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
2017-07-21胡炎
老街,似城市的盲肠,矮墙灰瓦,炊烟相袅。余生于斯,长于斯,别于斯,往事历历,梦萦魂绕。道是:最明莫过中秋月,最亲还是老街人。据悉,旧城改造,老街不日即逝。闻之,长夜辗转,不能释怀。街坊旧邻,音容如昨,遂以拙笔记之,聊以为念。
井水月
老街人称妻子不叫“妻子”,叫“内人”。
井水月是郑老憨的内人。
井水月,活脱脱一弯水中月,水灵,白净。郑老憨却长得五大三粗,一张黑脸赛过李逵。两人搭在一起,正应了那句老话:“鲜花插在牛粪上。”可王八看绿豆,两人挺对眼。
“你问我图老憨什么?我就图他是个好人!”井水月说。
郑老憨的确是个好人,实诚,善良。与他的剽悍外形正好相反,他胆子挺小。郑老憨是个厨子,大厨,在老街外面的大酒店掌勺。有次,酒店进了两只狗,让他杀,郑老憨不敢。老板奚落他:“你干的就是掂刀的活儿,怎么连这点胆都没有?”郑老憨说:“这是活物,我不杀活物。”还有一次,酒店搞联欢,一个漂亮的女服务员拉郑老憨跳舞,郑老憨手都哆嗦了:“我……我不会。”大家笑他有贼心没贼胆,郑老憨一本正经地说:“不对,我、我……没贼心。”引得满屋人哄堂大笑。不过,郑老憨胆小也不是绝对的,比如这些年老人摔倒没人敢扶,怕做了好事还被人讹上。可郑老憨敢,他扶过老头、老太太,还扶过孕妇、残疾人。朋友一句话总结:“傻人傻胆!”所以,郑老憨没有熊心豹子胆,傻胆还是有的。
和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井水月放心。平素,井水月只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家务,很少抛头露面。郑老憨忙了一天,回到家总能享受到内人的温存,揉揉肩了,捏捏背了,还能品尝到内人的手艺。井水月心灵手巧,受丈夫耳濡目染,竟也练就了一手拿手菜。郑老憨一边吃菜一边点评,再抿上几口小酒,那真叫一个舒坦。
可是,好日子没能一直延续下去。郑老憨交上了“桃花运”。还是那个邀他跳舞的女服务员,叫小翠,有事没事总缠他。郑老憨有意躲她,可小翠两行眼泪让他心软了。小翠说男人爱赌博,三天两头搞家暴,还捋起袖子给郑老憨看皮肤上的瘀青。郑老憨心疼了,可他口讷,也没多少宽慰的话,就陪小翠一起叹气,偶尔声讨一下那个“不是东西”的家伙。一来二去,两人就惹出了闲话。同事看他的眼神,也诡异起来了。
郑老憨心里没鬼,连小翠好几回流着眼泪往他怀里钻,都被他推开了。小翠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憨哥,你就那么讨厌我?”
郑老憨说:“我、我不能对不起内人。”
小翠嘟起嘴:“你真是个老憨!”
深秋的一天,小翠告诉郑老憨,她和男人离婚了。郑老憨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卸下了自己身上的一个包袱似的。可是,临近黄昏,小翠的男人凶神恶煞般找上门来了。还没等郑老憨明白怎么回事,小翠就一把挎住了他的手臂:“这是我男朋友,以后别再纠缠我!”那个男人两眼冒火,瞪着郑老憨:“放开我的女人!”郑老憨不知哪里来了胆,颇有点英雄救美的气概:“不、不准你欺负人!”小翠男人丢下一句“走着瞧”,悻悻而去。
谁也没想到,当晚郑老憨下班后,后脑勺挨了一砖。这一砖,让郑老憨整整昏迷了一个月。
后来才知,小翠和她男人压根没离婚。可郑老憨没法知道真相了。醒来后,郑老憨一天到晚歪着脑袋傻笑。井水月哭着叫他的名字,他笑;小翠辞工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老板炒了他的鱿鱼,他还笑。郑老憨彻底憨了。
“唉,红颜祸水,一场桃花劫啊!”同事私下里摇头。
当然,无论桃花运还是桃花劫,郑老憨也没法申辩了;好端端一个人脑子短了路,井水月也只能被蒙在鼓里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家里失去了经济来源,井水月得撑起这个家,亲自披挂上阵了。
于是,老街上多了个小摊,井水月熬粥卖包子。
老街人只知郑老憨的大名,对井水月的手艺充满好奇。一品,味道不一般,看来是得了郑老憨的真传。井水月手脚麻利,一笑俩酒窝,口里“大爷大伯、大哥大嫂、大姐老妹”地叫,脆生生甜津津,很快就把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郑老憨坐在摊子旁,一会儿看看井水月,一会儿看看老街人,从黎明憨笑到黄昏。
“傻老憨呀傻老憨,你可真娶了个好内人啊!”老街人半是同情半是羡慕。
井水月的娘家人看不下去了,说:“水月,守着个憨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趁年轻,再走一家吧。”
井水月两眼一瞪:“别说他是个憨子,就是个瘫子我也不能丢下他!”
娘家人一声长叹,小姐身子丫鬟命,由她吧。
井水月身材窈窕,脸蛋俊俏,自然也容易招来“西门庆”之流。王二虎就是一个。说起来这王二虎还是郑老憨的发小,两人从穿开裆裤到结婚成家一直玩得不错。可现在王二虎要乘虚而入了。当着郑老憨的面,和井水月眉来眼去,嬉皮涎脸。井水月对郑老憨说:“老憨,二虎欺负我!”可郑老憨照旧傻笑。到后来,王二虎索性对井水月动手动脚了,井水月气极,把一个盘子摔得粉碎,对郑老憨厉声呵斥:“老憨,你还是个男人吗?”
