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欣的家事
2017-07-19凌耀芳
凌耀芳
“你打我,骂我好了!展开小辣的连裤袜,勒死我也行!”这句没说出口的话,牵出眼角一滴泪。谷欣伸出右手的无名指去揩,那滴泪水会跑,静静地顺着无名指淌到指缝底端连着中指的凹处,先是湿润,又干涸在那里了。
谷欣想象哥哥谷拓就站在她的對面,默默地想象自己对谷拓说着这样的话。眼下的谷拓,不会出现在谷欣面前,他住在一座大花园内的一套三居室公寓里,面南一个大露台,大得足够放得下一张比赛用的标准乒乓球桌,靠落地窗的墙面装饰着高达二层的古希腊陶立克石柱。站在十二层高的露台鸟瞰花园,高低错落的乔木灌木,香樟树、油棕树、无花果树、洒金珊瑚……环绕着一个椭圆形的露天游泳池,池里铺着蓝色的马赛克,蓝蓝的水里,浸透着白云,在阳光里闪亮着光点,若隐若现,变换着形状……那是会所的一部分,那里,空气清新,汽车被禁止驶入大花园。
这是谷欣八年前买的房子,专给谷拓住的。谷欣和妈妈住在同一个小区的一栋别墅里。
谷欣第一次见到小辣,在海滩医院。
那个前半夜,谷欣睡得很恬静,静得没有一丝一缕的梦……当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破空响起,谷欣把惺忪沉重的眼皮睁开一道缝,心想那串铃声不过响在梦里而已,她闭上眼睛,轻松自在要把那个梦做下去。这时候,妈妈睡觉的主卧室里有了动静,哦,还真是有电话进来呀……谷欣才明白过来,这不是梦。可她还不愿动弹,只对妈妈喊了一声:“别管它!坏电话!”谷欣的房间和妈妈的主卧室分别位于走廊的两端,她得亮起嗓门说话,声音才传得到妈妈的耳朵里。谷欣翻过一个身,又迷糊了过去,夜半时分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无非是语音骚扰电话而已。
母亲的心通向儿女的根根毛细血管,宁可被骚扰电话忽悠一次,也不放过一丝子女的消息。谷欣听得妈妈房间里窸窸窣窣起来,又叮咛了一句:“侬慢点起来,不要太快!”
寂静的后半夜,连鸟雀都在酣眠,妈妈接听电话的声音很轻,凭说话的上下文,谷欣猜出,来电人是谷拓!
谷欣从床上坐起来,快速趿上拖鞋,穿过走廊,到了妈妈的房间。
“他胃出血,到海滩医院急救了。这……怎么办呢……”
“什么?胃怎么会出血呢?”
平时,谷拓的胃好好的,不知谷拓做了什么事情,才迸破了哪根胃血管?
海滩医院?那是个什么地方啊?
得赶快去!压根没去过,哪里认得路了?谷欣呆在房门口,没了主意,心想姐姐谷鸽的方向感比自己强,还是让谷鸽带个路吧!谷欣三下五除二地套上一件淡青色的T恤衫,快步出了门。初秋的午夜,寒气一阵紧似一阵地砭入毛孔,谷欣也顾不得,她发动了汽车……小区里漫说人影,野猫都睡熟了,连香樟树叶子都说着梦话。谷欣咬咬牙,把车慢慢驶离小区,往谷鸽家的方向驶去……高架路封闭了,谷欣不认得路,辗转两个小时,才到了谷鸽家的附近,道路边,紧闭着卷帘门的面包店门口,一个瘦小的人影,是谷鸽站在灯火阑珊的上阶沿,朝谷欣招手,这时候,差不多凌晨四点钟的光景,谷欣的汗毛竖起来,心想谷鸽胆子够大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路口站着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唉!黑灯瞎火的,身为谷鸽男人的老阮不出门保护谷鸽,只顾一个人在家睡大觉!
谷欣闪了闪大灯,表示看见谷鸽了,接着,把车靠边停下,接了谷鸽,两人一起上了通往海滩医院的高架。不知开了多久,算来足有八十多公里了吧,直到曙色微明,才进了医院大门口,谷鸽先下车,谷欣去停车。
谷拓在打吊滴,他躺在一张带轮子的担架床上,颈部和肩膀的下面垫起几个枕头,贴身穿的一件灰色T恤衫的领口挂下一道血丝,已呈褐色。
担架床边,站着小辣,披一头长发。一圈新长出来的黑发堆在头顶,散在面孔、肩膀及胸口的头发染得黄黄的,短短的牛仔上衣下面,露出腰间的皮肤,一条青色的鳄鱼,比中指略长一点,刺在她那肥瘦刚好,没有赘肉的腰间,随着腰肢的摆动,牛仔短上衣一开一收,刺青的鳄鱼时隐时现……小辣的牛仔衣前襟敞开着,露出一件紧身的尼龙抹胸,勾勒出细窄腰身的曲线,笔管似的。腰身的下面,绷着一条肉色蛇皮图案的紧身中裤,细细的两只脚踝各自踩着两只细高跟鞋,好像两座脚架子,那鞋跟,少说有七寸高。
从凌晨一点到现在,是小辣陪护。在此之前,谷拓在海滩宾馆开了房间,再之前,他请小辣下馆子,点招牌菜葱焖大明虾、豆豉鲍鱼、牛仔骨……抽中华烟,喝青岛纯生……对着满桌的肴馔,谷拓轻描淡写地说给小辣听,他去过好多国家,美国、澳洲、法国、意大利、俄罗斯、肯尼亚、南非好望角……都是谷欣带他去玩的。小辣手肘支着桌面,听着听着露出微笑,眼眸也闪亮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地方,可是,她知道去那里,得花很多钱,谷家出得起那些钱。
谷拓对小辣说:“你回去吧。姐姐和妹妹来了。”小辣看着谷拓,两只脚好像被地面吸住,挪不动,粘了好一会儿,才从小背包里掏出一面小圆镜,仔细描了眉眼,翘上睫毛膏,刷了腮红,涂了口红。
小辣转身离去的时候,谷欣礼貌地谢了她。
当晚,谷欣留下来陪谷拓。一间临时病房,固定八张病床,每张病床可摇起靠背,旁边一只夜壶箱。每一个家庭,两平方米的空间。头顶上倒挂着吊滴瓶子,数滴液,每三秒钟滴两滴。
夜壶箱上,放一只生命体征监护器。心电图的波状曲线如淙淙的流水,显示早搏的“嘟嘟嘟”声淹没在房间内的一片打鼾声里,乍一听,还以为是非人类发出的丛林嗥叫,集中了八个家庭算上病人加陪客至少十六个人咻咻不已。这些私密的卧室声音,因为患了同一科室的病,这才暴露在公共空间里。
晨曦伴随着第一声餐车轱辘的转动,悄然降临。
一夜间,谷欣坐在一张木头椅子里,只迷糊了几分钟。她一连熬了五个通宵,临到每个翌日的一早,谷鸽来替班。在每一个白天,谷欣开车来回几十公里到家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没有一刻时间合眼,筋疲力尽,累得脚肿,酸软。
听谷鸽说,小辣很强势。那天下午,谷鸽在病房陪谷拓,小辣开来一辆很旧的普桑,就是行驶在路上最寒碜的那种车,车是外地牌照,没顶灯,非营运车……
“她不是开出租的么?”谷欣问。
“什么出租?黑车么,在海滩那个地方开。”
“哦……”
小辣拿来好多东西,一箱牛奶、许多鸭蛋、梨,一只大西瓜、锅碗瓢盆,一定要一下子拿上楼去,谷鸽和她两个人拿不了,谷鸽说分两次拿,小辣说什么也不肯。后来,地下车库的保安擅离职守,帮她们把东西提上楼,送进病房。
“小辣是一个做什么事情都由着她自己性子的人。”谷鴿说。
“这也难怪,她独立谋生,养成这样的性格。”谷欣倒是暗暗地赞许小辣。
好不容易大包小包地上楼进了病房,小辣把吃的东西一股脑地塞在病床底下,床底下的地板都铺满了,也不怕脏。谷鸽连连摇头,可又没办法去阻拦。小辣认准的事情,就这么着了,她要怎样就怎样。
急诊病房的病床底下放吃的东西?水果、面包、牛奶、砂锅……这样的事情,怎么也没法让一个上海人接受。
就是夜壶箱,也要垫上报纸,才能放上东西。病床底下,想象都想不到的细菌……哎呀呀!快别想,恶心煞忒啦!
