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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儿雪中飞

2017-07-21李金桃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房顶野兔麦粒

坝上草原,冬天冷,春天也来得迟。

“正月十五雪打灯,来年定有好收成”。过了年,村里人都盼下雪。麦禾不盼,麦禾盼天变暖,草变绿。

今年真是奇怪,大人们盼什么来什么,月份牌上早显示了立春,冬天还甩着尾巴不肯离开,从正月十五开始下雪,接连下了好几场都没有停的意思。麦禾不知道,下雪天燕子会不会飞回来。

外屋房梁上是燕子的巢,三年了,燕子每年飛回来,那儿是它的家。外屋有灶台和一个小炕,夏天,麦禾一个人睡,抬头就能看着燕子。燕子是从门上的圆窟窿飞进来的,那是冬天过炉筒子用的窟窿。爹说坝上春天冷,你的腿不能着凉,炉子得撤得晚些,燕子回来,炉筒子挡着,它们进不来就会到别处安家。再装炉子,爹把炉筒出口改在了小窗户上面。一家人都喜欢燕子在外屋安家。

冬天,燕子进出的门用纸糊着。

这几天,麦禾担心燕子飞回来进不了家,时不时侧耳聆听门上的动静。燕子进不来肯定要撞那张纸,嘣嘣嘣,嘣嘣嘣,那是燕子敲门的声音。

时间长没见燕子,麦禾很想它们。那真是一对恩爱的小家伙,它们呆在巢里,两只毛绒绒的头露在巢外,你啄我一口,我啄你一口,亲昵着呢。它们一前一后飞出去,一会儿就飞回来了,它衔一节草棍,它衔一撮泥巴,它们在修它们的巢。前年,它们的巢像柳条筐,没有收口,去年,巢收了口,像娘放鸡蛋的篓子。它们把巢修得那么精致!麦禾想看看,今年它们飞回来会把巢修成啥样,莫非它们也像有钱人家似的盖个小二楼?她真期待。不过,她也有点遗憾,那就是它们一口一口喂大的孩子,飞出去就不再飞回来了,小燕子翅膀硬了就离了爹娘,这让她有点伤心。去年,麦禾让爹把那只喂食的燕子逮了回来,在它腿上系了一小截儿细细的红头绳。那只燕子真是漂亮,白肚皮,黑脊背,橘黄色脸蛋。黑爪子上面系了红头绳,就像娘给她头上系的红蝴蝶结一样好看。抓住它,她都不舍得放了。娘说:“抓久了它就怕了,它会衔着小燕子飞走,在别处筑巢,再不会回来了。”她怕极了,赶紧放了。燕子每年飞回来,大小不变,模样也不变,三年了,她都不知道飞回来的是不是原来那两只。系了红头绳,她就知道了。今年,她更盼它们回来了。

少有的晴天。

太阳暖和和地照进屋里,炕也暖和和的,可她的心却暖和不起来。娘出去时让她把腿放在炕头上,又嘱咐她常用手摸摸,不要烫坏了。她说:“本来就是坏腿。”娘眼里有了泪,说:“咋就坏了?有娘在,坏不了,你只要听娘的,它就会慢慢好起来。”

阳光明媚,雪面返着粼粼白光。麦粒和几个小朋友在院里堆雪人,他们先堆了个大的,比麦粒还高,又堆了个小的。麦粒用炭块给雪人安了眼睛,用红萝卜安了鼻子,想不出用什么做嘴巴,就隔着玻璃喊:“姐,姐,你看看雪人,用啥给它当嘴?”麦禾拉着自己的腿挪到窗前,看着雪人,说:“姐给它做一个,你们等着。”像编辫子似的,麦禾用红头绳给雪人编嘴巴。麦禾的手很巧,娘双襟棉袄用的盘扣都是她编的。她抽抽、捻捻,一个大红的嘴唇就编好了。她让麦粒用柴禾棍固定嘴唇。麦粒真是笨,笨到家了,老是使不好劲儿,不是左手使大了劲儿,把嘴唇压歪了,就是右手使大了劲把嘴唇压进去半个。唉,多简单呢,只要提起嘴角把两根柴禾棍轻轻按进去,让雪人的嘴角往上翘,雪人就露出了微笑。他怎么就办不到呢!一次没办到,两次没办到,第三次,他竟把雪人的整个下巴捣鼓没了,几个孩子不得不重新再滚雪人的脑袋。

