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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乳

2017-07-21刘惠强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厂长丈夫儿子

刘惠强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警察,由于没有心理准备,一颗原本静如止水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咚咚、咚咚咚”,连跳动的频率也乱了,仿佛就要跳出嗓子眼儿似的。

“你叫黄祖华?”

“啊?是、是啊,你们找我?”她的眉头不由得堆成一个川字,目光里百分之百的疑惑与不安,仿佛外面那个躁动的世界。面对着那个壁立千仞的瘦高警察,她感到脊梁骨“嗖嗖”地直冒凉气,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以抵抗那种“嗖嗖”的感觉。

她就是想一千个原因也想不出警察找自己的原因。

“李克是你儿子?”

“我儿子怎么了?”她的心跳更快,也更没有规律了。

瘦高个儿警察看她一眼,却答非所问。“这两天你儿子回家没有?”

“我儿子上大学呢!只,只星期六才回来,他出了什么事?”

两位警察就像没听见她的话,绕过她径直朝屋里走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碎步跟在警察身后,话音里带着几分胆怯、恐惧而生出的颤抖。“你们……”

老式的两居室,小门厅只有五六平米,两步就到了卧室门口。两间卧室并排在一侧,对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因为门厅过于狭小,整个屋子显得紧巴巴的。

警察在屋里转了一圈儿,重又在她面前站定,目光似乎没有刚才那么严峻了。高个儿警察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撕下那页纸递给她,说:“你儿子可能涉嫌一件刑事案,如果回家,请你打这个电话。”

“您说什么?是不是弄错了?我儿子是大学生,正在学校念书,怎么可能……”奔涌的疑云把她的心和身体全都笼罩住了。

“如果知情不报,将会涉嫌藏匿嫌疑人,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如能自首,好处就不多说了。”说完,高个儿警察的手在空中划出一个弧线,说“我们走”,便带着另一个矮个儿警察出门去了。紧接着脚步声由近及远,很快消失在楼道里。

她呆呆地立在门里,脚底下像抹了强力胶,抬不起腿,挪不开步,她像条濒临死去的鱼,干张嘴发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楼道里再没了一点声音,她这才转身关了门,一步一步挪到椅子边,像尊泥塑般把自己放到椅子上。脑子里像塞了团乱麻,怎么也择不出个头儿。儿子上大学已经快两年了,虽说只是一个大专生,但平时寡言少语,老实得像个大姑娘,怎么能扯上什么刑事案呢?啥叫刑事案?盗窃?抢劫?杀人?这怎么可能?警察一定是弄错了。想到这儿,她心里好像恢复了些底气,站起身飞快地抓起电话……号码是熟得不能再熟的了,闭上眼睛都不会拨错,可她连拨两遍,儿子宿舍的电话一直没人接,再拨手机,又是两遍,全是关机……怎么回事?儿子从来也不关电话呀?这……一种不祥的預感像张大网般把她罩在里面,泪腺也突然打开了闸门……

墙上的电子表已指向4点,准确时间已经是4点5分。电子表慢下来的5分钟是半年多积攒下来的,她早就想调,可家里平时就她一个人,儿子每周才回来一趟,便懒得去调。不行,得赶紧走了,已经晚了5分钟。她慌慌张张地找衣服,本想套件外衣却拿起条裤子,等出门后下到二层台阶才发现,脚上还穿着两只拖鞋……

……

她十年前与丈夫离了婚,那时儿子才九岁。

关于她离婚的原因外界猜测很多,但真正的原因她对谁也没露过半个字。她老实本分,丈夫在外边也从不沾花惹草,夫妻双方似乎没有离婚的理由,这件事连丈夫也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问题归根结底还是出在她自己身上……

夫妻二人都是一般的企业工人,没学历,没特长,生活虽不富裕,也并不十分窘迫,生活就像一艘小船缓慢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无风无浪,当然也没什么美好的前程和希望。儿子落生后,她觉得前方似乎有了些亮光,这亮光是梦想,就在儿子的身上,有朝一日梦想成真,儿子成才,这是她生命的全部寄托和希望。