郑老憨一激灵,脸上的傻笑僵住了。渐渐地,郑老憨大梦初醒似的,绷紧了一张黑脸,拎小鸡似的一把将王二虎摔了个四脚朝天。
井水月瞧着丈夫脸上的怒气,突然泪流潸然,哭出声来。郑老憨把井水月抱在怀里,说:“水月,不怕,有我呢!”
井水月抽噎着:“不怕,不怕,你醒了,我就再也不怕了。”
郑老憨盯着地上的王二虎,转身还要打,被井水月拦了。郑老憨不解:“为什么?他不是人!”
井水月含着泪笑了:“老憨,你知道这些天我有多憋屈吗?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傻笑,我哭不醒,捶不醒,叫不醒,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呀!可我相信你是个男人,是爱我護我疼我的好男人!我的男人,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内人受欺负吗?”
郑老憨怔了,良久恍然大悟。他拉起呲牙咧嘴的王二虎,为他掸着身上的尘土:“兄弟,哥错怪你了。”
王二虎一脸委屈:“憨哥,你下手可真重!”旋即换上一脸坏笑,“还不快赏我这个‘西门庆两个包子吃?”
郑老憨又堆上一脸憨憨的笑,朝王二虎肩上使劲拍了一下:“坏小子,以后吃包子,统统免费!”
文先生
文先生正如他的姓氏,斯文,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当然有一个标志性的物件——眼镜。文先生的眼镜很普通,但是戴在他脸上,就显得特别儒雅。不过,这并不是文先生最突出的特征。最突出的是头发,长长的一绺,盘绕在光亮的脑门上。文先生会不时地用手理一下,理得纹丝不乱。这已经成了他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文先生原在一个企业做宣传工作,这一点老街上的人都知道。老街人多半没什么文化,也没多少钱,所以文先生就有些鹤立鸡群了。
当然,这样一个读书人,谁也不会把他与菜贩子挂上钩。然而世事弄人,文先生所在的企业倒闭了,他成了失业者。
于是,在某一个晨光熹微的早晨,这个脑门光亮的斯文人,静静地坐在老街一侧,面前摆着一个蔬菜摊,手里捧着一本书,开始了卖菜生涯。
老罗头照例早起,背着手在老街上晃悠。他往那个斯文人身上扫了一眼,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菜贩子读书,这是头一次见;菜贩子脑门如镜、额际环绕着一绺黑亮的长发,这形象他再熟悉不过。老罗头大步走过去,上下打量一番,突然一声惊呼,差点没把文先生的书吓脱手了。
“嘿!真是你呀,文先生!”
文先生苍白地笑笑:“大伯早。”
“咋……咋回事?”老罗头指着他的蔬菜摊。
文先生脸上现出忧色:“企业垮了,糊口饭吃。”
老罗头将信将疑。老罗头有怀疑的道理,即便文先生失业了,总该是有些积蓄的吧,何至于沦为一个可怜巴巴的小菜贩?
但是文先生告诉他,他是个穷人。他离婚的妻子得了重病,那点工资都接济她了。而老罗头记得很清楚,当年文先生的妻子是跟一个有钱人跑了的。
“那个人玩弄了她,然后弃之如草芥。”文先生说了句文绉绉的话。
老罗头把八字眉挑起来,酒糟鼻漫上一层血色:“这样的女人你还接济她……你缺心眼呀!”
文先生理了理头发,叹口气,不说话。
老罗头也叹口气,想必刚才的话是触到了文先生的痛处。老罗头是个直肠子,一辈子说话不绕弯。沉默一会儿,老罗头岔开话题,问文先生看的什么书。文先生听到“书”,兴致顿时高了,把书皮一亮,《水浒传》,声调里也含了激动:“这里面,个个都是英雄,扶弱济困,除暴安良!”
老罗头哈哈笑起来,笑得文先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罗头一路笑着往回走,这个读书人,原来是个穷书生;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穷书生,偏偏还崇拜英雄,你说可笑不可笑?老罗头觉得,这个原先在他眼里高高在上的人,一下子渺小得像只蝼蚁。怎么评价他呢?大概也只能归结于“缺心眼”了。
老街人听到老罗头的广播时,都以为是开玩笑。然后,他们在文先生身边围成一个圈,确认了“玩笑”的真实性。这样也好,文先生不用揽客,已经成了焦点。他的蔬菜洗得干净,连一根发黄的菜叶都没有,葱绿鲜红,很是惹眼。不多时,便在大家的嬉笑中一抢而空。
这样过了几天,文先生已经安之若素了,老街人也不再看猴子似的看待这个落魄的读书人了。但是,麻烦来了。
“生意不错嘛。”二眼子说。二眼子人高马大,站在文先生面前,像座黑塔。
文先生不认识他,问:“您买菜?”
