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在那儿
2017-07-19王苏辛
雨后的那天傍晚,父亲的行李袋瘪了下去。起初,我只看见它空落落地张开一条缝,潮湿的墙灰飘在拉链边缘,像一把散发着腥味的头皮屑。吃晚饭的时候,姥爷说起夜里又咳痰,母亲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再这样下去会死的!”灯光昏暗,她的脸藏在阴影里,只有耳垂的抖动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那还是很久之前,父亲的行李袋还塞在柜子最底层。每个早上,我都能看见他的绿色面盆在水泥地板上招摇,它让我想起动画片《变相怪杰》里那副著名的面具。母亲围着家具打转,一会儿冰箱,一会儿洗衣机,然后是马桶和拖把。最后,她从卧室徘徊至厨房,盯着燃气炉上淡蓝色的火焰,背对着我:“恁爸晚上回来了没?”她又高又胖,像一堆层层叠叠的软泥巴,只有耳垂生机勃勃,召唤我。
“回来了吧。脸盆在那摆着。”
“摆着?里面有水吗。”她说得像问句,又像肯定句,我有些不知所措。小时候,我总是不记得父亲有没有让我转达他不回来的讯息。傍晚有那么多游戏——方磊、宋慈,每一个小伙伴都要跟我玩,我们从街西玩到街东,最远到达护城河。护城河边有一排天天逗小孩儿的悠闲阿姨,她们会给大家分带着烟灰味儿的瓜子。这样玩起来,一直到晚上,父亲交待的那些,我就都忘了。
“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我从时间另一头回来,用筷子扒着剩下的几口菜饭,汤却忍着没喝,只看沸腾的热气盈盈绕绕,很快就和墙壁的花纹揉成一团。
父亲这次离开得有些不同。我们都不知道他要走,只觉他起得早了些。我没有听见母亲焦虑地翻身,也没有想象她全身赤裸、吊着两枚软趴趴的乳房歇斯底里的情景。我靠着床头,听见父亲在大声漱口。他把水半吞进胃里,等到好像在体内煮沸了,再咕嘟嘟吐出。等我下了狠心从被窝里钻出来,走到地板结冰的洗手间时,就只能看见外面立着的行李袋了。
母亲已经开始吸猪骨头的骨髓。我的手在耳朵上揉搓,以期听不见这声音。很快,我听见刺啦一声。她面向了我,手里还捏着撕下的一页台历。
“这不是上月那一页儿吗?”
“是上个月的。现在已经一月了。”
“再买一个呗。现在谁还用台历啊。”
“明你别起来太晚,恁姑要来。”
她低下头。一开始只是盯着手边没吃完的包子,然后就开始盯向拖鞋、地板。就好像在一路盯着自己是怎么老的。一条腿翘在凳子上,另一条勾着椅腿。嘴角微微下斜,一小团唾沫星子挂在那里,看起来还在向曾经的梨涡移动——现在那里已经是一条浅浅的峡谷了。
父亲走后,母亲一度想给大门换把锁,不过换锁的师傅说得一百块,她就迟疑了。过了几天,她也就不再提这事,下班后匆匆往家赶,从六点坐到十二点,有时候看电视,有时候进我的房间跟我聊天。她从不敲门,直接进来,让我觉得自己仿佛还在上中学,条件反射般关掉游戏、正在看的电视剧。这很不好,但我还是忍不住这样做。母亲总是一副愁苦的样子,跟我说着话,眼睛却望向别处。这让我感到庆幸,也有些尴尬。除非她站起身,看向外面。操场、商业区、舍利塔——代表我们这儿现在和过去的东西,都堆在那里。当她的注意力在那个范围游移,我就不会感到不适,可惜不总是这样。眼下这房子里只有我们俩,她变得很木讷,像一台转动失灵的实时监控器,我只好跟她说晚上仍去宋慈家。
“其实你不用说的。这也不是你爸第一次走了。”