报纸和电视上的专家们都在说:孩子健康,最好是母乳喂养,对此她深信不移。可事与愿违,生完孩子后,她的奶水就像大旱季节的雨水,又稀又少,根本无法满足儿子的需要。一切为了未来,为此她坚定不移地改变了饮食结构,从原来几乎吃素到顿顿大鱼大肉,全是下奶的玩艺儿。听人说母乳喂养多吃盐不好,她就尽量少吃或不吃,有时恶心得不行了,她就舔两下咸菜……为保证奶水质量,她无怨无悔。

付出果然得到了回报。半个月后,她那两只乳房变得又白又大,仿佛成了两座“富矿”,奶水又浓又多,两个钟头不喂,奶水就会像漫漶的洪水,弄得她衣服上总是洇出大片“地图”。有了上好的奶水,儿子就像气儿吹的一般,又白又胖,一天一个样。

俗话说有苗不愁长。儿子很快长到两岁,按理说早就到了断奶的年龄,可儿子却对“富矿”产生了强烈的依赖,一天不吃又哭又闹……丈夫对此颇为不满。

因为吃奶问题,丈夫曾和她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争吵。

那天,丈夫在外边喝了酒,进门见儿子又在吃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话里也多了几分火药味儿。

“你就这样惯着他可不是办法,你去打听打听,哪有两岁多了还天天吃奶?”

“吃奶怎么了?”

“多大了还吃?这要吃到什么时候?”

“又没去吃别人的,我是他妈,我愿意!”

“愿意?那你就让他吃,吃到八十,你跟他过一辈子!”

“母乳对孩子有营养,这样的孩子聪明!”

“聪明?我就不信能吃出个状元来!”

“你少跟我说这些,你那点小九九谁还看不出来?哼!”

“我什么小九九?你说!”

“你自己心里明白!”

丈夫本来就看不惯她的做法,今天又喝了酒,再听她如此一说,就像火药桶里蹦进个火星,瞬间爆发。他三步并成两步窜到她面前,把酒气和咆哮一块儿喷到她脸上。

“我明白什么?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自从有了孩子,她对男女那点事确实没了兴趣,有时丈夫想亲热亲热,她也只是应付应付了事,从不曾主动。睡觉她和儿子一屋,丈夫单睡,三口之家,却已是一分为二的格局。按说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那方面有点要求并不为过,可她总拿孩子吃奶作挡箭牌,这一点两人谁都心知肚明。

看着丈夫那张被酒精烧红的脸,当时她的心里确曾掠过一丝歉疚,不过只是像闪电般一掠而过。因为她对那种事的确没什么兴趣,甚至有一种天然的抵触,话也就说得有些重了。

“你不就是想那点事吗?告诉你,我不愿意!”

“对,我就是想那点事,你不愿意也得做,这是我的权利!”

“你甭想!爱上哪儿去上哪去,我就是不伺候!”

“你敢!我今天就要让你……”

说着男人扑上来就要动手,她见情势不妙,站起身抱着孩子跑出门去……

关于这件事她觉得确实有点对不住丈夫,可又不愿违心去做,为这事两人一直处在冷战状态……

黄祖华原本在市属一家电器厂干组装电气柜的活儿,工作不是很累,一天到晚却闲不住。后来她怀孕了,一线工作毕竟还是有些不方便,就想找厂领导调换个岗位。刚有这想法,还没等她去找,厂长竟先找了她,居然把她调到了厂办,专门负责收发报纸和文件的工作。

在办公室工作应该算干部,可她学历不够,自然提不了职,可一个普通职工能在厂办谋个差事,也算是草鸡变凤凰,一步登天了。

更让她知足的是,厂办工作又多又杂,不是写材料就是迎来送往搞接待,一个个忙得脚不沾地,唯独她挺自在,除了分分报纸收收文件,其他什么事都不用管,可算得上是全厂最轻闲的一个人了。