二眼子叉着腰,虎着脸,摇头。文先生懵懂。二眼子朝旁边的摊位使个眼色:“去打听打听,啥叫规矩。”
文先生这才发现,旁边的摊贩都在盯着他。盯着他的,还有老罗头。老罗头朝他招手,文先生走过去。老罗头的嘴贴在他的耳廓上,一团湿热的气流钻进了他的耳孔。文先生明白了,这条老街背后有一只手,二眼子是来收保护费的。
“朗朗乾坤,岂容他胡作非为!”文先生义愤填膺了。
老罗头赶忙捂他的嘴:“以往,警察来,他走;警察走,他来。连警察都拿他没法,你逞啥英雄?算了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文先生不答话,回到摊前。二眼子伸出手,文先生不理,依旧捧起《水浒传》来读。二眼子急眼了:“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不知道马王爷长了三只眼!”说着,一脚踹了蔬菜摊。文先生的目光还在《水浒传》上,颇有点处乱不惊的气概。待二眼子走出几步,文先生把书放下,拿起秤锤,一声怒吼,砸在二眼子后脑勺上。
一时,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都傻了。
文先生的眼镜掉在了地上,情急中踩断了一条腿。他蹲下身摸索了一阵,把一条腿的眼镜架在鼻梁上。文先生的头发垂了下来,看上去有几分滑稽。喘了几口气,文先生拿出手机,拨了“120”,又拨了“110”:“我要自首。”
警察来到的时候,二眼子已经坐起来了,脑袋鼓了个包,却没见血。文先生手里还是有分寸的,也许,他的力气就这么大。二眼子想跑,被警察摁住了。文先生拿起《水浒传》,朝众人看了一眼,竟然露出一丝微笑。走上警车时,他又下意识地理了理头发。那绺垂落的长发,顿时纹丝不乱地回到了脑门上。
黄 雀
那个女孩儿全身上下似乎都是红的:红头发、红嘴唇、大红的披肩、朱红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脚一跳一跳,头发一甩一甩,几分轻盈,几分妖冶。
可这个女孩儿不姓“红”,偏姓黄,名字也怪:“黄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个八个字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老街人几乎都认识她。每每黄雀路过,男青年的眼神就跟抹了万能胶似的,粘在她的脸上、背上;女孩子的眼神则怪怪的,搞不清是艳羡、嫉妒还是不屑。上了年纪的人就不一样了,不管老头老太太,闻着那股浓浓的粉香,都把嘴一撇:“小妖精!”
“小妖精”黄雀在老街人的眼中的确有些不合体统,而且据说黄雀也没有个正经职业,做事的地方多与“吧”有關:网吧、酒吧、吧台……黄雀歌唱得好,舞也跳得棒,她上过艺校,说起来算是科班出身。如此,她的社交圈自然颇为驳杂,人见她臂弯里拐的男孩子三天一换,五天一变,频率高得跟走马灯似的。
“像什么样子哟!”老街人私下里摇头。
也怪这女孩儿命苦,多年前爸妈一场车祸全走了,没人疼没人管教,早早地流入了社会,就像一条抛进阴沟的金鱼,再怎么扑腾也游不到大江大河里去。这都是命,不是吗?
然而黄雀似乎很快乐,脸上总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嘴角也翘着那么一星半点的高傲。走在路上,手里拿着手机,耳朵眼里插着耳机,口里常常哼着小曲,那歌喉是相当甜美悠扬的。有时,她还会随着耳机里的乐曲走走舞步,那种旁若无人的样子,好像这个世界都是她的。
命运总是充满了变数,甚至变得不可思议。这年冬季的一天,一辆黑色轿车开进了老街。然后,轿车上下来一个身穿猩红大衣的女孩儿,女孩的臂弯里,挎着一个气宇軒昂的人。
没错,这女孩儿是黄雀;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那个气宇轩昂的人,老街人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这是个大领导,大得老街人望而生畏。老街人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么大一个人物怎么会挎进了“小妖精”黄雀的臂弯里?
当黄雀成为老街的焦点时,只有卖豆腐的何老九无动于衷。老街人觉得奇怪:“你眼里是不是只剩下豆腐了?”
何老九冷笑一声:“有什么大惊小怪的,这家伙是个混蛋!”
“怎么……”
何老九把刀狠狠地戳在豆腐上。原来,大领导跟他是远房亲戚。几年前何老九的女儿大学毕业,拐弯抹角找到了大领导,托他安排个工作。结果,工作没安排,女儿却差点让他糟蹋了。
“衣冠禽兽!”何老九把刀拔出来,在空中挥舞着。
“那黄雀不是要遭殃了吗?”老街人倒抽一口凉气。
“错!”何老九摇摇头,“黄雀要鲤鱼跳龙门了。”
“这又怎么说?”
“你们不知道,有个叫白小燕的,原来是夜总会的歌女,后来傍上了这家伙,结果顺风顺水,进了电视台当播音员,再后来又进了大机关,现而今已经是科长了。”何老九意味深长地扫了大家一眼,“黄雀是什么货色,你们不会不清楚吧?她和那个白小燕,像得很!”
于是,老街人大眼瞪小眼,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谁都不语了。
转眼,春节就要到了。除夕之夜,传来一个爆炸消息:大领导被双规了。这大约是老街人有史以来最为震撼的新闻,因为那个大人物与一个叫黄雀的女孩儿有关,自然也就与黄雀生活的老街脱不了干系。
“知道吗?扳倒那家伙的,正是黄雀。”何老九说,“这女孩儿,真叫人看不懂了。”
整个春节,“小妖精”黄雀偷拍大领导隐私、揭发大领导贪腐的传奇故事都在老街流传。直到正月十五,老街人才意识到已有多日没见黄雀了。这倒让老街人不由为黄雀捏了把汗:这丫头,会不会受了大领导的牵连呢?
黄雀是在正月十六回到老街的,她没有回家,而是径直进了何老九的豆腐店。而那时,一群老街人正在豆腐店里谈论着有关她的话题。
“没……没事吧,黄雀?”何老九问。
“放心,屁事没有!”
“丫头,闹这么大,图什么?”
“因为你的女儿何春晓!”
“什么?”何老九目瞪口呆。
“春晓和我是闺蜜,这你不知道吧?我早就发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扳倒那个畜生不如的家伙!”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个妖里妖气的女孩儿,这个人人心中看不惯的“小妖精”,居然有一副侠义肝胆!
