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殿上的琉璃瓦

一

我有幸在晨曦里仰望大政殿，在冽冽的寒风里登临凤凰楼，还在一个宁静无比的夜晚触摸故宫红墙金瓦的暖。

我的目光和“一宫两陵”相遇，300年的时光深邃又内敛，它每一块砖上都带着努尔哈赤打马追风骄傲的神情，每一片都拓印着皇太极征战硝烟的余温，它们镶嵌在大清深深的臂弯里。

当琉璃瓦铺就的金色大殿泛起耀眼的光芒，古老的沈阳城被照得光色流荡，满眼金黄。那是太阳般抒情的光芒，升腾天空，让一座城珠流璧转，让历史在此气定神宁。它来自天地玄黄，地谓之黄；它来自黄天厚土，黄即是土。或许这般颜色才是这座城的内心底色，泥土的，大地色。

我相信，世间真正的美色都是贴伏土地，沉溺于深山，即便是君临天下的高度——沈阳“一宫两陵”同样源于此。

北魏魏王要造世间最堂皇的宫殿，远在西域的商人自荐。到昆仑山中采五色石子炼石修造，铸成琉璃宫殿美丽无比，世人无不惊愕，皆叹此宫只应天上有。这是古代最早烧制琉璃的开始，古老而神秘的琉璃由此带来梦般的色彩，让人始料不及。

然而，琉璃之美决不仅于此！

幽静的山谷，囚禁了时光和目光，却禁锢不了“黄瓦窑”（又名“皇瓦窑”）琉璃碎片的惊骇出世，一如爱的眼神，不经意间把大清的命运和这个小山村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海城析木镇缸窑岭村的山谷里，一地金黄的琉璃碎片、废弃斑驳的古窑，勾连出300年的记忆。你不会想到“关外一宫三陵”雄伟的宫殿、富丽的龙楼、精湛的凤阁、庄严的陵寝所有琉璃瓦、琉璃构件全部出于此。“缸瓦岭在海城东南三十五里，产黄白土，亦称陶土，可烧琉璃瓦。前清工部派员监制，以备宫殿陵寝之用。”（《东三省古迹遗闻》）我无法理解一粒土的沧桑，一粒土的一生有多长，一粒土的情怀到底有多深。不论是辽北的沙土、辽东的草甸土、辽西的褐土，还是辽河平原上的盐土、碱土和黑土，都比不上缸窑岭的土。“用料以白马牙石与坩子土、赭石为大宗，皆产海城。又坩子土及白泥土出沈阳城东二十里王家沟。”足以见此土的卓尔不群。黄瓦窑建于后金六年，停烧于1911年，与清王朝相始末。一粒尘土在期望中坐胎，一片瓦便为一个朝代遮挡300年的凄风苦雨。

二

故宫的“大政殿”像一阙大赋，高歌浅吟开启对一个王朝的記忆。我凝眸大殿，琉璃瓦铺排着世间最饱满的黄色，与朱红的柱子、五彩的斗拱在光与影舒缓的线条里，分割着经年的忧伤与往事。殿顶正脊交错着垂脊，浓烈的“满堂黄”闪展腾挪，让我疑似蔚蓝苍穹下跌宕的麦浪，又似一个满天云锦，有万千彩云飞动，展开去了，就再也无法记起的金色梦。虽然我无法找到有关故宫设计意图只言片语的记载，也没有人知道设计者是谁，但让大琉璃屋顶去述说建筑，让琉璃瓦逞心而歌，绝对随了故宫的建筑制式的心愿。

然而，华丽绝不是故宫的本质。能承载民族个性、毅志、文化、记忆、民族气质的建筑，总是让人仰视的吧！

重重叠叠的琉璃屋脊，让人在轮回与超然的几进几重中走向生命深层次的境界，这是我在它面前突然意识到的。琉璃釉色的烟云记取了历史曾经在这儿蓦然转身的点点滴滴。

“崇政殿”的琉璃“龙吻”，响遏行云般跃起，踏火吐珠，龙口大张，擒住“如鸟斯革”般的琉璃正脊。磅礴的气势一如努尔哈赤怒行追疾风的马队。让人不禁想起豪迈的史诗：“那是火般的光焰，一看到飞卷的狼旗，就知道是罕王来临了。”大殿上东西两边雕刻玲珑的黄色琉璃“日”字，追循流霞；绿色琉璃“月”字，揽物华天宝，相对而出。大殿下烛光里皇太极筹战事、夺松山的风云还在漫漶，它们怎么舍得隐去。忽一只通身施金的琉璃凤凰展翅飞翔，在“如翚斯飞”起翘的琉璃瓦上戛然而止，低回处平添些许婉转。