宋慈白得出奇,皮肤很薄,看得见浅浅的红血丝。小时候,我和方磊喜欢拿彩色笔把她手臂上、腿上,甚至脸上的红血丝描出来。有那么几次,我们快要把她画成世界地图。不过她现在胖了,整个人像充水的大娃娃,离远看,就像人群中一只雪白的大地球仪。我觉得她现在的身体更适合我们发挥,那些红血丝被胖肉撑开,均匀分布在皮肤的天南地北,到处闪烁。我喜欢在她肥硕的腰部按来按去,手指敲打出哆来咪发嗦的音节。她像小时候一样笑起来,房间都显得大了。
“我们煮俩鸡蛋吧。”
小区逐渐灭了灯。我们的脸出现在对面人家灰色的玻璃窗上。
“你说他们睡着没。”
“灯都关了,肯定睡了吧。”
“关了也不一定睡着呀。”
已经十二点了。我沿着曲曲折折的红色围墙回家去。路灯闪着,背影被拖得很长,我不敢回头看它。
父亲已经离开一个月了。
小时候,他也经常离开。有时候两个小时,有时候一个晚上。像世界上很多父亲一样,我睡着了他才回来,我醒来了他还睡着。
我们偶尔会在早晨相遇,也有时候是晚上。他总是匆匆忙忙,吞咽着一根蘸满豆浆的油条,或者热好的白粥。我们很少说话,只记得有一次针对某边境问题发表了不同的看法。我很快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觉得必须那么说。那天的饭因而吃得有些久,母亲很高兴。她提议晚上去护城河边走走,我拒绝了,接着父亲也拒绝了。她有些难过,闷声吃饭,我突然有些愧疚。下楼推车去学校的时候,我看见父亲踉踉跄跄从狭窄的楼道下来,嘴里含着一颗槟榔。
“我出去一会儿。”他斜着嘴,褐色的唾沫粘在嘴角,像一枚火星子。
我尾随着他,没走几步,就被远远甩在了后面。后来我一度想,是我不愿意再往前走,还是父亲真的要甩掉我。这想法生根发芽,逐渐让我感到一阵阵心惊。母亲的哭声一点点从墙壁往下渗,路过三层、二层,直到当时爷爷奶奶住的这间现已变成车库的一楼。我听见她在打电话,一阵一阵都是忙音。我知道再站一会儿她一定让我去找父亲,所以只好撒腿就跑。
家里的灯还亮着。母亲像个巨大的影子悬挂在卧室,并逐渐往客厅移动。路过行李袋的时候,我丢了一把父亲遗忘在古玩架上的剃须刀进去。行李袋已经放在那里很久了,丢进去的时候,都能听到灰尘纷纷坠落的声音。
“他早就不回家了。一天,一月,我看这次是一辈子不回来啦。”
“你天天没个好脸,他咋会想回来。”
冬天的客厅像冰窖一样,母亲把炉子重新生起。新鲜的火星冒出来,姑姑们的手烤得通红,哈出来的热气在她们中间团来团去。她们压低了声音,我听得更清楚了。我屏住呼吸,蜷缩回被子里,炭火的熱气仿佛一路蔓延到房间。我盯着天花板上两条白色花纹,看着它们绕过整间房,爬出内墙。脚汗津津的,却已经变冷。那湿冷蔓上来,腿也有了寒意。可我还是不想起床。
她们的声音原本在客厅尽头,这会儿离卧室近了。我不知道谁先站起来的,反正母亲站了起来。她在屋里也喜欢穿高跟鞋,脚步声格外清脆。我仿佛听到她衣裙摩擦的声音——这声音也许不是来自她,但她的身体一定在这所有声音当中摇摆。这会儿她应该已经走到厨房,声音明显远了一些。大姑还在絮叨,二姑的博美吠叫了两声。洗手间的水龙头一直滴水,不知是谁过去把它拧紧了。家具本安安稳稳摆着,此刻桌椅腿却有了一些挪动的响声。这感觉让人有些不安,我只得起床。
已经十一点了,但天气阴沉沉,只有六七点似的。我突然期待开学,尽管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了。长吁一口气,双臂扶着洗漱台,我看见镜子里困倦的脸。眼袋陷下去,眼角已经有了一道浅浅的细纹。我想起发现母亲眼角的皱纹也特别突然。那是六年前的一天,我从长途汽车下来,一夜未睡仍精气十足,满是汽油味的大衣裹住当时只有八十斤的我,行李袋比父亲那只还要显得硕大。我把它放在父亲的摩托车后座上,坐在母亲背后,她的眼角像两条干瘪的橘皮折叠在一起。父亲载着我们以极其危险的弧度穿过中心大街,嘴里不停说着:“不要乱动,你们要相信我。”