良久,一个男青年举着手机打破了沉默:“黄雀,网上都在说你是反腐英雄哩!不过,他们也说……”
黄雀一把夺过手机,上面有四个刺眼的字:“情人反腐”。
“呸!”黄雀朝地上啐了一口,“姑奶奶才不做畜生的情人,信不信由你!”
黄雀转身离去,依然是屁股一扭一扭,脚一跳一跳,头发一甩一甩。然而,今天老街人觉得那姿势还挺美的,尤其那一头飘扬的红发,怎么看都像一束跳跃的火焰。
常友贤
提起老街的“闲人”,最出名的当然是常友贤了。
品品他的名字,常友贤,首先想到的就是“常有闲”。作为一个以闲出名的人,那这个“闲”自然又绝非“等闲”之“闲”。
事实上,常友贤并不闲,而是爱管闲事。退休前,他曾经是多年的人大代表,是名副其实的老百姓的代言人。退休后,虽然摘下了“人大代表”的桂冠,但他依然享受不了清闲,替人出出头,特别是老街人受了委屈,给他个为民请命打抱不平的机会,是他最高兴也最得意的事。
自然,老街人遇到什么烦心事,也是必找常友贤一吐为快的。有一次,老孙头在小卖部买了盒烟,结果刚抽一口,差点没把嗓子呛破了。原来那盒烟已经发了霉。老孙头找老板理论,老板非但不认账,还倒打一耙:“想讹人,没门!”气得老孙头眼冒金星,直想背过气去。
常友贤听说了,“啪”的一声拍了下大腿:“这不是明着欺负消费者吗?走,我带你去讨个公道!”
老孙头叹口气:“唉,几块钱,吃个哑巴亏算了。”
常友贤瞪了老孙头一眼:“你这是纵容不良奸商!”不由分说,拉起老孙头找到了那个老板。
老板一瞧常友贤,认识,马上堆了一脸笑。他明白,常友贤不好惹,他还知道常友贤认识的各路神仙一大把,绝对是个厉害角色。叫了声“叔”,乖乖地把一盒烟递给老孙头。
“这就完了?”常友贤皱着眉。
“叔,你说咋办,我听您的。”
“道歉!”
“我……我错了。”
“大点声!”常友贤呵斥。
“我错了,老伯,对不起。”老板脸成了酱紫色,朝老孙头鞠了个90度的躬。
“记好了,以后再犯,消协见!”常友贤昂着头,扬长而去。
如此,常友贤在老街人心中就很有了些威望。老少妇孺见了他,老远都会打招呼;心里有鬼的人则会夹起尾巴,暗里嘀咕:“小心点,这家伙是专门找茬的。”
这天,常友贤照例背着手,东走走,西转转,闲逛一天太平无事。吃过晚饭,窝在沙发上看电视。常友贤喜欢的节目有三类:一是“新闻联播”;二是电视剧,婆婆妈妈家长里短的他不看,专看历史剧,最好是反腐的,比如《大明王朝》这种;三是戏曲,“包公戏”《赵氏孤儿》《窦娥冤》,百看不厌。看到半夜,一点睡意也没有,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太过寡淡,就又下楼逛到老街上了。
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一两声粗壮的鼾声传出来。谁家屋檐下的麻雀和蝙蝠跟他一样兴奋,不时折腾出点动静来。常友贤形单影只,多少有些寂寞。突然,有什么诡异的声音敲击着他的耳膜。常友贤侧耳,越听越觉得不对头。片刻,他迈开大步,直冲声音发出的地方而去。
昏暗的灯影中,常友贤看到了让他震惊的一幕:几个人鬼鬼祟祟的,像游鬼一样,在刨那棵几百年的古树。这棵古树是有来历的,据老辈人讲,此树植于清朝康熙年间,曾有一位爱民如子的清官,为肃清一起冤案得罪了奸臣,终至罢官削职,怀才不遇,郁闷成疾,最后吊死在了这棵树上。而今,古树已经成了老街人心中的神,每年清明,老街人都会在古树上系上红绫,以期安泰祥和。
“住手!”常友贤一声怒喝。
对方被这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吓一哆嗦,待定下神看清是一个瘦瘦高高的小老头,立马有了胆。一个光头走近他,说:“老叔,大半夜不睡觉管什么闲事,实话跟你说,许厅长退休了,他老人家叶落归根,要回来安度晚年,这不马上要翻修老宅子吗?”
常友贤明白了,他今天是碰上了硬茬子。许厅长算是老街人的荣耀,很早就去了省城,当过大领导的秘书,后来仕途通畅,官至正厅。许家老宅已经荒弃多年,如今许厅长荣归故里,常友贤倒是一点也没想到。
常友贤沉吟片刻,问:“可这翻修宅子和这棵树有什么关系?”
光头神秘地压低声:“许厅长请大师看了,这棵树压风水。”
常友贤登时来了气,想不到堂堂厅长大人,也信这一套。他狠狠地跺一下脚,义正词严:“我不管他多大官,有我在,这棵树就不能刨!”
光头冷笑一声:“就你?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回过身朝另几个人一挥手:“刨!”
常友贤拿出手机,手机里有很多领导的号码,那是他当人大代表时记下的。常友贤首先拨通了文物局长的电话。文物局长大概睡得正沉,连拨两遍才通了。待明了原委,局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不就是棵树吗?又不是文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常友贤提高嗓门:“可在老百姓心中,它就是文物,价值连城!喂、喂……”
常友贤没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常友贤气得牙根痒痒,又拨通了区长的电话。
“这可是你管的地盘,你必须主持公道!”