一群“五脊六兽”的琉璃“小跑”骤然齐声长歌短吟，初如丝竹管弦，继若金磐合奏，进而金鼓齐鸣；或感怀、或愉悦、或浅唱、或高亢，想必它们不会忘记皇太极接受蓟辽总督洪程畴受降时的壮观场景。垂脊上通体青金石色琉璃麒麟举目远眺，繁缛细微处可见卷曲鬃毫风中拂动，放浪形骸时侧目抬足，只俱意象之妙手偶得。最前端的黄色琉璃仙人，骑在五彩琉璃鸡背上。相传他是春秋时齐愍王，昏庸无道。让他在屋脊翘起的最前端，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寓有“悬崖勒马”警示之意。

“崇政殿”左右翊门五彩琉璃墀头，如巨章里的小令，再添几分声色。束腰上的琉璃浮雕咆哮的雄狮，动荡的水草，美鹿撩水的声响，无需粗砺的风就能复活它们的过往。在这里琉璃取诸多怀抱，妙悟者不在多言。最让我动容的是大殿之上的绿色琉璃瓦“剪边”，它区别北京故宫，充满浓郁的游牧风情。那绿莹莹的琉璃瓦就像草原上一条幽静的小路，秉持着草的清香与恭良，带着草原的风烟，那是从女真人的故里出发的灵魂，带着庄妃思乡长长的一滴青泪。

三

“黄瓦窑”的侯振举没能像沈阳人的景德镇督陶官唐英那样，著书立说撰写陶瓷文献、确立制瓷二十道程序、制定行业规则；也没对海城析木镇缸窑岭的历史风土追本溯源，更没有对自己的制瓦实践进行详细总结修订。但当历史在土地里根深叶茂，缸窑岭“黄瓦窑”的绰绰风姿竟也纤毫毕现。

《侯氏宗谱》首页上“皇恩永固”4个字，足以让“世泽萌长”的恩宠弥散于字里行间：

“侯氏世居晋地，明万历三十五年于山西介休县贾村后徙本境，监制黄瓦，族繁户众，居城东南析木。”

当袅袅的炊烟飘在密密的琉璃瓦房顶上，析木镇缸窑岭简直像一个遥远又安静的梦，深藏于大山里，悄悄地谴返着琉璃般灿烂的笑靥。不必说民宅屋脊琉璃瓦的温暖，不必说屋檐起翘琉璃“小跑”的流畅，也不必说家家户户院墙镶嵌琉璃瓦的富贵，就连蹩脚的柴房、酿着高粱酒的坛子都闪着琉璃明亮的光泽。在这里我除了分享琉璃的明媚，还分享着它们的故事。

侯大爷拨开玉米地，我看见最凄美、最绚丽的碎片，不是光阴的，不是时日的。只有跟故宫那黄色、绿色、蓝色的琉璃釉片相同的基因，才能沉寂在温润的泥土里，表达它的苍凉与意蕴。在我“黄瓦窑”的梦里，它们新鲜如昨，琉璃碎片正在被光影一片片打开，我看见它们幼年时的模样，像一粒粒悸动的种子，种出一片瓦上长天。这般心思我想也是黄瓦窑侯振举的。

当努尔哈赤的目光与侯振举从海城送来的3510件饰着綠彩釉精美的琉璃碗、小器、大瓶相遇时，努尔哈赤胜赞：“贤良人也，乃能识国中不识之物，造不能造之物匠人。”霎时风云乍起，缸瓦岭的每一片瓦有条不紊地承蒙一个王朝的恩宠，这是土与火的淬炼。我摸着斑驳、残破的瓦窑，俯身拨开蒿草，把那些写着“大清门”缠枝莲纹瓦片、刻着“福陵角楼”字样低回的瓦当、标着“凤凰楼正脊”浑厚的板瓦、镌有“永陵衍庆宫”的垂脊筒重拾起来，力图拼接成一帧生动的成像：

