旅馆。他们像新婚之夜一样，肆无忌惮地折腾，直到筋疲力尽。

累吗，大叔。张春雨用手擦拭他额上的汗。

李璐不出声，他在给王丽颖发信息：加班，不回去了。

他知道，王麗颖不会给他回短信，但王丽颖肯定收到了，而且答应了。在工作上，干部家庭出身的王丽颖，还是非常支持李璐的，从不拖他的后腿。她是真心希望李璐能出人头地，延续他们王家的荣耀。自从认识了张春雨并存了她的手机号，李璐怕她打电话或发短信引起王丽颖的怀疑，他把张春雨的号码标名为市长。一次李璐在客厅看电视，手机放在卧室了。正好张春雨给李璐打电话，王丽颖一看显示的是市长，马上跑出去，把手机递给李璐。李璐不敢当着王丽颖的面接电话，说，肯定又是加班，不想接。王丽颖急了，骂他，你还想不想干了！李璐说，拖一会儿，再回过去也不迟，就说上卫生间了。市长也不能不让人上卫生间吧。王丽颖狠狠地瞪他，说，赶紧去加班，家里的事不用你操心！

李璐想，女人原来是很好糊弄的啊。可他的心却是悬着的。

李璐为张春雨租了一套条件较好的房子，通过关系将张春雨调进了市政府机关幼儿园。张春雨幼师毕业，这项工作还能胜任。

谢谢大叔！张春雨说。

这是大叔应该做的。李璐笑。李璐的心有些乱。

8

小嫂子的病确诊了，是乳腺癌，晚期。

张春雨把这个消息告诉李璐时，李璐的头嗡了一下。

她怎么能得这样的病？当初李璐听说小嫂子有病，以为也就是一些常见病，顶多住上几天院就好了，万万没想到，她会得癌，而且是乳腺癌。张春雨说，表姐的一只乳房已经切掉了。多么残酷，不，是残忍。李璐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脸儿圆圆，胸脯鼓鼓，笑起来甜甜的小嫂子。

小哥哥瘦了一圈，他也没心思打点饺子馆的事了。没了小嫂子的饺子馆，变得冷冷清清，没滋没味。

张春雨说，幼儿园那边我得请假了，要好好陪陪我表姐。

李璐替张春雨请了假，自己也经常抽空去看小嫂子。小嫂子带着头罩，脸圆得变了形。由于化疗，她的那头朴实飘逸的头发没有了，激素的使用，几乎让她成了发酵的馒头，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透着清纯和柔情。

这段时间里，李璐经常来张春雨的住处，看能帮她做些什么。张春雨愁容满面，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她说，看到表姐病成那个样子，她心里难受，看到姐夫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难受。如果表姐真的有什么不测，姐夫该怎么活啊！

她问李璐，你相信世界上有纯粹的爱情吗？

李璐没有回答。这是人们问了千百年的问题了，以前他也想过，但现在不愿想了，想到它，就累，就烦。米兰·昆德拉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他不想让上帝发笑。可是，张春雨还年轻，正是问这个问题的年龄。李璐用手抚摸着张春雨润泽的黑发，春雨无语，彼此能听到对方怦怦的心跳声。

春雨，听大叔跟你说句话好吗？李璐说。

李璐感觉此时才将那些总是短路的想法衔接上了，是该理性地说出心里话的时候了。

李璐突然的话语让张春雨有些发懵。张春雨说，我什么时候不听大叔的话了？你说吧，你的话我都听。

李璐说，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吧。

张春雨以为李璐在跟她开玩笑，说，好啊，他能比大叔好吗？

李璐推开张春雨，说，我在和你认真说话。

这件事李璐的确想了很长时间了。他觉得自己和张春雨在一起很愉快，很轻松，但隐隐的，也有种负罪感。特别是小嫂子夫妻俩的故事，让李璐感触很多。他觉得，他不能离开王丽颖，张春雨也不会嫁给他。只有给张春雨一个好的归宿，他才能得到心灵上的解脱。