区长一副老好人的腔调:“老常呀,消消气,熄熄火。听我一句劝,闲事少管,对谁都好。不早了,快回家睡觉吧。”
常友贤的嗓门要捅破天了:“你怎么能和稀泥呢?大半夜偷偷摸摸刨树,是政府行为还是个人行为?征得老百姓的同意了吗?这是强奸民意,数典忘祖,胡作非为!喂、喂……”
再打,关机。
眼看古树难保,树根旁已经刨出了一大堆土,常友贤急了,像个堵枪眼的勇士,一个箭步跳到了坑里。然后,常友贤在一通拳脚下昏了过去……
两天后,常友贤醒了。老街人围在病床前,老孙头脸上的褶子里爬满了泪。常友贤虚弱地问:“树保住了吗?”老孙头攥着他的手:“保住了,保住了!”
出院那天,常友贤被老街人簇拥着来到古树前。古树上新系了不少红绫,那是老街人为常友贤祈福的。常友贤背着手,腰杆挺得笔直。老街人都觉得,这个瘦瘦高高的“闲人”,也挺拔得像一棵大树。
吕开九
老街人无事时,常会聚在古树下唠嗑。天南地北、三皇五帝、家长里短,逮什么唠什么。当然,天下大事、热点新闻也是常议的话题。老街人腿懒,耳朵却是闲不住的。
“听说了吗?前不久一个女娃子刚刚收到录取通知书,结果学费被骗子骗光了,一口气堵在心里,猝死!啧啧,好可怜啊!”红鼻子摇着头说。
众人一面哀叹女孩儿的不幸,一面同仇敌忾地声讨那些该死的骗子。然后一致庆幸,老街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被骗的事情了。
是老街人天资聪慧、火眼金睛吗?
非也。原因很简单:老街有高人。
高人何在?就在古树下的石墩上坐着,大裤衩,白背心,摇着开裂的大蒲扇,看不出一点仙风道骨。可他在老街人眼里,是名副其实的高人。
高人姓呂,名开九。
吕开九高在何处?说出来让人匪夷所思:他曾经是一个闯荡江湖的骗子。
“开九,再教大伙儿几招,让我们开开眼。”红鼻子提议。
众人一齐附和:“就是就是。”
吕开九喷出一口墨蓝的烟雾,拿拇指娴熟地弹弹烟灰,浅笑道:“我的看家本领全教给你们了。”
“唉,今天怎么卖起关子来了?”红鼻子不依。
“艺无止境啊,现如今又是电信诈骗又是网络诈骗,真叫人眼花缭乱。”吕开九感叹,“活到老学到老,等学会了新招再教大家,绝不保留!”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相信吕开九肚里确实没有私货了。其实这些年,打吕开九回到老街,前前后后教给大家的骗术也有百八十种了。据说吕开九当年玩的基本都是街头行骗的招数,后来金盆洗手后,新骗术大多都是自学的。与以前不同的是,他并非“学以行骗”,而是教大伙儿如何防骗。
不过老街人还是有点不甘心,总想从吕开九身上再挖出点什么。比如吕开九当年是如何金盆洗手的,又是如何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帮助大家防骗的,至今都是一个未知的秘密。老街人每每问及这个问题,吕开九总是讳莫如深。
“开九啊,今天你是主角,可不能冷场呀。”红鼻子旁敲侧击,“我知道你是个爽快人,心里藏不住事的。有些事捂久了,会捂出毛病来的。”
吕开九放下蒲扇,又点了支烟,沉默了许久,叹口气:“那就说说吧,说说我的当年。不过,我不是为了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他的表情异常沉重起来,“我是为那个女娃子。多好个孩子,被这么一骗,命没了,我这里痛啊!”
吕开九拍着自己的胸口,眼圈红了。
“那一年,我流落到东北,在一座过街天桥上摆了个小小的赌局。一天下来,进账三百多块。临近黄昏,来了个瘦老头。结果,瘦老头输得一塌糊涂,我心里别提多美了!可是,当我回到租住的民房时,那老头竟又出现了,鬼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我连一丝动静都没察觉到。还没等我说话,瘦老头说:‘敢不敢跟我再赌三局?这老头,看来是输急眼了。有心放他一马,但看他挑衅的眼神,索性让他输个心服口服!”
“这老头八成要输掉内裤了。”红鼻子两眼放光。
“错,三局,我输光了手里的钱,还欠了老头一笔债。”
“哦?”红鼻子张大了眼睛,“原来是个高手啊!那他之前怎么输得那么惨?”
“他是为了保全我,故意虚晃了一枪。”吕开九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他早看出了我耍老千。如果他戳穿了我,挨打是跑不了的,进派出所也是肯定的。我那时很年轻,老先生不愿我一跟头栽到悬崖下。那天晚上,老先生和我促膝长谈,整整谈了一夜,抽光了两盒烟。”
“都谈些什么呢?”众人被吊起了胃口。
“老先生给我讲了他的身世。他是个苦孩子,孤儿,从小四处流浪。后来拜一个老骗子为师,不出两年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有一年,他遇到了一个同样苦命的女人,就结为了夫妻。两口子感情很好,女人对他知冷知热,可一样,女人是个老实人,不许老先生干为非作歹的事。老先生就瞒着女人,暗里照样行骗。两口子恩恩爱爱11年,女人得了绝症。临终时,女人拉着他的手,说:‘老天爷让我这辈子遇上你,是我积了三辈子大德。你是个好人!老先生脸红了。老先生怎么也没想到,女人接下来竟咬牙切齿地说,她这辈子最恨一种人,那就是骗子。你道为什么?原来女人的父亲当年得了重病,一个人去医院,没想到被骗子骗光了身上的救命钱。就这样,耽误了治疗,加上伤心过度,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那一刻,老先生呆若木鸡!后来,老先生跪在床前,直到女人停止了呼吸,他还是跪着。女人入土后,老先生又在坟前跪了三天,嗓子都哭哑了。老先生对女人说:‘知道吗?我在医院骗过人,那个骗了你父亲的坏蛋,也许就是我呀!”
