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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为霜

2017-07-26杨中华

北方文学·上旬 2017年7期
关键词:小伙计圈子

杨中华

金官走到杏子林时,肚子疼了,就撂了挑子,钻进杏子林里去屙。杏花正值妙龄,朵朵艳红,风一吹,摇得人目眩心迷,不觉有些醉了。

金官屙的当口儿,总要吸口烟才惬意,当下点了一锅。烟是望奎种的,劲儿冲,味儿厚,特雄气。金官吸着望奎种的烟,想起那张麻脸来,心说这货的烟叶还真不赖。

已是后半晌了,可三月里阳气足,阳光照得人酥透,让人真想抛开世事,在这春光里就此睡过去。

这当儿,金官听有个女人喊“顾大哥”,过会子才想起是在喊自己,随手扯一把草擦擦,一手提了棉裤,一手掀了手巾张看——金官烂眼边,怕光,常年在帽檐下掖块手巾,活像门帘。

金官眼神不济,只张见挑子边上立个人影,灰布衫,梳着髻,像个女的。近了才瞅清,来人冬瓜脸,斜楞眼,正是望奎家里的,名叫荷香。他心想,人这名字啊,真不能起得太好听了,不然撑不住。

荷香一身土一脸汗,脖子一伸,咽口唾沫:我先上观音寺,嫂子说你赶集去了,可說不准到底是柳河湾,还是乔家营,我那傻嫂子……

金官不大乐意了——他女人被驴踢过,脑子有点混浆,不过不傻,也知道馍得蒸熟了,下雨往屋里跑。当下金官淡淡地截道:你找我到底啥事儿?

荷香又咽口唾沫:要人!

金官懵了:谁?

荷香:我家那口子……

金官更懵了:你找你男人咋会找到我头上?

荷香急了:我男人因为你没影儿了,我不找你找谁去?

这下子金官彻底懵了,也急了,一半因为这女人不讲理。她要是光不讲理,冲着望奎也不跟她一样的。另一半因为她说自己的女人傻,这就犯了金官的忌。

荷香虽说眼睛斜,可眼光毒,看出金官要恼了,狠狠吸口气,压住火说:前儿个,桑家楼来了个戏班子,韩十三的头牌。我那口子说,韩十三是黑头里的状元,还说“十个大合碗,不抵韩十三”,可你没看过,死活要找你来看。那会儿都黑了,年头又乱,我横竖拦着,说韩黑头要唱三场呢,明儿再找顾大哥和嫂子一块儿来听也不迟。我那口子看着憨,却是个犟种,拧了脖子跟我发邪:娘们儿家懂个口!听黑头就听头场,劲猛,气足,往后就滑了……他前个儿挨黑那会子出门的,到今儿还不见影——顾大哥,你就把人还给我吧!

荷香斜楞眼,虽说嘴里叫着“顾大哥”,却直对着旁边的苦楝树一通絮叨。

金官一边听一边捋胡子。胡子很难看,打着卷,捋直了,一撒手又卷回去。金官越听,捋得越慢,末了揪着一根胡子,摇头道:望奎没来过。前儿个我牙疼,在院子转到半夜,甭说人,老鼠都没过一只。

荷香傻了,呆了,哭了:一大活人,咋就没影了?

金官心里一动,口一眼哭相难看的荷香,忍住了。

荷香哭了会子,忽然打住,一抽一抽地道:顾大哥,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你给我交个底儿,他是不是动孬心了,跟那破货跑了……

“破货”叫青枣,在集上卖包子,也是个嘴快舌利的,常跟金官望奎几个耍嘴说笑。金官一想到青枣跟望奎的话好像比跟自己多点儿,心里不是滋味,却不点破。荷香见金官脸上有异,更肯定了自己的揣度,抹一把鼻涕眼泪,嗷一声:杂种操的,老娘跟你们拼了……

望奎是金官能掏心窝子的朋友,怎么说没影就没影了?