谷拓的胃舒服了,饭量大起来,身体也壮实了。他会独自出门吃饭,还步行一公里,上电影院看部好莱坞新片。医生说这叫康复。
半年后的一个中午,谷欣在医院门诊楼的自动扶梯上下来回穿梭,给自己拿来B超报告,肝上长了一个囊肿,已经两公分大了,从前没有过。谷欣知道,照顾谷拓半年,没日没夜的,累出来的。
手机铃声响。
是谷拓打来的电话,谷欣心头一凛,莫非谷拓又出血了?
谷拓说:“你看看短信。”
谷欣退到自动扶梯厅的一个角落,看到一条谷拓发来的短信:“小辣来照顾我,好吗?”
谷欣当即回信:“不要。”
谷欣想了一想,又追加一条短信:“好不容易上回被你赶跑了,说她半夜里看电视,不让你睡觉,你受不了,怎么又来?”
“假如我要她来照顾呢?她上回走了之后,每天打来电话给我的。她昨夜就来了,她……自己……跑来的。”
“只要你们能相处,我没意见。”
谷欣觉得奇怪,假如有事情,早上谷拓为什么不在电话里说明?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今天一早,谷欣开着车,还用车载蓝牙打电话给谷拓,问要不要带什么药?谷拓说不用,谷欣说,那好,我从医院回家后带鲜榨橙汁给你吃。谷欣一早在家里榨六个新奇士橙,把一只农夫山泉瓶子里的水倒出,再把榨好的橙汁原汁原味地不掺一滴水,倒入清空的瓶子里,拧紧盖子,维生素就不会跑掉。自打谷拓生病,谷欣已经榨了不下一百次橙汁了。
看样子,问题的焦点在小辣身上。
谷欣想了想,觉得不妥。又写去短信,说不要留小辣,断掉吧。你要么问问谷鸽。我听谷鸽说,小辣很强势,有后遗症的。
从医院的地下车库提了车,开往谷拓公寓的路上,谷欣在想:小辣一个乡妹子,没工作,没医保,没养老,若留她下来,她不是一个机器人,而是一个大活人,要吃要穿要用要打扮,生了毛病要钱医治。我谷欣肩头多了一份负担。这么叫我养着,还不止她一个人,乡下来人,一窝窝地住着,吃喝拉撒都用我的钱。临到谷拓和她处不下去了,或是她该走的时候,她不肯走,提条件,敲一笔……请神容易送神难呐!况且,听谷鸽说,小辣脾气很不好。
这一切,谷拓全然不去想。他总以为,谷欣有钱,花不了的钱……有钱不花,等于没钱。
谷拓有人料理生活,原是好的。姑且不论他眼下能自理起居,不需要人,即使需要了,出保姆工资留下小辣,也是麻烦,小辣不是保姆,她要得更多:结婚、户口、医保、养老……说来照顾,这话就玄了,来照顾还是来受供养做太太?小辣要留下来,就得像个朋友那样和谷拓在一起,做份工作,过有尊严的劳动生活,吃住在我们家,我们不收食宿、房租好了。小区里工作岗位多得是,绿化工、班车司机、超市收银员、清洁工、饭店洗碗,钟点工保姆,托儿所阿姨……小辣打份工,下班后,为谷拓烧饭,洗衣,拖地板。小区里的阿姨们不都是每天上下班,业余时间照料家务的?
这只是我的如意算盘吗?谷欣自嘲地想,小区里无论什么岗位,都要吃苦受累,她可能去做吗?现在有套漂亮的公寓住下来,有人包养她,傍一个男人过上好日子,轻松享受富足的生活,还能出国旅游,这恐怕是一般女人的美梦吧!谷欣每月给谷拓的钱,一个三口之家开销不完。小辣来了,没准家乡来一帮人住着,也吃用我给谷拓的生活费,谷拓吃不到东西了。不仅如此,小辣每个月在菜金里起码揩油2000块!以这样生活十年计,临到末了,她索一笔钱作为劳务费,说到哪里,都是她有理。按当下的市价,全天候保姆4000块一个月,十年,48万,加上她每个月揩油所得,十年后净得72万……年份越长数额越大,还不记上通货膨胀后额外的支出,还有省不了的其他开销。虽然小辣拿了好处,她还会说,是我们耽误她出去赚大钱了。眼下她打工挣钱,暂时的,把挣来的钱花在穿着打扮上,直到钩上一个男人,从此坐享清福,让生命在花瓶里盛开。
谷拓几十年不工作,被谷欣保护起来。他不懂得世事艰难,人心险恶,不懂所身处所面对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怎样的陷阱。
“人家进门,就为吃一口饭?可能吗?当然啦!小辣从小到大,没吃饱过肚子。可是现在,她的家乡可是中国的粮仓啊!”
在医院,小辣目睹谷欣花钱眼睛不眨一眨,还请来一位二十四小时保姆,每天一百五十元包吃住,小辣对阿姨摆出女主人的架势,做起了脸子。小辣坐在床上,翘起一双细腿,谷拓躺在床的另一头,一床被子盖住两个人腰部以下的身体,两个人的脚都没露出被子。小辣心想既然妹妹这么肯为哥哥用钱,在家乡,哥哥的女人,哥哥女人的家人都能分享到好处呢。
向往更好的生活,和喜爱的人在一起,这原本没错,可小辣就差一点,差了忘记把自己放进去。她忘记自己除了是一个让人看起来还好看的人,还是一个需要用劳动创造价值的人。要上一个男人,自己也要满足条件的。欠发达地区的女人在发达的异地扎根,要么特别能干,挣钱比男人多,于是结婚留下来;要么遇上一个很爱她的男人,养得起自己也养得起她,而她又是极聪明有手段,拿捏得住那个男人的。
小辣住进来,你钥匙要交给她么?她外出买东西什么的。钱要交给她么?哪天她走了,你还要换锁头、钥匙,也不怕麻烦。
车行二十多公里,右手边闪亮着明珠大酒店的灯箱招牌,黑色屏幕上打出一行行会自动行走的红字菜单……谷欣仿佛闻到了香酥鸭腴腴的油香……若在往日,谷欣总要走进去,打一个午饭包给谷拓带去,红烧肉、酱蛋、酱鸭、咸菜黄鱼面、香菇菜心、荷兰豆,什么都有。可今天,她不愿意买饭了,买饭,买一份还是两份呢?小辣忒会吃!小辣说过,她瘦,吃不胖的那种瘦,一顿能吃掉好几只鸭蛋呢!
况且,既然谷拓有人照顾,那个照顾他的人,就得烧饭,我还买饭做什么?
大花园的黑色镂花铸铁大门紧闭,只开了一扇小边门,容一个行人出入。
谷欣在院门外找到一个车位,停下车,锁上车门,手里只剩下一个装着鲜榨橙汁的矿泉水瓶子,农夫山泉标签纸下面,浮动着橙黄,夹带几丝纤维的原汁,看上去颇为滑稽。
迎面一棵粗壮的法国梧桐树,树的周围,满是紫玉兰、樱花、棕榈、桂花树……看上去竟有说不出的味道。谷欣他们一家是从悬铃木夹道的复兴中路搬来的,斑驳而光滑的树身,伸展而扶摇直上的树干,构成了谷欣儿时的记忆。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散落在其他树种里,时时提醒她,她的新家在外环外的一个世外桃源。
谷欣快步走在两栋高楼之间,冬天的穿堂风很急,谷欣竖起羽绒衫的领子,下巴抵住領子硬边上面更硬更冷的金属钦纽。谷欣节俭,穿一件十几年前为谷拓买的镶缤的男式羽绒衫,绛色与淡红的镶镔,班尼路品牌的,谷拓穿几次就不要了,扔在地板上,好多年,羽绒衫的旁边是开出珊瑚状花朵的香烟蒂头。谷欣把羽绒衫捡来,洗净,晒干,已经穿了三年。毕竟是名牌,拉链很滑很好使,怎么洗也保暖。唯一不方便的是左边衣襟盖住右边的,因为是男装。妈妈每年都叮嘱谷欣买件新的羽绒服,谷欣不买,因为旧的洗洗能穿,何必费钱?妈妈问谷欣,你为啥不买件新的羽绒服?谷欣不回答。她在心里说,我要穿出这份沉重,穿出那个年月,穿出我眼下的沉重。
今年爆冷,谷拓跑医院吊针的时候多,谷欣为谷拓买了两件羽绒服,一件蓝色薄的,新潮;一件灰色,厚的。
谷欣跑得多的是医院、超市、菜场,也无所谓好衣裳。整个冬天,都穿这件镶缤羽绒服。
谷欣按了门铃。
谷欣听得门里面有趿着拖鞋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来,步履的声音比前些日子快了些,也似乎有力了点。
谷拓开了门。
谷欣把装有鲜橙汁的瓶子交给谷拓。
“给我一双一次性拖鞋。”谷欣说。
谷拓在鞋柜里翻找了片刻,摇了摇头,拿两只鞋套递给谷欣。
谷欣把穿旧的旅游鞋伸进鞋套里。
小辣的七寸高跟鞋,像两只对称的高脚花瓶,摆放在橡木复合地板上,地板下面有开发商装的地暖。这样七寸高跟的鞋,很能激发男人幻想的造型,在小区的道路上找不到。上海女人穿软底平跟鞋快速地忙碌着。
莫非高高的鞋跟里藏着都市的梦想?
