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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兵

2017-07-21孙云海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刘安文静

孙云海

刘富贵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那个不着调的爹爹柳大宝就跟一支队伍走了,而且是悄悄走的,谁都没告诉,一走就是半年。柳大宝的爹爹柳老爷子是柳家庄保长,厉害得村里的狗都怕他。兒子走半年了,一点音信都没有,老爷子那个急那个气呀,骂道:“他妈的小兔崽子,逃兵一个,撇下媳妇跑了,让老子来管?什么东西!”不久,让柳老爷子更生气的事情发生了,儿媳妇文枝怀孕了,而且妊娠反应强烈,吃一口吐一口,一天不知往厕所跑多少趟。老爷子这回不骂儿子柳大宝,改骂儿媳妇文枝了。“不要脸的东西,还不知怀上了谁家的野种呢!”

柳老爷子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家务农,帮着他照看田产,管理着长工伙计;二儿子在城里开商号,住在城里很少回来。两个儿子家庭和睦,子孝妻贤,夫妻举案齐眉。只是三儿子柳大宝从小奸懒顽劣,吊儿郎当,整天没正事儿。长大娶了媳妇,没过上几个月就跟当兵的跑了,丢下俊俏的过门半年的小媳妇,怀了野种,败坏了柳家门风。

辽北地区民风淳朴,但也封闭保守,儿子病死或是逃亡,公公婆婆有权处置儿媳妇。如果儿媳妇再怀了别人家孩子,那更是伤风败俗,有辱门风啊。柳老爷子方圆百里响当当,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也不管儿媳文枝怎么哭诉辩解,把怒气一股脑全发泄在她身上了。其实,柳老爷子错怪文枝了。她是穷苦人家孩子,父母双亡,从小尊崇三从四德,自打嫁进柳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跟别的男人没有一点来往。就是柳大宝悄没声地撇下她跑了,老公公逼她下地干活儿,她也是低眉顺眼,见到男人绕道走,哪有怀了野种的事情呢。但公公置若罔闻,一盆大粪扣到她头上,她又有什么办法呀?

有一天,柳老爷子套挂马车,轧着辽北冰封雪裹的平原小道,嘎吱嘎吱走了二十里,来到刘家堡子,进了地主刘安贵家。柳老爷子和刘安贵两人年龄相仿,各自都是村里响当当的人物,很早就是朋友了。刘安贵穿一件外翻羊皮袄,正坐炕沿上低头抽烟想心思,见柳老爷子进家门,一脸笑容地往炕上让。两人在暖呼呼的大炕上刚落座,刘安贵就吩咐在外搓苞米粒子的大老婆曲氏生火做饭,炒菜烫酒,说俺老哥俩多日不见,喝几盅,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儿。

辽北入冬早,大雪一场接一场,积雪像棉被一样把大地盖了个严严实实,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辽北最美的日子了。辛苦了一整年,如今欢欢实实的男女老少都清闲下来,窝在家里猫冬。到了年根底儿,女人忙里忙外给一家人做新衣裳,烙年干粮;男人则访亲拜友,捉几个好哥们坐炕头喝小烧,整天小脸通红,双腿飘忽,那个滋润;孩子们则大呼小叫聚在雪地里打雪仗、滑冰车,小叫驴一样地撒欢儿。这时候到老友家拜访,柳老爷子也不客气,自家人一样脱了黑帮衲底元宝鞋,偏腿上炕,双腿弯曲压屁股底下,宽大身板拔得溜直。隔着椴木黄胶饭桌子,柳老爷子看看刚刚死了小老婆的老友眼神发亮,精神头不倒,心里自然高兴。

两人扯了会儿闲篇,说了些庄稼收成、年货准备的事儿,曲氏蹀躞着小脚就把酒菜一一端上来。以前这活不用她干,家里洗衣做饭都是小老婆的活儿,可是小老婆得了肺痨,只半年就一命呜呼了。小老婆的离去给刘安贵打击很大,吃不下,睡不着,整日像丢了魂儿,好几个月才缓过劲来。

酒菜摆好后,两人吱地一口酒,叭地一口菜,连吃带喝,边吃边聊。柳老爷子说:“兄弟,咱哥俩多少年了,都是诚心做事、真心交友、吐口唾沫就是钉的人。”刘安贵点头说那是那是。柳老爷子话锋一转道:“不跟你绕弯子,说正经事儿。”刘安贵噎着了一样哏哏乐,说:“老哥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情明说。”柳老爷子叹口气,说:“不瞒兄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但你我亲兄弟一样,你就不是外人。我那个不争气的三儿子柳大宝,不知是卵蛋让门框挤了,还是脑袋让门弓子抽了,不声不响就跟部队走了,可能参加了东北军,半年一点音信没有。”刘安贵端起酒盅和柳老爷子酒盅碰一下,听一声脆响,仰脖干了,说:“老哥,儿子跟少帅的部队走了,还能回来吧?”“回来个屁!”柳老爷子把酒盅一墩,“回来个啥呀!他那个媳妇是我给定的,他一直不乐意,想必是逃婚了。再说现在兵荒马乱的,到处打仗,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恐怕是回不来了。”这时,外屋刘安贵大老婆咳嗽一声,柳老爷子蹦下地,把房门带上,回来上炕神秘地说:“儿子走了,撇下了儿媳妇,才二十三岁,怀了别人家孩子,已经显怀了……”刘安贵瞪大眼睛问:“那咋办嘛?”柳老爷子一字一句说:“我想把她卖喽!”“卖给谁?”“卖给你,给你做小老婆!”

刘安贵大吃一惊,筷子险些掉桌子上。

外屋一只瓷碗掉地上了,啪嚓一声脆响。

屋里两人对望一眼,继续合计他们的事儿,只是声音略微放低了。

柳老爷子回柳家庄翌日,老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是辽北那年最大的一场雪,天地间雪花飞舞,白茫茫混沌一片。大雪中,一挂马车孤独地走出庄子,走进茫茫雪原里。这挂马车是走向刘家堡子的,马车上除了摇鞭杆的车老板子,还有柳老爷子的儿媳妇文枝。她躺在一床绿底红花被子下,双手双脚都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条白毛巾。

昨夜柳老爷子回到柳家庄,告诉老婆王氏,儿媳妇文枝我卖给刘家堡子的刘安贵做小了。王氏是个文弱小脚女人,一辈子没拿过什么主意,听到卖儿媳妇给人家做小的话,吓得脸都白了。她说:“刘安贵大文枝三十多岁,她怎能乐意?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呀。再说文枝是大宝媳妇,肚子里还有咱柳家的血肉,你这不是造孽吗!”柳老爷子剑眉倒立:“住嘴,头发长见识短,大宝不知啥时回来,文枝怀的是个野种,等孩子生下来,咱这脸还有地方搁呀!让人背后指指戳戳?”王氏不敢再吱声,只躲在被窝里悄悄流眼泪。

第二天清晨,王氏听到对面屋人声嘈杂,儿媳妇文枝杀猪般的嚎叫一阵,突然就没了动静,又听到一些人往外抬东西时杂乱沉重的脚步声,吓得她躺在被窝里筛糠一样地浑身抖个不停。