金官是卖胡辣汤的。望奎是卖席子的。金官住在观音寺。望奎住在桑家楼。他俩都是本分人,本本分分地活着,本本分分地等死,从不逾矩。他俩有时候也觉着活得没劲,没劲又没别的招儿,只好闷头接着活。

金官知道,两个人都只在方圆六十里之内走动,观音寺、桑家楼、柳河湾、乔家营,哪逢集赶去哪。观音寺、桑家楼,离着不足十五里,可之前谁也没见过谁。兴许散集或赶集的路上彼此交错过,可都夹裹在人群里。两个忙于生计的俗人,都在琢磨自己的事儿,虽然那些事儿对别人来说都不算事儿,可在自己却是了不得的事儿,哪有闲心留意外人?何况一个不起眼的普通人。

金官记得那天柳河湾逢集,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了。金官卖胡辣汤,望奎卖席子。有那么一刻两个人目光对上了,金官下意识地点点头,谨慎谦卑;望奎像是猝不及防,也点点头,羞涩慌乱。两个人有点不自然了,各忙各的。这当儿,西北角药铺旁摆摊的青枣正往锅里码包子。

过后再次赶集,两个人又挨在一块儿。九月天就短了,后半晌光景,日头就偏西了,人亦稀了。街一空一静,风明显大了,吱——呀——,不知谁家的窗棂响个不住,漫起一份古拙的秋绪。

望奎摸出块窝头啃,金官正得闲,点了一锅烟,边吸边捋胡子。这当儿,一个傻子光了脊梁,手挥一根烧火棍,拉开架子,啪的一个亮相,扬头就唱:西门外响罢了催阵炮,伍云召我上了马鞍鞒。

这嗓子,绝了!金官一惊,随口叫声好。望奎一下子扭过头来,高声大嗓地道:你也好这口儿?因为气息过猛,一嘴窝头渣子活像枪砂四射,有几粒溅到金官脸上,火辣辣地疼。

金官哦一声,嫌恶地抹把脸,有心不搭理,又撂不下脸,就吸口烟说:有时候心里不痛快,听听戏,就美气了。

望奎像黑夜里逮住一缕光,三口两口咽下窝头,接过话头:可说呢!还当只有咱心里不痛……嗝儿喽……不痛快,那些文臣武将公子小……嗝儿喽……小姐,吃香的喝辣的,也他妈不痛快……呃呃呃——适才咽得太猛太急,气息逆住,打起嗝来,末了卡住了,憋得一脸麻子通红,“喽”说死也翻不上来。

金官看他拧眉翻眼地打嗝,自己也要干哕了,不过他的话倒说在点上,就皱着眉递他一碗凉水,说:也不光这个,咱不识字,听听戏,长长见识,懂点世上的道道儿,没的在外走动叫人笑话……

望奎正仰了脖子灌凉水,不料金官一语中的。他嫌嘴里一大口凉水碍事,咽又怕呛,索性噗地喷出来,连声道:可说呢——我见过县长,一说话就“逼人、逼人”的。我还琢磨呢,县长咋还骂街?过后才知道是“敝人”,敢情这就是学问啊……

话来话往,金官觉得这人挺直性,说话走心,还谈得拢,就舀了半碗胡辣汤给他,说别嫌弃。望奎也不推辞,接过来喝了,末了说有点咸。

金官心眼小,换了别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得嘀咕:白给你喝,还恁矫情?可他觉得跟望奎说得来,又不想破坏气氛,就笑笑,只说一咸调百味嘛。

这当儿,那傻子又跑了回来,扛了一根灵幡,拉开架势,亮相、云手、踢腿,一套起霸过后,仰头唱道:一霎时南阳关士气变了,我头上戴麻冠身上穿重孝,三尺白绫脑后飘……

还没唱完,那傻子又跑了,西风斜阳里,留一街唱腔回荡,况味苍凉。

看那傻子漸渐远了,金官望奎兀自怔了半天,脸上懵懵的,半晌后不禁相互看了一眼,心头袭上一股难言的什么。

只听望奎叹一声:这嗓子,身量,架势,活脱脱一块武生的好料子,只可惜是个傻子……

金官看看天上的流云,感慨道:老话说,人间十事九难全……

见望奎又怔着,好像也受了触动,一脸麻子都像在沉思,金官就问起伍云召的渊源。他爱听戏,但看不了整出的,太沉闷。折子戏则不同,是一出戏的精华,删繁就简,省去铺垫、承接、渲染、转折,直接呈现最出彩的桥段。