迎面是谷拓多年前花一千元买来的水乡油画,油画的右边有一道门,里面套着主卧室、主卫生间、和亮着灯,镶着穿衣镜的衣帽间。
不穿裤子的小辣,赤裸的两条细腿,绷一条透明的黑色连裤袜,走出主卧室,从那道门里出来了,往餐厅方向去。
谷欣和她打了声招呼。
小辣四十多岁的年纪,少女的身材,中年妇女的面孔,已经做了祖母。她的前夫是一个浙江小县城的工人,老实巴交,独自养大儿子,给娶了一房媳妇,还兼带孙子。小辣当年离开家乡,去浙江打工,认识那个男人。小辣的现户口在浙江的县级市,因离婚,也分得一间小房子。靠婚姻跳出农门,已经实现,可融入都市,改变命运,尚须努力。眼下,她和同样开黑车的几个姐妹在海滩合租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就算是宿舍吧。普桑是老板给的车子,抽份子的。在谷拓之前,小辣交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带小辣出去吃饭,小辣只有吃小饭店里一碗面,汤面漂着一层地沟油。那个男人,是要小辣出去做工,养活自己的。如此,一点名堂都没有哇!开黑车是权宜之计,凭着自己的身段和装扮,小辣要挣一个出身,论找一个落脚地,论条件,当然是谷拓的好。迷倒谷拓,也是小辣的功课了。
谷欣走过堆满杂物,带阳台,一年四季紧闭阳台门的朝南次卧室,走过厚厚灰尘遮盖了地板,又不许人清扫的客厅,谷欣从积满灰尘的酸枝木太师椅的椅背后面走过,径直往左前方餐厅走去,把包搁放在大理石窗台上。
通往餐厅的客人卫生间的门敞开着,正对着一张玻璃圆桌,藤的架子,桌边是一张藤椅。谷欣多年前买来这套桌椅,一张藤桌配三把椅子,另一把藤椅被谷拓丢在次卧室罩灰,还有一把椅子,谷欣拿回别墅,她自己的家,放在厨房里坐坐。
小辣又从主卧那道门里出来,给自己穿上一条包屁股的豹纹超短裙。
谷拓从厨房出来,歪过头,审视拼画的大理石地面:“小辣,你怎么擦的地板?你不肯趴在地上擦地板,见到垃圾,用脚踢了算数。你看,头发、灰尘一样不少,都在地上呢。”
小辣用手掠了掠长发,看也不看谷拓手指的厨房玻璃移门前面那圈大理石花纹的镶边。
谷拓叫小辣坐在那把藤椅里,自己面朝谷欣,站在椅背后面。
谷拓是漂亮的。挺直的鼻子,俊朗的五官。谷欣愿自己也有一个漂亮面孔,可她长相一般。
谷欣坐在一个塑料凳子上。这也是谷欣买的,为了谷拓出院后一个人洗澡方便。
“我还没吃午饭。”谷欣说。
“这里吃点吧。”小辣用女主人的口吻说。
谷欣说:“不用了。”
“我们吃过了。”小辣说。
厨房里也只有半锅很厚的粥而已,谷欣看了摇头,这样的粥,她是不吃的。
“不吃甲鱼了?要不我买个甲鱼?”虽然不想管谷拓,一看他这没吃没喝的样子,谷欣还是心软了。
小辣笑着说:“就是你买到医院的那种。”小辣笑的时候,龇出一口难看的牙,笑容暴露了她的抬头纹,还有眼角的鱼尾纹。
谷欣:“是呀!”
“五百块一只呢。”谷拓说着,把瓶子里的橙汁喝去一小半。
谷欣:“我那时候不懂,还榨橙汁,甲鱼加橙汁,结果你拉稀了。”
谷欣知道说漏嘴,就像是在责怪小辣。因为出血,谷拓不能动弹,大小便都在床上的。那一天,谷拓吃了甲鱼又喝下橙汁,肚子痛了。小辣不肯伺候谷拓大便,叫他憋着不拉,说:“臭死了!等你姐姐来了再拉!”为等谷鸽,谷拓只好屏了一个多小时,憋得浑身冒汗。
谷欣在找话题:“人家为我介绍一个外地男人,比我大十岁,在上海打工,没上海户口,没上海医保,没上海养老。他老婆生肠癌死的。还没见面,介绍人就跟我谈结婚的事情了。这岂不是低估我的智商啊!”
谷拓眼睛看着桌面,点了下头。
谷欣自嘲地说:“谁说我婚缘差?还没相亲,介绍人就嚷嚷着要结婚,还问我,你结婚,家里人会反对吗?”说着,谷欣“嗤”了一声。她拥有高学历,高收入,积攒了一份薄产,就因为没有当官,没有担任社会的职务,她也就是别人眼里的一样物件,用来榨取,或是一头猪、或是一头牛……或是,更简单点,一个拥有女性器官的生物。
小辣闷声不响,朝谷欣的羽绒服多看了一眼。谷欣假装没看见。
“我也不想一个人。有个男人,有个帮手,日子会好过些。”谷欣说。
谷拓:“有男人也不好。”
谷欣:“是啊!外地人不好相信。”
小辣垂下头,说:“人也有不一样的。”
谷欣:“人都是一回事。”
谷拓:“是啊!都一样的。”
谷欣接着说:“我假如要了那个男人,得养他。当然,他有两千多块退休金,可是,这钱怎么够生活?尤其要上我家的生活水准,他哪里来的钱?上饭店,他付得起账吗?出国旅游,他出得起团费吗?”
谷拓说:“他要是买得起单,付得起团费,还会要你吗?”
谷欣:“啊呀啊呀,不提了。假如我……我一养男人,这房子,”谷欣手指往下指指地板:“得卖掉。小辣,你得供给我哥吃、住、看病哦……”
小辣低下头,没有吱声。
“你一月挣多少钱?”
小辣用手拨弄着桌上电脑的鼠标,迟疑了一下,答:“没多少。”
小辣上半截新长的黑发披挂下来,盖住半张面孔,遮住了膀子,下半截染黄的头发直达肘部。
小辣不配合,谷欣便把话头打住了。
如此,没有办法谈小辣留下来的事情了。小辣若出于感情,会和谷欣谈的。而现在,小辣好像做生意那样。既是做生意,她会不会向谷拓付出呢?谷欣不把小辣想象得不好,小辣买东西给谷拓吃,在医院陪夜,都有单纯的一面,可这单纯,却也是需要某种保障去配比的。她谷欣,给得出这样的保障么?
谷拓举起左胳膊,右手绕过前胸,抚摸着左边的腋下,喃喃地说:“我是一个病人呢。”
谷欣感觉,谷拓要她帮忙赶跑小辣。她放下心来。
谷拓说腋下痛。
谷欣说:“老伤了。”
谷拓告诉小辣,年轻时,为参加华东师大的中文系自学考试,每星期要从单位请一个半天的假去上辅导课。单位头儿不肯,把谷拓吊起来打。现在,落下腋下疼痛的病根,脑子还看不进书,写不了东西。集中不起精神来做事情,也上不了班了。
“这样的恶毒,你们村长都没有吧……”
谷欣微笑着打断谷拓,刚刚路过次卧室,从门外望进去,花梨木的书橱空着,地上堆的书足有半人高,每一本书的书脊上用工整的颜体写上书名……这些都是谷拓年轻时下的功夫。自打被吊起来打以后,谷拓不能再上班,也不爱剃头,不整理东西,不洗澡,也不知道脏,就这么混着……想到这里,谷欣心软了。
回到家,谷欣坐在厨房间的藤椅里,对着电视机出了一会神。荧幕是暗的,谷欣喜欢这个暗,对着黑漆漆的荧光屏,她想心思,比看有节目的电视屏幕兴奋多了。看了一会儿,她拨通谷鸽的手机,说话的时候,谷欣陪着小心,和颜悦色:“你真有眼光,来噻!你讲给我听的,小辣强势,不是一个好女人。你很会看人。我一开始也没想很多,因为她老是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文雅的样子。你说的话,才提醒了我。”
谷鸽没有回应。
谷欣意思不变,又啰嗦了几句,谷鸽才勉强地“哼”了一声:“人老了,也要人照顾的。”。
谷欣一愣。
妈妈在一边喝茶,她听到两个女儿的对话。待谷欣挂断电话,妈妈惊诧地说:“咦!谷鸽怎么这样?你还没回家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她在电话里大叫:‘不能养!养一个人费用很大。。她和老阮一个月的开销还不到四千块,她也不用人,说进来一个人,要吃掉好多东西。”
谷欣笑了:“她养老阮,晓得养人的费用。”
谷鸽的态度,怎么说变就变了?
