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湖
2017-07-19杨献平
杨献平
再向前,就是花城湖。那是一片湿地,水如汪洋。水底尽是淤泥。四周群草茂盛如屏障,野花犹如传说中的仙子。天宝十一年秋天,凉州道营田大使朱恩茂的女儿在这里无故失踪了,几天后尸体浮上水面。凉州道行军总管安思顺责令副官严密追查,弄清真相,严惩凶手。两年过去了,副官多方彻查与侦破,但仍旧没有找到凶手,甚至连案件的基本线索都没掌握。去年秋天,安思顺调任河西节度副使,带军镇守甘州大斗拔谷;朱恩茂年事已高,再加上失女的打击,皇上体念他,便回京任职去了。
这个案件,到现在还是一桩无头案。
前天一大早,酒泉郡金塔仓库的司仓派快马报告说,仓库失窃,但不是库银,而是临时存放在那里的一对白瓷鸳鸯枕。白瓷以河北道邢州郡为最好,瓷面光洁,内质坚硬,造型粗犷而又不失细腻。更重要的是,这一对白瓷鸳鸯枕是皇上要河西节度使王忠嗣作为礼物送给回鹘木波罗可汗的,而且,已经事先派人知会木波罗可汗了。此时,帝国和回鹘的关系极其微妙。几年来,一向和平的双方在合罗川、马鬃山一带爆发了多次冲突,虽然规模不大,互有损失,但对两国关系的影响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多方面都发生了本质上的变化。
本朝皇上送礼物给木波羅可汗的原因,是想缓和日渐紧张的关系的。可自京城的使团还没有来到,白瓷鸳鸯枕就失窃了,这是天大的事情。酒泉太守曹宁远一听就慌了,他也知道,如此器物失窃,弄不好,自己的脑壳保不住倒是小事,九族恐怕都难保。
谁都知道这是当务之急。
太守派人传唤我的时候,我正在西门外的小院子里磨刀。
我无比珍爱这把刀,它不是兵部统一配发的那种腰刀和长刀,而有些像匈奴时代的径路刀,回鹘骑兵常用,刀身长一尺五寸,刃宽,刀背厚,无论是劈斩还是格挡,都很趁手和方便。这把刀,是酒泉郡前任蓝翎侍卫赵可安留给我的。
其实,赵可安是我的岳父大人,他女儿名叫赵雪燕,是我的妻子。十一年前,我独自一人从河东道投军,凭着一把长刀,获得了这从七品下的蓝翎侍卫官职。那时候,帝国煌煌,四海来投,诸夷慑服,好一个太平富贵日子,可在河陇地区和西域,帝国与吐蕃、突厥、回纥、薛延陀、铁勒等部落和国家时常发生摩擦。安西节度副使岑参是我最喜欢的一位当代诗人。读了他的《走马川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后,我热血上涌,立即申请到西北边疆为朝廷效力。
每一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英雄,每一个男人都想在马背上横行天下,以武功和谋略建立功勋,光耀宗族。名列青史。可当我带着天大的雄心,只身来到肃州郡的时候,却被安置为一个七品蓝翎侍卫,这与我起初梦想的西北军旅南辕北辙,不上战场,不与敌军面对面搏杀,不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却敌于千里之外,怎么可以“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又怎么可以“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但人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尤其是在皇帝治下,一个人的反抗和不甘不仅无效,弄不好会前功尽弃,甚至还会无故失去性命。
几个菜,一樽酒,已经老了的赵可安在自己家为我接风。席间,他语气沉重而又惋惜地对我说,当年他从军西行的时候,想法也和我一样,在边疆之地深入敌军,为皇上开疆拓土,为自己建立功勋,谁知道,上司只是给了他一个蓝翎侍卫的职务,常年呆在肃州郡的衙门中,与一些刀笔吏和官太爷打交道,觉得实在窝囊至极,完全不是自己想要的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铁血生活。慢慢地,他忽然明白,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可更改的宿命,特别是当他娶了当地的妻子,有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之后,他才发现,边塞的生活不仅仅是杀戮与谋算,还有家,有自己的亲人,尽管名位不显,报国无门,建功难以,但一家人在一起,安闲度日,有爱情、亲情围护,又何尝不是一种人间美事呢?