望奎惊异他没看过《南阳关》,哦一声:伍云召是《说唐》里第五条好汉……说伍云召,没酒怎行?随后跑去买了两碗红薯酒,笑道咱们也来个煮酒论英雄!当下两个人蹲那儿喝酒说话。旁边剃头的郭圈子一边支使小伙计拾掇家什,一边揶揄:干喝啊?金官也真小气,那剩的海带、面筋、细粉、木耳、豆皮,拌上一盆呗……听郭圈子腌口金官,望奎不乐意了,又看金官一脸惭愧,知道这是个本分人,就板了脸,一本正经地道:圈子,西街赵寡妇等你念信呢……那小伙计抢道:莫不是赵家婶子又烙油饼了……

郭圈子白一眼望奎,向小徒弟斥道:你他娘的,就是个馕食包……随后背了手,口了罗圈腿向西街走,却在墙角那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还没站稳呢,又退几步,打个恭叫道:张排长,您老好啊……

但见墙角里踅出一人,五短身材,一张马脸,正是把守柳河湾哨卡的张排长。只听他喊一声:呦,圈子,给老子跑两圈儿!郭圈子就跑起来,两条罗圈腿拐到姥姥家了,张排长也笑抽了,差点背过去,一边喘一边笑一边朝金官望奎这边过来。金官望奎忙起身打恭道:军爷……张排长并不看他俩,摇摇手,过去了。望奎叹道:这他妈才叫活着呢……又蹲了下来,向金官举了举酒碗。

金官家里四张嘴,就吃他这副挑子,日子紧巴,碗就没盛满过。酒?上次喝酒好像前世的事了。所以金官刚喝一口,脸就红了,再喝一口,勾起前尘往事,人就化了。因为烂眼边,金官常被人轻贱,你要打听顾金官,满观音寺没谁知道,可一提“烂眼子”,却无人不知。所以金官一直自卑着,活得没有底气,也没什么朋友;望奎倒是有几个朋友,卖筐的老蔡、杀猪的老贺、卖油的老邹,却都不交心,在圈里属于溜边的。此时两个人像买金的撞见卖金的,一拍即合。

望奎喝口酒,亢奋了,刹不住了,什么“话到嘴边留半句,逢人莫抛一片心”,去口吧,一劲儿掏心扒肺。一个听得入神,一个说得忘我。由伍云召说开去,连及戏里戏外,世道人情,一时击节叫好,一时扼腕叹息,说不得也是借他人的酒,来浇自己心头的块垒。

红薯酒贱,但劲头猛,特供乡野村夫专用。酒逗话,话助酒,过会儿酒劲上来了,兴头高涨了,暮色里也号上两嗓子。望奎的声音不是难听,是太难听了,高音上不去,就用假嗓儿,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特口得慌。这下子,睡的孩子受惊了,哭个没完,一男的站门口骂:喝点儿马尿,就他娘的号丧……

搁在平常,望奎就忍气吞声走人了,然后愤愤地想象自己是戏里武功高强的侠客,奶奶的,弄死他!可这会子当着新朋友,这脸往哪搁啊?加上酒劲儿一拱,望奎撸起两条瘦胳膊,嘴里嚷着:哪儿来的叫驴……不料脚下口了块瓜皮,一跤跌倒。这一跤也跌醒了几分,有点后悔叫嚣了,却没个台阶下,就叫着:奶奶个熊的,咱今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边也叫着:有种你来啊!望奎一听,那边分明是怯了,又来劲儿了,爬起来就要冲过去。金官一把拉住了:戏里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我看算了吧。

望奎巴不得如此,就借坡下驴,悻悻地拾掇东西,跟金官走了。

出了镇子,该分手了——观音寺、桑家楼,一处东南,一处东北,隔着汴水河。望奎舍不得,又担心金官眼神不济,非要送他。不等金官吱声,扛了剩的两卷席子往前走。

九月的夜,风凉。望奎酒醒了大半,有些懊悔——懊悔不该太热情。以他的经验,交朋友太热情了,会被轻视的。金官因为谨慎,更因为自卑,性情淡漠,没有酒撑着,也没话了。望奎耐不住了,嗫嚅道:你不会小看我吧?金官像是吃一惊,沉吟道:我也没想到,这世上还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这可能就是缘分吧。望奎高兴了,移过他的挑子:当年萧何月下追韩信,今儿个望奎乘兴送故人。