半山坳里的“黄瓦窑”，除了五座烧琉璃瓦的窑一刻不停外，为烧窑提供燃料的木炭厂、铅厂、锡厂、颜料厂和盖瓦的席厂也一片繁忙。世袭提督、工部五品侯振举一夜没合眼，他和他的百总、监工、匠役正在为盛京故宫凤凰楼赶制琉璃构件。完成了制坯，装窑烧炼时天已经麻麻亮了，雄雄炉火映红他的脸膛，他兴奋又紧张地期待着这一炉瓦的窑变。这何尝不像他的人生？调釉上釉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工序，这个活计只由一人掌握，方子秘不外传。工匠问凤凰楼的琉璃要烧制成何种颜色，侯振举不语，一指黎明的天际：雨后初霁的天空，呈现出金黄透微红的神秘自然色彩。果然凤凰楼的琉璃瓦生动无比。他拿起一只“滴水瓦”，釉质肥厚莹润若凝脂；瓦触之如油，抚之如绢般莹滑，温暖灿黄正如天际冉冉的朝霞。侯振举异常兴奋，心里盘算着要把烧好的这批琉璃上品，亲自驾马车昼夜兼程运往盛京城。至今在海城还流传着“侯振举扬鞭千里送琉璃”的动人故事。

“黄瓦窑”古窑址的五神庙石碑，沉淀在岁月的光影里，疏朗的笔墨以扬扬洒洒的文字，给“黄瓦窑”作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收梢：余振举公竭力报效，大工告竣。并未动用国帑，亦未迟误大典，蒙太宗文帝（皇太极）钦赐云骑尉之职。《清史稿》的书页也已发黄，文字依然清晰记载：黄瓦厂，五品官一人，侯氏世袭黄瓦五品官，十二世，十七任。侯氏后人独享皇恩殊荣。道光帝赐予侯氏家族飞彩鎏金的影壁还在，琉璃也正悠悠地讲史。

据说早年站在“盛京八景”“凤凰晓日”的凤凰楼上能看到盛京另一景“天柱排青”。天柱山上的“福陵”，气势雄浑没入天际的样子让我感到自己或是灵魂也在高处。琉璃瓦收纳了土地的芳菲、高山的精劲和嚣张的时间，深深锲入岁月的记忆，成为守心静听风卷沙舞、凝神细看光影闪烁的佳地。

当“回瞻苍霭合”的轻霜落在福陵的瓦上，“一百零八蹬”上明艳的琉璃瓦从踏实的山脚，有秩序地铺排向山顶。“欲知福陵绝佳处，寻得琉璃当彩练”，它伸向天际含蓄内敛地绵延着一个“一眼望不断”的千秋功业，万世一系的古老寓意。

谁能穿越时间的尘埃？

谁能帮我们一起抵抗岁月？

福陵月牙城的五彩琉璃照壁，像一大方生动的水墨画。富贵琉璃大瓶里满是枝繁叶茂的牡丹，无水，却胜似出水的丰润；无根，却冥冥中相依有倚。有人说中间四平八稳的大瓶是努尔哈赤，万千枝蔓回归到一根藤蔓，好比生命的脐带，好比灵魂；七枝肆意盛开，四朵玲珑待放，象征清十二帝王朝从兴起到“康雍乾盛世”的繁盛、走向衰落的写照。原来一个朝代多舛的命运不幸被琉璃照壁言中。我不忍回眸它时，它正幽幽地看着我。

像这样的琉璃照壁、袖壁在故宫、福陵并不少见。琉璃或玄奇、或峥嵘、或俊秀的同时，也让我看到了琉璃更温情更动人的一面。昭陵正门的龙照壁，飞腾的金色龙爪上刻印很小的字“丘廾”，绿色波纹“丘十一”，外框边“丘五”，看来这幅照壁是一位丘姓工匠完成的。福陵正红门东西两侧五彩蟠龙琉璃袖壁上，卷曲的龙尾部是“才七十六”；黄色的琉璃底儿则写着“才十七”建筑编号。福陵“隆恩殿”屋檐走兽的鼻尖上还刻着四个字“福陵大殿”。黄瓦窑的琉璃瓦大到照壁小到瓦当，每一块构件都是“实名制”，记上工匠的名字和编号，按编号安装琉璃瓦。带着历史体温的种种名款的琉璃瓦，分散在了大清朝宫陵的各个角落。温暖的琉璃加上温暖的大殿才是大清的样子。

夜色中，红墙外，我仿佛看见侯振举跃马扬鞭送琉璃的身影……

作者简介：朱姝，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作品发表于《鸭绿江》《芒种》《诗歌月刊》《诗潮》《沈阳日报》等报刊杂志，多次获全国、省、市级征文奖。散文《凤凰爱》收录于《2011年全国优秀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