尽管当时我对赵可安的说法表示认同,但在内心里还是有些不甘,一有机会,就想跻身于作战军旅;那时候,高仙芝和封常清,还有哥舒翰,都是河陇地区和西域名将,关于他们的奇闻典故到处流传。我也曾写信给高仙芝和哥舒翰,可一直没有回音。如此几年之后,我和赵可安的女儿赵雪燕结合为夫妻,一年后有了自己的儿子,天天从公门出来便快步回家,妻子做饭菜,我抱孩子,再加上岳父赵可安和岳母,妻哥并小姨一家,我们虽不显赫,但在肃州这样的一座小城当中,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生活了。
挚爱亲情暖人心也软化斗志。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那种跃马沙场、纵横战阵的雄心与抱负了。但作为一个武人,武艺不可丢,兵器不可弃。正如我岳父赵可安所说,武人是我们的宿命,尽管武艺盛世无法施展,侠客也不足为,但古来盛世不长久,即使百无一用,武艺和兵器,已经是我们命中的部分了。
失窃案发生后,太守曹宁远着令我作为牵头侦破人。这是我到肃州之后,正式领受并具有独立职权的第一个案件。曹太守下令时候,我觉得荣幸,但很快又很沮丧、沉重。这个案件不同寻常,侦破不了,曹太守的人头要搬家,我也一样。最可怕的是《永徽律疏》中的株连法,一个男人为公无才而死,是自己的耻辱,倘若耻辱殃及家人,那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和曹太守先是骑着快马到金塔仓库查看了现场。很奇怪,高墙铁门,上百士兵看守的仓库,上下内外,对方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对此,我首先想到的是内贼;再次想到的是武术极好的江湖惯偷;第三,此地毗连的回鹘,昭武九姓国的粟特人,以及西域的薛延陀人、铁勒人、吐蕃人也很多。
然后分析盗窃此物的动机,自然而然的理解当然是为财而铤而走险,但很快又被否定了。盗贼若是仅仅为了财,为什么只盗走这一对白瓷鸳鸯枕,却对大批的金条和银子视而不见呢?可能是此贼或其雇主垂涎如此珍美之物,并对此有收藏嗜好;再者,就是除了皇上之外,无人敢以草率和担当的政治问题了。帝国虽然声威日隆,震慑八方,但西域诸国和部落在粟特人的操纵下,不时反叛或挑起战事,进而从中捞取更大的利益。也可能是某个政治和商团为了他们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以盗取白瓷鸳鸯枕为由头,进而引发帝国与回鹘的不信任,那么,这个事情就不单单是一起盗窃案了,而是一个牵扯多方敏感神经的政治和军事问题的导火索。
事不宜迟。
我当即建议曹太守,还是早向河西节度使王忠嗣报告的好。曹太守则犹豫不决,捋着胡子在地上转了几圈之后,厉声说,张越,兹事体大,本官限定你在三日之内找到失窃之物,不得延误!我正要开口,曹太守又说,本官会知会本郡县所有的官府兵营,并上下诸多人等,配合你侦办此案。另外,你本人有什么要求,尽管向本官开口!说完,曹太守一甩袖子,出门上马回肃州府衙去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摇摇头,抓起放在桌上的长刀,与上戍主范长春并几个兵曹参军一起走出司库衙门,抬头,天空蓝得有些发灰,来自祁连山的鹰隼在空中扶摇或俯冲。我觉得还应当从白瓷鸳鸯枕的失窃地点及仓库周围寻找蛛丝马迹。几个人再次进到仓库,分头仔细勘察,许久,一个军曹在屋顶上找到了一根黑色的长发,另一个军曹在仓库后面的戈壁滩上,发现了一个穿布鞋的脚印,还有几个显然被树枝拖抹过的马蹄印,去向应当是西北方向的花城湖一带。