金官忽然问他,按说萧何跟韩信要好,朝廷要宰韩信,萧何咋不透个信儿,这是啥朋友啊?望奎也觉得萧何不够朋友,又担心金官由此对“朋友”绝望,就沉吟道:嗯,那会子老萧牙疼……金官将信将疑,嘀咕着:咋偏偏那会子牙疼?两个人这么闲话闲说,沿着汴水河走。

观音寺、桑家楼隔河相对,可此处河宽水急架不成桥,只在下游五里处架了一座木桥,所以别了金官后,望奎沿河往下走去。

野旷天低,水清月明。望奎忽然觉得,此情此景好像见过呢?难道前生……这时隐隐听见风里有人喊自己,一回头,依稀望见月下一个人影撵过来,喊一声:顾大哥。果真是金官,气喘未定,举着个物什直喘:还剩点胡……辣汤,给……给孩子……

一个坛子,裹块花纹布,布上黏糊糊的。望奎觉得蹊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金官。金官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眼神不好,摔一跤……

望奎站着没动,胸口气血翻涌。这会儿,青枣刚哄孩子睡了,老光棍趴她窗下学鬼叫。青枣摸着尿盆,搅匀了,开了窗,猛地扣下去……

难道望奎真跟那小浪蹄子跑了?

你个不长进的东西啊!金官甚是疼惜,摸黑点袋烟。他女人在磨牙。金官觉得聒噪,也是心里乱,披了衣裳出门来。

夜深了,风刹了,星星碎碎点点的,月亮很大,很近,又很远。

金官吧嗒口烟,揉揉眼睛——手巾摘了,他只有在黑暗里才敢露出真面目。为他这眼病,望奎也没少费心。一次望奎遇着个老郎中,讨个偏方,喜个不得了。递给金官后,一展开都傻眼了,他俩都不认字儿。就叫郭圈子给念念。这郭圈子念过私塾,常替人写信念信,又成心显摆,一开口就摇头尾巴晃的,大伙就腌口他:您一肚子学问,合该吃肉坐轿子的,还干这营生?他脸上挂不住了,憋半天扔出一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大伙乐得不行。望奎把这偏方当成世上最后一根稻草,小眼眨巴眨巴地看郭圈子,比金官还紧张。可望奎忘了和郭圈子有宿仇——一次几个闲汉边喝酒边窝囊郭圈子,望奎没深没浅地在一边起哄。其实当时起哄的不光望奎,但别人郭圈子不敢惹,光记住望奎了。这回可叫郭圈子逮个正着,当下摇头晃脑念一通。望奎乐颠颠跑到药铺抓了几味药,嘱咐金官当晚就用——结果金官两眼肿得赛烂桃,差点儿瞎了。金官累死也想不到郭圈子使坏,却一心当是望奎成心害他,因为青枣那个浪蹄子。

金官也说不清青枣是怎么搅进来的。赶上柳河湾逢集,三人挨一块儿。没有青枣之前,金官、望奎多是说戏;青枣搅进来后,两个人说戏时,不觉扯到了青枣。

金官知道青枣的底细。这娘们儿小户人家出身,后来嫁到柳河湾的。青枣并无惊艳之处,却也耐端详,一双杏子眼波光盈盈,看什么都像含情脉脉的,又伶牙俐齿,手脚麻利,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她男人死后,小叔子一心图谋她那三间瓦房,煽动族人,想将她母子赶出柳河湾。怎奈青枣是个厉害角色——赶我?老娘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跟你们耗到死!为了生计,青枣就在集上卖包子。青枣的主顾多是男人,男人买青枣的包子,也是解另一种馋。青枣更是成心跟婆家唱对台戏,跟主顾们打牙拌嘴,荤素不忌,把婆家人气个倒仰。