二十里路没到晌午就到了,马车进了刘家堡子,进了刘安贵家院子里。当着刘安贵面,车老板子扫掉车上的积雪,掀开花棉被,让刘安贵验了货。刘安贵沉着脸,向后边挥挥手,几个长工伸出粗大手掌,掀了花被子,拎只待宰羔羊一样把文枝抬进屋,扔到炕上就都出去了。

刘安贵颤颤巍巍走到炕沿头,伸手给文枝松了绑,拽出塞嘴的毛巾,叹口气说:“文枝姑娘你受罪了!”文枝坐起来,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下来。刘安贵心慈面软,不忍相看,默默退出屋。文枝望着这陌生环境,心发抖,悲从中来,扑在炕上嚎啕大哭。刘安贵大老婆曲氏一脸凶恶,拎着烧火棍走进屋,一棍子打在文枝背上:“丧门星,哭丧啊!”文枝躲在炕角抽抽噎噎,不敢再放悲声。刘安贵豹子一样窜进屋,一把夺了曲氏手中的烧火棍,瞪眼吼她:“今后不许你动她一根手指头!”看着虽然瘦弱却一脸怒容的刘安贵,曲氏吓得一声不敢吭,默默退出屋。

刘安贵家一灶两卧,中间是厨房,两侧是住屋,每个住屋对面炕。文枝住西屋,就是原来小老婆住的那屋,刘安贵和大老婆住东屋。大老婆曲氏人老珠黄,早没了当年粉嫩的小模样儿,刘安贵早已经看不上她了。他们是闹灾荒那年相识的,没什么感情,却也过了好多年。去年刘安贵五十有三,娶了个小老婆,这可气坏了大老婆曲氏,把小老婆当成了出气筒,稍不顺心就打,而且是逮着什么拿什么打,小老婆几次上吊自杀都被人救了下来。两年前小老婆得了肺痨,吃不下饭,日渐消瘦,最后骨瘦如柴,脸像一张黄表纸,在一个清晨鸟叫声中死掉了。

文枝进刘家后,有了刘安贵保护,曲氏明面上不敢动文枝,暗地里还是给文枝气受。曲氏让文枝洗衣做饭,不给文枝吃饱,快临盆了还让文枝登高打扫屋子。文枝懦弱,从来都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打从进了刘家就没露过笑容。丈夫跟部队的人跑了,自己让公公捆猪一样卖给了大自己三十多岁的刘安贵,比自己的亲爹年龄还大,心里委屈得要死,终日愁眉不展。她觉得自己活得窝囊,被丈夫抛弃,又被公公当牲口给卖了,身子里还怀着崽儿,今后的苦日子咋熬哇!

刘安贵对文枝确实好,白天喜欢跟她说话,每次上街都给她扯一块布,买个头卡什么的,晚上过西屋跟她睡。她也想逆来顺受强颜欢笑,跟着刘安贵快乐地过下去算了,可是晚上摸着刘安贵松弛的没有弹性的皮肤,和皮肤下那搓衣板一样清晰排列的根根肋骨,一切青春的美好愿望都烟消云散了。她常常感叹命运不济,委屈在心里始终像一块浮云飘着,反应在表面却是郁郁寡欢,病病殃殃,整天没有精神头儿。

五个月后,一个小男孩呱呱坠地,不用说,这个小男孩是柳大宝的种儿。孩子出生了,可他的爹爹柳大宝却不知道在哪里。文枝瞅着孩子皱皱巴巴的小脸儿,心里总在想,这孩子以后的命会咋样呢,总不会像他娘一样的苦吧?长大后总不能像他爹爹一样当逃兵,不着调吧?文枝生了孩子仍然高兴不起来,自己不知能活多久,孩子今后少不了遭罪呀。

曲氏不高兴。自己没能给刘安贵生个一男半女,买来的小老婆却生了个带把的,还是个带葫芦子,自己在刘安贵眼里又矮了不少。刘安贵则乐坏了,这孩子不管是谁的种,生在老刘家,就是俺刘安贵的亲儿子,嫡出!刘安贵连娶了两个老婆,没下一个有用的蛋,就没了再娶三房的兴致,直到原来的小老婆去世,柳老爷子的一番话把他说动了心。他知道前两个老婆都是块好地,只是自己的种子瞎了,种地下不发芽,长不出秧苗来。文枝的孩子出生了,是个胖小子,他高兴得三天三夜没合眼,亲手给文枝端茶倒水洗尿布,半夜三更给文枝煮鸡蛋喂小米粥。孩子满月后,他大办满月酒,把堡子里各家掌门人都请来了,杀了一口大肥猪。而在办满月酒之前,刘安贵已经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刘富贵。

孩子就是瓜秧,有苗不愁长,阳光雨露一滋润,瓜秧的须子就像一只快乐的小手,向前伸展着,一天就窜出一大截子。刘富贵生下来五斤一两,小脸蛋抽抽得像个小老头儿,可是几天就抽枝展腰,小脸鼓起来了,像个小红灯笼,把刘安贵心里照得那个亮堂!刘富贵一岁的时候,皮肤白净,鼻直口方,小眼睛水潭一样清纯瓦亮,一看就有富贵相。一天,外面来个和尚,坐在堡子头大柳树下不走了,说会给人相面,分文不取,堡子里的人都来让和尚给相面。

说也奇怪,和尚给别人相面都是上一眼下一眼地瞅人脸面,而刘安贵抱着刘富贵相面时,和尚却扯出了孩子的小手说:“老衲给你相相面。哎呀,你心慈面软遭祸害啊!”刘安贵再问,和尚还是那句话:“你心慈面软遭祸害呀!”刘安贵回家好几天都闷闷不乐。一个一岁不到的小屁孩儿,怎么就能看出心慈面软遭祸害了?刘安贵对孩子特别好,就像对自己亲生的孩子,捧在手里怕掉地上,含在嘴里怕化喽,不让任何人打骂孩子,和尚痴言乱语,说孩子心慈面軟遭祸害,怎能让他心里高兴呢。

打从进了刘家,文枝就没舒展过眉头,连儿子出生也没让她展露一丝笑容。村子里的女人都说,文枝被捆猪一样卖给了大自己三十岁的糟老头子,能高兴得起来吗?早晚得憋屈死。这事让女人们说对了,刘富贵三岁时,他母亲文枝就郁郁而亡。

文枝下葬时刘安贵哭得十分悲伤,还边哭边说:“富贵他娘,你怎么就想不开呀?捆绑来的和明媒正娶有什么两样?都是进门过日子,开灶过生活,俺对你娘俩好就行呗,你怎么就忍心丢下富贵和俺,早早地去了呀?富贵他娘啊!”