谷欣低头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知道,她为了我不让她打搅陈医生的事情,她不开心。”
妈妈问:“怎么回事?”
谷欣摇了摇头,蹙起眉头,说:“都好几个星期了,怎么她还在生气?那天,我打电话去,叫她别为了老阮鸡毛蒜皮的小事体麻烦陈医生,因为谷拓也要找陈医生看病的,別冲淡谷拓看病。谷鸽很凶,挂掉我的电话。”
“我叫你别惹她,别惹她,你就是不听。”
“我那样做,不都是为谷拓好吗?”
“你看看,现在还好不好?”
“我为了谷拓得罪谷鸽。现在,谷鸽和老阮在看我的笑话呢。我待谷拓这么好,谷鸽早就说过,买五十元一只的甲鱼就行了,为啥买五百元一只的?你看,现在好不好?姆妈,你说,谷鸽和老阮背地里说我们什么?两个字。”
“活该!”
“是呀!谷鸽对老阮,是又好,又真。可是,我们耗不起呀!假如我跟谷鸽一样的话,那个没相亲就结婚的男人就领进门来,叫你一声‘姆妈了。”
“谢谢伊拉一家门哦!”
谷欣开怀地笑了。笑到后来,收口的时候,嘴巴却合不拢,嘴巴张成一个像是要哭的两边朝下弯的扁状,谷欣唯恐妈妈看见了难过,连忙背过身去,嘴里掩饰地说:“介绍人跟男人有交情,设局害我,真不像话。”
“唉呀,谷鸽何苦?她为了养活老阮,自己上班挣钱,里里外外地辛苦,弄得皮包骨头一身病。老阮呢,吃吃她,就骗她婚,说好报进户口就离婚,一报完就赖账。有什么办法呢?穷的一方总要和富的一方结婚,过上好日子,还省得自己奋斗。”
“她愿意。你管得了那么多吗?吃饭吧。”
“谷鸽老是抿起嘴巴,转着圈儿,问:‘我好看吗?我不老吗?春情荡漾在她的心间,她离不开男人的。”
已经下午两点,妈妈下了一碗香菇素肠面,端给谷欣,大海碗的汤面浮着两颗菜心。妈妈饭菜的味道,谷欣低下头,大口吃着,嘴巴还是停不下来:
“谷鸽养男人,用她自己的钱。谷拓养女人,用我的钱!”
妈妈没有说话。
妈妈是谷欣的作品。谷欣和妈妈住,照顾妈妈的起居。谷欣放下碗,拿起餐桌上一个小蒸锅:“妈你又忘记吃,我炖好的虫草、西洋参。”
“在我们家,在谷拓这里,小辣被养起来。做‘全职太太。”
谷欣的话语里不无嘲讽。
“不仅如此,她还是一个有功的人,因为照顾谷拓呢!”
“有我这个大包大揽的妹妹,她会从我们家得到比从那个男人那里多得多的东西。”
妈妈把小汽锅托在手里,说:“是呀。按说哥哥也不能吃妹妹的。是父母对不起你,丢给你这个包袱。”
“没事。养一个谷拓还养得起。况且他有养老、医保。再把小辣推给我,还真是个负担。”
“那个男人要小辣上班的,不养小辣的。”
“哪个男人?”
“小辣的男朋友啊!现在哪里有养人的事情啦?男的自己的花桥房子八成要还贷款,多半有孩子要负担,哪里有钱养她?都要靠劳动养活自己的。那男人有两套旧的小房子,在花桥、海滩,跟小辣没一丁点儿关系,人家有孩子的,房子归孩子的。”
“小辣来自农村,什么保障都没有。她若是进了门,要结婚,要户口,要社保,要养老。一次性加社保金,二十万呢!谁出啊?”谷欣唠叨个没完:“就算我们出了二十万,制造一个新上海人,上海户口,虽不是绿卡,却有着很多福利的。小辣拿到‘绿卡后,也会撇开谷拓,另谋前程。谁愿意照顾一个病人呐?”
傍晚时分,谷欣接到谷拓打来电话,说小辣蛮好的。谷欣劈口就说:“不行,她会让我倾家荡产。”
谷欣还说:“她太强势!你不要现在被迷糊了,她的厉害在后头呢……”
谷拓连忙打断谷欣:“不说了!不说了!”
谷拓挂断电话。
半小时后,谷拓又拨过来:“她下去到她的车里拿鸭蛋了,特意从家乡带来鸭蛋。不容易的,长途车里拎回上海的。我打电话给你。刚才当着她面,我开了免提。”
“什么?她都听到了?你供出我来做什么?她会恨我。”
“没有办法,她不肯走。”
“……”
“她给我把衣服洗了,两间卫生间里的马桶都刷清爽了。”
唉……谷欣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了一会儿,才找到一句话:“小辣走了之后,我给你找一位钟点工阿姨吧,二十五块钱一小时,本地人,清清爽爽,为你买菜,烧饭,洗衣,清洁,拖地,好吗?”
谷拓:“不要。”
原来谷拓要的是穿高跟鞋的女人,不要穿平跟鞋、布鞋的女人呐!
谷拓停顿了片刻,又说:“我想要一个人照顾,就像谷鸽照顾老阮那样。”
谷欣:“帮帮忙!别搞错!谷鸽养老阮的!”
虽说谷鸽养老阮,老阮还有份医保,退休金。可是,小辣什么都没有啊!
谷欣:“况且我们一直请老阮白吃白喝的。哼!老阮住医院,他的家里人连一瓶饮用水,七块钱都不付,都谷鸽全包,谷鸽也愿意。哼!这样的人家呒搭头,可谷鸽什么都不懂。”
“我为了让你省力一点。”
“还省力呢?你这是添乱。小辣来了,名义上开我的车陪你看病,实则拿我的车去做生意,开黑车,汽油、维修、保养、保险、罚款都算在我头上,还没出小区,早已拉了两三个客人了。你想过没有?”
“你不要把人家想得太坏。”
“坏?是我说的吗?你连微信都不让我加小辣,说她人不好。”
“她脾气不好,良心不坏的,不然不会在医院照顾我十几天。她说,要照顾我一生一世……”
“啊?找归宿哇?既然是一辈子的事情,那么结婚、报进户口最起码的吧,束缚你,捆绑我,永远……有户口就有终生居住权。以后卖这套房子,要小辣签字同意,不然,不能卖的。小辣不是一个正常的人。正常的人有一份保障,无论在外地还是在上海,有一份医保,有养老金,被社会承认的。而她没有。”
“找女人也得先有户口、医保、养老啊?”
“当然啦!”
“有医保的人会来照顾我?”
“没有医保,她看病的钱从哪里来?”
“就我每个月拿的钱,不增加一分钱。”
“那你自己吃的,用的少了。”
“她說的,写下纸头,以后不问你拿钱。”
“写纸头有什么用?只要我同意她留下,到一定的时候,上法院也是我输。”
写纸头说不要钱,谷欣不相信。说不要钱是暂时的,因为眼下小辣一心一意要住进来,能住进来就满足了。可是,没过多久,她就会不满足,胃口也越来越大。况且,一写纸头,就不开心了。一不开心,就凶你。
“我问你,小辣肯不肯坐在小区的保姆介绍所等雇主呢,做工养活自己?”
“这是什么话?”
“她住在我们家,我们不收伙食费,不收房租,她自食其力,兼带为你烧饭、洗衣、拖地。”
“瞎七搭八。”
小辣到外面找活干?别搞笑了!她来“照顾”谷拓的,得从我家拿工资哩!给别人四千,她至少要个三千吧。哪一天散伙了,一并算给她,假如那天在二十年后到来,就差不多要花去半套房子的钱啦!