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运气来了挡也挡不住。

她不知道这是有人特意关照的结果。

十月怀胎,瓜熟蒂落。按照厂里规定,女职工产后可享受两年产假,产假休完仍不愿上班的,还可停薪留职,工龄累积。出台这么优厚待遇的主要原因就是富余职工太多,也是迫不得已的事。可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停薪留职肯定不行,虽说自己挣得不多,但若突然少了一个人的收入,那生活肯定大受影响。何况丈夫工作的那个厂几年前就半死不活,朝不保夕了,停薪留职的路她连想也不敢想。

要回厂里上班,便牵扯到孩子入托的事,可厂里早有规定:厂幼儿园只接收夫妻双方都是本厂职工的孩子。丈夫跟自己不是一个厂,单位又有这项规定,这事谁也作不了主,非厂长点头不可。这下她可真犯了难,她不愿去找厂长,因为她觉得厂长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究竟怎么不对劲她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点那个。

厂里有这种看法的人并非她一个,好多女职工在背地里都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没敢言声罢了。没言声的主要原因就是她懷孕后被调到厂办的事,这件事的确有点蹊跷,厂里那么多女职工,哪一年没有怀孕的?哪个女职工能有这个待遇?为什么偏偏照顾自己?这件事她想不明白,也说不明白,因此她什么也不能说,就像在嘴上贴了封条一样。

为了避嫌,也是为了自保,她对厂长敬而远之,平时连话也很少说。在厂办帮忙那段日子,少不了每天要到厂长办公室送报纸、送文件,厂长除了有时问些“家里有什么困难”之类的话,并没任何过分的言语和轻浮的举动,且态度和蔼,平易近人。尽管这样,她还是把心里的篱笆扎得紧紧的,每次把报纸或文件往写字台上一放,转身就走,从不多说一句话,更不敢在厂长办公室多留一秒钟。

厂长姓徐,五十几岁年纪,身体略有些发福,长相虽然一般,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那张脸稍微大了些。黄祖华心里曾多次生出过疑问: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要不就是大伙儿对厂长有偏见?这段时间在厂办近距离接触厂长,并没看出他有什么不正经呀!哦,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不过有句话说得好:苍蝇不叮没缝儿的蛋,甭管他是什么人,心里有什么想法,自己洁身自好,少接触,少搭话,少来往,别人有想法也没机会。可今天碰到孩子入托的事,这事只有厂长一人说了算,否则肯定解决不了,这可怎么办?

她硬着头皮给厂长挂了电话。

厂长在电话里说:“孩子入托的事?这会儿正开会,下班再说吧。”听不出厂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孩子入托对于厂长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件小事,既然厂长说下班再说,也合情合理。

离下班还差几分钟,她来到厂长办公室门口。

天气虽然挺热,她还是换下那件白衬衫,找了件蓝色的运动衫穿上,她觉得白衬衫多少有点透,里边的内容若隐若现。蓝色运动装不透亮,把它们罩起来,想必能阻隔住男人的欲望和想象。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来,她也动了心思,太早了厂长没空,太晚了厂长又走了,只有找这个别人要下班没下,厂长又相对空闲的时间段,不能给厂长留下和自己独处的机会。可不想她连敲了几下门,屋里却没有动静,拧拧那个圆形的门把手,门却是锁着的。

楼门口总有下班的人路过,她不想跟熟人多打招呼,便转身来到楼道顶头的拐角处,只用耳朵搜寻着厂长的脚步声。大约过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楼道里终于有了动静,门响了,她再等一分钟左右,这才敲响房门……

厂长对着镜子正在挤脑门儿上的疙瘩,见她进门,忙用餐巾纸擦着脑门儿上的血,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嘿,你瞧,这几天太忙,又上火了,怎么样?最近挺好吧?孩子怎样?听说是个带把儿的?快坐快坐,你稍等,我去擦把脸。”说完拿着毛巾出了办公室的门。

虽然这办公室几乎天天来,她却没敢正眼看过屋里的陈设。屋子挺宽敞,有三十多平方米,墙上挂着张镶了框的书法条幅“厚德载物”,字是谁写的她不认识,写得怎样也不懂,看着倒是挺端庄的;正面是一套沙发,沙发的左侧是张写字台,右侧是一排木质四扇屏风,分别为梅、兰、竹、菊;透过屏风的缝隙,能看到后边支着的单人床……

厂长擦着脸回来了,可能是由于凉水刺激的原因,她看见厂长脑门上那两个红疙瘩瘪了,也不怎么红了,一张脸显得比刚才精神了许多。她迅速将目光从红疙瘩上挪到自己手上,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你电话里说的什么事来着?哦,孩子入托的事,对吧?”