花城湖在金塔县西北方三十里的地方,再向前,就是回鹘领地;这一剽悍嗜血的游牧部族,与突厥一样,向来以力为雄,以战止战,以战养生,仿佛他们与生俱来就是和深处农耕区的帝国作对似的,深谙利则进、不利则退的游击战法,好像帝国就是他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库粮仓。更可恶的是,他们时常越过边界,在我大唐疆土抢掠妇女、粮草和牲畜,我们的妇女在那里可以当牲口一样买卖,比他们最下等的奴隶还要卑贱,当然,被掳走的妇女命运也很悲惨,被作为奴隶还是好运,更多的却被随意斩杀。
即使那根毛发是盗贼的,但也无法判断是男是女;长发不仅帝国子女皆是,周边的游牧部落也多是如此。但一个有经验的军曹说,这样的头发,看起来不像是男子的,因为它非常柔细,上面还有一股淡淡的脂粉味道;再仔细勘察戈壁滩上的模糊的脚印,也发现不像是男子所留下的,只是那马蹄印好像为回鹘独有,蹄子大,跨步长,落地有力,这该是那种叫做骨利干的高个子马,产自西域昆仑东山峡谷,以速度快、突击性强著称;帝国曾多次以丝绸换取这一种战马,但回鹘每次只给予少量,价格还非常的高。
傍晚回到肃州,我没去衙门,到家里,直奔岳父母房间。听了此事,岳父赵可安丝毫没有惊讶,坐在沙枣木椅子上,仰头,看地,思忖了一会儿,说,此事蹊跷,我看盗贼的目的不是为了收藏把玩,一定是想借此来引发帝国与回鹘的冲突。你知道,木波罗可汗为人狡诈多疑,本性贪婪,这么多年来,向西兼并了西突厥、夏戛斯和拔汗那,向北打到了浑河,至少有十几个部落被他慑服,并成为他的奴仆。历来,这些瀚海泽卤与莽苍草原上的军团,始终以中央帝国为衣食父母与主要财富来源的。现在,皇室骄奢淫逸,仅明皇为安禄山在京城建造的府邸,所用银两超过了边疆驻军三年的全部开支,富丽堂皇,一点不亚于皇宫;朝中官员斗富成风,富商巨贾趁机买官,地方诸多官吏为讨得上司乃至皇上欢心,搜罗奇珍异宝、罕世珍物等,用于拍马逢迎。如此景观,乃亡国之兆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木波罗可汗也看到了我朝这一点,想找理由来鲸吞河山,入主中原。
饭时忽然回娘家的小姨子赵雪琴听了此事,也认为岳父赵可安的分析有道理。她的丈夫是肃州城中的富户,其公公早年以私卖盐铁发家,有了一大笔的积蓄后,又转为以倒卖皮毛、绢帛、农具等正当商人的面目重新出现。小姨子赵雪琴的丈夫冉长安也是一个学武之人,一把长剑舞的是风雨不透,在凉州道以内,鲜有对手。小姨子赵雪琴为人大方,身为女儿身,但做人处事一点不亚于男人。冉长安也说,岳父大人说的对,论价值,一对白瓷鸳鸯枕不过银钱十万贯,巨富若要真的喜爱,派人到邢州郡瓷厂再订做一对,也不是什么难事。我看,此事一定不是钱的事情,就是个阴谋。
妻子赵雪燕的话倒是与他们不同。晚上睡下,夫妻之事后,妻子说,我看这个失窃案未必就是阴谋,说不定是一个恶作剧,还说不定是监守自盗,谁一时心起,盗出来做个模子,更说不定,再等几天,盗贼会自己送回来的。我抚摸了一下她的长发,看着她依旧娇俏的脸庞说,你说的有道理,任何可能都不排除才是对的;很多事情,看起来不起眼、不经意的,往往蕴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但作为朝廷中人,领受任务,尽己所能,为之分忧,也是职责所在,此后一段时间,我可能要连日奔波,难得回家了。妻子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吹灭了摇摇曳曳的松油灯。
黑暗中,我很久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桩失窃案。一对白瓷鸳鸯枕,几个马蹄印,人的脚印,仓库屋顶的长发,西北方向,花城湖……这些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联系?据我了解,金塔仓库内外均无民居,士卒并司库也没有携带女眷在身边。作为皇上御点的赠予外邦的礼物,存放在金塔仓库这件事,一定是保密的,走漏风声的一定是与此事紧密相关的人,否则不会知道得那么清楚,连白瓷鸳鸯枕存放的具体库房都毫厘不差。如此猜测,这桩案件,该是里应外合、监守自盗的多。