而富贵还不懂事儿,不知道哭,不知道伤心,只在墓地草稞子里捉蚂蚱、逮蜻蜓玩。从墓地回来,富贵哭着找娘,有人流着眼泪告诉他,你娘看山去了!富贵记住了,以后谁问他你娘去哪里了?他就会低头小声说:“俺娘看山去了。”

文枝去世后,刘安贵对刘富贵倍加呵护,家里好吃的尽他吃,一年四季穿新衣裳。刘富贵到了上学年龄,刘安贵就让他进了乡里的私塾,学习国学。怕刘富贵路上有危险,刘安贵每天早上牵手送到学校,晚上再到学校接,一路牵手回来。大老婆曲氏不敢动刘富贵一根毫毛,却也常常含沙射影,说点风凉话。一天,曲氏撇着嘴说:“不是自己的种,带葫芦子,长大了还不知咋样呢。”刘安贵劈手就是一巴掌,说:“一边呆着去!再多嘴多舌,把你舌头割了喂猪!”曲氏吓得不敢再说话。

刘富贵十四岁的时候,虽然长得瘦弱,却穿红着绿,中分头梳得铮亮,上衣兜装块怀表,金黄表链从衣扣连到衣上兜,像个小少爷,整天除了学习就游手好闲了。他也的确是个小少爷,刘安贵的家产等着他继承,每天有专人伺候着,吃香喝辣的,横草不拿,竖草不捡,一天到晚除了上私塾就是玩,少爷派头十足。曲氏看不上,又不敢说,只在背地里嘟哝,诅咒刘富贵早点瘪鼓。可是刘富贵总是好好的,而她自己却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腿肿眼歪太阳穴疼,一张脸像上坟时烧的黄表纸,有今天没明天的样子。刘安贵心思都在刘富贵身上,没心思管她,连中药也没给抓一副。曲氏心里没少诅咒他。

一天下大雨,曲氏去看猪,突然抽起羊角风来,周围没人施救,一直抽,抽死在了猪圈外边。后来大雨把猪圈里的猪粪冲出来,流到院子里,伙计们出来抗洪,才看见猪粪里的曲氏。

埋葬了曲氏,刘安贵仿佛一夜间精气神从脚底溜走,腰塌了,背驼了,本就瘦削的脸颊像片菜刀,鼻子尖尖的,耳朵显得出奇地大,脸皮苍老起了不少黑斑。他回想当年曲氏进门的时候,也是水灵灵一个人。结婚那天晚上夜深人静,他掀开曲氏红盖头,昏暗烛光下看见的是一张粉嫩脸儿,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水汪汪充满了渴望,忍不住双手捧着亲一口。曲氏一串泪珠扑簌簌掉下来,说三个字把刘安贵逗乐了:“俺饿啊!”

那年辽北久旱无雨,到秋了几乎颗粒无收,外出逃荒的人成群结队,谁家有一石粮就能娶个黄花大姑娘进门。曲氏死了爹娘,十七岁的她领着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这个饥馑年代,可怎么活啊。她的叔叔做主,把她嫁给了富裕的刘安贵,弟弟妹妹则送人了。他在黑夜里叹口气,心想这是个苦命的女人。

曲氏死后,刘安贵对刘富贵更加溺爱,家里雇着干活的伙计,活儿不让他伸一手,好吃好穿却尽着用,刘富贵成了人人羡慕的少东家。十八岁的时候,刘富贵国高毕业,刘安贵舍不得他出去,就留在家里,打算自己百年后继承家业,把刘家香火继承下去。刘富贵在家无所事事,每天钓鱼、打牌,还有逛窑子的迹象。刘安贵觉得儿子大了,应该成个家了,打算给儿子说门亲事,这样他也会安下心来,不至于走纨绔子弟败光家产一事无成的没落之路。

其实,刘安贵早就看好了一个人,这个姑娘就是他朋友张彪的大丫头张文静。

张彪住在十里外的杨家庄,早先家里还算殷实,到了张彪这辈上,外面兵荒马乱,家里日渐恓惶,几年下来穷得叮当响。张彪还算能干,怎奈媳妇是个病篓子,去世早,家里三个丫头一顺水儿,个个要吃要穿。张彪老伴去世的时候,大丫头张文静才12岁,身下的妹妹都还小。爹爹张彪劳累过度,吃饭不应时,患了胃病,常捂着肚子干活儿,伺候几垧地就很费劲了,再没能力干别的。张文静小小年纪就承担了全部家务活儿,做饭浆洗衣服,采菜喂猪喂鸡鸭,照顾两个妹妹,还要上山割柴火,下河担水,又当姐姐又当娘。如今张文静二十了,腰粗腿壮脸盘红,身子实诚得像棵旺盛的李子树,有旺夫相,若不是家庭拖累,早就为人妻了。刘安贵看好张文静善良能干,身子骨壮实,配文弱的儿子可算桃李相亲,玉翠相随,正合适。

托了媒人一说,张家自然答应。刘家是刘家堡子里的地主,土地多,房子大,一年四季吃穿不愁,张文静嫁到刘家也算掉进福坑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没有理由拒绝的。只是张文静舍不得两个妹妹,放不下病怏怏的爹。但是丫头大了不能留,留来留去留成了愁,尽管家里需要大丫头,为了她个人的幸福,也得让她赶快嫁了。张彪明白这个道理。况且那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家啊,家道殷实,只有爷俩,去了就当家,到哪去找这样的好婆家呀。

寻一个黄道吉日,喝了见面酒,过了彩礼钱,婚期就定下了。刘安贵问张彪:“兄弟,还有啥心思?”张彪望了望八仙桌上厚厚的彩礼钱,望了望屋地上十八盒锦果绸缎,脸上泛红,有些羞愧地低下头,连说:“没心思、没想法。”

秋季一个艳阳天,吹吹打打中,张文静头顶红盖头,迈过炭火盆,热热闹闹嫁进了刘家。

那天,国民党新一军、新六军从山海关北上,把林彪的部队一口气撵过松花江南岸。郑洞国给蒋介石发电:英勇的国军已经占领东北大部,歼灭林彪、占领东北全境指日可待。那时候,虽然国共打得不可开交,但也只是在长春、四平、沈阳等大中城市,辽北多是农村,还没响起枪炮声呢。

嫁进刘家后,张文静担起了家庭主妇角色,家具重新摆设一番,被褥衣裳都洗了一遍,该晒的晒,该浆的浆,把家打扫得没一点儿灰,里里外外有了新气象。一日三餐也不糊弄,早上四个围碟小菜,小米粥或是莲子粥熬得稀烂,再配上粘豆包粘白糖;午饭一荤一素;晚饭要讲究一些,两荤两素,还要做一碗山药汤或是白菜炖大豆腐,再给公公刘安贵准备一壶散白酒。

每次饭前,刘安贵要洗脸洗手,然后端坐饭桌旁,倒扣一个二碗,碗底倒几钱烧酒,点燃,起一层蓝火苗,拿烧杯在蓝火苗上晃,一直晃到烧杯里的酒热乎了,再一盅一盅倒在牛眼睛大的酒盅里,慢慢呷慢慢饮。刘富贵不喝酒,呼呼隆隆吃完了,扔下碗就跑出去玩,钓鱼、打鸟、捉蜻蜓,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晃一年。

張文静很挂着娘家人,尤其是两个妹妹,也不知道她们都怎么样了。好在十里路不算远,她跟刘家爷俩一说,爷俩爽快答应,让她赶紧回家看看。张文静走的那天,爷俩还给她套了辆毛驴车,车上装着不少吃喝东西。张文静含着眼泪对那爷俩说:“爹、富贵,我至多呆三天,三天后一准回来。”刘安贵说:“儿媳妇,别着急,呆够再回来吧。”刘富贵说:“媳妇呀,兵荒马乱的,路上小心啊,要不我跟你去吧?”张文静抹把眼泪,说:“你在家照顾爹,别让爹喝不上酒!”