“我的产假休完了,过几天想上班,可孩子没人看,想送咱厂托儿所,所以……”

“噢……就这事啊?”厂长走到写字台边停下脚步。

“我不是厂里的双职工,不符合规定,可是……家里的情况又实在困难,也不知该怎么跟您说。”

“哦,是这么个情况呀?厂里确实有规定,我也不能一个人说了算,这样吧,你写个申请,把困难写得多些,我想想办法。”

“厂长,真不知该怎么谢您了。”

“谢?那不就见外了?”

“那您看申请啥时给您?”

“抓紧呗!现在就写,明天正好开厂办会。”说着厂长坐到写字台后边的座位上,从抽屉里拿出叠稿纸,“就在这儿写,写完我帮你改改。”

厂长的话着实让她感动,她顺从地走到写字台前,拿起纸和笔,指着茶几说:“我在那儿写吧?”

“那儿咋写?坐这儿。”说着他起身离座,自己拿起张报纸坐到沙发上去了。这是她第一次坐这么舒适的椅子,真皮的,不但松软还能左右转动,她有些诚惶诚恐。

厂长手里举着报纸,话却跟报纸没啥关系。“你这身材可真好呀!生完孩子一点没变,还跟从前一样。”

厂长的话让她下意识地抻了抻蓝色运动装,头却没敢抬,也没敢答话,只是盯着眼前几张稿纸发呆。

“孩子是吃母乳还是吃牛奶?”

“母乳。”她的声音像只病蚊子一样小。

“母乳好母乳好,又健康又方便,奶够吃吧?”

厂长的话让她心里有些发慌,脑子也有点乱,手中的笔不知往哪儿落,好像一下子连字都不会写了。女工们背地里说的那些话瞬间浮上她心头。她强忍着心中的不快,眼睛盯着笔尖说:“这申请都写什么?”

“你就写丈夫工作忙,老人又不在身边,自己又是工作需要,得赶紧上班,所以……”说着他站起身来到她的身后,一只手顺势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像被电击了似的“腾”地站起身,“您……”

厂长的脸上满是笑,脑门上的红疙瘩还往外渗着血呢!

厂长的两只手使劲把她按回到椅子上,说:“快写吧,眼下想进托儿所的人多了,我可一个也没答应,要不是你……”

一想到孩子得进托儿所,她使劲咽口唾沫,没再执意往起站,可话音里却明显多了几分冷淡。“我知道您照顾我,可……”她脑子里乱得像一桶糨糊,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

“我说你写……”话音不落,肩膀上的一只手已经移到了她的胸脯上……

她的脸“呼”地红到了耳朵根儿,下意识地抓住胸脯上游动着的那只手,急速地喘着粗气说:“你、你快别、别这样,让人看见,我还……还怎么……我不写了,不写了……”她想站起身,却被肩膀上的那只大手使劲按着。

“哪儿还有人?早都下班了,就摸一下,不干别的,真的,说话算数……”话音未落,一只手已顺着她的衣领伸到里边去了……她想挣脱那两只手的纠缠,可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上的筋也像被抽走了,浑身没了一点力气……

孩子顺利入托,她也正常上了班,困难迎刃而解,一切似乎都风平浪静,没荡起一丝涟漪。后来她曾找过厂长,要求回车间,可厂长就是不答应。过去给厂长送报纸或文件,有时还跟他说句话,自从那件事情发生后,她几乎连眼皮也不敢抬,进门把报纸文件往茶几上一放,扭头就走。虽然表面上她表现得平静如水,心里却狂跳不停,写申请那天的情景就像电视里重播的广告片,没完没了地滚动,搅得她心神不定。后来,她在楼道里也曾与厂长相遇过两次,可每次她都装作看不见,加快步伐,匆忙而过,像只受伤的兔子一样。一次,廠长在办公室截住她,悄声说了几句如何想她之类的话,她只狠狠地瞪他一眼,压低声音吐出四个字:恶心!无聊!