“唉,作孽哟!”众人一阵唏嘘。
“谁说不是呢?”吕开九眼里有了泪花,“那天晚上,老先生一遍一遍对我说:‘咱们干的是丧天良的行当,作孽啊!从那天起,老先生就成了我的师傅。”
“后来呢?”红鼻子问。
“后来,老先生走了!”吕开九的泪水滑落下来,“那是个冬天,老先生当众戳穿了一伙儿骗子,没想到路上遭了暗算,被打成重伤。弥留时,老先生已经不能说话了。他颤抖着交给我一本手写的小册子,封面上是四个大字:《防骗大全》。老先生直勾勾地盯着我,我明白他老人家的心思。我向他发了个毒誓,老先生这才合上了眼睛……”
“明白了,明白了!”红鼻子的眼里也涌上了泪花,“高人啊!这《防骗大全》,得刻上高人的名字。”
“算了,还是让他老人家在那个世界清静些吧。”吕开九拭了把泪,沉吟一会儿,悠悠地说,“其实这世上,修心修行的人,就是高人。你们说呢?”
一霎间,众人全都静默了。
林玉树
提起老街的名人,林玉树算一个。
老街人把能够识文断字的人统称文化人,可见老街的文化人含金量并不高。而林玉树不仅识文断字,还能写文章;而且文章还能登报、出书,何其了得!所以前些年林玉树退休前,老街人若是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大作家,又在写书吗?”
其实林玉树离开老街多年了,只是偶尔回来看看旧宅。当年清瘦挺拔、玉树临风的林玉树,后来福发得厉害,走起路来虚肉一晃一晃的。按说身为作家,眼睛是最辛苦的,可他竟然到现在都不近视,似乎也不怎么花眼。往那儿一站,非但看不出多少文人气,反而现出一副官态。
林玉树是官吗?是,文联副主席,副处级。
也许你要问了,以林玉树的小出身,他怎么能井底蛤蟆跳三级、池中鲤鱼跳龙门,从挖煤工成为声名赫赫的林主席?别急,听我慢慢道来。
没错,林玉树当初是挖煤的。我们这个城市,号称煤都,以煤而建,因煤而兴。林玉树下井的时候,还不到20岁。那个年代,文化人少,实诚人多,大伙儿都忙着挥汗如雨搞建设、争先恐后做标兵,偷懒耍滑是很丢人的。可林玉樹不然,能偷懒就偷懒,能请假就请假,三天两头有病,不是着凉了就是闹肚子,因而落下个“病秧子”的绰号。其实,林玉树的病是装出来的。为什么?他要写作。可林玉树初中没毕业,肚子里并没多少墨水,凭什么写文章呢?这就要感谢他的父亲了。林玉树的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却读过很多古书,三侠五义、四大名著都装在肚里,得空就给林玉树讲故事。所以,林玉树从小就接受了文学启蒙,也很早就在心中立下鸿鹄之志:长大了当一个文学家!
文学家,曾经是一个光彩夺目的头衔。在人才匮乏的年月,不仅社会上受尊重,还能改变命运。林玉树埋头写作,既是为圆文学梦,也是为了走出煤尘飞扬的矿井。
林玉树写了多少字,数不清,草纸倒是摞了几尺高。好多次,林玉树像只鸵鸟一样钻进纸堆里睡着了。工友笑话他:“病秧子八成癔症了。”那阵子,林玉树似乎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神情总是迷迷瞪瞪的,还真有点走火入魔的感觉。不过,就在工友们嘲笑的时候,报屁股上赫然出现了“林玉树”的大名。老街人至今还能记起那首诗歌里的句子:
煤煤煤、炭炭炭,
光光光、电电电,
矿工兄弟流大汗,
我为祖国加油干!
……
这首洋溢着革命精神的“处女作”让林玉树声名鹊起,不久便从八百米深处走到了蓝天下,到矿务局从事宣传工作。
林玉树如鱼得水,作品越发越多,名气渐渐越过矿山,誉满全城。人才难得,市文化局求贤若渴,与矿山协调后,只争朝夕地为林玉树办了转干手续。林玉树彻底丢掉了“工人”身份,成为文化局创作组的一名专业作家。
至此,林玉树可谓功成名就了。但好事还在后面。那年,市里引进一个大项目,当然也是市领导的大政绩。林玉树奉命撰写该项目建设的报告文学。此前,林玉树从未写过报告文学,可他写起来却是游刃有余,激情澎湃。不久,这篇名为《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大块头出现在省报上,整整登了两个整版。市领导亲自为林玉树设宴庆功,林玉树一夜之间成了领导的红人。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林玉树当上了创作组长。然后,市里成立文联筹备组,林玉树任副组长,括弧:副处级。月余,红头文件下发,林玉树毫不意外地当上了文联副主席。
林玉树分了新房,搬出了老街。临别时,林玉树给老街人每家赠送一部诗集和一部报告文学集。老街人捧着书,就像捧着整条街的荣耀,沉甸甸的,压弯了老街平平淡淡的岁月。
直到退休,林玉树走出老街的日子几乎成了谜。比如,他又写了什么书?他的办公室在哪儿?文联副主席是个什么样的官?他出门是不是都要坐屁股冒烟的小卧车?……但有一样老街人是笃定的,林玉树的家一定有很多书,那些书是老街的名人林玉树写的。
林玉树回到老街了。房子给了儿子,他搬回旧宅住。果然有好几箱书,还真就是林玉树的大著。老街人欢呼雀跃,帮着为他打扫庭院。可也纳闷:怎么不见林玉树的老伴呢?
