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信是他自己满意的那样（九首）

罗霄山

流放地

而我更喜欢这长久的漫游

肉身比枷锁更为沉重

一场关于旅行的假设

也比冥想更为真实。

被时间驱赶而停止下来

并不能阻挡，向死的惯性。

兄弟们，如果你们还想念我

请在杯中斟满酒。

我想象，荒芜的尽头

那些难以掩藏的足迹，以及他们

所承受的隐喻。

而我们都需要拒绝隐喻，拒绝

合作，拒绝牵手。

有时会对旅行本身持怀疑态度

耻于漫游之后的无力。

不可避免地，一些尖刺被磨平

也失去感知季节轮换的敏锐

春天悄然来临，阳光的暴徒撒下

巨网，我还居住在黑暗中

而冬天积攒的冰块越来越硬。

牧师的手札

他的脚步声，如一种缓慢的语调

渗透进南方潮湿的教堂

像在讲述一个夜归之人

所能被时间伤害的最大进深

他侧耳倾听晚钟敲响十二下

仿佛在辨认战场回廊里的杀伐声

他经过的市镇和村子，反射布道的银币之光

——上帝就在身边。

远游成为一种职业，行吟

稍显虚妄，典籍在油灯的照耀下

覆盖一大片阴影，信仰呈现出

可疑的赭色，一张油腻而反光的面具。

而他终究是一位诗人，在教义的规范下

记录旁逸的自由，以及

对爱情的美好想象——他多年未提及的词语。

他拥有一片贫瘠的土地

一块跑马的草场，而马匹已被驱赶

开启从驯化到反抗的逆生长。

他关闭教堂大门，用教义的规则

熄灭油灯，置身于一片严肃的黑暗中。

南方庄园

有时我们到深夜，还没停止饮酒

在絕壁下的南方庄园。

烛火跳跃，附和着窗外星斗的节奏。

一些朋友走了，一些新的面孔

加进来，而我总感觉到孤独。

我们还会在清晨，去春色初开的花圃

但是我们激情褪去

都不愿意再引颈高歌。

我最喜欢的，还是午时

在榻上缓慢进入无边的梦乡。

当黄昏降临，夕阳将窗棂涂红

我被一阵阵炊烟叫醒。

就这样，我们再次点起烛火

进入深夜最活跃的部分

重复昨天的话题。

我们间或骑着骏马，牵着猎狗

去打猎，有时进入密林深处

从熟睡的蛇身边经过，有时找一块

草地坐下来，用树枝画一个幽暗的城堡。

渔家傲

沉寂始终潜藏着一股向下的力

我习惯于水面的波澜不兴。

而鱼群汹涌着要突破自由的领地

在初光乍现的时刻，谁给我

一片安身的水域？

钓线低垂，善于钩沉

鸬鹚喜欢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却擅长退而结网，将自己网入彀中。

我会想起夕阳擦拭的粼粼水面

在一个平面上，借助光线

营造三维空间。当然还有冰层

封锁时，不慎落水的冷冽

我们庆幸，还拥有薄冰一样透明的

心灵。有时会被水草挽留

就像初次邂逅的多情情人

用缠绕来隐喻凌乱的生活。

我时常坐在岸边若有所思

或在结网时神游很远。

最终学会拒绝，也学会垂钓

就是雕刻这门手艺。多相似啊！

这一生，只有一件事

如何才能打磨好自己的墓碑。

离 索

一辆挂灯笼的马车驶进夜幕下的庄园

灯光勾勒出他冷瘦的脸

投射到车窗米色的幕帘上

因轻微抖动呈现出木刻的笨拙细节

或者说一个人葆有木头的形体

以及心若止水的木然表情

——确信是他自己满意的那样

庄园像一座横列的山峰

二楼堆满书籍的房间，有灯光泻出

犹如山的腹部被掏空。

马车缓缓停在庄园前的庭院

像一朵宽阔的水面上，耷拉着头的

睡莲。这个画面要把多余的人