她要是能下了地,能出了院儿,给雪人安个好看的嘴巴,那不是小菜一碟?这时候,她肚里有了火,像刚生起的炉子,噌噌往上窜。她狠狠打向自己那条腿,一拳头捣上去,那腿竟像弹簧一样弹了一下。医生说过,只要有反应,这腿就有治。她高兴了,又使劲儿捣了一拳,这一拳,就像捣在一截儿木头上。唉,刚才可能又是自己的念想。没事干,她常用拳头倒两个膝盖上面,左腿永远是根木头,右腿呢,轻轻一捣就能弹起来。她做梦都想给左腿安上弹簧,她好几次梦到这条腿弹起来了。娘按医生的嘱咐,每天给她按摩,娘说:“只要左腿也按出了弹簧,就再领她找那个医生。”

天晴了一阵儿又飘起了雪,雪花很大,一朵一朵又一朵,一朵朵飘下来,既像天女散花,又像打飞了的蒲公英。立春后的雪有黏性,落在玻璃上,像面粉遇到水,一下就黏上去了,然后,黏成了一片。外面玻璃积了雪,麦禾用手擦里边的玻璃,越擦雪越多,起初,她还能看到院子里滚雪人的麦粒,那几个孩子满头满身都是雪,慢慢地,她只能看到几个移动的雪人,后来,她什么也看不着了,里边玻璃结了冰,出现了冰凌花。

唉,天本来变暖了,突然又下起了雪,还下得没完没了,真是烦人!麦禾觉得春天和冬天在拔河,冬天劲儿大,把日子又拉回了冬天。离春天又远了一步,离燕子回来的日子也远了一截儿,她很失落。

她望了一眼燕巢,竖起耳朵听了听,确定燕子没有敲门,又把目光停在了玻璃上。麦禾仔细地端详起了冰凌花,端详着端详着,她端详出了好多景色,她暗淡的心情透进了阳光。她盯着冰凌花说,你这冰凌花真好,我心里想什么,你就像什么。这里多像村南的阳春河,那片多像村北的瓦棱山,看看,还有村东的羊肠小道,村西的大草原呢。草原上竟然还有兔子,兔子躲在一堆蓬头草后面,一动不动。兔子只露着侧面,能看清耳朵却看不到眼睛。麦禾用小拇指在舌头上沾了唾沫,轻轻地点上去,兔子像睡醒似的,突然睁开了眼,盯着她,很胆怯的样子。她真害怕兔子跑了,就盼望眼睛处再结点霜,让兔子继续闭了眼睡觉。

院儿里没了动静,麦粒他们不在院儿里玩了?麦禾冲院儿里喊:“麦粒,麦粒,回屋来,外面下雪了,非得把棉袄湿了才回家?”外面静极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娘出去时嘱咐过她,让她看着麦粒,别让他跑远了。她扯着嗓子喊:“麦粒,麦粒——”还是没人应。这时,她听到房顶上有啪啪啪的声音,像人的脚步声,莫非麦粒上了房顶?娘成天骂麦粒,说他带着两颗蛋,不是招鸡惹狗就是上房揭瓦,没一刻消停过。娘真说对了,娘一不在,他真上了房顶。冬天的房顶是他上的?房顶上苫着麦秸和胡麻秆,那是给房顶保温的。胡麻秆本来就光,堆了雪,更光,就像玻璃上落了雪似的,能不滑?从房梁到房檐头是个陡坡,他脚下一滑摔下来咋办?摔成她这样的咋办?麦粒再动不了,不得要了爹娘的命?“麦粒——麦粒——”再喊,麦禾带着哭音。

麦粒推门进来时,麦禾正打算下地。她想了,就她现在的状况,右腿肯定支撑不住左腿,她想下地只能是掉下去,扑通一声,面袋一样。掉在地上,她打算拖着左腿爬出院儿,她得把麦粒喊回来,她得看紧他,不让他上房顶。

麦粒手里拿着一个葵花饼,双手举着,说:“姐,你天天盯着它看,是不是想吃这个葵花饼?给——”

她的无名火突然上来了,这个葵花餅就挂在房檐头插着的锄把上,是爹从房顶挂上去的。爹说留籽种,得挂在外面干透了。爹娘不在,麦粒竟然偷着把它取下来,竟然要偷着把它吃了!麦粒不懂事,太不懂事了。娘成天说,宁挨三年荒,不吃籽种粮。麦粒竟然要把葵花籽种吃了,吃了籽种,明年就没种的了。