毛驴迈动了脚步。

张文静跟爷俩挥挥手,转身走了,一会就湮没在金黄色苞米地里。

一年多没回家,家里有了很大变化。二妹妹出嫁了,嫁给了同村的杨老八。二妹妹出嫁不到一个月,常犯胃病的爹用她当年的彩礼钱,从外地娶回了后老伴侯氏。侯氏不是个善茬子,吊眉梢子颧骨高,走路仰脸朝天,脸总像下雨前的天空,阴阴沉沉。侯氏对她不冷不热,好像不欢迎她回家。爹高兴她回来,脸上喜形于色,说:“俺大丫头回来啦!”高兴地从毛驴车上往下搬东西。小妹妹文梅不知从哪里回来的,站在门口瞅着姐姐呆呆傻傻,身上脸上一道道泥污。文静喊一声妹妹,文梅不但没高兴应答,反而呜啊一声大哭起来。文静把妹妹揽怀里,心酸的泪水就扑簌簌流下来。谁都能看出来,妹妹在家受后妈的气。爹爹弱不禁风,一定管不住强势的后妈,妹妹惨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妹妹跟姐姐述了半宿的苦,述说后妈侯氏种种不是。不让她吃饱,让她干重活儿,有时还拿棍子打她。文静安慰妹妹,要乖巧要懂事,少惹侯氏生气。她能说什么?只能劝自己的妹妹多干活儿,少挨些打。第三天她返回刘家堡子时,张彪送她到村口,她流泪对张彪说:“爹爹啊,俺娘死得早,你拉扯俺姐妹三个不容易,现时候家里就剩下妹妹了,你要保护她,怎么也不能让后妈欺负俺妹妹!”张彪猫着腰,好半天才有气无力地说:“丫头,你看爹这身子,也活不了多久,俺还能管得了谁呀。”文静望爹一眼,很失望,一扭身子,赶着毛驴车嘚嘚走了。她想,下次再回来,跟爹好生说说,把妹妹接柳家庄去,不能再让妹妹遭罪了。

可是,还没等张文静再回杨家庄,公公刘安贵出事了。

刘家门前有一棵钻天大杨树,一年四季上面麻雀成群,叽叽喳喳,是鸟儿们的乐园。树冠如华盖,投下大片阴凉,夏天树下是村民乘凉闲谈的好地方。可是今年春天树叶刚刚铜钱大,麻雀突然没了,一群黑乎乎的乌鸦占据了大杨树,从早到晚呜哇呜哇地叫,叫得瘆人,叫得人心发慌,把人的魂都叫走了。在辽北,乌鸦是不祥之物,乌鸦落到谁家,谁家就会有灾祸发生。

刘安贵和刘富贵要把它们轰走,他们敲树打树,怎么吓唬乌鸦也不走,每日怪叫不停。树也太高,没人敢爬到树冠上轰乌鸦。怎么办?爷俩想到用枪打。枪一响,散弹一片扫过去,不能全打死,剩下的也吓掉魂了,肯定再也不敢来大杨树上鬼哭狼嚎。

刘家没有枪,刘富贵从朋友家借来一把拐把子散弹枪。刘安贵不让儿子放,说我早年打过猎,枪法也准,还是我打吧。刘富贵觉得刘安贵是自己的爹,他要打就让他打吧,也许老爷子是要过过枪瘾,等爹打完了,自己再到野外放几枪,打几只傻半斤、野鸡什么的。

刘安贵年轻时的确打过猎,而且枪法还不错,但那已经是多少年的事情了。如今老了,见到了枪,打枪的念头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而且特别强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拐把子散弹枪铮明瓦亮,一看就是把新枪。他高兴得眉开眼笑,颤颤巍巍装上散弹,略微瞄瞄就搂了火。就听嘭的一声巨响,一股浓烟冲天而起,硝酸和硫磺的刺鼻气味四下弥漫。一群黑色的乌鸦惊恐万状,嘎嘎大叫着冲出树冠,在蓝天上盘旋着飞走了。刘安贵血肉模糊,仰面倒在地上,已经看不出五官模样。枪炸膛了,拐把子枪身断裂成两截,零部件散落一地,枪身劈裂的惨白木茬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刺眼。

刘安贵的意外离世让刘富贵和张文静措手不及,面对将要继承的家业更不知如何是好,一切恍如梦中。刘安贵下葬月余,一个膀大腰圆、看上去二虎巴唧的人,领着一伙凶巴巴的人占据了刘安贵生前居住的东屋。那个膀大腰圆、二虎巴唧的人手指刘富贵的鼻子尖说:“俺从老家八道沟来的,俺叫四虎子,劉安贵是俺亲叔叔,俺是他亲侄子,直系亲属。俺知道你,是个带葫芦子,没资格继承家产,俺叔的东西都是俺老刘家的!”刘富贵想说个一二三,还没等说什么,四虎子马蹄子一样大的拳头就擂在了刘富贵瘦骨嶙峋的胸脯上,刘富贵腾腾腾倒退到炕沿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嘴说不出话,脸像一张白纸,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张文静大叫一声扶住刘富贵,一边用手抚他胸口,一边搀扶他回到西屋。东屋传出一阵哄笑,四虎子粗剌剌大嗓门喊:“今晚赶紧给俺滚蛋,明早让俺看见就打死你们!”

刘富贵细皮嫩肉的,一直在刘安贵呵护下长大,手无缚鸡之力,哪是四虎子的对手,只一拳,就让他浑身像散了架子似的疼痛难忍,胆儿也被吓破了,好久才缓过劲来。张文静穷人家长大,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夫妻俩躲在西屋想对策,东屋是再也不敢去了。两人想到官府报案喊冤,可是国民党和八路军拉锯,今天你来,明天我走,官府县衙的人早跑光了,哪还有给老百姓做主的人啊!小两口思前想后,觉得打不过你我躲得起你,三十六计走为上,保命要紧啊。房子田地什么的也带不走,能带走的除了牛圈里的六头牛,再一块布条也带不走了。四虎子拳似铁锤,臂力过人,一脸凶相,明天让他见着说不定真会往死里打。

后半夜,夫妻俩简单收拾一下,悄悄出了西屋,听到东屋一片粗鲁的打鼾声,他们又气又怕,心里暗骂你们是一群土匪,早晚挨刀吃枪子。怕他们听见动静出来阻拦,两人蹑手蹑脚出门,悄悄进了牛圈里,把六头牛松了缰绳,牵一头牛出来,张文静在后边小声赶牛,六头牛就一头挨一头走出来。他们带着六头牛出村,走进旷野。夜色深沉,星光黯淡,整个刘家堡子在沉睡。谁会知道,以前的刘家少爷,今晚却成了丧家犬,只牵着六头牛,趁夜逃命去了。