只有一个人明白个中因由,那就是我。我也算是老街一个资深文学爱好者,一心想步林玉树的后尘,奈何资质平平,多年习文徒劳无功。这就更滋生了我对林玉树的崇拜和关注。我知道我曾经的一位优雅的女文友成了林玉树的红颜知己,也知道林玉树与原配夫人、那个过去的矿嫂离了婚,还知道他的红颜知己在文学边缘化的当今改弦易辙傍上了一个阔老头。林玉树一定是伤心失望到了极点,索性关起门一个人过日子。当然,这样的秘密我烂在肚子里也不会说。
老街人的兴奋劲并没持续太久,因为林玉树闭门索居,也不见登门拜访的门徒、“粉丝”,那座破落的小院静得出奇,只有瓦缝里的几株野草耐不住冷清,在风中搔首弄姿。但我不会放过近水楼台的机会,手中拎着两瓶酒和一条烟,终于在第五次敲门的时候走进了林玉树的书房。
林玉树没有向我“显摆”他的著作,而是从一个油漆斑驳的老式木柜里搬出成堆的手稿,说:“你看看,这些,才是我一辈子的心血。”
我一頁一页翻看着,全是小说。可我知道,林玉树出版的十几本书都是诗歌和报告文学。而小说,不要说出书,就是报刊上也没见过一个字。
“从一开始我就立志做一个小说家,”林玉树灌下一口酒说,“可我写不好,我模仿曹雪芹、模仿施耐庵、模仿鲁迅、模仿茅盾、模仿肖洛霍夫、模仿巴尔扎克,可我谁也没模仿成。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一辈子都在迎合,我没有我自己!”
我一头雾水,无言以答。
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时,我再次来到林玉树的家。院门居然没有反锁。推开门,我看到了躺在雪地上的林玉树,还有一大堆黑色的纸烬。
史 益
史益给自己的生活做了一个注脚:辛劳。
对于一个出租车司机来说,这个注脚是准确的。你可以把“披星戴月”“夜以继日”“单调乏味”“疲惫不堪”之类的词汇尽数加到他头上,不会有一丝夸张。
所以,史益经常会在空载的时候,抽着烟,叹口气,发发感慨:“人活着,真他娘不容易!”
最初,深夜收车时史益还是有些快感的。在老街的拐角处,泊车熄火,史益却不急于下车,而是打开顶灯,扭扭僵硬的脖子,揉揉酸胀的眼睛,从腰间的帆布小包里掏出一天的收入,微微发麻的拇指和食指便跳起了轻盈的舞蹈,大票小票在指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史益觉得,那声响具有十足的乐感,温婉动听,妙不可言。
然而时间是一块粗砺的纱布,很快就蘸着疲惫的酒精把那份快感磨蚀得干干净净。下车时,听着引擎盖下灼热的发动机焦躁的“咯巴”声,史益全身的关节似乎也“咯咯巴巴”地呻吟起来了。
躺在床上,史益像一片融入泥土的酥软的树叶,几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闭着眼睛,他常常会想起小时候家乡磨道里的驴。那头驴被一块黑布蒙上了眼,一圈一圈地拉磨,一圈一圈地画圆。而他和一头驴又有多少区别呢?在这个终日弥漫着尘霾的小城,汽车的四个轮子就是他的脚,沿着无规则的曲线东跑西颠。路很短,却又迢迢无边,人生就像轮胎磨平的棱角,在生命的行程上流逝无痕。
这就是生活吗?有时候史益会问自己。这样自问的时候,史益常常会进入一种梦幻般的境界。在那里,他会和伙计们悠然自得地抿着廉价的茶水,手在棋盘上排兵布阵,每一次落子都仿佛一个决胜千里的将军插入敌营的利剑,运筹帷幄,一击致命;他还会背着手,在一片金黄色的海滩上逍遥地印下一串瘦长的大脚丫子,间或停下来沐着海风,眯眼远眺着浩淼的海面,听烟波中鸥鸟悠长的啼鸣;再不然,就坐在老街北边的山坡上放几只羊,左手拎着鞭杆,右手攥着本地生产的大曲酒,吆喝一声羊咕嘟一口,咕嘟一口再吆喝一声羊,那有多美!……然而,这只能是虚妄的想象,出租车上的史益,跑的是实实在在的路,驮的是实实在在的家。上来一个乘客,娘的绝症就有了盼头;跑了一段路,老婆的尿毒症就多了一管药;送走了一个日头,儿子的学费就多了一份保障。这不争气的熊孩子,偏偏考了个高收费的民办院校,时不时一个电话打过来:“爸,卡里没钱了……”
命。史益想不出这样生活的理由,只能归结于宿命的安排。当你在生活的泥淖里挣扎无望的时候,“命运”是唯一的借口。
其实,史益还是很想让自己快乐起来的,换言之,他虽然对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失望到近乎麻木,但还不至于绝望。开出租车前,他爱喝两口小酒,那是极大的快乐,可干上手握方向盘的营生后,这个快乐的嗜好不得不中止。剩下的,似乎就是和爱唠嗑的客人聊聊天,或者用对讲机和其他司机交流交流路况,偶尔开几句玩笑……然而,史益又经常觉得那玩笑索然无趣,除了让寂寞的舌头活动一下之外,一点意思都没有。
毫无疑问,一个人每天辛劳地生活,并且辛劳得无趣,那该是多么悲哀!
但是,在深秋的一个晚上,史益遇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皙而敛静的女人,淡妆,穿一件米黄色的风衣,稍显随意的披肩长发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在一盏路灯的下边,她扬起了修长的手。
“去哪儿?”史益踩下了刹车。
女人并不急于回答,而是拉开车门坐在副驾上,眼睛看着前方:“随便。”
史益感到困惑,这样的乘客,他第一次碰上。
“随便?”