她家院子和菜园隔着一堵石头墙,一到夏天,她家院儿里最好看,葵花挨墙沿着菜园围成一圈,里边种黄瓜、西红柿、豆角,四个方向都是葵花,四个方向的葵花都向着太阳转头,很神奇。去年夏天,她坐在窗口看葵花转头,一天一天,不觉得就过了一夏天。

麦粒竟然要吃籽种,这可不行。最可气的是,他想吃了,还打着她的幌子,说她想吃。她多会儿告诉他想吃了?麦禾的火真是憋不住了,想憋也憋不住。从小到大,她从没对麦粒发过火,娘控制不住打麦粒,她都把麦粒护在身后,麦粒比她小三岁,她是他的姐姐,亲姐姐,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姐姐,她咋能不护着他?麦粒犯再大的错,她都觉得不该打,可是,今天,她实在忍无可忍了,再忍,他就要把葵花籽种吃了。看看,看看,他竟然兴高采烈地把葵花饼放在膝盖上使劲儿掰。看他的意思,是趁爹娘不在家,他吃一半给她吃一半。更可恨的是,他竟然瞒着爹娘上房顶,他这是想捅天大的娄子。

麦禾拿起怀里的小猪,猛地向麦粒扔过去。那是她最爱的小猪,是齐奶奶帮她缝的,齐奶奶什么动物都会缝,她缝了,就托儿子去集市上卖。一个可以卖20块钱呢。她属猪,齐奶奶就缝了猪送她,一分钱也没要。平时,这头小猪就躺在她怀里,白天晚上都陪着她。她从不舍得把它扔出去。今天,她顾不得了。她得制止麦粒犯浑。

“娘的话你都忘了?你咋记吃不记打呢?娘说宁挨三年荒,不吃籽种粮,就是说,饿得再厉害也不能吃籽种,你又不饿,就因为馋,就要吃籽种?还说姐想吃,姐盯着看就想吃了,姐还盯着燕巢看呢,莫非姐想吃燕子?姐是想了,想葵花开花的样子,想咱家满院儿黄灿灿的花,想燕子呆在窝里你疼我、我疼你的样子,你咋就不懂姐呢。还有,不让你上房顶,爹娘说了多少次了,你咋偏不当回事?你要摔下来咋办?摔成姐这样咋办?你看看你有多不懂事!你让爹娘省点心不行啊!”麦禾教训弟弟完全变成了娘的口气。

麦粒不顾她数落,硬是把葵花饼掰成了两瓣,他把一半小的咚一下扔到炕上,又从地上拣起小猪放在炕上,看一眼麦禾,说:“姐,把那瓣吃了吧,啊,吃了吧。你馋了,腿更不好治了。”说完,拿起另一半带挂绳的出了家门。

葵花在房檐头上挂了半年,干透了,花蕊像秋天的落叶,哗啦啦掉在炕上,落英缤纷的样子。麦禾挪动着身子,把落在炕上的几粒葵花籽拣起来,小心翼翼、一粒一粒放进袄底襟,再拿起葵花饼,把里边的葵花籽一粒一粒抠出来,也包进袄底襟。有这半个饼的籽种也够了,可不能丢一粒,丢一粒,就少种一颗。她拿着饼仔仔细细翻,确定没丢一粒籽儿,这才放了心。

家里冷了下来。娘出去时把炉子用炭灰蒙住了。太阳不进家,屁股下的炕是热的,身上是阴冷的。麦禾又拖着那条腿往被垛边移,她从被垛上抽下小棉被盖在了身上。她知道,她不这样做,娘回来又会流泪。说她自己冷了都不能填炉子,自己冷了都不会盖被子,自己饿了都不能拿吃的,这腿要治不好,百年后,她这当娘的咋能闭了眼。自从她瘫在了炕上,娘看不得她受一点委屈。

她能把炉子捅着,能,一定能。她要让娘看看,娘不在,她不会挨冻。娘在炉筒上绑了铁丝,炉钩子就挂在上面,她只要拖着左腿挪到炕边,欠起身子就能够着。炉子上蒙了炉灰,只要用炉钩子捅一捅,下面的空气进了炉子,火就着起来了。娘一回来就能暖手,她要给娘一个暖和和的家。

在她往炕边挪动身子时,房顶上又传来了啪啪啪的声音,麦粒又上了房顶?房顶上什么也没了,他上去干什么?娘真是没说错,男孩子,生下来就淘,不干点出格的事就不会安生,就得盯紧点!