第二天一大早,肃州城还没被晨曦覆盖,我就带了几个军曹,再次去了金塔仓库。我先是与司库了解情况,司库是一个奸猾的男人,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另一个看守库房的军曹倒是直率,一上来就对我说,这事兒,肯定有内奸,但肯定不是我们仓库的。我知道他说的意思。他说,好端端的东西被盗了,而且是皇上御点过的,除了押运的人和看仓库的人知道内情,还有谁?我点头称是,又问他有没有感觉或看到异常情况。他则说,要是帝国人盗窃的,肯定往花城湖方向跑,然后再折回来,因为,盗贼既然有那么高的功夫,脑袋肯定也不笨,知道把线索引向最难办的地方。他说的意思我也明白。也觉得,这个军曹虽然说话直接,但脑子还是够用的。另一个军曹也很有意思,他说他连续几个晚上做梦,梦见自己抱着那对白瓷鸳鸯枕在戈壁滩上没命地跑,他心里最想的就是能遇到一匹回鹘的骨利干马,实在不行,有个骆驼也行。他的话把我逗笑了,只觉得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小伙子很可爱。但仔细一想,他的这个梦如果是真的话,至少告诉我一个信息,那就是,盗窃白瓷鸳鸯枕的人还没有把货物隐藏起来或交付雇主。
在路上不仅是动态的,还有无限的可能性。
我把上戍主范长春喊来,对他说,你们几个继续在仓库了解情况,务必要细致。我现在向西北方向走一趟,如果次日凌晨我还没有回来,你们再去找我。范长春急切说,张侍卫,还是多带几个兄弟去吧?我扬了扬手中的长刀,说,有这把刀,即使遇到十个八个回鹘骑兵也不怕!然后跨上马背,向花城湖方向奔腾而去。
马蹄扬起白土,几座村庄之后,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了。向北是巨大的沙漠,其中有一条名闻遐迩的河流——弱水河,一直流入合罗川和回鹘的领地。从这里,穿过回鹘全境,可以通往西域、身毒和条枝等国家。大约三个多时辰,越走越荒无人烟,即使头顶偌大的太阳,也觉得身体内外空荡荡的,充满了敌意和不安全感。远远看到花城湖时候,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蓦然想起前两年无故在这里死去的朱恩茂的女儿。
那个女子我见过。
朱恩茂原为肃州太守,还当过凉州道屯田大使。我来到肃州时候,他还是太守。作为七品蓝翎侍卫,我的职责之一,就是保护地方长官的人身安全。那些日子,肃州也连续发生了几桩杀人案,凶手大都是粟特人和吐蕃人,数家商铺、店家被抢掠不说,全家都被杀掉了。朱恩茂原也是一介武夫,但作为文官多年之后,就荒废了武技。每一个人都是怕死的,朱恩茂尤其严重。责令我日夜带人守护衙门和他的家室。在此情况下,我和朱恩茂一家都有交集。
朱恩茂的女儿名叫朱秀英,可能是因为母亲是铁勒人的缘故,朱秀英长得是俏媚艳丽而又与众不同,高鼻梁,眼睛大而发蓝,头发微黄发卷;臀部巨大,腰肢纤细,嘴唇不薄不厚,但红艳照人。有一个深夜,我觉得有点困,正坐在小亭子里打瞌睡,忽然觉得脖颈上一凉,闪电惊醒后,下意识地问对方是谁,有何企图?对方一直不吭声,剑刃在我脖颈上也纹丝不动。我又说,要杀就动手吧!对方还是不出声。我这人脾气暴躁,尤其受不了技不如人,还被人凌辱。这对于一个武人来说,是天性,也是血性的表现。见对方久不出声,也不动手,我怒喝一声,站起身来,借着星光,回身一看,那人居然是朱恩茂的女儿朱秀英。
一个女子,有如此好的身手,令我惊诧莫名,正要开口说话,却听朱秀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且笑得花枝乱颤,这使我更加羞惭,厉声说:朱大小姐,朱女侠,我张某人技不如人,杀了便是,请不要这样侮辱我!朱秀英这才说,张侍卫,本女侠不是羞辱你,而是用这个告诉你,一个武人,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格斗技术,勇气和体力,是你感觉的敏锐与警觉。
朱秀英说得很对!