“对,随便。”女人抽出一张百元面钞,轻轻地放在面前的操控台上。
史益犹豫了一下,挂档,开车。他感到茫然,似乎几十年的人生在这一时刻突然失去了方向。这个神秘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她到底要干什么?她的精神会不会有问题?一大堆疑问盘桓在史益的心中,他甚至感到了某种阴谋和危险。
“这么晚了,你这是……”史益试探地问。
女人浅浅地笑了:“我只是想兜兜风。”
“兜风?”
“对,兜风。”
女人告诉他,她是一家大公司的白领,除了睡觉,她每天都呆在公司大楼里,像一架机器马不停蹄地高速运转。而这就是她的生活。
“真羡慕你的职业,每天都在兜风。”女人说。
史益自嘲地笑了,笑得有点苦涩。白领,一个炫目的词汇,此刻却和他如此接近。那一座座平素只可仰视的气派的写字楼,此刻似乎也与一辆出租车有了某种内在的关联。
“累的时候,我就把写字楼想象成一辆车。”女人说,“那是我的车,我开着它不停地兜风。每兜一圈,我离梦想就近了一步。那种感觉很美,就像现在。”
史益感到心被什么撞击了一下,生命中那些灰蒙蒙的日子被撞开了一条口子。路灯的光影在车窗外明明暗暗,穿过心头的裂隙投射进来。此时,他真的有了兜风的感觉。
汽车绕环城大道行使一圈,又回到女人上车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找钱,女人已经下了车,道一声“再见”,飘然而去。
史益目送着女人的背影,心底忽然涌起一种热热的感觉。史益蓦地明白了,生活和人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生活就是生活,而人生恰是给生活的一个注脚,就像他的名字,可以谐音为“失意”,也可以谐音为“诗意”。而后者,才是一个美好的注脚。
从此,史益的脸上总带着微笑。每天出车时,他会爱抚地拍拍那辆不辞辛劳的出租车,说:“伙计,兜风去!”
唐一凡
唐一凡是个怪人。
怪在哪儿呢?不是长相,其实他浓眉大眼,一脸棱角,算得上一位老帅哥;也不是穿衣打扮,朴朴素素,干净整洁,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更没有抽烟、酗酒、赌博这类恶习。这样的人,怎么会怪呢?
听听老街人怎么说的吧:“这家伙,神神叨叨的。”
看来,唐一凡的怪不在外面,在心里。
唐一凡爱找人唠嗑。尽管老街人都不怎么喜欢他,可让他逮着了你是躲也躲不掉的。他的话题只有一个:他的曾祖父。
“我爷爷的爸爸,他是个英雄!”唐一凡说。
“知道知道,你曾祖父了不起的。”老街人敷衍着,因为这话他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唐一凡不管,自顾往下说:“那年,鬼子打进来了,我跟着全村人逃难。你不知道我逃了多远,好多次我饿昏了,醒来一看,身边又多了几个死人;还有几次,我滚下山崖,掉进河里,阎王爷的手指头都碰到我的脚脖子了,可我硬是憋着最后一口气活过来了……”
唐一凡的表情里,浮动着抹不掉的苦难。
老街人不语了。老街人明白,此时的唐一凡已经不是唐一凡了,而是他的曾祖父。用老街人的话说,这叫“附体”。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唐一凡问。
“你遇到了抗联的人。”
“对。”唐一凡的眼睛炯炯放光,“是大名鼎鼎的東北抗联。打那时起,我就成了一名英勇的抗日战士!”
于是,唐一凡的表情里流动着英雄气,肢体动作也丰富起来,时而振臂高呼,时而双手叉腰,时而做出举枪瞄准的动作,甚至会在某个时刻来一个虎扑狼跃……
“在最后一次战斗中,我一个人杀死了12个鬼子!”唐一凡说,“嘿,一枪一个,个个脑门开花!后来,子弹打光了,战友们也打散了,我隐蔽进了一个山洞里,整整三天三夜。雪下得那个大啊,一团一团跟棉花球似的。身上的干粮早没了,那就扒开棉袄,吃里面的棉花套子,再捧把雪解渴,撑多久算多久。我知道鬼子正在搜山,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就继续和他们干!”
“真是好样的!”老街人点着头,似乎被他带入了那个特定的情景之中。
“后来,鬼子终于来了。那时,我已经发起了高烧,嘴唇上尽是血口子。来吧,狗日的,爷爷跟你们拼了!”
说到这里,唐一凡突然虚弱得要命,仿佛身上的力气刹那间被抽光了。老街人知道,就在这一刻,他的曾祖父壮烈倒下,但一个伟大的英雄却矗立在了唐一凡的灵魂里。
9月的一天,老街人照例忙着各自的事,或者在一成不变的节奏里享受着生活的悠闲。可是,唐一凡今天有些不同,因为他的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老街人有些疑惑:这家伙今天又要演哪一出呢?
唐一凡在老街的一片开阔地站定了,标准的立正姿势,神情肃穆,似乎正在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忽然,警报拉响了。老街人这才顿悟:今天是“九·一八”。
唐一凡举着小旗,泪流满面,撕心裂肺地高唱起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不知何时,唐一凡的身后多了一个人,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后来,老街人陆陆续续站成了一支队伍,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有做生意的小贩,还有经过老街的人。他们跟着唐一凡,一起高唱起来:
九一八,九一八!
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
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
……
这天,被市嚣淹没的老街,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庄严。
作者简介:胡炎,1969年生。系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已在《清明》《啄木鸟》《文学界》《作品》《雨花》《四川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小小说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览》《读者》等转载评介,大型现代戏《明月芳魂》在中央电视台播出。曾获冰心图书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中国微型小说年度奖等多项。现任平顶山市艺术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