已经有人尴尬地踱步,姑姑们指着墙壁上多年前的全家福,说着一些过去的事,关于父亲小时候怎么上学,关于我小时候怎么不听话。从洗手间半开的窗户,能看到整个小区簇新的塑胶花坛、音乐喷泉,还有几棵光长枝条不长叶子的树。洒水车把几条主干道冲洗得清爽宜人,可是无人经过,只有几只野猫飘来飘去。
没有那么多楼的时候,各层各户人满为患,真的盖起一栋栋新楼房,搬进来的住家却寥寥。为了容纳这些新楼,整座城市让出了许多空间。电影院、商场、游戏城,还有一个老年活动中心都不复存在了。高中时,我和宋慈经常纠集一帮同学,晚自习后到小区空置的毛胚房玩天黑请闭眼。我们擎着手电,反复陈述A或者B为什么是或不是杀手的理由。玩到最后,剩下的往往只有我和宋慈。也有时候,方磊会加入我们。只是那时,他已经不那么愿意在人前和我们两个相貌普通的女生呆在一起。更多时候,我们私下会面。他从家里跑出来,手里捏着新的物理习题册,迅速抄上我的答案,又让宋慈口述一遍英语作文。等到一切结束,我们会讨论一下父亲的出走问题,或者开发一些新游戏。比如我们经常躲在没装门的毛胚房内,平躺在宋慈从家里偷来的凉席上。我的手放在方磊的脖子上,方磊把手搭在宋慈的脖子上。默数完一、二、三,狠狠掐住对方。有那么几次,我们同时感受到了耳鸣。这让人快活。可终究很短暂。手松开的一刹那,我听见母亲在楼下拨打父亲的号码,《献给爱丽丝》的彩铃声不断从电话里传出来,一遍一遍沿着空荡荡的楼层上升,就是没有人接听。
我憋着口气,“你们有时间不如研究下我爹去哪了。”
“是啊。去哪了?”
“谁知道。”
她们分开站着,彼此无话,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母亲转过脸,站在厨房门边盯着那口在煮水的锅。我看向客厅的落地镜。有一角已经略微残破,像随时都要倒,可我就是不想跨过去把它扶正。
“他就没错?说走就走,想过别人的感受吗?”
母亲哭起来。“怨我。”她坐下来,低着头。
“晚上我不在家吃饭。同学聚会。”
我捏着那条信息。手机屏幕一直亮着,这会儿有些发烫。
“他先给你发短信的?”
“这重要吗?你是不是很想见到他?”宋慈说。
“我比较关心今天谁给钱。”
“肯定是方磊啊。”
“他以前抄作业现在还会给钱?”
“要你给钱你来吗?”
我不看她,眼睛朝向更远的地方。整个餐馆幽幽暗暗,只有我们这一排被白炽灯照着,其余均处在暧昧不清的光线中。酒保和服务员百无聊赖地靠着吧台,有一两个干脆趴在无人的餐桌上。
“等很久了吧。”方磊说这话的时候,我突然很厌恶他。
“也没有很久。”我说,“我妈刚才来电话了,我可能马上要回去。”
我站起来,很快往外走去,从这家店出去拐个弯,是新开通的一号线地铁。这个点进去,可以赶上末班。坐到第六站,是我家附近那条街。一直坐到终点,就能到火车站。但我还是在家附近的那一站下了车。
路过四五个空的垃圾箱,我感觉眼前仿佛没了屏障,天地为盖,但我的身体却有些僵硬,不能自由穿梭。没有星星,月亮跟着我,也只是一挂隐隐约约的影子。我一路奔跑,它也跟着晃动,直走到小区尽头的那栋楼,它才和我一起停下来。
我慢慢上楼,没有走电梯。六楼并不很高,但我走了很久。很多房子都是空的,连门都没有。户与户之间彼此通气,我像一团飘忽不定的能量。
“今天回来挺早啊。”母亲站在門口,不穿高跟鞋的她显得很矮。我站在她对面,像一座细瘦的山,骨架挺拔,肉却爬不上去。
“我睡衣呢?”