半路上,一只乌鸦突然一声怪叫,吓得他们浑身颤抖。他们像两只惊弓之鸟,趁天还没亮匆匆逃跑,逃得离四虎子越远越好。刘富贵没干过活,也没走过多远的路,牵牛走一会儿就累得双腿如灌铅,脑子也迷迷糊糊,走路脚下磕磕绊绊,要跌倒的样子。张文静说你到后边跟着牛,俺在前边牵牛走。刘富贵走着走着就来了困劲儿,就闭着眼睛走路。迷迷糊糊中看见四周漆黑一片,豺狼虎豹在黑暗里穿腾跳跃,直往他身上扑,睁开眼睛又什么都没有,闭上眼睛又都出来。

他们夜住晓行,几天后在一个叫五道沟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这些日子,他们一直在向东走,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一直走到四虎子找不到的地方。刘家堡子是回不去了,恶霸四虎子已经夺了他们的家产。也不能去杨家庄,四虎子会找到那里去的。

五道沟这地方两侧是山,中央一狭长小平原,平原上弯弯曲曲一条河流,叫三通河,水面平缓,水质清澈,还有一条铁路与三通河迤逦而行。小平原上散落着不少的村庄,村庄都不大,个个被绿油油的田野和青翠的高大杨树包围,五道沟就是其中之一。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在集市上卖了两头牛,在靠近火车站的地方买了一间半土坯房,安顿下来。第二年,大女儿降生了,起名叫亚杰。

刘富贵虽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却一直在温室里长大,什么技能没有,什么活儿不会干,只会看书写字。让四虎子撵出刘家堡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锦衣玉食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了。女儿出生,一家三口要存活下去,不劳动就没有收入,一家人就没有活路。张文静对刘富贵说:“你得试试,看自己能干啥?总在家呆着可不行。”刘富贵也觉得这么总呆下去不是个事儿,一家三口得吃饭得生活呀。以后他倒腾过布匹,卖过糖葫芦,走街串巷卖个针头线脑什么的。给人家出力干活他不行,没那个身板,也没那把子力气,可是他做买卖也不行,干什么赔什么。张文静着急,说你怎么这么笨呀,他说我是《转运汉巧遇洞庭红》里面的文先生,不是不发财,是时机没到。张文静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道古代文先生的故事,为了生存,又卖了几头牛,一家人勉强度日,牛也只剩了一头。

张文静着急呀,牛快卖光了,今后怎么办呀?她一边带孩子,一边去大地里挖野菜,到秋天了就捡麦穗,拾庄稼人大地里遗漏的苞米粒子,一家人日子过得十分艰难。而刘富贵还是一副公子哥派头,做买卖不行,索性就啥活不干,放挺了,一副爱咋咋地的样子。也别说啥活不干,刘富贵还去三通河钓鱼呢,一钓就是一天,有时还带午饭。看着丈夫不成器的样子,张文静唉声叹气,暗暗垂泪。刘福贵却说:“打鱼摸虾,养活全家——放心吧。”张文静腮边带泪给他纠正:“打鱼摸虾,饿死全家。”

一天,爹爹张彪从辽北过来看他们,张文静十分惊喜。爹爹老了,瘦得皮包骨,胃却不痛了,看上去精神头还不错。张彪告诉她,侯氏中风了,一点不能动弹,吃喝拉撒都得他伺候。文梅长大了,家务活全靠她,有好几家来提亲的,他还没答应,看看谁家给的彩礼多。张彪还告诉她,八路军在辽北得了势力,国民党只占着几个大城市,村里正在闹土改,四虎子给定了个地主成分,家产给分了浮财,农会的人把四虎子拉出去斗好几回了,弄不好得吃枪子。张文静说,那是俺家的财产,俺回去找农会要。张彪急忙堵住了女儿的嘴,说你还敢要?找你还找不着呢。张文静感叹:“兵荒马乱,财产有时就是祸根啊!还是穷点好,没人跟你争夺,太太平平过日子。”

做午饭时,张文静想给张彪做手擀面,发现家里一点白面没有,去邻居家好不容易借到两碗面,擀了面条。张彪喜欢吃过水面,张文静就把煮好的面条反复在凉水中拔,捞出来后浇上鸡蛋卤汁,吃起来那个香。刘富贵从三通河回来,钓了几条斤八两的鲫鱼,做了个红烧鲫鱼,刘富贵还去杂货店买回一斤地瓜酒,翁婿俩喝了个痛快。

张彪问刘富贵今后有什么打算,刘富贵叹口气说:“我肩不能担,手不能锄,还能干啥?”张彪说:“你跟别人不一样,有文化,认识字,找活干还不容易?”张彪的话让刘富贵和张文静眼睛发亮。俺家刘富贵还是个人物?那点文化还有用武之地?张彪说:“富贵你有文化,走得出去丢不了人,俺告诉你个道儿,去长白山买人参,再到辽宁地界去卖,买卖准挣钱。”“真的?”刘富贵瞪大眼睛,若有所思。张彪说:“辽北干燥,风沙大,吃了长白山的人参健脾养颜,驱火赶寒,很受待见。”

张彪在五道沟住一天就走了,张文静要他多住几天,他说侯氏离不开他,非走不可,气得张文静直哭。临走了,张文静给爹爹收拾一包干菜,一串榛蘑,磨了一面袋大碴子带上,一直把张彪送到五道沟火车站。张彪说:“丫头呀,别总让姑爷呆着,让他出去找点活干,哪管挣一点钱也能贴补家用。自古就说打鱼摸虾,不养全家。”张文静叹口气:“爹,我这你就别操心了,回去别累着,多少替妹妹干点活儿。”张彪嗯嗯点头。

送走爹爹,张文静没回家,径直去三通河边。刘富贵蹲在河边,瘦得像一只猴。天气晴朗,白云倒影在水面,像一幅倒贴的油画。张文静坐在青草地上,对刘福贵说:“富贵呀,俺爹爹说的话你得往心里去呀。”刘富贵不吱声,也不瞅张文静,只瞅水面一动不动到鱼漂。张文静知道刘富贵的脾气,表面不吱声,但别人说的话他都听着呢。张文静又说:“亚杰一天天大了,俺肚子里……又有了,家里人口多起来,你又没个营生干,再这么下去,一家人真得喝西北风了。”刘富贵仍然不瞅张文静,还是双眼直勾勾瞅水面的鱼漂,却突然说:“把剩下的那头牛卖了,俺去长白山贩人参!”张文静站起来说:“中,咱们回家吧。”

第二天,刘富贵卖了最后一头牛,把钱和毛巾等一些日用品收拾到一个褡裢里,背着就往长白山里走。一日,他在路上迎面撞见几个斜挎枪支的大兵,他躲闪不及,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直戳到了胸口。他愣住了,说:“兵爺,俺去贩运点人参贴补家用,不是坏人。”几个兵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兵说:“看你小子肯定不是坏人,但老子的队伍缺民夫,跟俺们走吧,给俺们扛弹药,帮俺们打共产党。”刘富贵明白了,这是遇到了国民党的军队。他说:“兵爷行行好,放俺走吧,俺倒腾点人参挣点钱就回家,老婆孩子还等着俺呢。”兵们怒了,一枪托捣在他肩头,他妈呀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几个兵没饶过他,又照他肚子狠踢了几脚,顺手拿走了他肩上的褡裢,又问他:“跟俺们走不?”刘富贵浑身疼痛,说:“兵爷爷,别打了,俺跟你们走就是。”他被抓民夫了,褡裢里的钱也都让兵们抢走了,再去长白山贩卖人参已经不可能。