金官觉得女人生得好看就是罪恶,一看青枣跟男人说笑,一张嘴红白相间的,就有些嫌恶,扭过头去,似乎道德受到玷污,有种不洁感,心里啐她:我把你个浪蹄子,早晚给龙抓了去……望奎这不长进的货,一见青枣就起秧子,手不是手,脚不是脚,要么一脸傻笑,要么胡说八道,惹得那浪娘们儿笑个不了,两个奶子招三惹四地乱蹦口——老天爷,杀人呐……

望奎自己犯贱也罢了,还要拽上金官——金官总觉得望奎拿他说事,“你俩一个卖包子,一个卖胡辣汤,搭伙正好。”青枣笑说金官人厚道,搭伙我不亏。金官心里一阵微微的痉挛,说不清是甜蜜,是苦涩,还是失落,反正挺难受的,就板了脸作色斥道:别胡吣!望奎像没听见,悠悠地道:你当然不亏,金官身强力壮,顶会烧火了……青枣呸一声,啐道:看我不撕烂你那鸟嘴……说着顺手抄起金官的勺子,隔著金官往望奎头上招呼,嘴里笑着骂着喘着。金官只觉得眼前一张红红白白的脸乱晃,闻到她的口气,不是吐气如兰,也不是难闻的酸臭,却像淡淡的酒糟,令人有种上头的感觉……

那天像往常一样,散集后两个人喝了碗红薯酒,望奎沿着汴水河送金官。

河水汤汤,河风浩浩,有种湮荒的旷远。

金官说起《狮子楼》。望奎听说过武松,但没看过这出戏。金官就由狮子楼武松斗杀西门庆,潘金莲如何毒死武大,如何背夫行奸,倒着说。望奎听出道道儿来,站住了:啥意思?你说我是西门庆?金官语重心长地道:女人越好看,越是害人精。你看妲己、赵飞燕、杨贵妃,还有宰了韩信的吕后,这些娘们儿生得赛天仙,可心肠多毒啊。

看他不言语,金官又说:青枣的千好万好,却被一点抵消了——她夫妻宫上有个痣。夫妻宫,就是眼睛后边到发根间的空儿,痣长哪儿都成,长那儿就克夫。这样的娘们儿,男人一碰就会头流脓,脚生疮……

望奎还不言语,只望着千万点月光跳动的河水。

金官来劲儿了,又说:你道她男人咋死的?就是她克的,要不她婆家恁恨她……

望奎忽然冷冷地道:要是她跟你睡,你睡不睡?

金官不看他,仍自叨咕着:这样的娘们儿,男人一碰就会头流脓,脚生疮……

望奎断然截道:她要是跟你睡,你——睡——不——睡?

金官狠吸一口气:我……一开口气就散了。

望奎愤然道:我睡——你看咱们活的,还他妈像个人么?浑身哪还有硬气的?连他妈郭圈子都看不起咱——要我跟青枣睡一觉,明儿就死,我干,好歹痛快一回!

金官顿足骂道:你呀你呀,你就是个色鬼,下作……但底气不足,听来软趴趴的。

望奎冷冷地笑道:我是色鬼我认了,不像你,心里一套,嘴上一套,连自己都骗!你到底为个啥活着?哗,像是人生的什么一下子塌了,金官站在一堆瓦砾上,尘屑纷飞里茫然张望,随后慢慢蹲下来。愤懑的狂潮退去后,刹那间一世界空了,望奎也抱头蹲下来。

好半晌,金官呆呆地看一眼望奎:那你活着为个啥?望奎一劲儿揉脑瓜,好像想揉开里面的疙瘩,但是徒劳,闷声闷气地道:我他妈也知不道……天黑如墨,风声如泣。两个男人蹲在旷野里,琢磨这个令人头大的问题。金官再次路过那里,忍不住站一会子,望奎哪去了?

这天,金官一早就赶到柳河湾——他想探个究竟,望奎到底跟没跟那浪蹄子跑了?