“人家特意拿來一百只鸭蛋,坐长途车,从家乡带来的。小辣说一半给妹妹。我没要。”
“给人家一二百块钱吧。你不白要人家的。”
“给了五百块。”
五十个鸭蛋,十块钱一个。谷欣没说什么。小辣毕竟照顾过谷拓,给点补偿,不算什么。
那天夜里,谷拓叫小辣走了。
普桑车上高架前,小辣哭着打电话给谷拓,要谷拓叫谷欣答应她住进来。
谷欣说:“无所谓的。你们俩去好,我只做不知就行。”
可事实上,小辣不答应。谷欣的认可比谷拓更重要。
“她冲着我来的。”谷欣说。
谷欣不松口。她知道,她一旦同意,把小辣养起来。将来小辣敲诈时,就有了理由:“你同意我留下的!”到那时候,谷拓也会说:“当初留下小辣,你同意的呀!我没钱,我又不晓得。”
是呀!到那时候,我谷欣自作自受。呵呵!
谷欣原以为事情过去了,谁知第二天,她接到谷拓来一条短信:“我再也抓不到女人了。小辣会抱着我睡觉。”小辣来几次电话哭,哭得谷拓心软了。身体若好则罢,能出去野。若像谷拓那样一个人,身体吃不消野不了,呆在家,只有等女人上门来解闷了。现在,谷拓身上的老伤,三十年前被单位头儿吊起来打留下的痛,加上眼下的病去如抽丝,谷拓说他很可怜。
“可叫我怎么办呢?上海一次性交足医保金,就是二十万……”
“人家那个男人比我有钱,小辣是喜欢我,才要跟我的。”
“算了吧!人家男人不会养她,要她出去打工养活她自己的。你太天真!就算小辣喜欢你,现在的人,更多的是经济考量。她黑车不能做了,找到你,就是拿一张饭票,解决生计呀!就算喜欢,到一定的时候,还不是淹没在生活的琐碎里不再喜欢了?到那时,结婚、户口、医保、养老的问题一一凸现。小辣什么都不要,这可能吗?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有价,支付购买,早晚的事情。”
“她说,人家男人花三十万买一部轿车给她,她都不要。”
一听这话,谷欣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看,价开出来了不是?三十万!假如留下小辣,二十万交社保、养老,当然是谷欣当仁不让喽!可是,这话没办法和谷拓说,他不会懂的。女人总觉得自己有本钱,身体是本钱,有了这本钱,有男人肯养,肯给钱花,给买衣服首饰,房子……给保障……况且,她若进了我家门,不就损失了一辆三十万元的轿车、一个婚姻、一个户口、两套房子,因为那个男人在花桥、海滩各有一套房子哩!水涨船高,假定这些是真的,有了这个标杆,谷欣要给得多才行。这些个机会成本,我们匹配得起吗?
“小辣是我能拉住的最后一个女人了。”
“还女人呐!看你那次的病是怎么犯的!”医生不许谷拓再屏再使劲,留一个花瓶女人在身边,合适吗?
“她就要再住一夜,可是,我把她赶回去了。她到了宿舍下面,哭着打电话给我,说不肯上去,男人等在上面。我叫她上去。现在,她又回到那个男人那里了。”
谷欣要谷鸽劝劝谷拓,便把谷拓的短信转发给谷鸽,谷鸽不回信。谷欣打电话给谷鸽,要她帮忙说说话,谷鸽阴阳怪气,还帮谷拓说话。她还在为谷欣不让她找陈医生的事情生气。唉!
原以为谷拓不会再来短信。谁知道第二天一早,谷欣手机一打开,咦!竟然又是谷拓的短信:
谷拓说,小辣不放弃,盯着要住进来,打电话给他。
谷拓说:“你确实对我好,没人比你对我这么好了,但你同时也是对我最霸道,最剥夺我自由的人。你是控制着我对我好,而不是尊重我把我当个活人对我好。怪只怪我年轻时没脑子,没经济,不怨别人。小辣说过,阿拓,你永远生活在你妹妹的阴影下。这话说得太对了。我就只是你的一个物产,你对我好,但就是对待一个物产一样的好,而不是活的人。”
谷欣气得岔了气,半晌说不出一个字。三十年来,她想到谷拓上华东师大自学考试,单位头儿刁难,把他吊起来打,他才落下这个病……不能上班,她一直接济谷拓,可是,她的付出也是有上限的。
在谷拓生病前,谷欣哪里管过他的钱?他上馆子,开宾馆,吃香喝辣,交女朋友,过得比王子还逍遥。
谷欣不发作,只是换一个角度,试图说服谷拓:“世上没有不给男人受气的女人。你住院的时候,不是已经吃过小辣的苦头了?”
“什么苦头?”
“咦,你自己说的,她做脸子给你看,你肺都气炸了。喏,在病房里,半夜三更,拔掉针以后,你看手机短信,她以为你外面有女人,一把抢过手机看。你说她神经病,不尊重你的自由,她就给你脸子看,在躺椅上装睡,屁股对着你,你叫她她不应,明知你半夜自己下楼去拿药,第二天早上,还撒谎说不知道。”
“……”
“你是一个出血病人,人不能动一动的。医生配出药来,护士通知家属拿药的,她怎么能叫你这么一个不能动的病人站起身,手背上穿了针,拧紧盖子,包了橡皮膏,随时准备静脉注射药水,没有自由之身,不能动的人,自己下楼,穿过长长的走廊到电梯间,再乘电梯下楼去药房拿药呢?况且楼底下很冷。”
“……”
“还有呢,她拿鸭蛋给你吃,你说等一会儿吃,她就往垃圾桶里一扔,朝你丢个白眼:‘看我还伺候你!你说你肺都气炸了。”
“人家良心还是蛮好的……”
谷欣:“翠妹刚来的时候,也是装得好好的!”
谷欣制造过新上海人。
翠妹第一次出现在谷欣的工作室,是在她从家乡回来后不久。翠妹所在的农村,是功课不好也能来上海读大学的那种地方,而她读的也不是文化课。当时,翠妹的爹因肝癌过世不久,她的爹为了给小儿子盖大院子,累死了。翠妹是长女,她的爹娘连生三个女娃,志在必得一个儿子,继续努力的结果,是在第四胎,得了个儿子。村长怪她的爹盖大院子占了公家的地,老跟她的爹闹别扭。翠妹的叔叔认定他哥哥的死,是被村长逼的。末了,翠妹的叔叔毒死村长家的牛。事发之后,翠妹的叔叔怕村长报复,不敢呆在村里,跑了。翠妹的叔叔种了一块地,播撒下玉米、棉花种子,撒上化肥,可以不管地,村庄的旁边有输油管经过,凿个洞,接上几桶卖掉,再把洞给补上。再有,就是做一个“生态羊肉串”的小生意,羊肉没得,掏大老鼠窝是常有的事情,大鼠肉多,被当成羊肉烤成串卖,老鼠窝里的粮食也挖出来装袋子卖。乡里乡亲穷,一天下来,也就收得些零碎小钱,最大票面是一张10块钱的钞票。叔叔这一走,翠妹原本每月300块补助也断了供,翠妹已经到了辍学的境地。
秘书正扳着脸赶走翠妹。电梯门打开,谷欣走出来,她看见翠妹,一个有着小眼睛,两撇松散的倒挂眉,额头扁扁的,低低的发际线上顶着枯黄如稻草的头发。一个营养不好的姑娘。谷欣好奇,叫住了翠妹。那天业务不忙,谷欣叫翠妹坐在办公室外面的沙发上,聊了一会儿,末了,她打开钱夹,数给翠妹500块钱,叫她离开,去别的地方试试,或者找一个在餐馆打杂洗碗的活。翠妹拿了500块钱,同时也看到谷欣鳄鱼皮钱夹里厚厚一叠人民币现金,这五百块,薄得一点不起眼,那叠像一本书一样厚的人民币,就像根本没有被抽走一张似的,九牛拔一毛啊!翠妹不肯走,谷欣乏了,推说自己有一个业务会议,总算打发掉翠妹。