抓来的民夫还有不少,都是些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大家被集中起来,给国民党的队伍扛弹药。起初国民党兵对民夫看管得很严,总是把他们编在队伍中间,有专人看管,就怕他们跑喽。刘富贵不喜欢国民党兵,他们打骂民夫,抢夺财物,有时还奸淫民女,总想着逃跑。一天夜里,他假装上厕所,从尿道钻进了树林子里,一直向前跑。夜晚,树林子里黑黢黢的阴森恐怖,不时有什么动物的怪叫声,让他头皮发麻。他开始树林里跑,后来在荆草稞子里跑,衣服刮破了,鞋子扎穿了,脸上流了血,生疼生疼的。天亮了,他跑到一条黄土路上,望着初升的太阳,他辨别着方向,往家的方向疾走。

傍晚,刘富贵来到一个大镇子上,望着一家客栈实在走不动了,便走了进去。要了间房,向店家讨些吃的,说好走时一起结账。吃饱喝足,刘富贵困意上来了,倒头便睡。半夜,突然枪声大作,炒豆一般听不出个数。刘富贵从梦中惊醒,吓得连滚带爬躲到炕沿下,直条条躺地上,半宿没敢合眼,生怕被流弹打着。天亮前,枪声就停息了,他没敢出门,上炕迷糊一小觉。天光大亮,他悄悄推门上街,看见满街筒子黄呼呼全是子弹壳,铺得街面看不到土。一些小孩子在蹦蹦跳跳捡拾子弹壳,还有几个大人在往一起扫,往麻袋里装。而街筒子两侧墙壁下,一溜两行躺着的全是搂枪睡觉穿军装的兵。看来这些兵打了一夜仗,实在太困就地睡着了。

迎面走过来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大爷,刘富贵上前问:“大爷,昨晚谁跟谁打呀,枪声炒豆似的?”老大爷手指着睡觉的兵们说:“肖劲光的部队打国民党新六军一师。”老大爷晃晃头又说:“爱民如子啊!不打扰老百姓,就在街筒子地上睡,治军有方、治军有方啊!”

刘富贵脑子像被谁打了一下子,晃了晃,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当兵,参加肖劲光的部队!俺没钱给房钱和昨晚的饭钱,不当兵回店里人家能饶过俺?他想到这儿,没敢回客栈,找到一个腰别手枪的中年人:“俺想当兵。”中年人瞅瞅他,问:“你的身子骨太弱,扛枪打仗能行?”刘富贵挺挺瘦弱的身子说:“能行。”中年人又问:“你念过书没?”刘福贵说:“俺念过国高。”中年人哈哈大笑,说:“收了,咱部队就缺有文化的人。”

此时的张文静每天都在家掐指算着刘富贵应该到哪里了,顺不顺利,遇没遇到啥事儿。时刻为他担惊受怕,一晃月余。听说国共两军在梅河口、四平一带打仗,死了不少人,尸体把战壕都填满了,更加为刘富贵担心。可是,小半年了,刘富贵人间蒸发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信儿没有,张文静的担忧日甚。她挺着个大肚子,领着女儿亚杰,坐毛驴车回到杨家庄,爹爹张彪直摇头:“刘富贵根本没来,也没跟俺联系。”

张文静站在屋地傻了一样。

张彪跑遍了他介绍的几个人参集散地,连刘富贵影儿也没有,打听见没见到刘福贵这个人,人家都把脑袋晃得像拨浪鼓。张彪回来说了,张文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女儿亚杰也咧着小嘴跟她一起哭。妹妹文梅倒是冷静,劝姐姐道:“现在兵荒马乱的,姐夫贩参哪有那么容易,什么事情都能碰到,担心也没用,说不定哪天姐夫就囫囵个地回家来了。再说姐夫有文化,手会写字,鼻子底下还有那一横,出不了什么事的,放心吧。”

听了妹妹的话,张文静心里稍安,想想也只有等待。张彪说:“大丫头啊,你一个人带个孩子,过后还得再生一个,回五道沟也不好过,你娘俩还是住在这儿,别走了,俺和你妹妹也好照顾你们。”张文静说:“不!俺得回五道溝,刘富贵要是回来得去那疙瘩找俺,俺回去等他!”爹爹和妹妹都知道张文静脾气,一条道儿跑到黑,认准的事情十头老牛拉不回,只能叹气担忧,眼巴巴看着她们走了。

张文静这次回家,父亲张彪还跟他叨咕了一些其他事情,跟她关系不大,但不能说一点关系没有。柳家庄的柳老爷子被共产党镇压了,其中一个罪名就是残害妇女,把身怀六甲的儿媳妇文枝捆猪一样卖给了大她三十岁的刘安贵。柳家人被赶出了家门,财产悉数没收,分给了穷棒子,只分给了他们一间带刀闸炕的泥草房。柳老爷子的二儿子一家在城里发生的一次战斗中不知去向,大儿子一家跟王氏还在柳家庄,被当成了地富反坏右,一有运动就拉出来批斗一顿。张文静没心思关心这些,她只想知道刘富贵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回家。

五道沟这条铁路是日本鬼子修建的,东通长白山,南通西通奉天、北京,北通长春、吉林。据说当年日本鬼子修这条铁路就是为了开采和掠夺长白山资源,他们把长白山的木材和煤炭通过铁路运到海边,装船运回本国,使用不了的就储存起来,用作本国经济发展和侵略战争的物资储备。日本鬼子投降后,国共两党分区占领,犬牙交错,拉锯战来来回回,一些路段扒了修修了扒,经常被炸得千疮百孔,多数时候瘫痪着。后来国民党战略收缩,退守长春、沈阳、锦州等大城市,共产党向铁路派驻军代表,召集铁路职工修复铁路,使铁路又分段恢复了通车,来回运输的多数是解放军战士和军火。五道沟车站虽然是个小站,但属于交通要道,承前接后,十分重要。车站有十几个铁路工人,其中几个是年轻夫妻,他们从通化来到这里,个个怀抱为解放全中国贡献力量的青春志向,在车站工作和生活。其中几对青年职工是夫妻,他们住在车站后边泥草房里,一两岁的孩子没人照看,车站就每天抽一个职工集中看管孩子。车站不忙时还可以,军运任务多了,车站人手就不够用,还得临时找人帮忙。车站站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铁路工人,姓郭,叫郭世坤,外号郭大倔子,整天黑着一张脸,跟谁说话都像吃了枪药,炸叽叽的,心眼却好使,职工谁有难处他都伸手帮忙,谁要耍赖搞破坏,他也毫不客气。郭站长老伴郭婶念过女子县中,读得下报纸,一脸麻子,心肠却软,邻居谁家有事她都愿意去帮忙,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邻居住着,谁家还没个事儿!”张文静跟他们是邻居。