柳河湾是个镇,也是个渡口,隔十天有一趟上州城的船,一早走,头半晌能到,下半晌折返,太阳落山前回到柳河湾。这天,也是柳河湾逢集的日子,赶集的,赶船的,人海了。

金官在镇公所马厩旁撂了摊子——回回赶集,跟望奎都在这儿摆摊,一个卖胡辣汤,一个卖席子,得空儿两个人扯上几句,明明身处人群里,却好像置身世外。就算一时没什么话说,也不觉尴尬。此刻市井嘈杂,人流如织,金官在天光里若有所失,没有望奎,好像这人世怎样的繁华,也没什么意义了……

金官四下一打量,见剃头的郭圈子在拐角撂摊儿,那小伙计在旁边刮冬瓜。

金官习惯性地点点头:老郭来了!

郭圈子嗯一声,声还没散,就扭头跟个牵牛的搭话去了。金官从不叫他绰号——郭圈子,一向很尊重他,郭圈子却好像不怎么尊重金官,不冷不热的,倒是跟那些时常窝囊他的人挺热乎。

金官心里一动,瞅准一个空子,收了摊子过去,说给咱拾掇一下。郭圈子一愣,揶揄道:哎哟喂,提前过年啊……

金官笑笑,慢慢坐下来。郭圈子招呼一声徒弟,返身蹲下来点锅烟。小伙计上来给金官围上手巾。手巾没个颜色,一股汗馊味刺鼻。小伙计战战兢兢地捏了剃刀,嘱咐他千万别动。金官有些恼,他妈的,拿我当冬瓜啊。

郭圈子夺过徒弟的剃刀,在皮子上蹭几下,又蹲那儿吸烟,看景,嘴里说:听说没,陶家那小娘们儿,跑了!金官心里咯噔一下,一扭头——哎哟!头上划道口子,登时见血了。小伙计埋怨道:叫你别动,非动,冒血了吧——

这当儿,一个青年后生喊老郭。郭圈子随即拾掇了家什,跟了去上门给他们老爷子剃头。金官急了,还要喊老郭,小伙计手上一使劲儿:还动?!扭身抓把黄土,按在伤口上,跟手接着剃。小伙计挺实诚,一把剃刀刮来刮去,把个金官的脑瓜当成了磨刀石,末了刮得锃亮,白得刺眼,活像个猪尿脬。

钱花了,血出了,事儿落空了,金官心下又悔又恼,这回他妈亏大啦。

金官脑瓜凉飕飕的,心里慌落落的,买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时不时四下张望老郭的身影,心里骂着日你娘郭圈子,我白他妈护你一回——

那次望奎剃头,郭圈子说徒弟剃半价。望奎一寻思左右剃个光头,谁剃都一样,还省钱,划算啊。那会子小伙计刚开蒙,那架势如临大敌,手一哆嗦,唰的划道口子。郭圈子像是早有准备,一边骂徒弟,一边捏了烟灰按上去。望奎没吱声,过会又划一道——剃完了,小伙计伸手要钱,望奎哼道,你都给我开瓢了,还给你钱,我多贱啊!小伙计一听炸窝了:您打住,前头咱话说得明白,我师父剃,多少钱,我剃多少錢,您老不能提了裤子不认账啊!望奎本来就窝火,给他这么一通抢白,犟劲上来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料小伙计也是个愣头青,说话不过脑子,张嘴就说要你命干吗,你的命值几个钱?给个半大小子当街这么损,望奎急了,一脚蹬翻了脸盆架子,劈手就去抓小伙计:奶奶的,我这条烂命,今儿就兑给你狗日的……

郭圈子一直蹲那儿吸烟,他走街串巷,久经世故,无论心里怎样翻江倒海,面上总是波澜不惊的。这会子见场面失控了,这才磕磕烟锅儿,起身道:钱不钱的小事儿,咱别伤了和气……

望奎只道着了他的道儿,又是血冲顶门的当口,破口大骂,你他妈这会子装好人……郭圈子倒笑了,望向金官:亏了还有个明白人,金官,你来给评评理!咱先头是不是说好了,小伙计给你剃,半价。这话不假吧?金官头一回受郭圈子这么尊敬,有点受宠若惊,又觉得望奎确实有点胡搅蛮缠,就说不假……望奎扭脸看金官,像不认识似的,只说个你——当时金官觉得望奎理亏,自己只是说句公道话,事后也寻思不对劲儿,好像着了老郭的道儿,对不住望奎……

后半晌郭圈子才回来,脸上红扑扑的,想必喝酒了。金官想了想,索性明挑:老郭大哥,望奎屋里的找我来问,那货跟那小娘们儿跑哪去了?