自第二天起,一连好几天,翠妹拨打谷欣手机,巧笑地讨,求收留,一而再再而三。谷欣不肯要她。后来,谷欣可怜翠妹一个女孩子在上海,还没钱,碰到坏人怎么办?谷欣动了好心肠。谷欣早年独自一人留学欧洲,每逢周末,外国学生有家,父母开车来接他们回家了,谷欣独守一栋空房子,心里害怕,枕边放把刀。谷欣同情一个孤身在外地的姑娘,一时心软,给翠妹四百块钱,一张电话卡,给她一份学生在校也能做的活试试,照着名片,给潜在客户打打电话。那四百块钱就是工资了。当时,翠妹还没有毕业,什么都不会,连世界上存在着法国,美国都不知道,连毫米、厘米的概念都没有,连加减乘除等简单算术的运算都不会做。谷欣出于好心,只为了帮助翠妹生存,尤其是一个女孩子,尽管翠妹已经29岁了。翠妹连打电话说话都不会,不懂说“您好,谢谢”之类的礼貌用语,她笨,学东西慢,教不会,还自以为是。谷欣手把手教她,让翠妹做最简单的事情,以此为理由,送钱给翠妹。其实,有翠妹等于没翠妹。白送钱给她的。
翠妹从家乡回来,送一大堆土产给老师,也给谷欣带来一块土布,翠妹的娘纺出粗粗的棉线,在老式木头织布机上织成的,谷欣很高兴,接受了,谷欣喜欢农民的纯朴,更多的是对农民的尊重。翠妹说,上海人排外,但谷欣是例外。
织机小,门幅窄,两块土布横里拚起来,才刚好够铺上谷欣的单人小床。谷欣爱干净,先把土布洗了洗,洗过后的大红格子褪色,模糊。
初来上海,翠妹擤鼻涕后,拿手往水泥墙上擦。后来,她学上海人的样子用纸巾了。不久,倒挂的土生土长的野眉毛消失,代之以纹出来的两条高挑的弯弯的吊梢眉毛,吊得像小说《林海雪原》里的蝴蝶迷。风尘味出来了。翠妹还在两只耳垂上各打三个小洞,没有饰品,就用回形针穿着。有一天,谷欣请翠妹吃盒饭,大排、卷心菜、海带丝……谷欣吃得很干净。翠妹放下筷子,她的盘子里饭菜堆起来。谷欣诧异地看了翠妹一眼。
谷欣厥倒。极度愕然之下,她明白了。翠妹要脱胎换骨,抹去农民的女儿的印记。在农村人的眼里,到了上海大都市,为了被人瞧得起,就得浪费粮食。翠妹把浪费粮食当作成为都市人的象征,以为浪费就是都市人风格了,言谈举止像个都市人就是所谓的酷了。吃饭不吃光,谓之时尚,被人看得起。谷欣感到心痛。
谷欣淡淡地回答:“不能浪费粮食。”
“噢,我知道了。”翠妹说。
蓦然间,似乎眼前那碗盖浇饭散发出臭脚丫混合着廉价香水的味道。谷欣满盛着饭菜的胃想吐。
谷欣推门走出粥饭休闲屋,走在马路上,空气中飘过屡屡都市的脂粉香。这边的橱窗里陈列着谷欣工作室设计的瓷器。谷欣的耳畔萦回着一个带北方口音,模仿港台普通话的女声,那力图脱胎换骨,可乡音尤存的话语声。她融入了高层次,高品位的都市生活么?她面前的饭菜凉了,弃了,跟她的昨天一样,被努力地,远远地抛在麦垄里,玉米垛边,她的童年,有没有挖过野菜?拾过柴禾?或猪粪?或随大人挖开地里的老鼠洞,寻找老鼠过冬的储备——半麻袋粮食?为争夺鼠洞里的粮食,在寒冻的早晨,和村人呕过气?哭过鼻子?
不知不觉,谷欣和翠妹走到一个橱窗边,里面装饰着一丛向日葵特别鲜艳眩目,眼下,都市人向往阳光,把向日葵奉为新宠。谷欣想在家里阳光棚的楼梯转角处放一捧向日葵,至今还寻寻觅觅,不知属于我的那捧向日葵在哪里。
在翠妹家乡的土壤里,想必种着真正的,活着的向日葵。
遇见谷欣以后,翠妹靠了一座金山,才知道高檔的地方在哪里,她开了眼界,要跟谷欣一样有钱。自己没有本事,她也知道追求浮华。
第一次跑客户,翠妹对谷欣说丢了手机,谷欣问她多少钱买个新的?她答700块钱,谷欣给了翠妹700百块,那天回到宿舍,翠妹拿出自己原来那部手机,还有700元钱,拿钱给自己买了新衣服。
原来觉得肯德基贵,吃不起,跟了谷欣之后,翠妹不觉得肯德基贵了。开始有了欲望,并渴望获得更多的钱。
不久,翠妹毕业,不能白白在上海走一遭,被打回原籍多丢脸?她要留在上海。可是,翠妹不愿意学说上海话。谷欣一脸慈爱地说,她没有能力帮翠妹留下来,但可以养她。谷欣给了翠妹一只炒菜的锅,虽然翠妹不会做什么,谷欣也给翠妹开了一份不菲的工资,翠妹可租房子过活。
谷欣做生意仁义,不久她的工作室关闭了,不过,她没有放弃接济翠妹。翠妹眼里的谷欣成了一名家庭妇女。翠妹崇拜强者,她不在乎这个家庭妇女了。
由于谷欣的资助,翠妹赢得了时间,搭识一个来自同乡的男人。有了男友,翠妹说话的声调变了,说话时带拖腔,把一个“嗯”字变出起伏的音调,让听者联想起床笫之欢的那种软。谷欣吓一跳,在工作状态下,不允许业务员对客户呻吟的。
翠妹去一次景德镇。三十岁的翠妹头一回坐飞机,她拍来照片每一张都是糊的,不好用,统统作废,为此浪费了飞机票钱,因为翠妹不懂拍照,不懂应该看清楚东西再拍照。翠妹的男友也说,换了别的老板,会辞退的。谷欣原谅了翠妹。
出于善心,谷欣对翠妹很慷慨。翠妹从谷欣那里搞到钱真是太容易了。谷欣想,翠妹女孩子家出门不容易,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都是中国人,分什么上海人外地人的?
翠妹结婚,谷欣给了1000元,翠妹没有请谷欣吃过一顿饭。谷欣送给翠妹一双崭新的意大利高跟鞋,也是读书时打工省下钱买的,为了教会翠妹自立,奋斗的价值观。
随后不久,翠妹对谷欣说,她结婚时没有提什么要求,没有问男家要几万元彩礼,吃亏了,想想懊闷痛。当初,翠妹为留在上海,嫁得急,她是求嫁的,生怕提出彩礼钱,男人不娶她。
按说留在上海,应感激谷欣才对。可她非但不感恩,还来威逼要钱。
“上海人这么有钱,怎么不多给我点儿?”翠妹只打打电话而已,看不懂英文,看不懂合同,看不懂单证,翠妹对于完成一单的贡献才不到1/5。客户都是谷欣的。让翠妹做事,谷欣纯粹送钱给她只为了可怜她。
翠妹来上海,看什么都好,什么都想要。
在遇到谷欣前,趁学校放假,翠妹回家,婶婶朝她白眼,直到她买一箱酸奶送给婶婶,婶婶才给好脸子看。如今,她一回到老家,父老乡亲,叔叔婶婶都要看到她带来了钱!她把眉毛都扯细了,没钱?谁信啊!
翠妹说:“照你现在每月给我三千块钱,什么时候我才能发财啊?”
“钱对多数人来说,是一样好东西,为了钱,人是贪婪的。我要钱要钱要钱!为了钱,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她在电话里吼叫。人是贪婪的,她认为贪婪是好的。她不顾谷欣对她的好,不管自己是否应该不应该拿更多的钱,只是因为觉得谷欣好说话,就变本加厉向谷欣要钱。
谷欣说:“已经给了你很多,你怎么不念我的好?”翠妹答:“笑话!”翠妹横下一条心的时候,人变得狠极了。她对谷欣凶,每迈出敲诈的一步,翠妹都知道自己在恩将仇报。可是,尽管智商低,无工作能力,还是冀求更多的钱,因为她实在太爱钱了。她说的那句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坏。没有应不应该的,只有得到得不到的。翠妹知道谷欣待她就像亲人一样。正因为如此,翠妹要敲诈谷欣。从敌人/恶人那里榨不到一滴油,只有亲人可榨油。翠妹拿住了谷欣,谷欣老实,善良。谷欣妥协,说,姐姐要帮帮妹妹。翠妹拼命点头。身为乡下人到了上海,能维持生计的情况下通过学习慢慢发展才是。可是,她想一步登天获得跟上海人一样的生活条件,所以才高呼要钱,钱,钱!岂料人家是通过奋斗后才有的今天。她看到谷欣殷实,有别墅,就要自己一样有钱,和谷欣平起平坐,殊不知谷欣的财富是读书几十年打拼来的,之所以有今天,是因为吃了无数翠妹没有吃过,也吃不了的苦。翠妹来到谷欣的别墅,看到谷欣睡小木床,非常俭朴。翠妹哪里会吃得起别墅主人吃过的苦走正路去挣钱?