一天夜里,张文静的儿子出生了。女儿亚杰还小,帮不上什么忙,是郭站长老伴郭婶给找的接生婆,给烧水倒水,拿这拿那,才使孩子顺利降生。张文静给儿子取名叫亚军。儿子满月后,张文静用背带把儿子背在身后,去大地里挖野菜,捡粮食,想方设法让孩子们吃饱。一点粮食没有了,她就把苞米叶子捡回来,用水浸泡,然后用刷子刷,用洗衣板搓,把苞米叶子里的一点点淀粉搓下来,再上锅熬,熬出铮亮泛白的浆糊来吃。这东西看着好看,吃到嘴里酸涩,晚上肚子痛。但为了活命,还得继续吃。她也扒过树皮,是椴树皮,要里面的嫩皮,切成方块,上锅蒸,再熬成粥,喝得人肚子大,拉不出屎,却顶饿,可以当粮食。

晚上,看着昏暗灯光下女儿浮肿的脸,听着儿子饿得哇哇大叫的哭声,张文静眼泪刷刷往下淌,心里一遍遍骂刘富贵是逃兵,死到外面去了,怎么就没个信儿呢?你不想我,也得想想两个年幼的孩子呀,他们都是你的亲骨肉,都要饿死了,你却一点音信没有,真是铁石心肠的混蛋,跟你爹爹没什么两样!但到了白天,温暖的阳光照进屋里,她觉得骂那个无情无义、跟他爹一样不着调的人没有意义,自己应该独立,靠这个不负责任的人死都找不到坑埋。

晚上瞅着郭站长下班,张文静去他家,未说话先是泪水涟涟,接着哽哽咽咽把想办个私人托儿所,照管车站职工几个孩子的想法说了。郭婶看见张文静哭,也跟着嘤嘤哭起来:“文静,你的情况俺们都知道,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真不容易,办个私人托儿所应该,养家糊口呗。”听郭婶这么说,张文静突然想到自己早逝的妈妈,竟不能自持,一下子哭倒在郭婶怀里。郭婶拍她后背,不停地说:“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站长郭世坤脸黑色重,低头一口接一口抽蛟河旱烟,又吐出一口口辛辣浓烈的烟雾。隔了好久,他才瓮声瓮气说:“小张你说的事情可行,自己有进项,也给车站解决了大问题,好事儿呀!”张文静用手背抹了抹眼泪:“郭叔,托儿所办在我家里,行不?”郭站长想了想说:“不妥,你家房子小,条件差,车站有闲房子,还是在车站办,等于是车站雇你来干活儿。以后办好了还可以扩大,把养路、桥梁职工的孩子都接过来,这样站区职工也都没有了后顾之忧,一心一意抓生产,干革命,支援前线打胜仗!”

张文静感动得又一次哭起来。郭婶安慰她:“别哭了,孩子,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一人有难大家帮嘛。”郭站长说:“就这么定了,明天你就去车站上班,咱们办个托儿所。”

车站有的是旧房子,收拾出来一栋,用木板钉一些板铺,托儿所就成立了。张文静没什么文化,也不用教孩子什么,照看小孩不哭就可以。孩子都一二岁,有的几个月大,还没断奶,年轻妈妈工作之余,要来托儿所给孩子喂几遍奶。张文静每天都很忙,离不开,从早上迎接第一个孩子到来,到晚上最后一个孩子送走,整整一天都在托儿所里忙碌,连家都回不去。好在儿子亚军跟她在托儿所,顺便就照顾了,只是苦了女儿亚杰,四岁多点,大了不能在托儿所,张文静也不想多占车站便宜,人家已经很照顾自己了,怎好意思让女儿再进来?女儿只能一个人在家玩。

张文静还记得第一天去托儿所上班那天,早上上班临走前,她把女儿的午饭放锅里,再把大门锁好,对女儿千叮咛万嘱咐:“亚杰你不要害怕,不要乱跑,饿了锅里有饭,渴了碗里有水,要玩炕上有手绢,闷了可以到院子里捉蜻蜓捉蝴蝶,就是不能跑出大门。”

亚杰很懂事,静静看着娘抱着弟弟去上班,还跟他们挥手,用稚嫩的嗓音说再见。可是张文静晚上回家却发现,女儿一张小脸哭得鬼画魂的,小猫一样蜷缩在炕梢睡着了。看着女儿可怜的样子,张文静心如刀绞,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女儿醒了,看见娘和娘怀里熟睡的弟弟,扑棱一下跳起来,说:“娘俺没害怕。”张文静伸出一只手,把女儿紧紧搂在怀里:“俺的好女儿,娘对不起你……”

“唉,把三岁孩子一个人扔家里,那哪行哎!”郭婶在背后叹息。

张文静放下孩子,擦干眼泪,说:“郭婶快进来坐。”

郭婶说:“不进了,你也累了一天了。打明天起,亚杰送俺家,俺在家没事,让孩子在俺家玩,中午在俺那吃。”

“郭婶,那哪行,你和郭叔够照顾俺的了,哪还能——”

郭婶瞪圆眼睛,满脸的麻子泛红:“你是俺女儿,亚杰是俺外孙女,照顾俺外孙女天经地义!”

张文静大放悲声,突然跪下来,惊天动地地叫了一声:“妈!”

一年后,刘富贵有信儿了。他托支援前线担架队的一个老乡给张文静捎回一封信。信送到车站,白纸信封,信封上写“转交妻张文静”六个字。郭站长从车站拿回信,交给了郭婶,郭婶拿信来找张文静,说:“文静呀,孩他爸来信啦!”张文静惊讶不已,随后又眉开眼笑,迫不及待拆开信,停顿了一下,脸色红了,把信递给郭婶:“婶,我不认字呀!”郭婶笑笑,拿回信念道:“吾妻文静,俺参加了东北民主联军,在临江、山城镇、梅河口、四平都打过仗,至今毫发无损,一切安好。俺现在在长春围城,已经有多半年,当了连长,归李天佑管。文静,你和女儿亚杰都好吧?参军走了来不及告知,实乃惭愧之极,在此深表歉意。等打完仗,解放了全中国,俺就回去和你过终生。俺记得走时你有身孕,不知生的是儿是女?请告之,以解心中之念。夫,富贵,于长春近郊。”

郭婶走后,张文静捧着这封久违的家书反复看反复摩挲,突然泪如雨下,对刘富贵的怨恨烟消云消,胸腔瞬间被无限的牵挂占满。书呆子刘富贵不是逃兵,他没有抛弃俺娘仨,参加了共产党的部队,还当了连长,也算有点出息!可是世道不太平,到处兵荒马乱,炮火连天,刘富贵能囫囵个地回来吗?

亚杰五岁了,懂事了,看着娘笑她也笑。张文静对亚杰说:“你爹爹来信啦!不久就回来啦!”亚杰笑得很灿烂,转身蹦着跳着向外边跑去,边跑边喊:“俺爹爹来信啦!俺爹爹要回来啦!”

再说刘富贵,经过一年行军打仗,脸儿黑了,身子骨壮实了,此时正匍匐在长春城郊战壕里,叮嘱战士们:“注意啊,长春城咱们围困一年了,今天恐怕要进行最后决战,大家要打起精神,奋勇杀敌,决不能放跑一个敌人!”