张春雨愣愣地望着他。

李璐单位去年来了位大学生，叫苗刚，很能干，人也不错。只是家在农村，条件不怎么好。以前也处过女朋友，后来分手了。为什么分手，苗刚没说过，但李璐也能猜个八九。现在的女孩子，能像王丽颖那样把一个出身农村的穷小子领回家，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了。李璐觉得苗刚和张春雨很合适。苗刚大学毕业，政府机关的公务员，张春雨也是幼师毕业，市政府幼儿园的老师，漂亮、贤惠，不正是天生的一对儿吗？但不管怎么说，李璐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

什么叫亏心？李璐当然知道。

李璐最大限度地展示了他的语言才华，尽可能地寓情于理，说服张春雨。

张春雨终于不说话了。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李璐的心也是酸酸的。

9

小嫂子病危。

是个星期天，张春雨知道李璐在单位加班。她跑到李璐的单位，想告诉他这个不幸的消息。她知道，到了这个时候，谁都帮不上了，但她就想见到李璐，好像只有李璐，才会驱散她心中沉重的雾霾。

一见到李璐，张春雨就像見到久别的亲人，扑在他怀里哭起来。我怕，真的好害怕！

李璐捋着她的头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就让她哭吧，哭出来，心里也许会好些。

张春雨说，表姐要是走了，我就辞了幼儿园的工作，和姐夫一起，继续经营小嫂子饺子馆。

李璐说，你要慎重考虑，现在有一份工作不容易。

张春雨说，我去饺子馆，是想让饺子馆活下去，饺子馆活下去了，小嫂子也就活下去了，小哥哥也就活下去了。

李璐点头，他越感觉到张春雨的重情重义了。他说，你还要征求一下苗刚的意见，毕竟将来是你们两人过日子。

张春雨说，如果他爱我，就会理解我。我想他会同意的。

苗刚和张春雨见面后，彼此都很满意。特别是苗刚，觉得自己能遇到这样一位称心的姑娘，十分幸运。他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领导的关心了，对李璐说，处长，哪天得请你喝酒，好好谢谢你啊！

李璐微微一笑，说，你们处好了，将来能在一起好好过日子，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窗外亮起一道闪电，下雨了。

张春雨仍然偎在他的怀里，小鸟依人般。李璐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要给她注入脱离哀痛的力量。

闪电闪了又闪，雨仍然在下。

不知过了多久。

李璐抬起头，突然看到一双惊呆的眼睛。苗刚提着一把伞，杵在那里。

只是一闪，苗刚的背影就不见了。

李璐推开张春雨，喊，苗刚！

张春雨抬起头，一切如旧，哪有什么苗刚。她说，苗刚去和同学聚会了，你找他干什么？

李璐说，你没看到他刚出去吗？李璐甩开张春雨，狂奔而出。

一道闪电，晃得张春雨有些晕眩。她也跑了出去，大雨倾盆。李璐已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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滨城晚报消息：昨日下午至深夜，我市市区突降暴雨，同时伴有雷电、大风。四个多小时的时间里，降雨量达到500毫米，瞬时风力达到8级以上 ，为我市有气象记录以来的最大值 。暴雨造成市区严重积水，最深处达4米左右，有一辆正在行驶的黑色桑塔纳轿车被洪水冲走，车上人员失踪。车号为L0899。

那天夜里，王丽颖接到李璐的短信，这次不是告诉她加班，而是：老婆，我对不起你……

王丽颖感到一阵恍惚。

小嫂子病逝了。

李璐失踪了。

市政府新来的大学生苗刚又一次尝到失恋的滋味。是张春雨提出和他分手的。张春雨问他，下暴雨那天，你在干什么？苗刚说，那是星期天，我告诉过你，我去和同学聚会了。下雨的时候，我们正在喝酒，我还借着酒劲，朝窗外喊了一声，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苗刚垂下头，低下声音，说，那天我不去聚会，陪着领导就好了，都怪我啊。

张春雨张大了嘴巴，惊异了好一阵，突然抱住脑袋，号啕起来。

那年秋天，市政府对面的小嫂子饺子馆又重新开业了。小嫂子的表妹张春雨成为新的女老板，和小嫂子一样，温柔漂亮，贤惠周到。男老板仍然是小哥哥，他消瘦的脸庞正在一天天地焕发光彩。

只是，没事的时候，女老板总是坐在一张桌子旁，发呆。桌上放着一盘饺子，一瓶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