谷欣做了一件错事。她想当然地要翠妹刻苦,勤奋,学习,上进。而翠妹心里只想一件事,发财。
谷欣不相信翠妹真的没钱了。谷欣每月给翠妹三千元呢!相当于上海人上班的工资!翠妹要的是发财!谷欣想,我留学时,每个月有米、有盐就能活,而翠妹,到底安的什么心?我实在待她太好了。谷欣说,我带你入行,翠妹说:这有什么啦?展览会一跑,什么都有了。可她没想想,是谁领她入行,解决她的生存问题?白给她又被她说成不稀奇?
为求太平,谷欣给了一大笔钱。翠妹说:“我为你挣到钱的。”谷欣苦笑。只怪自己當初不该可怜穷人,帮穷人。翠妹没有为谷欣创造利润,即便创造了,也是应该的,因为谷欣提供给翠妹平台和资源。可是,这一切,怎么能让翠妹懂得呢?
“别告诉伯母,她会想,我怎么是这样一个人。”翠妹拿了钱,恳求谷欣。谷欣比翠妹大十岁,翠妹叫谷欣的母亲伯母。妈妈善良,留翠妹在别墅住,还做糟蹄膀给翠妹吃。在翠妹最无助被人看不起的时候,是谷欣救了她给予她真诚和资助。
当初,翠妹求谷欣给她活干,可到后来,她反咬一口,说谷欣耽误了她。翠妹编造谎言,说她要离开上海了,她的丈夫不要她了,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十年后,谷欣才明白过来当年翠妹其实都在坑蒙拐骗,自己怎么就看不透?自己太善良,从来没有接触过骗子,一心要翠妹学会英语立足社会做一个正直的人,结果都错了。不能以自己善良的逻辑要求别人。令谷欣倍感难过和震惊的是自己的“勤劳致富”价值观遭到颠覆。翠妹不按谷欣的初衷学会一门技艺,不肯吃苦,而是一门心思用现成钱。她的不劳而获,没钱敲诈的行为让谷欣失望。
“我错了。”谷欣痛定思痛,错就错在信任一个外地人!谷欣无语。谷欣知道,从此再也不能和外地人有瓜葛了。
同情,关爱,善良,这些人类美好的情感都被翠妹破坏殆尽。谷欣因为好心而犯了错误。人心软了就害了自己。翠妹是谷欣的老师,从前者身上,谷欣看到人不讲良心。谷欣学会冷漠,不吃亏,学会理性。
小辣出现的时候,刚好赶上谷欣学会理性的时候。
翠妹要的没小辣多。翠妹忘恩负义,要的是一时的钱,小辣要的是一世的钱。
“我两夜没有睡着了啊!我是实在熬不住才和你发这条短信的啊!别看我现在暂时稳定着,这是暂时的,想在医院留观的时候,多么需要人啊!我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新的女人了啊,不像以前身体好的时候了啊!没女人会再要我了呀!加上被吊起来打的老伤。所以我开发不出新的人啦。小辣是我最后一个可以拉住的女人了,现在又推给她原来男人那里去了。其实小辣并不坏的,对我还是蛮好的,不然在医院也不会连着陪十几天了呀!真的,我并不是傻子。她只是喜欢我,才来照顾我的,不要把人家想得那么坏,她没东西敲诈我的呀!那个男的条件比我好多了呀!我还是原来那些钱,不增加一分钱,我怕你,没办法,把她赶走了。”
小辣不放弃,又哭,又作,谷拓才来信的。
谷欣收到谷拓这个短信,她没有回信。
“你找人,我不干涉。”谷拓又发来一条短信。
“好啊!我答应下那个没相亲就要结婚的男人,你和妈妈就没饭吃了。我们的财产被稀释了。”谷欣缓过神来,找到几句话说。拿今天自己中农的日子换取明天的贫下中农,或贫农的日子,谷欣实在不甘心。
谷拓又改口:“等我好了,外面租个便宜的房子,再找个女人,每夜抱着我睡。”
“随便你,这我不管,我只作不知。哦,你借房子,钱哪里来?”
“当然我来。”
“我算了一下账,五个月花去五万块了,怎么办?”
“我对钞票没有概念。我孤苦伶仃。”
谷拓不懂,孤苦伶仃的背后,却是活得久,活得长的福利。
谷欣说:“是你在捆绑我!不是我不给你自由,小辣是冲着我的钱才纠缠你的,不要搞错,我给你自由,你就拿着单位里的1000块钱,公寓房子我还是给你住,你看她还要不要你?你把风险都丢给我,你良心何在?”
“我每天说感谢你,好吗?”
说着,谷拓掼掉谷欣电话。
对着“嘟嘟嘟”的手机,谷欣发愣了:“你你你打我,骂我好了!展开小辣的连裤袜,勒死我也行!”这句没说出口的话,牵出眼角一滴泪。
嗤!兄妹间照顾,属客气的事情,在谷拓看来,太理所当然了。现在谷欣不肯养谷拓的女人,谷拓就鬧起别扭来,越来越过分。
妈妈用固定电话拨通谷拓的手机,对谷拓说:“别吵了。我高血压了。”
谷拓回了妈妈一句:“人都有脑子的!”
谷拓不来电话。妈妈每天傍晚会拨过去。问他好不好?他说,吃了中药,背脊骨烫,人发冷。谷欣从餐厅走到客厅,妈妈招手叫她过去,谷欣接过电话。一听到谷欣的声音,谷拓马上说:“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不舒服。”
赌气,为什么这样?难道谷拓一点也不记得我的好?前天开车送他修中药方子,还在南京东路买半只盐水鸭、红肠、素肠给他吃。
两天后,谷欣和妈妈说好不给谷拓打电话,妈妈还是拨打过去,不知道他怎么样了。结果,谷拓一个人潇洒地打的吃饭去了。
去的是苏浙汇。
是啊!假如小辣在,要多买一份饭给她吃,每一次至少多支出200元。外地人真会吃。
谷欣说,若小辣在,没三百块一张单子下不去。
养得起吗?
就吃吃玩玩,不劳动?哼!
隔三岔五,跟着谷拓下馆子,吃香喝辣,扭头甩甩长发,过有钱人的日子。她哪里肯走?
早上,谷欣擦灶台,烧饭,还榨汁,新奇士鲜橙三只,冰箱里的都拿出来榨了。不加一滴水的原果汁,外面买不到,润肺补肝的好饮品,又补钾,喝了这样的橙汁,头不晕。
“谷拓不要吃鲜橙,就吃橙汁了。”
“都成婴儿了……”
谷欣开车载着谷拓去修中药方子。
谷拓坐在副驾位子,一句话都不跟谷欣说。
谷欣说:“夏天快到了,你不要逗小区里的猫狗,防狂犬病。万一被咬了,要马上打防疫针的。”
谷拓不说话。
谷欣又问:“你被咬过没有?”
“咬过。”
“狗还是猫?”