“洗了。先穿你爹的吧。”
我瞥见那套黑蓝条纹的摇粒绒睡袍。它搭在衣柜门的把手上,看起来瘦瘦小小的。
“随便吧。”套上它,两肩陡然空掉一截。我有些难过。
方磊和宋慈的信息在群聊一栏不断显示,仿佛他们想交流又只能通过我传递。
“你爸回家了吗?”
每当遇到无话可说的时候,方磊就会这么问一下。
我蒙上被子,像最开始住在这个房间时一样。那一年我八岁,洒水车会在晚上八点穿过小区后面的那条街,车灯总能在我卧室的窗边印下一道浅浅的光晕。
“给你爸打个电话。”母亲常常这么说。
那时候城区没有现在大,随便走走,就能到城市的边缘。我在各种地方看见过父亲的车,有时候是在新开的洗头城按摩城门口,有时候是在涮牛肚摊前。他比现在要精神,掺在一帮中年人队伍里,格外挺拔。我站在人群里喊他,他不应,往往第二第三声才看向我。
我像吊着一个影子一样,把他带走。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会在靠墙的一片花圃前小解。也只有那时候,他回归每一个醉醺醺父亲的本命。像长舒一口气,又像停顿一下,继续克制。他最终会跟我回家。
“我们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宋慈说。
“我不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母亲房间的电视声越来越大,终于演变成哭聲。我屏住呼吸,努力不让哈出的热气蒙住手机屏幕。我全身绷直,预备只要她哭到第五分钟,就去她的卧室。可在第四分钟,她就止住了。我放松下来,用被子蒙住脖子,接着是下巴、鼻子、整张脸。我右手掐住脖子,左手则紧紧捏着被角。终于,我感觉到一阵轻轻的眩晕,可这感觉也远不如小时候。
那时候我们都喜欢去宋慈家玩。她家是一座独立洋房,楼下带大院子和游泳池。夏天的时候,方磊、我,都会去她家。我们给卧室上锁,躺在宋慈父母的大床上,方磊在中间,我和宋慈的位置不断变换。我们屏气凝神玩装死人的游戏,方磊总是忍不住,开始挠宋慈,宋慈先扑向他,然后扑向我。我们三个扭在了一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脖子上,我伸向方磊,他伸向宋慈。我们确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虽然宋慈说那是脉搏。
中午的时候,宋慈妈妈会做一桌子菜给我们吃。如果不掉饭粒,她就准我们到游泳池里面玩。可方磊不喜欢游泳,只喜欢掉饭粒。那时候他最矮,看起来像我们的弟弟。当他坐在游泳池边看着我们的时候,我们觉得应该照顾他。
“你们俩什么时候能像我妈一样穿胸罩?”他问。
就这样到下午五点,宋慈妈妈和宋慈会送我们到附近的商场,我在服务台旁边等逛街的母亲,方磊等他做按摩的父亲。那是我们城市当时唯一的商场,一楼是儿童乐园,我在那里见过很多小朋友,后来他们都离开了这儿。
“你以后会离开这儿吗?”
“我爸说,我们这里的每个小孩都会离开。”
方磊站在我前面,一路随自动扶梯下降、上升。我也跟着他,下降、上升。黑黑的折叠滚轴像要黏住我的头发,将我吞没。我将看着自己从脚下流过。
“你的零食!”
他在后面喊着,而我不看他。我决心离开这儿,去别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我一路狂奔,眼前掠过我们城市的诸多景象,日后它们都在回忆中沉淀成灰色——也或许,是很多种颜色搅在一起,成为了灰色。像少数获得批准入住的居民,我们的家像在一排灰色楼墙上挖出了几个闪耀的大洞。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窗户透出不同层次的暖黄色光芒,也有时候是白色。它们彼此检索着自己的位置,就像我和宋慈都喜欢站在窗边往外望,虽然对面只有一栋新楼,而对面的对面还有一栋。我们猜测,那后面的后面的再后面许多,还会是一栋栋楼。有些可能不属于我们城市,但也差不多。它们不规则地排出去,在整片大陆驰骋。它们彼此长得一样,就像我们。
可我们一样吗?