……

事情虽然过去了,波澜不惊的,再说她与厂长之间也没有更深一点的发展,可不知怎的,这事对她来说就像是个魔咒,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那个魔咒的控制,且不分时间,不分场合,那天的场景随时随刻都会浮上心头,弄得她心里像扎上根竹刺,饭吃不香,觉睡不着,一天到晚心神不定,内心里还隐隐作痛。

这件事更直接影响到了她与丈夫的关系。

本来她对男女之间那点事就不怎么感兴趣,自从那次事情发生之后,只要丈夫想亲热,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厂长那张大脸和脑门儿上那两个红疙瘩,一种恶心厌恶的感觉就会从心底突然涌到心头,仅存的那点欲望也会像海水退潮一样,转眼间变得风平浪静,无声无息……

因为这,夫妻关系变得愈发紧张,丈夫不明就理,她却又不能解释,因此冷战便成了常态,而且在逐步升级,有时几个月谁都不理谁……

她知道这事怨不得丈夫,丈夫则认为全是她溺爱孩子所致,两人就像两股道上相向而行的火车,越跑离得越远……

他们终于办理了离婚手续。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不知从哪天开始,厂里的生产效益突然像雪崩一样,说不行就不行了,没过几天厂里就发出了通知:三分之一的职工将下岗,买断工龄,自谋职业。

厂子要裁员的消息黄祖华早就知道了。办公室毕竟是厂里的信息中心,虽然她不管事,只做些收发的工作,但任何消息都会在第一时间汇总到办公室这个地方,她自然知道得比别人要早一些。关于职工下岗的通知还没下发,她心里就打起了鼓:虽然自己人在办公室,却不是正式编制,说白了就是一个打杂的,发发文件分分报纸,办公室里哪个人都能干,甭说三分之一下岗,就是十分之一下岗,第一个裁掉的不是自己能是谁?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可一旦买断工龄下了岗,日子怎么过?儿子怎么养?为这事她愁眉不展,见了人连话都懒得说了。

那天,在楼道里她与厂长走对头,本想低头而过,不想却被他挡住,话也说得直截了当。“小黄,下岗的事你甭操心,有我在,不会轮到……”

不知是哪儿来的一股勇气,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两股不屑已从她的鼻孔中喷出:“哼!用不着!”说完,她使劲推开对方,昂首挺胸地朝前边走去……

几天后,她成了全厂几百号职工中第一个自愿申请下岗的人。

……

工作没了,买断工龄的那点钱要吃饭,要养孩子,要交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前景不用多想,这是一道连小学生也能算得清的数学题。好在她年龄不是很大,又不是好吃懒做的人,下岗后她便开始自谋职业……她曾跟别人一块儿倒过服装,贩过蔬菜,摆过小摊儿,开过电梯,甚至还发过小广告儿。可是,那些活儿挣钱少不说,还朝不保夕,根本无法维持她和儿子的生活,为此她很是伤了一阵脑筋。后来,她又去了一些公司招聘过几回,可像她这样既没学历又没特长的中年妇女,想找份工作的确太难了……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送孩子上学后,她在一则招聘启示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家中等规模的川菜馆儿,见到了那位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女经理。当她把自己的情况简单介绍后,女经理显然动了恻隐之心。

“负责卫生行吗?”

“行行行,干什么都行,只要您要我就行!”