“狗猫都咬。”
这么的回答,谷欣不再说话。
谷欣忙碌着,每天以三十分钟为单位分割分派使用自己的时间。总算忙停,在书房里坐下,靠着那张橡木大班桌。她书房的陈设是可爱的,一面占据大半堵墙的玻璃窗前,放一张红木椅,椅背镂刻着一幅喜鹊戏梅花的木雕,背衬着窗外葱翠的香樟树树冠里腾空的森林世界,仿佛置身苏州园林的一段曲折回廊,凭依一扇雕花窗棂驰骋遐想,那些枝杈、绿荫,翻飞的小鸟,还有五月底点缀在绿叶丛中一串串沉甸甸的小花,都是她谷欣的朋友。每当谷欣给谷拓送完鲜榨橙汁、面包、酸奶、午饭,回家途中,会路过大花园里那座荷花池,池里游弋嬉戏的穿皮条小鱼,也是谷欣的朋友。
将近六月份的光景,天下起大雨,天沟里的雨水满出,从窗玻璃外面倾泻而下,如汩汩的眼泪。在这个断断续续的水帘洞里面,谷欣望着窗外一蓬蓬已经换上新叶的碧绿的香樟树树冠,淋得透湿,幻想为它们撑起一把大伞,明知这是它们不需要的。生命握在手里,像流水,慢慢地流,流得好,流得长久。
谷欣要度一个短假,她打开衣橱。女人沉浸在岁月的包裹中,是漫漫流过的光阴,是沉沉的积淀堆在谷欣睡觉的塌垫上,大如小房子的衣橱里装下的衣服,谷欣不知道在哪里。这些,从二十岁起就积累的服装,记录了三十年人生的足迹。今年穿得下去年买的裤子,是幸福;现在穿得下十年前做的旗袍,是更大的愉快。
谷欣在反省自己,别人逃避责任,她承担责任。她为每个人好,可除了妈妈,所有人都讨厌她。呵呵……她尽可像哥姐那样一走了之,自由逍遥地旅行去,可她不会这么做,因为责任所在。
蓦然间,谷欣心里只有妈妈一个亲人了。
到了晚上,电话铃响,谷欣接听,是谷拓。
“怎么?”谷欣问,心里有点紧张。
“我慢慢地走,”谷拓说话的声音带点微喘,想必他边走路,边讲电话:“到门口的饭店去吃晚饭,路过你们的房子,看见灯亮着,就打一个电话来。”
哦。
明天,谷欣要过生日了。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她买了蔬菜和水果,塞满了冰箱。佳佩猕猴桃生的,还不能食用,乐购的巴拿马香蕉好,谷欣买来两大串,给了谷拓半串。她还买了青菜、空心菜、莴苣,预备自己回家后还有菜吃。谷欣跑了两家超市,两家饭店为谷拓买了午饭和晚饭,光饭花去150元,西芹百合、糖藕、米饭、扇贝炒茶树菇、白灼生菜、菜心、三丝炒面少油。
第二天临出门,谷欣剪了六枝月季花送给妈妈,红红耀眼的花儿。妈说:“别剪它们,留在枝头吧。”谷欣说:“我不在家的时候,让月季花陪你吧。”
谷欣关上院门,朝妈妈望去,妈妈站在门廊下,朝谷欣挥挥手。妈忍着泪。谷欣也忍着泪。
谷欣没有开车。开车有开车的自由,徒步坐地铁,不用担心停车点,也享受不开车的自由。一个人游荡。一年到头,难得就两天,做我自己。
谷欣的背囊,黄绿镶缤,航空积分送的,带谷拓周游世界的产物。里面有香蕉、水。包里还有为谷拓放鲜榨橙汁置换出的空瓶子,谷欣放进水,自己喝。另有一瓶半早已煎好,冰镇的汤药。
游到了南京东路医药商店,她也没忘记为妈买降压药,医院里配不到的。
在第一百货商店楼上的打折区,谷欣花两千块给自己买一件皮衣,也为妈买了三枪牌棉毛衫裤。
今天,生日前的一天,两餐都是面。中午在淮海中路的霞飞阁,在悬挂着罗马帘的彩绘玻璃窗边的桌子旁,谷欣点了雪菜黄鱼面,老上海粢饭糕,六块,吃掉三块,三块打包。生日前夜,谷欣一个人吃一碗葱油拌面,从南京东路的沧浪亭打包来的,几乎冷了,还有点温。坐上地铁,孤独……这时候,她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么。她单身半辈子,烦闷。只有在梦里,才遇见属于自己的那个男人。那个梦,在她醒来后缓解了部分焦虑,可那样虚幻的慰藉转瞬即逝。人生不易,可是,做人却不能犯错,不能走下坡路啊!
谷欣知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组成一个家,热闹,彼此心里有依托,这便是人生。孤零零一个人,苦痛、烦闷,焦虑,不是正常的人生,她谷欣不都是每天在尝味的么?
谷欣一个人去了空置的地铁房,到了地铁房,依然孤独,还要擦桌椅、床,拖地板才能过夜。空调遥控器的电池不知还好用吗?
这房子,是谷欣买给谷鸽住的。毛坯房便宜,可谷欣多花十几万买了全装修的房子,因为她听谷鸽说,和老阮大眼瞪小眼的,不舒服。谷欣为照顾姐姐,才买这房子,谷欣对谷鸽说,你别太累了,一个人来这套新房子里清静清静。可谷鸽一天也没住过。谷鸽说,有老阮才有家,怎么可能把老阮一个人抛在家里,她住在外面呢?谷欣买了这房子五六年,空关着,租金都没收到过一分钱。唉!
谷欣明白,自己在谷鸽心里掂出几斤几两了。
这房子位置偏,亏本好几年,现在刚刚赚回利息。
没有收入,就等这房子价格上去了,卖掉,做生活费。
这是第二年谷欣在这所房子里独自过生日,没有人知道她。这里,除了四壁的墙,冰冷的家具,只有她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
生日當天的早餐,是昨天午饭打包来的三块粢饭糕,冷冷的。
谷欣乘地铁,到三林,走在商场的楼面。时间尚早,店还没开门。她走过几家婚介,瞥一眼广告,跟房产广告差不多,80后居多,谷欣知道,以自己的年龄,做广告都没人肯。广告墙边,一间玻璃棚里,坐着一个薄嘴唇的女人,歪着头,在打电话。
谷欣不进去,走过了。
电话铃响,是银行打来的,一个好听的男声:“谷女士,您好!今天,某月某日,您的生日……”
谷欣打断他:“不是!对不起,您搞错了。”
谷欣没耐心听对方愕然的反应,她只顾自往前走去,心里轻松了些。
才收起手机,又是一声短信通知音,谷欣再次掏出手机,没想到,是谷鸽发来的:“谷欣,生日快乐!你到三林去玩啦?你沿着上南路往南开,就可到召家楼古镇,玩玩,注意车速,注意安全,早点回家,祝开心。姐”
好多年,谷鸽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给谷鸽短信,谷鸽都不回,当谷欣是空气。
“我是有一个姐姐么?”
谷欣掉下了眼泪。
深夜,没有关灯的房间,那个抵消孤寂的光源,似乎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是谷欣的伴侣……作伴,人可以和人作伴,和书作伴,以狗为伴,直到最后,自己和自己作伴,自己和自己的影子作伴……
毕竟,谷欣是被它唤醒了。另一个伴侣,手机,睡前看过,穷尽了所有的信息,估计此时也不会再有信息。夜阑人静,还有哪一个无聊而不知疲倦的人会像她谷欣那样抛离现实从微信寻求慰藉?她不知道。可是,除了打开手机看微信,她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排遣寂寞呢?谷欣低下头,舌尖到舌根品到的全是苦涩。她拿起床头柜的红米手机,打开,开启流量健,翻到微信页面,没有新的微信,却有一个短信。谷欣无聊地打开短信,一下子惊呆了。谷欣不及看短信内容,眼睛已经瞥到来信人,一个不速之客……不受欢迎的人,一个被她讨厌了十年,十年里绝了音耗,从心底里生厌,又惧怕又嫌憎的名字,翠妹。
谷姐生日快乐!我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次不来敲诈啦?
翠妹说,已经工作好多年,在郊区,当小学老师,是贵族学校啊!收入好,每逢教师节,家长还有礼物送。她的男人托关系,送人情,替她谋到一份差事。每天早上六点多,坐班车路过你家小区轩昂的大门,我就想起以前的事情。我现在知道在社会上挣钱有多难,要拿到工资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懂得当初从你那里拿钱有多舒服,多容易。学生家长送我礼物,为了叫我做事,可没拿我当自己人,他们对我的好,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十年前,我还和丈夫一起按揭买了房,买到赚到。我为当年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情道歉。我的手机还是原来的号码。谷姐,以后,只要你需要,我一定来照顾你,帮你。我发誓!
谷欣不作回答,冷笑一声,删除了短信。
这是为什么?是仓廪实知礼节,衣食足知礼节,还是别有用心?还要来盘剥我一番?不晓得。翠妹不肯放掉我,之前用硬的手法诈钱,现在来软的了?
谷欣关上手机,对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看,灯亮着,像是一张盘状的人脸,俯身向着她,投出嘲讽的目光,冲着她笑。
谷欣气急了……她一把抓过床头柜上一个盛满冷开水的搪瓷杯,狠狠地照着头顶上那张人脸摔去,“哐当”一声,塑料灯罩掉下来,在大床上打几个滚,掉地板上了,环形的灯管掉在床上。
早晨,也许是早晨,谷欣醒来,身上暖洋洋的,再一看,自己睡在大窗台的人造大理石上面,大得有大半张双人床那样,晚春的太阳晒着她,香香软软的。虽然大床依然狼藉,可谷欣身边的窗外,从八楼的大窗子望下去,花园里摆放着儿童的五彩滑梯,老年人们,那是一群步态还算硬朗,头发花白,白天到儿女家里做家务,带孙辈、外孙辈,早上牵着小孩童的手上学,下午再去学校门口等着把他们接回家,伺候孙辈吃了晚饭,晚上赶回自己家里,重新买汰烧,照料自己的晚饭,接着,再返身到比他们更加年迈的父母,孙辈的曾父母那里,重新来一遍买汰烧的人们。出力又出钱,大包大揽的人们。大包大揽之下,生活着王子公主一样的小孩的亲生父母。这叫做“倪子弗养爷(ya),孙子吃老爹(dia)”
太阳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