而她怎么忽然就沉尸花城湖了呢?
越是接近花城湖,我反倒不想白瓷鸳鸯枕失窃的事情了,所有的思维都集中到了朱秀英沉尸花城湖这一桩旧案上来了。
在岸边停下,战马汗水涔涔,独自越过群草,到湖边喝水去了。此时,金乌西坠,大地辉煌。站在野花烂漫的土丘上向北远眺,只见莽苍大地上,残阳如血,弱水河两岸的烽火台好像倒插的剑鞘。当年,汉李陵就是从这里带兵远征而终生未还的;当朝诗人、画家王维前些年勞军至此,写下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之佳句;而现在,回鹘占据了弱水河右岸的大片领地,只要放开马缰,不要一炷香的功夫,就可以席卷金塔盆地和肃州城野。
入暮时分,大地愈加莽苍,星子逐渐隐现;我沿着花城湖走了一圈,却发现,这个湖并不是圆形的,尤其是西北方向,有一道斜斜的弯道,然后是大片的芦苇,一眼望不到尽头。静静地坐下来,岸边有癞蛤蟆的叫声,还有一些虫鸣,水中不断泛起水泡,鱼儿在忙着捕食。再到弯道旁边,靠近芦苇丛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一种热腾腾的东西,是空气,又好像人的体温。
对,是有人生活的那种烟火气和肉身活动的味道。
怎么可能?
我放开马匹,让它自己到远处吃草。
我觉得,这片芦苇丛中,一定有不寻常的东西和某些隐秘的存在。
午夜时候,一切安静。
蹲在芦苇丛旁边,我居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有男声,也有女声,还有婴儿啼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震惊了。起身,轻手轻脚地拨开高大的芦苇,向内走了几步,一切却都像没有人和其他动物活动的痕迹。再向前走几十步,还是没有任何可疑的迹象。我再蹲下来倾听,刚才的声音却不复出现。芦苇丛中安静极了,唯有水缓缓荡漾和渗入的声音丝丝入扣,好像一种自然的音乐。
曹太守起本郡一半兵马,约有两千人,与我一同去往花城湖。军队行到距离金塔仓库不远的地方,司库骑着一匹快马迎了上来,见到曹太守,翻身下马之后,奔过去就说,大人大人,白瓷鸳鸯枕回来了!曹太守面露惊异,仍旧一脸不信地厉声问司库,司库说,真的真的,一点没错。曹太守脸色放松,思忖了一下,又问,你确定是原物,没被调包,没有损坏?司库说,真的是原物,毫发无损。曹太守哼了一声,打马直奔不远处的仓库。
我也惊异,正当大军围剿搜查芦苇丛的时候,白瓷鸳鸯枕居然飞回了原地。
这又是怎么回事?
见到原物,曹太守决定将之带回肃州城,由府库保管。我上前说,那芦苇荡中定有蹊跷,大军既然开拔至此,不如……
曹太守哼了一声,斜着眼睛看着我说,你笨蛋啊,脑瓜子被驴子咬了;花城湖乃是边地,大军进入,一旦引发误会,回鹘出兵,这责任你能担得起吗?
大军回返,我留在金塔仓库。
那芦苇荡中到底有什么秘密?思忖再三,我决定一人深入,探个究竟。
还是夜晚,我弄了一只小船,从宽阔处出发,划过弯道,进入芦苇荡。我发现,那些芦苇虽然看起来没被人动过,而且青青葱葱地长在岸边和水中,但它们却是能够被自由移动的,只要船头一碰芦苇的半腰部分,就会主动闪出一条水道,小船进入和出来一点阻隔都没有。
再向前,芦苇越发茂密和高大,船只穿行很困难。我一边划动,一边警觉地看着密不透风的四周。大约有三里多的路程,一点异常动静也没有。再向前划动,拨开一层很厚的芦苇,前面忽然出现几座小巧的木质房屋,窗棂上依稀有灯光。我快划过去,把船停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蹚水过去,爬上一片由木桩和木板做成的平地,走到其中一座亮着灯光的窗户前,正要捅开偷看,门却开了。
是朱恩茂和朱秀英,朱秀英怀里还抱着一个大约一岁多的孩子。
再后来,我居然看到了我的岳父赵可安夫妇,还有小姨子赵雪琴和他的丈夫冉长安一家人。他们笑着让我坐下。我惶惑不能自已,也觉得有些震惊。攥刀的手背上冒着粗大的青筋。我岳父赵可安哈哈笑着说,张越,我们都知道你迟早会回到这里的。不要害怕,都是自家人,谁也不会伤害你。须发皆白的朱恩茂也呵呵笑说,我和你岳父同在肃州多年,早已是莫逆之交。雪琴、长安他们一家也是。说起来,这地方,这花销建筑,还是长安家出的资金呢!