上了趟房顶,麦粒肯定发现房顶上好玩了。

麦禾着急了,又扯着嗓子喊:“麦粒,麦粒,不要上房顶,看摔下来,听话啊。”她带着哭音一遍遍地喊。喊了一阵儿,她竖起耳朵听,房顶上没了动静,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吱吱吱的叫声。刚才是不是老鼠在房顶上跑?冬天,老鼠找不到吃的就爱上房顶,胡麻秆上有没打尽的胡麻籽,可能老鼠又钻到胡麻秆下找吃的去了,麦禾长舒了一口气。

坝上村的人都爱上房顶,不管大人小孩。上房顶不仅看得远,也喊得响。等不着疯玩的孩子回家吃饭,就有人上了房顶,手作喇叭样喊:“ⅩⅩⅩ,回家吃饭——”或者是:“二弟,回家吃饭,再不回来,娘就把饭收拾了,回来还剥你的皮。”像高音喇叭,一村子人都能听着,准有人能把贪玩的孩子撵回来吃饭。有找人帮忙的,也站在房顶喊:“ⅩⅩⅩ,来我家帮我压点粉,你和的粉面好,急等着用,快来,听着没?”不管这人听着听不着,也不管这人在谁家串门,准有人会告诉他这个消息。街上有好事的人,就会对房顶上的人喊:“时不时晌不晌的,咋要压粉?”房顶上的人会喊着回答:“我哥和嫂子今天来,我给他们做猪肉炖粉条,家里有猪肉没粉条。”街上人又问:“什么好饭?”房上人答:“炸油饼,晌午来吃啊。”这一喊,全村人都知道她家要来亲戚,晌午吃炸油饼和猪肉炖粉条。

在坝上村,也因此出过一次笑话,一人上房顶喊过话回屋做饭去了,待开门出来,外面站了三个要饭的。三个要饭的本来要出村,听到他家晌午来亲戚要吃好的,就顺着喊声过来了。

在坝上村,人们盖房时都给上房顶提供方便,鸡窝是小矮墙,紧挨着的羊圈比鸡窝高点,马圈又比羊圈高点,房子后墙比马圈再高点,台阶似的,一个比一个高点,上房顶一点不费事儿。

坝上村的消息大多来自两个渠道,一是村委会院儿里电线杆子上挂着的大喇叭,一是谁家房顶上站着的人。

长这么大,麦粒还没上过房顶呢,在他家,小孩子上房顶是忌讳,大忌讳。麦禾就是上房顶惹的祸。那年数伏,特别热,娘领她上了房顶。爹从远处回来,坐在房顶就能看见。别人家都赶着车出地,爹出地却爱骑马。娘上房顶说等她的白马王子出现。麦禾说:“爹骑的是栗色马,咋就变成了白马?”娘只笑不答。娘上房顶等爹,麦禾上房顶看景。房顶风大,景也好,东南西北,小河、草原、山峦、麦田看得一清二楚。小河里泛着粼粼白光,河岸上的草坪上晾晒着红黄蓝绿各色衣服,姑娘小媳妇坐在河边洗衣服,孩子们在河里戏水,光溜溜的身子像一个个小泥鳅。麦熟季节,站在房顶更好看,熟了的麦田金黄,莜麦田瓷白,河水瓦蓝,山药花呢,红黄蓝紫,好几个颜色。羊像白云似的,一朵一朵飘在绿油油的草原上,美极了。

一年后,娘就允许她一个人上房顶了。娘说她像只小耗子,上房顶就像走平路,一蹿一跳就上去了,根本不用操心。娘还说:“闺女大了,也在等她的白马王子出现。”娘这样一说,爹笑得跟朵花似的。

村北有她家一块地,站在房顶看得一清二楚。爹娘出地后,她不跟着去,跟着去了还得哄麦粒,麦粒就爱到处跑,追都追不住,她不去,爹娘也能带着麦粒干活,爹把麦粒背在背上锄地,一动一动,麦粒还以为摇着他玩呢。爹锄着锄着,麦粒就睡着了。她不去地里,就坐在房顶上等爹娘。娘锄累了,会停下来找她,见她在房顶上,就举起红纱巾招,招几下是逗她,招得不停是提醒她要下雨了,让她下去。那次,娘一直招,一直不停地招红纱巾,她明明知道娘的意思,却赖在房顶不下去。她看到娘起身了,看到娘从爹背上抱下麦粒,看到娘走到地头穿鞋子,看到娘急冲冲地往家赶。她抬头,看到一片乌云追着娘也往家赶,乌云像巨人手里抖动的黑布,哗一下就展开了,没一会儿就铺满了半个天空。她看到爹也起身往家跑,远处地里的人也起身向瓜棚、山梁下、山窝里跑,他们像蚂蚁一样乱成了一团。巨人还在使劲儿抖那块黑布,那块黑布真大啊,一抖就抖开了,一抖就往前铺一截儿,眨眼工夫,黑布就铺到了她的头顶。她往西边看了一眼,太阳走得那么慢,乌云跑得那么快,没一会儿,就把太阳盖了个严严实实。她看到娘进了村,不停地招红纱巾,不停地提醒她下去。娘背着麦粒,佝偻着身子往前跑,跑几步,举起纱巾招招,她已经看不清纱巾的颜色了,她也看不清远处地里的人了,她只看到远处灰蒙蒙一片。