我看着宋慈。蓝色美瞳让她的眼睛在一脸胖肉中显得醒目。这比我的眯眯眼好多了。方磊徘徊在客厅,接着又走进厨房,最后,在卧室的木地板边缘局促地坐下来。
“你家真是越来越小了。”他嗓音低沉,像蚂蚁在我们脚下乱爬。
已经初一了,外面的鞭炮声响起来,城市变得热闹,虽然再过一阵子,该走的又会再次上路。
“我妈打算把房子卖了。”我坐在床边,“不过她叫价那么高,有人买吗?”
“就算买了,真的有人住进去吗?前阵子我在售楼处门口看见一个土豪,张嘴就要买一层。”
“你妈是想搬家,彻底离开这儿吧。”
“你真觉得你爸是因为她要走?”
“他早就想走了。”我说。
“谁不想走啊。”宋慈说。
“你不会走的。”方磊回过头,“我也不会。”
他的两条腿随着身体转过来。手比小时候粗壮许多,但每根指关节的形状还是清晰利落,好像敲一敲就能发出响声。宋慈已经开始玩手机,我看向别处。就这样沉默了几秒,他终于在我们中间躺了下来。
如果没猜错,母亲这个点就该回来了,这个菜她买得有些久。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去那些地方找父亲了。我皱着眉,继续看向别处,直到方磊的手按在我肩上才反应过来。接着,宋慈也按在了他肩上。我在等着他进一步向前,最好徘徊在脖颈,直接掐上去。
“你在想什么?”他的手停下来,另一只手撑着下巴。我只得坐起来。
“我们去外面吧。”
方磊应了一声,宋慈不说话。像沿着一条外表光明的隧道,我们从最上面一层毛胚房走起,从客厅进了朝南的卧室,接着是餐厅、厨房、次卧和洗手间。这是一套复式房,最上面是个带洗手间的尖顶小卧室。我们钻上去,方磊探了探腰,身体像一张弓,把房间整个顶了上去,而宋慈的胖肉遮住一半阳光。
“去下面。”
我们来到了当年玩游戏的那间毛胚房。几年来,它多次易主,每次易主都有些小变化,可每一个变化都未能让它真的改变。和别处不同,它装了窗门,只不过门一拧就开。这次我拧开的时候,地上掉落了一层细细的白灰。
和别处不同,这套房子只有一个大通间,据说,本要做商用房,可一直没有公司搬进来。也有人说,要建艺术工作室,准备请一批画家进来,可也没有下文。
一侧的水泥墙上,写满字迹拙劣的脏话。我捡起一截粉笔,在地上画下浴室区、吃饭区、睡觉区等几个位置,然后指向最中间的一块:“当时我们就在这里。”
黄昏了。外面已是赤橙一片。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雪,可到现在也没下,大概是不会下了。我有些焦躁,在房间四周踱步,右脚使劲摩擦着地板,皮鞋尖头的形状因而有些温和。我突然觉得这套大通间真的是大,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外面已是蓝黑色的天了。
“我妈还没回来。”
“过年交通不好,外地的都回来了,地铁都挤不上去。”
“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这儿怎么没人呢。”
“我得去找她。”
我们的声音墙灰一样朝下一层层刮落。电梯停运,只好步行下去。
一开始真的在走,接着变成跑。我们穿梭在无数套毛胚房内,它们的边界在夜晚模糊到不存在。我们的声音——步伐、嬉笑,甚至还有干渴的呼吸,都清晰干脆,骨头之间经过这么大的动作,也像透进了风,随时都能和整个楼宇融为一体。
我们一路跨出这栋楼,跨出小区。路灯下都是夜色中形态模糊的行人。或站直,或驼背,甚或是坐在车上、轮椅里。
“你们走得太慢。”
没有人回答,我吹起口哨。
马路对面是一个戴小羊皮毡帽的男人,他挺拔的身姿让人觉得是个青年,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度过。这后来的时间能不能称之为未来,我不知道。我看着他、他们,仿佛那也是我自己。我的动作和过去一样,只是眼里盛着雾。我知道自己看得不够清楚,可眼下只能如此。我还要跑,不是向着终点,不止向着母亲,而是向着人群。那里有更多危险,更多安全。我知道自己还要更高,又或者终生都这么高,从此艰难地穿过人潮。
作者简介:
王苏辛,女,1991年生于河南,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