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有约
2017-07-21愚公
一
“对不起,今晚有约。”
回绝了牌友、茶友的邀约,把手机调到静音,微信通知的聒噪暂时被隔离了,端起香气四溢的咖啡,怀着几分期待几分仰慕开始一个美好的约会。
朋友调侃道:“是不是有情人啦?”我一笑:“倒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几年前,因大小书柜都满溢,便购置了一个最大尺寸的亚马逊电纸书,是只能搁置于写字台上恭恭敬敬读的那种。平时,电纸书的屏保画面是一个优雅美丽的无名女郎,沉静如水,仪态万方,带着十足的文艺范儿和蒙娜丽莎般迷人的微笑,目光痴痴地望着我,甚合孤意。
目录陈列在眼前,读什么呢?
在读书写作的朋友圈里,我是比较懒散的,不定时,无目标,非功利,性情所至,只为自己高兴而读书。而且常常反复读一些不被人看好的非流行老书,我喜欢毛姆所言:“不论学者们对一本书的评价如何,纵然他们众口一致地加以称赞,如果它不能引起你的兴趣,对你而言,仍然毫无作用,只有你自己才是最好的裁判。”以至形成一种逆反心里,如果是大家都在疯传的热门书,我一定不会去碰它,真是好书的话一定会有机会再次相逢的。
当然,好书很多很多,多到每一个人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选取自己喜欢的书,但是,人们对于容易得来的其实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往往不珍惜,比如,水和空气。同样,我们把读书也看得可有可无,完全不当回事,因为,这来得太容易,像水和空气弥漫在我们身边,保持着我们的生命,我们却从来没有珍视过它们,没想过倘若没有了它们会怎么样。
认真想过吗?世上有哪个朋友能像书这样,任你挑选任你占有任你抛弃,你来与不来,她都在这儿等着。食品会坏,衣物会过时,朋友会变心,她不会,时间愈久,她愈像陈酒般香醇,忠贞不变,热情恒久。
因为书的易得和无私品格,我也曾在许多年里简慢了她。貌似忠实读者的我,其实常常是把读书当作一件岔心慌、聊补空虚的游戏而已。直到几年前,一次停电造成的被动读书让我读懂了一本安静得显得枯燥的奇书,才真正体验到了读书的美妙。从那以后,我不再把读书当作一件随意的可有可无的事情,而是郑重的必须守信的约会。
二
那是一次意外停电,是那种整片的大面积停电,四周一片漆黑。开始并没有慌乱,我镇定地在屋里踱步。两个小时后,荒芜和烦躁如泥石流倾泄而来,心灵,塌方了。这时想到了手机,此时还能发出亮光的只有手机,它应该响起来,谁打来的都行,但完全没有要响的意思。期望谁打来呢?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是不爱说话的读书人,我自己平时都不愿给别人打电话,甚至有时怕被电话骚扰,此刻又凭什么要人家打电话来呢?家人呢?远在北京的老伴这会儿正是忙着给外孙女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女儿正忙备课的时候,那么,电话没有响起的理由。
黑暗在继续,烦躁上升为恐慌,猛然想起女儿曾给我一个应急台灯,摸索了一阵居然找出来了,一按居然还有电。光明回来了,尽管只有小小的一团。做什么呢,似乎只能是看书,随手摸了一本,是搁置已久的《瓦尔登湖》。
曾数次打开这本书,断断续续看过一些,始终未能领会到徐迟先生说“这是一本寂寞、恬静、智慧的书,是一本深邃清澈,照彻人性的书”的奥秘,无法想象一个二十几岁的孩子怎么会拥有一颗如此安静而纯粹的心灵,何以拥有这样一颗高贵而智慧的头颅?他蜇居瓦尔登湖的两年里,是怎样在湖水和森林里找到思想的酵母,而这种睿智的思考又是如何通过文字排列成思想的标識?