她想看看小河边洗衣服的女人收起衣服没有,刚才,她还能看到几个女人东奔西跑地收拾草地上晒着的衣服,眨眼工夫,她们也被一片灰蒙蒙的大雨遮住了。

黑云在天上翻卷着,像狂奔在煤场的一群牛,她觉得自己正置身于无数条牛腿下,置身于一场灾难中。这时,她的头顶嘎啦一声,一道闪电把天空划了道口子,亮亮的口子里好像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又像突然间用刀割开的一个人的身体,里边翻卷着一片稚嫩的红肉和鲜血。紧接着,是从西天边滚过来的一个响雷,嘎——响雷太大了,像一个铁皮球滚在钢板上,从西向东,边滚边响,边响边滚。娘的身影被倾盆大雨掩盖在了街巷里,爹的身影也被倾盆大雨掩盖在了街巷里,哗啦啦的大雨像遮挡在她眼前的水帘,她什么都看不着了。她害怕极了,急于想跑回家中,她边哭边往房后挪,她知道,挪到房后檐才能下到后墙上,沿着后墙才能爬到羊圈墙上,从羊圈墙上才能跳进羊圈,从羊圈出来才能回家。她边抬头看天边往房后挪,一不小心,她的脚挪出了后墙,像面袋一样,啪一下摔了下来。娘后来说,三米高的房本来没什么,五岁大的孩子,身子是软和的,胳膊腿儿是软和的,像海绵一样软和,只要不是头先挨地,孩子们是摔不坏的。村里有从房顶摔下来的孩子,除了皮外伤,啥事都没有。问题是,她家房后是利子家菜园,她摔到了利子家菜园倒没什么,问题是,她摔进了他家山药窖里。

坝上冬天最冷时零下近40度,窖打浅了山药容易冻,想保存好山药,就得把窖打到三米深。夏天,山药窖里没东西,怕耗子野猫啥的掉进去,利子在山药窖上虚虚地盖了一层草,那层草能挡住耗子野猫却挡不住麦禾。麦禾掉进了山药窖不说,腰还磕在了一块石头上。刚掉进去,她还能站起来哭,等村里人把她弄上来,她的腿就失去了知觉。到了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她的腿没事,不用打石膏,可能是伤到了神经,就给他配了中藥。喝了半年中药不见好,又给她扎针,扎了半年针还不见好,医生就让娘给她做按摩,说只要腿有感觉了,就有救了。娘天天给她用热水敷,敷完再给她按摩。冬天,娘一闲下来就抱着她的腿按摩,按摩成了娘最当紧的事;夏天,娘干完地里的活才能给她按摩,她睡着了娘还在按,等她醒来才发现娘皱着眉头,趴在她左腿上睡着了。娘哭着还能睡觉,娘睡得多痛苦啊,泪流在她腿上,腿下面湿了一片,娘没感觉,她也没感觉。

娘按摩一段时间就去找大夫为她配药。娘按摩不断,她的药也不断。为给她看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没办法,爹只好离开家到市里打工。