“……”

她终于找到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

双方说好,女经理每月给她开一千块钱,负责大堂、卫生间的卫生清扫工作,上午十点上班,中午忙完可以回家,下午四点再上。这份工作让她感到十分满意,工作累点或轻闲点都无所谓,关键是家庭和工作都能兼顾,这可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一份差事。为了表达女经理聘用自己的感激之情,她在工作中就特別卖力气,自己的事做完她从不闲着,不是到厨房择菜、洗鱼就是到工作间刷盘子刷碗,忙得像只陀螺一样……

女经理在当月的工资里就给她加了五百块钱……

下午的班儿肯定没法再上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儿子。尽管情况还没弄清,可怎么说警察到家来也不是件光彩的事。她谎称老家来了亲戚,十几年不见,得请两天假陪陪客人。女经理答应得很痛快,对员工的爱戴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晚饭别做了,到饭店来,咱们招待他们一顿儿,也省得你一个人在家忙活。”

她歉意地拒绝了经理的好意。

从饭店出来,她心里烧着的那团火越来越旺,一分钟也没再耽搁,坐上公交车直奔了儿子的学校……

儿子上中学时学习一般,后来只考上个大专,虽然她有些不满意,可又不敢多说,生怕儿子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自己本身就没学历,说别人自然心虚,再说她也不愿招儿子不高兴。

儿子上学的学校她并不生疏,报到那天,是她送儿子来的学校,又是她帮儿子收拾的行李,还专门为儿子找了个既靠窗又背风的床位,生怕儿子受委屈。两年来她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到学校来一趟,有时给儿子送换洗衣服,有时给儿子炖点肉、做点好菜,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的身体……

她就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奶牛,吃着劣质的草,挤出优质的奶,生活上只保持最低标准,却要尽一切可能满足儿子的要求……她并不知道含辛茹苦这个词,只是把全部的“爱”毫无保留地倾泻到儿子身上,目的只有一个: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出人头地的上等人。

……

到学校后,她没敢跟谁打听情况,她怕影响儿子的声誉,因为她坚信这件事是派出所的人搞错了,儿子啥事也不会有。

儿子的宿舍里,只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孩儿在看书……

“请问这位同学,你知道李克到哪儿去了?”

男孩儿抬起头,把鼻梁上的眼镜朝上推了推,摇摇头说:“不知道呀!两三天没来上学了,我们都以为是他家里有什么事呢。”

“两三天没来上学了?”她浑身一冷,心跳几乎戛然而止,嘴唇疯狂地颤抖着。

男孩儿想了想说:“大概三天吧,今天是星期六,从周三他就没来,要不您去问问学校,兴许老师知道。”

男孩儿说完,便把眼镜后边那双专心致志的目光移到书本上去了。

她什么也没再问,紧忙抽身离开了宿舍……

这可咋办?看样子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这……她站在宿舍楼旁的梧桐树下再次给儿子拨电话,依然关机。要么去问问老师?可跟老师说什么?如果真是儿子在外边犯了事,学校还不知道,这一问不是全都知道了?真要是那样儿,儿子的前途不就全都毁了?可不找老师怎么办?到哪去找儿子?不,不能去找学校,这事一定不能让外人知道……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暗下来,四周笼罩着一种铅灰色,就像她此刻的心境一样。

晦暗迅速地吞噬着周边的光亮。

学校大门外有条小路,顺小路往西走,便是一片柳树和槐树撑起的园林。看样子园林工人刚给小树剪完枝,树挺整齐,也挺茂盛,地上散落着没来得及收拾的枝杈,四周弥漫着树木的香味儿。离树林不远的地方是一处建筑工地,此时的工地显得很冷清,既没搅拌机的轰鸣,也不见有干活儿的工人……此时她突然感到头有些晕眩,忙找块石头坐下,脑子里更是乱得不行。

警察说是刑事案,莫非他真的去偷去抢了?可这怎么可能?尽管家里的经济条件的确不很宽裕,可从来也没让他在钱上受憋屈啊!外地学生一个月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块钱的生活费,可自己每月给儿子都没少过一千块,周末在家里吃不说,买衣服买鞋还单独给钱,他怎么可能去抢去偷?要么是跟人打架了?这也不太可能呀!儿子从小性子就蔫,几乎没跟人红过脸,怎么可能跟人打架?莫非、莫非是男女之间的事……想到这儿,她不禁倒抽口凉气,突然想起最近一段时间,儿子总去歌厅唱歌儿,有时回到家就玩儿电脑,她曾经发现儿子在电脑上看那种男女光屁股的片子……她知道儿子看的东西不健康,想说又没敢说,在她的心底里有一个想法:儿子毕竟已经二十岁,那方面有点要求也不过分……