战士们匍匐在战壕里,手中拿着枪,枪管直指灰蒙蒙的城里,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月中旬应该是秋草枯黄、果实累累的季节,可是这座城市被死亡笼罩着。草木枯萎,树木倒伏,被扒皮的树干惨白刺眼,到处是瘦骨嶙峋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

前指已经下达了最后总攻命令,如果敌人再不投降,就要发起总攻,把敌人全部消灭。战士们个个情绪激动,战斗的激情格外高。前几天传来消息,民主联军已经攻下了锦州,又在辽东平原歼灭了廖耀湘的几十万西征大军,顺利解放了沈阳,长春已是一座孤城,投降是国民党唯一的出路。看着别人在建功立业,而自己在长春城外的战壕里趴了一年,战士们都怨气冲天,浑身都憋着一股劲儿,就等着总攻时刻的到来。

可是,总攻的信号弹还没升空,城里的国民党官兵就举着白旗,列队出来投降了。刘富贵和战士们就像卯足了劲要向前跑,可是发令枪一直没响,却接到了后退命令一样,着着实实被闪了一下腰,那个气呀。

出城的国民党官兵成了俘虏,个个衣衫破烂,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为了改造这支投降队伍,总攻部队变为押解部队,把国民党残兵败将分散押解到广大农村,进行脱胎换骨似的改造。刘福贵这个连负责押解一个整建制营的国民党官兵,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辽宁宽甸停下来。刘富贵和战士们在一所空闲的学校建造了改造营,在以后的三个月时间里,对国民党官兵培训教育,改造思想,让他们淬火重生。每天除了部分战士站岗放哨外,其余战士每三人负责一个班,给国民党官兵开会讲形势,灌输共产主义思想。有文化的战士还给俘虏们讲《共产党宣言》,讲三座大山,讲共产党和贫苦大众的关系,组织他们写反思材料。反思材料要写自己的经历,参加过哪些战役,打死过解放军战士没有,欺负过老百姓没有,还要写出自己今后的去向,不會写的找会写字的人代笔。总之,每个人都要有反思材料。

国民党营长叫柳向德,五十多岁,廋高个子,马面无须,小眼睛,头发铮亮,一股刺鼻的头油味儿。从长春到宽甸的路上,刘富贵和柳向德已经打过多次交道,知道他这个国民党昔日的营长不服气,还有再拿枪比试比试的意思。到了宽甸改造营里,柳向德很不配合刘富贵工作,学习会上闭目养神,反思材料只字未写,还嫌食堂伙食不好,把苞米面馒头捏碎了扔地上。刘富贵关了他的小号,单独找他谈话。

刘富贵问:“柳向德,知道共产党的政策吗?”

柳向德低头回答:“知道。”

“知道为啥还犯!”

“长官,我错了,下次一定改正。”

柳向德态度好,但刘富贵从他那躲闪的眼光里看出,他态度不诚恳,心里还是不服气。刘富贵一拍桌子厉声说:“我告诉你柳向德,国民党是个腐败政府,代表着剥削阶级,与人民为敌。你不要再为反动政府卖命了,你现在是俘虏,我们的阶下囚,必须老老实实改造你的旧思想,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否则死路一条!”

柳向德点头如鸡叨米。

俘虏们晚上睡得正香,刘富贵告诉司号员吹紧急集合号。一阵号声响过,俘虏们慌慌张张跑进操场,刘富贵瞄着柳向德大声下达命令:“军事演习,每人绕场跑二十圈,谁跑完谁回屋睡觉。开始。”俘虏们绕场跑起来,一个班的战士在场外查数,监督每个人。

以前柳向德被勤务兵伺候惯了,哪跑过这么远的路?几圈下来就大口喘气,汗珠子在长脸上流成了小河,刘富贵始终盯着他,见他过来就大喊:“快跑,不许偷懒。”十几圈跑下来,柳向德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得通红,脚步凌乱起来。最后操场只剩他一个人还在跑,跑到终点就扑通一声,高粱捆子一样倒地不省人事。他累昏了。刘富贵叫人拿来一把椅子,端来一杯泡好的香喷喷的大枣水,坐在柳向德身边一边喝一边等着他苏醒。

深秋夜晚的月光皎洁明亮,水一样泼洒在地上,让人感觉既温暖又清凉。

柳向德苏醒过来,抬头看见刘富贵坐在自己身边,正慢慢喝水,那个惬意啊。他真想一头撞在刘富贵腰眼子上,撞死这个共产党的狗屁连长。可是刘富贵身后还有两个端枪战士呢,他们可不是好惹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好汉不吃眼前亏啊。他爬起来,规规矩矩站在刘富贵面前,一言不发。

刘富贵喝一口水,问:“休息好了?”

柳向德低头小声答:“休息好了。”

“大声点,我听不见。”

“休——息——好——啦!”

刘富贵哈哈大笑,站起来说:“休息好了,那就给我背十遍毛主席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柳向德念经一样开始背,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

三个月后,根据当时政策,被俘的国民党官兵愿意参加东北民主联军的,发给军装和枪支,编入战斗队伍,开赴关内参加平津战役;愿意解甲归田回家的,发给路费和路条,回家到当地政府报到,恢复当兵前生活。

柳向德选择了回家。

他走前刘富贵跟他谈话。刘富贵问他:“改造好啦?”他说:“彻底改造好了。”刘富贵问:“你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柳向德抬头望了望远方,神情落寞,说:“俺是辽北人,老家有爹娘和哥嫂,只是离家多年,不知他们还在不在。”

他走了。

刘富贵看着他的背影,眼光怪异,欲言又止。

一年后,刘富贵从海南岛回来,带着一身伤痕。他已经晋升为营长了。见到张文静的一瞬间,他扑通一声跪下,抱着张文静大腿痛哭起来:“文静,俺对不起你,让你受苦啦!”张文静泪眼婆娑,伸手拉起他,说:“富贵呀,你没当逃兵,终于回来啦!回来就好!别跪呀,你都是解放军的营长啦,男儿膝下有黄金,挺金贵的,俺可受用不起呀……”

亚杰七岁了,从幼儿园回来,看着一个解放军在家里和娘说话儿,冷冷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张文静冲她招手:“过来呀,看看,这是你爹爹,你爹爹回来啦!”刘富贵奔向女儿,一把抱起来,大嘴疯狂地亲向女儿粉嘟嘟的小脸蛋。亚杰把脸扭向娘,样子挺痛苦。张文静破涕为笑,说:“孩子连爹都不认了。”

放下女儿,刘富贵问:“咱的儿子呢?三岁了吧?”

张文静说:“嗯,儿子在外面玩,一会儿就能回来。”

说着,儿子亚军出现在门口。刘富贵满脸堆笑,张开双臂,大喊一声儿子,就迎了上去。小亚军显然害怕了,轉身就跑。刘富贵大声说:“儿子别跑哇,俺是你爹呀!”

张文静哈哈大笑。

几年来,这个泥草房里第一次有了这么舒心的笑声。

全国解放了,部队开始裁员。刘富贵复员了,分配到县公安局任副局长。张文静进了卷烟厂上班,全家也搬到县城居住,日子稳定幸福,张文静整天笑盈盈的。

一天,一家四口正在吃晚饭,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瘦高个儿、小眼睛、带着浓重头油味的半大老头闯进来。刘富贵一看,原来是手下败将,几年不见的俘虏柳向德。他刚要训话,柳向德突然一巴掌扇在他脸上,随后骂:“操你妈,我是你爹柳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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