爹在外挣钱,娘在家攒钱。这两年,娘太节省了。地里种什么家里吃什么,需要花钱的一概不买。不买也就算了,娘还卖家里的东西。比如羊、羊毛,鸡、鸡蛋,别人家剪了羊毛不卖,都留下来擀羊毛毡,用羊毛毡铺炕,即使炕凉了,羊毛毡也是热的。别人家炕上都铺着羊毛毡,她家铺的还是老式的炕席。娘是冲羊毛毡养的羊。出事前,她家攒的羊毛快够擀一块羊毛毡了,出事后,娘把羊和羊毛都变成了钱。还有,别人家过节不是杀猪就是宰羊,她家呢,连只鸡都不舍得杀,鸡不杀也就算了,娘连颗鸡蛋也不舍得给麦粒煮,娘攒满一篓子就拿出去卖,一篓子、一篓子,娘卖了一次又一次。卖的钱也不花,都放在红柜下的布包里。有一次,麦粒嚷嚷着要吃颗煮鸡蛋,娘却把他拉到外屋,嘀嘀咕咕,半天才让麦粒进来,麦粒进来两眼泪汪汪地看她。麦禾问娘是不是骂他了,麦粒眼睛转转,跟她耍起了心眼,竟然说娘咋舍得骂他。她追着问:“没骂你,你咋想哭?”麦粒毕竟小,毕竟不会装,这样一问,他一下就哭开了,说:“姐要是一辈子不能站起来,不能出去跑,不能上学,不能嫁人生孩子可咋办啊?”

麦粒这样一说,麦禾就知道娘跟他说了啥。唉,可怜的弟弟,为了她,什么好吃的也吃不上,真是受罪了。麦粒才四岁,自己四岁,想吃什么娘就给买什么。QQ糖、瓜子、干脆面、蛋糕,想吃就买,自从她的腿出了问题,娘什么也不买。麦粒馋了,馋得厉害了,想吃葵花籽也正常啊,这样一想,麦禾就高兴起来,幸亏麦粒趁娘不在想起偷吃葵花了,要不,看着葵花饼在窗口摇头摆尾的样子,他得多馋啊。那半个就让他吃了吧,娘回来问起,就说是自己馋了,让麦粒帮取的。自从她瘫在炕上,她犯什么错娘都不骂。她不把这事儿担起来,娘肯定要打麦粒。想起自己还因为这打了麦粒,麦禾后悔了,再看看被麦粒扔上炕的小猪灰头土脸的,麦禾更后悔了。她把小猪抱在怀里,嘤嘤地哭开了。

麦禾终究没够着炉钩子。她拖着腿往窗口挪。她想看看雪停了没有,这时节,借着雪的黏性,正好滚雪人。雪一停,麦粒会跟那几个小孩出来滚雪人的脑袋。麦粒肯定跟几个孩子分吃了葵花,一时半会儿不好意思进家,她得把他叫回家把炉子捅着,然后暖暖身子。麦禾挪到窗前,两手搓搓又放在嘴上哈了几口气,然后把双手放在玻璃上,过了一阵,她才把手拿下来,两手刺骨地凉。玻璃上留下她的两只手掌印,霜消了一块。她的目光从手掌印望向院儿里,雪停了,院儿里空荡荡的,新雪覆盖在雪人身上,像给雪人披了雨披似的。两只鸡站在柴禾堆上,瑟瑟抖着身子,嘣嘣嘣低头在雪里找食。下雪天,屋外活动的人少,人们都聚在一个家里聊天,天南海北地聊。也有聚在一起打牌打麻将的。以前,她家就是左邻右舍聚集的地方,自从她出了事,娘没心思聊天,左邻右舍来了,看着娘的脸色劝慰几句就走了,慢慢地,大家都不来了,都聚到邻居许嫂家了。

麦粒去了哪儿?不会是摔下去了吧?这样一想,麦禾的心咚咚咚地跳,身子也不由得抖了起来。冰天雪地的,娘又不在家,他要是摔下去,谁能发现呢?不过,他就是从房后摔下去也掉不进山药窖里,她出事后,利子把山药窖填平了。这样一想,麦禾的紧张感缓和了些。她又把手放在玻璃上,把玻璃上的霜又融化了一片。长时候用手融霜,两只手像左腿一样没了知觉,她赶紧把两只手放在嘴上哈气,然后又放在了屁股下取暖。身子一歪,她看到了房檐头,这一看,她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麦粒拿出去的半个葵花饼,像半个铜钱一样挂在房檐头上插着的锄头把上,因为不平衡,风一刮一晃荡,一刮一晃荡。

麦粒啊麦粒,你竟然没吃葵花,你上房竟然是给姐拿!你才四岁,又那么馋,竟能忍住。你懂得心疼姐了,好吃的懂得留给姐吃,你这样疼姐得疼到啥时候!麦禾盯着半个葵花饼,哽咽了。