想到这儿,她顿时感到脊梁骨一阵阵冒凉气,有种东西在心里一抽一抽的……她茫然地看看四周,很静,一个人也没有,眼前却忽地浮现出电脑里看到的那些画面……她使劲挥挥手想赶走那些画面,可赶走了却又来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潮水般向她涌来,一波连着一波……

在派出所,她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三天前的晚上九点钟左右,在学校旁的建筑工地上发生了一起强奸案,受害人在与犯罪分子的搏斗中,从对方衣服上扯下一枚校徽……受害人报警后,公安机关经过侦察分析,最终锁定李克为重大犯罪嫌疑人……

戴校徽的人多了,也许还是他们搞错了,她想。

她天黑以后才回到家。

屋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生气,寂静使她的心里愈发无法平静。今天是星期六,按以往这个时候儿子早该到家了,可今天……她的肚子“咕咕咕”发出几声饥饿的叫声,可却又没有一点食欲,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竖着耳朵听着楼道里不时响起的脚步声。脚步声一次次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她心里那点残存的希望也一次次升起破灭,破灭又升起……如果警察没搞错,儿子为啥突然失联?再说,警察如果没有把握,怎会把话说得那么肯定?唉,李克呀李克,电视上天天都在说法网恢恢,你能跑到哪儿去?要真是你做下的事,就赶紧去自首吧,那样的话,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儿子仍然一夜未归。

心乱如麻,心神不定地挨到第三天,终于等来了确切消息:儿子在学校旁边的一个网吧里落网……

她再次来到公安局,好话说了一大堆,最终也没能和儿子见上一面。

办案警察告诉她回家等信儿。

庭审那天是出事以后她与儿子的第一次见面,儿子瘦了很多,在灯光的照射下,那张原本就白皙的脸像张纸一样苍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

法庭上人不多,除了受害人家属,旁听席上只坐着她一个人。庭审只进行了三十分钟,之所以如此短暫,是因为李克对检察院的指控没有任何异议,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并详细讲述了犯罪过程和地点,并当庭表示不辩护,不上诉,唯一的请求只是单独和母亲说句话。

法庭同意了他的请求。

在法庭外面的过道里,她表情呆滞地看着戴着手铐、一脸漠然的儿子,看着那张熟悉、被自己宠爱、此时却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所有的希望在那一瞬间都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此时此刻,她真想狠狠给儿子一个耳光。可是,面对着这个瘦弱的、被自己无私疼爱的、用自己乳汁一点点养大的儿子,她几乎无力抬起手臂。

“儿子呀,你、你……你怎么……那事真的是你干的吗?难道你……”

儿子漠然地看着她,低声说:“妈,我……”

“他们没打你吧?”她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儿子的脸。

“没有。”

“你呀你呀,怎么就干出那种事?你让妈可怎么活呀……”

“妈,儿子对不起您,儿子给妈丢脸了,妈,事到如今,我、我只想……”

“想什么,你快说……”

“妈,儿子只想再、再……”

“你说,啥事妈都答应你!”

“妈,我想再吃口妈的奶……”

她像没听懂儿子的话,疑惑地睁大眼睛问:“你、你、你说什么?”

儿子脸上的表情是冷漠的,是那种没有表情的表情,但目光却又是坚定的,充满了那种不容质疑的坚定。他不再说话,只慢慢弯下双膝,仰着头,乞求的目光死死盯着母亲的眼睛……

“这……这……”看着儿子像只羊羔般跪在面前,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到了头顶,原本就破碎的心更是破碎得七零八落……

她不由自主蹲下身子,面对着那双乞求的目光,一种悲悯从她的心底缓缓升起……

众目睽睽之下,她终于解开了纽扣……

儿子闭上眼睛,把脸慢慢贴了上去……

泪水滂沱大雨般落在儿子那还不曾生出一根白发的头顶上……

冰冷的双手和冰冷的手铐托住了湿热的乳房,一阵冰冷从她的胸脯直沁心底,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点点凝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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