应急灯只能发出小小一团微弱的光亮,不能流畅地一目数行地看,我便轻声念了起来:
“每一支小小松针都富于同情心地胀大起来,成了我的朋友。我明显地感到这里存在着我的同类,虽然我是在一般所谓凄惨荒凉的处境中,然则那最接近于我的血统,并最富于人性的却并不是一个人或一个村民,从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地方会使我觉得陌生的了。”
“我并不比湖中高声大笑的潜水鸟更孤独,我并不比瓦尔登湖更寂寞。我倒要问问这孤独的湖有谁作伴?然而在它的蔚蓝的水波上,却有着不是蓝色的魔鬼,而是蓝色的天使呢……”
……
许久,应急灯释放完了最后一缕光亮,黑暗包抄过来,但我已不再恐慌不再烦躁,被湖水滋润的心田镇定而安宁。
瓦尔登湖没去过,今后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但我的心海深处却藏着一个中国版的圣湖,她由雪山上流下来的雪水聚集而成,瓦蓝瓦蓝,清亮澄澈,来自天南海北的候鸟守着她。没有浪涛声,偶尔会有一只水白鹭划过平静的湖面,拨起一道轻轻的涟漪——她叫青海湖。
十多年前的一次笔会赐予我亲近她的机缘,一见如故,我就那样静静地在湖边站着,望着无际的湖水,望着远处的雪山,望着头顶的蓝天,恍忽间把湖水看成蓝天的倒影,想走过去抓一朵云彩。当同行的人们都散尽了,我一个人与她独处的时候,泪水,像雪山的水汩汩地流下来。那一刻,我懂了,为什么梭罗独自躺在瓦尔登湖畔,闭着眼睛感受一只甲虫在他身上爬过时那一脚一脚蹬下去的分量的时候,会领悟到人生的真谛。
三
倘若瓦尔登湖的雪水让人感觉太清凉了,一个人在湖边漫步太寂寞,那么,我会打开看过无数遍的《廊桥遗梦》,第N次分享弗朗西斯卡和金凯德的爱情。只因金凯德向弗朗西斯卡问了一下去罗斯曼桥怎么走,只因彼此多看了对方一眼,爆发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一场邂逅的爱情,一场爱情的邂逅,尽管这场爱情只持续了四天,并且从此永不相见,但两颗心却再也不能分开,直到生命的结束。
金凯德说:“我要向你走去,你向我走来已经很久了。虽然我们相会之前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弗朗西斯卡说:“我活着的时候,属于这个家,但愿死了以后,属于他。”
直到弗朗西斯卡在67岁生日时坐在窗口望着秋雨细细回味,她拿着白兰地到厨房去,停下来凝视着他们两人曾经站过的那块地方,内心汹涌澎湃不能自已。每次都是这样的。这感情太强烈,以至于多年来她只敢每年详细回忆一次,不然单是那感情的冲力就会使她精神崩溃……
金凯德说:“去他的,我要到你那里去,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把弗朗西斯卡带走!但我记得你的话,并且尊重你的感觉。或许你是对的,我不知道。我却知道:在那个炎热的星期五早晨,开车离开你的小径,是我生命中最困难的事。事实上我怀疑是否有什么人经历过比那更困难的时刻……”
在她们分离的这13年里,弗朗西斯卡每年都在与金凯德相遇的那一天,穿上专为他买的粉色连衣裙去罗斯曼桥与他幽会。收到这封信后,每一年的那一天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动金凯德给她寄来的东西,这样的仪式一直到1989年弗朗西斯卡趴在与金凯德共进晚餐的那张老旧的木桌上死去。
故事没有完,弗朗西斯卡在给孩子的遗嘱里,违背当地不能火化的习俗,要求孩子们把她火化后的骨灰撒在罗斯曼桥。她说她生前属于这个家庭,但死后要属于金凯德……
这种方式让他们得到了永恒,在那个我们将来都要去的地方。