麦禾很想见到麦粒,见不着他,她就往坏处想。就像娘说的,世界上心眼最坏的人是当娘的,时间长不见孩子,当娘的从来不往好处想,不想他过得好,不想他吃得胖,一想就想他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跟人打架了,是不是饿得皮包骨了,唉,当娘的是这样,她这当姐的咋也这样!麦粒不出现,她一会儿想他摔在了房后,一会儿又想他正被几个孩子撵着打,一会儿又想他是不是跟几个孩子到了井边,井口都结冰了,他别掉井里啊。这样一想,麦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趴在玻璃上,冲着院里喊:“麦粒——麦粒——”喊着喊着,她大声哭了起来。

许嫂进来时,她正号啕大哭。

许嫂听说她担心麦粒,怕他掉井里,怕他上房顶,怕他跟孩子们打架……她还没说完,许嫂就大笑,边笑边说:“你还是小屁孩儿呢,就替他担心,你那弟弟,淘得要命,在我家玩,先是打哭两个孩子,后来出去一趟,拿来三颗葵花籽给那两孩子,一人一颗自己还留了一颗,那两孩子都比他大,他一会儿把人家治哭了,一会儿又把人家逗笑了,他小大人的样子,把我们一屋子人逗得大笑。这不,他领着几个孩子进了我家柴房,啊呀呀,没见过那么淘的孩子,在我家柴垛上放了凳子,踩着凳子掏房梁上的麻雀。待我追出来,他抓着两只麻雀连滚带爬跑了。我这才听到你哭,你娘嘱咐我操心你拉尿,你娘没嘱咐我操心你弟,唉,可你弟比你让我操心,这半天,我们一伙只顾聊天了,忘了问你想尿不想尿。你娘出趟门,你弟就鸡飞狗跳的,怪不得你娘这两年不串门呢。听嫂说,你弟弟没事,没事啊。”

许嫂也知道娘出门了?娘去哪儿了?娘只说出去一下,出去一下还让许嫂操心她?娘从没走这么长时间。娘是不是出远门了?

麦禾问许嫂她娘去哪儿了,许嫂大睁着眼,不相信地看着她,说:“你不知道?你娘没跟你说?这么大的喜事没跟你说?唉,可能是你娘也不相信吧,问好了才告诉你。那嫂告诉你吧,你娘去南洼村了。昨天铁蛋姨来了,南洼村的,瞎聊天就聊到你身上,铁蛋姨说他们村有一个人跟你一样,腿麻,没知觉,下不了地,去市里看了,人家不治腿治腰,没几天下了地了。这不,今早跟你娘唠嗑,刚一说,你娘拔腿就走,说要自个儿去南洼村问问。她走得急,啥也没拿,幸亏我给她拿了块塑料布,要不,走那么急,出一身汗,一遇雪,人没走去棉袄就结冰了。嫂回去做饭了,做好给你们端来,你等着。”

许嫂走后,麦禾喜忧参半,喜的是她的腿可能有救了,忧的是娘。下了这么大的雪,娘怎么走路,会不会摔跤?这几年,草原上又出现了狼,娘去南洼村,就得过那片大草原,会不会遇到狼?会不会遇着打野兔的?那天,娘给她讲邻村的事,说邻村有两个人到草原上打野兔,也是下了雪,白花花的雪把草原盖得严严实实,看不着一块地皮。那天天气好,阳光很充足,太阳照在雪上,雪地像镜面似的反着白光,野兔呢,也雪白。雪白的野兔在雪面上跑,像箭似的,嗖一下,嗖一下,野兔身子如树叶似的轻,多深的雪也陷不进去。野兔跑过,雪面就亮闪闪一下,亮闪闪又一下。兩个人看着一只接一只的野兔从眼前跑过去,他们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追,几只野兔不远不近地诱惑他俩,他们不追了,野兔就出来了,一追就没了影儿。两人商量着堵截儿,一个往西走,一个往东走,走到山窝里,他们同时回头看,就见三只野兔像三颗棋子似的蹲在他俩中间,三只兔子是怎么到了他俩中间的,他们顾不得想。两人同时举起了猎枪,一个人跟野兔近,明明看见同伴的子弹打在野兔身上了,没想到,三只野兔同时腾起,雪地上立刻起了一片白雾,等雾散了,那个人的眼睛睁不开了。到医院检查,同伴打出的三粒铁沙都进了他眼里,有一颗到了眼底儿,根本没办法取出来,好好一只眼睛毁了不说,眼底的铁沙还成了炸弹,长到脑子里就会要了他的命。出了这事儿后,人们都说他俩常年打野兔,遇到兔精了。