剪掉，马也要剪掉，只有他一个人

仿佛面对庞大的敌人

——确信是他自己满意的那样

他缓步进入大厅，并没有点燃烛台

大门在他身后悄然关闭。

他只是拂了拂旋转木梯上的尘埃

沿着梯子上升，像一颗吃进木头的

螺丝钉。他熄灭灯火

坐在一张木椅上，书橱里的书脊

渐渐浮出来，闪着幽微的光

——确信是他自己满意的那样

此刻天地无言，夜景凄凉

——确信是他自己满意的那样

情绪的阴影

一个瞬间事件，仿佛一粒火种

仿佛一颗石子之于因它泛起的水纹

它突然生长出来，越是旺盛

阴影藏匿的事物越多。大多数情况下

是一些似曾相识的旧面孔。

一种角度是，仿佛经过曲折的

潮湿的小径，抵达幽暗的回廊

将盛满的苦水，傾倒在花丛根部。

另一种角度更适宜倾听

它生长的速度，从一个点爆裂开来

迅速向外全面散射，而成燎原

之势，像无数脱缰的野马奔腾而过

席卷犹如收割，阴影犹如硝烟

短时难以散尽，且弥漫着焦糊的气息。

最难抵御，旧面孔变奏与固执的重复

一次又一次地叠加、累积

使阴影越来越重，呈现出网状的

焦虑，打破淡漠于苦难的超然

所幸我们还掌握时间之利刃

慢慢剔除那些斜斜生长的杂刺

而照亮匿藏在事件褶缝里的事物。

静物画

因精心拆剪呈现出静默入迷的气息

以陪衬物传达，出世的孤独。

还需给空间以留白的机会

聚拢意图把握世界的巨大热情

而我们还深谙明暗转换的节奏

或喜好在黑暗中，接受被赠予的光明

透视是进一步妥协

因而更关注背景以及点缀。

仿佛真相就存在于不起眼的边角

一些血迹，只言片语的口号

我们学会指出粉饰的差异

并警惕于他们单一的色彩学。

最后必须处理好虚实的关系

在一种相对静止中，凸显暴动的

暗涌，绘出一面揭竿而起的旗帜

从一个语境，抵达另一个语境的罗网

某些变异的细节，更具悲悯之意

譬如墓穴与阳光的距离，短促而果断

花朵将露珠逼出体外，悬在半空的泪滴

地狱的剖面上，神祇下落不明

十六行诗

阴郁的悲观音调，拥有刺破虚伪的

坚硬尾器，在一个明亮的早晨

发出声音。仿佛一群蜜蜂

进入花园的迷途，踏上一次意外的

分叉小径，它们用喧嚣

来证明，悲观的另一种鼎沸

这看起来难以避免，且合乎情理。

另一种难以避免的，是对豢养的孤独说

不，而陷于某种长期的困境和黑暗。

蜂群看起来，更像是神灵的污点

散布在命运之手的密纹，或

成为春天幕布上，星斗般的弹孔。

从另一个角度，我们看到时间在狭窄的

理解里穿行，我们拥有很多

肤浅的概念，而离真理的距离

与事物的真相，依然那么遥远。

苦行僧

当他携带三角铁叉进入神秘的午夜

星斗在远阔的天幕上

将佛光洒向院子里的桂树

他陷入冥思，因内在的暴动

而轻微地颤抖。远离一切肉食者

以及他们猎取活物的陷阱

他在幻象的烈日下赤脚奔跑

荆棘铺满大地，修行并无坦途。

洗濯也是罪孽，他以饥饿来抵御

欲望的侵蚀。将石头推向山顶

以弥补旅行所欠缺的功课。

旭光中的露水，将他的身体

涂上一层桐油的色彩，他在吐纳之间

接受神谕的指示，而我们怎么努力

也接近不了他的真经。

我们路遇他急匆匆前行

发现他红色的眼睛里，难以消除的

焦虑，与我们并无不同。

他黄色的棉布服，像一块古旧的

宣纸片，仿佛风一吹

就会变成漫天飞舞的雪花

他潜行在某条隐秘的道路，偶尔

与我们交叉，又分道扬镳

我们常常错过，这些神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