故事还没有完。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在旅游途中每每看到一座廊桥时,总会身不由己地把廊桥巡视一遍,看看有没有弗朗西斯卡留下的約会函。然而,没有。廊桥很多,爱情的邂逅却是极其罕有的。正如金凯德所言:“在一个混沌的宇宙中,这样明确的事只能出现一次,不论活几生几世,永不会再现。”
四
当然,约会不必都在夜间,在阳光灿烂的日子,在悠闲的周末,与书的约会常常会有出乎预料的惊喜。
有一个周日,我靠在洒满阳光的南窗下,陶醉在法布尔细致美妙的描写中:“它们身体鼓鼓的,像半粒豌豆,鞘翅光滑或有绒毛,通常黑色的鞘翅上有红色或黄色的斑纹,或红色、黄色的鞘翅上有黑色的斑纹,但有些瓢虫,鞘翅黄色、红色或棕色,没有斑点,这些鲜艳的颜色具有警戒的作用,可以吓退天敌……”
恰在此时,忽听身边墙挂的木花盆传来一阵翅膀划动空气的声音,扭头一看,竟然真的来了一只深红色的花大姐,它刚刚落在一片叶子上,正忙着往回收鞘翅下的薄翼,6只可笑的细小的腿灵巧地挪动,并调整口器,似乎在做工作前的准备。
哦,你好。这位不速之客给我带来极大的欢愉,我一边静静地观察它,一边对照着书上所写,竟然一模一样!想必,法布尔当初也是这么着,看着看着迷上了。
还有,我讲过,书籍是最无私最贤惠最大度的,她不介意你移情,不介意你与别的书约会,那么,混搭,插读,无主题变奏,常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佳趣。
比如,读《时间简史》会有把人脑洞凿穿的感觉,大无边际的黑洞,十亿度的爆炸,无限大的宇宙,百亿光年的距离,这些会让人头脑炸裂,每翻一页如同翻过一座大山。要想在这神秘的王国遨游而不会迷失方向,保持脆弱的神经不错乱,不容易。这时,可放下她,读一会儿《昆虫记》。以浩渺乎之大对芥豆之微小,以银河系对一只小红蚁,感觉很好哩。从大爆炸到黑洞,从浩浩宇宙到小小蝼蚁,在书的海洋里,是如此奇妙,使人遐想万千。
有时,心情会莫名其妙地沮丧,这种时候,我会翻出《老人与海》。无数遍看过了,有的段落已能背下,但我还是信手翻到某一章节,像曼诺林在海边张望着桑提亚哥归来一样,期待那个熟悉的苍老的倔强的身影。
他来了——“他的衬衫上不知打了多少次补丁,这些补丁被阳光晒得褪成了许多深浅不同的颜色。长期日光炙晒,黄斑满脸,样子枯瘦干瘪,脖颈儿尽是深深的皱纹”。
老头,我相信绑在渔船上的那具骨架是你打的鱼,可你也太倒霉了吧!
而每当翻开庄子《逍遥游》的时候,更是一次至友的重逢,那个踽踽而行的身影一边挥手,一边快步向我走来,他神情依然淡定,清澈的眸子里闪动着桀骜不驯的光芒,微微上挑的嘴角上挂着一缕嘲讽的笑容。老友相会,莫逆于心,暗自会意而笑。
常来哦,老兄。
有时,我会在莎士比亚美到极致的文字海洋中畅游一翻,或在托翁的画卷里领略他对人类的洞烛入微,然后在博尔赫斯的文字迷宫里做一次小小的探险,抑或在罗曼·罗兰的引领下俯瞰克利斯朵夫的心路历程……
这个时候有什么感觉呢?
沉静。
欢愉。
开卷有益,在乎于心。古人如是说。
梭罗说:“将你的目光扫视内心,会发现你心中有一千个未知的地方,那就去周游吧,成为内在宇宙地理学家,到你的内心去探险吧!”
南怀瑾大师说:“当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跑到高山顶上或大沙漠里,非常宁静,自己的眼泪不晓得怎么就会流下来。不是悲伤,不是欢喜,是一种无比宁静的舒服,身体每一部分都自然打开了,心里的痛苦、烦恼什么都没有了。这种寂寞的享受不是钱财能买到的。”
已是零点时分了,哦,晚安!
明天见。
作者简介:愚公,本名胡君,陕西省作协会员。20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万字。出版小说集《列车经过的地方》,长篇小说《红雪》《精武梦》等。曾两度获中国铁路文学奖、花城出版社散文征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