麦禾越想越怕,怕娘遇见兔精,让猎人把铁沙打进身子里。她坐在窗口,眼巴巴望着大门,她盼娘快点回来,最好放弃去南洼村,她不想治腿了,就想坐在炕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娘,看着麦粒,看着爹,看着一家人暖暖和和过日子。

这时候,麦粒抱着一个鞋盒跑进了大门,他好像很高兴,边跑边“姐姐姐”地喊。他跑得快,带了风,脚底下扬起一层雪粒。进了外屋,他不进家,还扯着嗓子喊:“姐姐姐。”麦禾边往炕沿边移动身子边说:“麦粒,冷不冷?饿不饿?进屋捅捅炉子,把锅坐上去煮俩鸡蛋。快进来,进屋里来。”

一口气,麦禾把想办的事都说了出来。娘不在,麦禾想让麦粒偷吃俩鸡蛋。

麦粒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姐,你等等,等一下背你出来看燕巢。”麦禾手抓着炕沿探着身子看外屋,只见麦粒把高脚凳放在了锅台上,从鞋盒里取出两只麻雀,手抓着麻雀往凳子上爬。他是想把刚逮的两只麻雀放在燕巢里。麦粒知道她盼燕子归来,他竟想用麻雀代替燕子。麦禾很感动,眼睛一阵发酸,又想哭。

麦粒冻得脸通红,棉袄上蹭了一片土,头发上沾着几根枯草节,像一堆乱草。不知他在雪地里跑了多长时间,棉鞋湿了大半个。麦禾很心疼弟弟。麦粒穿鞋踩在锅台上,早上娘刚刷了白灰的锅台立刻污了一片。麦粒全然不顾锅台,他满脸喜色,一手抓一只麻雀,肘子支撑着凳面,微笑着往上爬。

太危险了。麦粒即使站在凳子上也放不上去,他那么小,个子那么低。麦禾知道劝不住弟弟,就威胁他说:“你要再往上爬,姐就从炕上掉下去。”麦粒一扭头,见麦禾双手把着门框,艰难地探着身子,他一着急,身子往前一挪,把高脚凳推下了锅台。麦粒没掉下来,两只麻雀却从他手里飞了。两只麻雀像无头苍蝇,在外屋房梁上横冲直撞,把陈年老灰都扑腾了下来,外屋立刻尘土飞扬。

麦禾怕麻雀毁了燕巢,赶紧让麦粒打开门放走了麻雀。

麦粒垂头丧气地站在地上,无助地盯着麦禾,他在等麦禾训斥。麦禾却想抱抱麦粒,想亲亲他,想谢谢他,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让麦粒把手伸过来,她抓住麦粒冻得通红的两只手,把自己的小脸捂上去,放声哭了起来。

麦粒不知道麦禾为啥哭,想起她让煮鸡蛋,以为麦禾饿了,他胆怯地抽着手,说:“姐,我给你煮鸡蛋,就煮一颗,我不吃,就煮给你吃。姐不哭,啊,姐不哭。姐,你高兴点,我刚才在许嫂家听说,说你不是腿坏了,是腰坏了,市里能治好你的病,娘去问了,娘一回来就带你去市里看病。姐,你高兴不?你该高兴啊,你能跟我出去跑了,你领我出去,我肯定听你话,好不好,你笑笑,姐——娘怕你不高兴,让我在院儿里堆雪人逗你高兴,哪里也不许去,姐,雪人没堆好,麻雀也飞了,我也没听娘的话。姐,你别哭,你哭我也想哭。”说着说着,麦粒也放声大哭起来。

在麦禾指导下,麦粒把炉子捅着了,还架了炭,炉火越来越旺,炉子上放着一口小锅,锅里煮着两颗鸡蛋,水开了,锅里咕嘟咕嘟响着,水花溢出来,炉子上滋地响了一声,又滋滋响了两声。

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太阳照进家里,照到炕上,照到麦禾和麦粒身上。娘进院时,麦禾刚把麦粒抱进怀里,像娘似的,她使劲儿搂了搂弟弟,又低下头在他脑门上嘣嘣亲了两口。

这时,外屋窟窿上糊着的纸嘣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又嘣嘣嘣地响了几聲。

作者简介: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从事文学创作二十余年,在《天涯》《山花》《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北方文学》等发表作品100多万字,组诗多次被《诗刊》《飞天》《鸭绿江》等刊用,部分诗歌作品被中央电视三台制作成MTV播出。部分小说、诗歌被选入年度选本。小说集《嫁日》入鲁院丛书出版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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