郭圈子抠着鼻孔抠出一块干货,在手指间捻动,末了放嘴里,咂了咂,呸地吐出来:望奎?提尿壶也轮不到他!

金官也一愣,他一直觉得望奎比自己强,谁知却也不受外人待见,金官心里竟暗暗吁了一口气——不管那小娘们儿跟谁跑了,只要不是望奎,金官心里舒坦很多……

那么,望奎到底哪去了呢?

这会子金官真的急了——有望奎在,金官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个跟自己一样被人轻贱的孤独的生命,默默地匍匐在地上苟活,多少有一种可耻的慰藉感。而今望奎不知去向了,让金官怎么办?

这当儿,卖油的老邹过来跟金官借火。金官心神恍惚地给他点火,也没听清他说什么,直到老邹悻悻地走了,这才觉醒了,哎呀一声——

怎么把那个仇人忘了,莫不是望奎给人杀了?

金官遂想起张排长,这个大仇人——那次老邹的娘过寿,请集上常一块儿混的朋友吃席。老邹来找郭圈子时,老远向金官和望奎喊一声:哥俩一块儿来啊!

望奎觉得狗日的老邹没诚意,不想去。金官就劝道:都在集上混,面上总得过得去。于是,金官买了一匹蓝布,望奎买了两封果子——光挑老的硬的,谁知老太太没牙了,却好这口,后来磨得牙床子都肿了。

老邹的三哥在镇公所当差,那天捧场的人海了,邹家摆了七十桌,从屋里一直延到门口大路上。座次按尊卑排的,有头面的爷都坐屋里吃喝,次之在凉棚,再次之在院里,在墙根儿……金官和望奎那桌挨着猪圈,旁边拴了头驴。最卑微的群体里,也有贵贱之分,金官嘴跟不上,划拳猜枚也不在行,回回输。桌上卖布的老宋话里话外夹枪带棒地贬损金官,望奎心里有气,杂种操的,索性拿碗跟老宋单挑。老宋鬼,一双小眼笑眯眯的,就不着他的道儿。望奎就凭一股蛮劲儿,红头涨脸地跟他掰扯。这边五马长枪的,猪也不甘寂寞,在圈里兴奋地哼哼。驴子正发情,在那尥蹶子——真是普天共庆,众生同乐。

邹三陪着张排长来敬酒时,望奎已有五分酒意了,醉眼饧觑的。这张排长早喝得一脸红油,斜挎盒子枪,站那左一脚右一脚地直打晃儿,嘴里乱乱的说不成话。但大伙都装作听懂了,纷纷点了头,一脸谄笑。这张排长跟金官还是远亲——他是金官三舅姥爷的外孙子,小名叫瓦罐儿,所以当他跟金官碰杯时,金官叫了声老表。张排长愣了愣,搞不懂这表亲从哪论起的。

金官就笑道:瓦罐儿,你忘了小时候那次偷瓜吃,尿了我爷爷一床……说着自己先笑了,大伙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尴尬着。金官本想打亲情怀旧牌,增加情谊,隔了桌子,伸直胳膊过去:来,咱哥俩儿单喝一个!岂料张排长啪的酒杯一口,作色道:老子的小名儿也是你叫的?你他娘的什么东西?也配跟我单喝?!

金官懵了,张大嘴巴,傻在那儿。

张排长回身抢过一坛子酒,咣地口在桌上,震得众人心里咯噔一下,但见他斜眼冷笑道:你他娘的不要喝酒么?老子叫你喝个够!说着掏出盒子枪,咔地上了枪膛,大喝一声:给老子喝!

金官吓得一哆嗦,手里的酒杯掉了,环视一圈,一桌子人都低了头,退了半步。他知道,生死存亡的当口,只能靠自己了。他心里满是凄凉,知道这一坛子酒下去,非死即伤,但若不喝,估计得吃枪子儿……

两害相权,取其轻。金官把心一横,他娘的拼了,把住坛子就喝。

金官才喝了一小半,脸色煞白,就站不住了,一下瘫在座上。望奎赔笑道:张排长,他混球,他不是东西,您老英雄好汉,大人大量……

张排长霍地看向望奎,森然道:谁的裤裆没系紧,把你漏出来了?突然举枪顶住望奎的脑袋:他娘的,你俩一伙的,分明是匪首马三坡的眼线!

望奎举了两手晃个不停:我不是……

张排长:我看是就是!

望奎脑袋横在肩上:军爷军爷,我真不是……

张排长手上一用劲:是不是?

望奎只道他要开枪,吓得肝胆俱裂,嗷一声:我是我是……

大伙忽然闻到一股臊气,却是望奎尿了。金官叫声望奎……嘴一撇,哭了。

老邹见这场面,就拽拽三哥的衣角。邹三掸了掸长衫,上前说道,行了行了,都乡里乡亲的。又附在张排长耳边说,凤儿在后院,学个新曲儿,单等着给你唱呢……

张排长的枪口仍顶住望奎的脑袋道:狗日的喝了,再做理论!

望奎看他話锋活了,急忙抢过坛子,举起往嘴里猛灌。还剩一碗左右,望奎实在撑不住了,咣当一声,仰面摔倒。张排长啐上一口:他娘的,碍着三哥的情面,让你俩狗日的多活几天,哼哼,老子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天明?后来,金官背了昏死的望奎往回走……

今天集散得早,金官蹲那儿吸烟,落阳里脸上懵懵的。烟是望奎种的,劲儿冲,味儿厚,特雄气。

那个傻子拎一根门闩,拉开架势,亮相、云手、踢腿,一套起霸过后,仰头唱道:

西门外响罢了催阵炮

伍云召我上了马鞍鞒

几个孩子在一旁学他起霸,整冠、提甲、上马,笨笨的,笑成一团。不一会儿,傻子像是想起什么,又跑远了,西风斜阳里,只留一街唱腔回荡,况味苍凉。

他唱得忘我,金官听得血热——景物依旧,故人何在?这当儿,就听对面一阵响动,但见张排长歪戴帽子,斜挎短枪,一步三摇地过来,不知在哪喝美了,嘴里还哼着《十八摸》:

三摸呀,摸到呀大姐眼上边呀,两道秋波在两边,好似葡萄一般般……

杂种操的,你倒美气!金官忽然生出一股狠勇,揣了菜刀,大步迎了上去,紧抿着嘴,怕心跳出来,浑身绷成一张弓,再施一点点力道,就会从中折断。

前边一棵老榆树,满枝满桠的榆树钱,在风里摇啊摇的,像活了似的机趣盈盈。有那么一枝逸出来,嫩黄的小东西很调皮,在金官脸上一扫,痒得心也化了——早上出门时,女人出门回来,摘了一篮子榆树钱,喜滋滋地给他看,说今儿蒸菜团子,你早点回来啊……女人脑子不灵光,在他看来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里有一种不敢逼视的天真……

再不站住开枪啦!

金官霍然惊醒了,一个大兵举枪正对着他。

张排长上前啪啪扇了两记耳光,抬腿一脚:你他娘的想干啥?

金官懵了,悍气也泄了,脑子嗡嗡乱响道:军爷,军爷,我眼神不好,你看这手巾,手巾挡着呢……

张排长又踢几脚,手一指墙根儿:给老子撅着去!

金官退到墙根儿,撅起腚来。看他们走远了,金官刚要起身,砰一声枪响,子弹击碎的砖末四处迸射,有几粒飞溅到脸上,顿时见血了。

娘的,还敢动?张排长远远地骂着。金官吓软了,连说不敢了不敢了……

这年大旱,汴水河河床干涸,裂着口子,像在喊渴。黑头状元韩十三跟他的戏班子沿河而行,忽然看见河床里一堆白骨,烈日下甚是刺眼。许是无聊,问身边的人:你们猜猜,这人怎么死的?

有人说是打鱼淹死的,有人说坐船淹死的,还有人说是投河自尽的……

青枣抚一把凌乱的头发,媚眼如丝地看韩十三:依我看啊,准是这人急着看你的戏,来不及走桥,在这过河,不想淹死了……

韩十三没言语,心里暗叹:有谁知道我患了喉疾,也唱不了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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