我脑袋还在发懵,但戒备渐渐消除。
一夜之后,日光再现。
我毅然决然地离开了芦苇荡。
回到肃州城,我就向曹太守提交了辞呈。他笑着说,这一次,你虽然没有直接侦破案件,但很费心卖力,我正要写奏折,为你请功,怎么突然要离职归田?我笑笑说,太守大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多次信札要我回去。在下不才,跟随大人多年,寸功未立,现在又年届四十,该是回乡侍候父母大人的时候了,万请大人恩准!
曹太守又笑了笑,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是孝义之人,本太守也极为理解你的心情,愿意回乡就回吧。
知道是虚假之言,我还是唯唯告退。
往家走的路上,我还想,我这一决定,会不会遭到妻子反对呢?再说,她是不是也想去花城湖与父母、妹妹等一起隐居了呢?
我没想到的是,妻儿不仅在家等我,对我的辞职决定,妻子竟然也没有丝毫怨言,还对我说,早该如此的!我说了岳父母和朱恩茂、冉长安、赵雪琴的事情。她说她早就知道的。岳父母也曾要她说服我一同到花城湖隐居。妻子怕我性格耿直,贪恋军旅,又常怀建功之心,不会过早归隐,也就一直没说。
至于朱秀英沉尸花城湖的事情,那也不过是他们制造的一个假象。因由很简单,朱恩茂就是想给人造成失女的事实。这么多年来,他们在花城湖制造了多起有人沉尸于湖的迹象,用以阻止周边人接近花城湖,以防他们的隐居点被人识破。盗取白瓷鸳鸯枕,也是朱秀英干的。她说并不想据为己有,或者搞什么阴谋活动。是他父亲朱恩茂年事已高,老是头疼,据说枕白瓷可以减轻头部发热,清脑,醒目,镇痛。朱秀英盗取后,朱恩茂枕了几天,我岳父赵可安听说我在负责侦破此案后,立即派人说给了朱恩茂。冉长安说这个也不值几个钱,当即令人画了图纸和样式,派人至邢州郡找白瓷厂重新订做。朱秀英又趁夜至金塔仓库,将白瓷鸳鸯枕放回原位。
这件事似乎到此就算真相大白了。可是,我和妻儿回到邢州郡大岭关故乡第二年,安禄山范阳起兵,不过一月,就打到了洛阳。沿途郡縣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不论城乡,皆为焦土。高仙芝、封常清在潼关被鱼朝恩奉命斩首;哥舒翰出兵失利后,投降安禄山又做了官。唯有河东的郭子仪、李光弼效忠于皇上。再后来,李亨在灵武继位,李隆基躲到成都乐不思秦。整个天下,战祸频仍,一个煌煌帝国,顷刻之间,日暮西山。
我的故乡因为偏远,而免受涂炭。每次有人从山外带回消息,我都沉默半天。妻子在我耳边轻声轻语地说,王王朝朝,君君臣臣,穷贱富贵,流氓草寇,历来都是这样的,现在,你也四十多了,也不要再想皇帝家的事情了,守着高堂和我们娘儿仨,种田为生,也未尝不是完美的生活。
我点点头。问她说,怎么舍得生身父母和兄妹,跟我一起回这山里呢?
妻子看着一朵鸡冠花说,女人,实际上是以夫家为重的,与之既有子女,便是血浓于水的了。尽管此地生疏,但有你,有儿女,有公婆,有这叠嶂之山与几亩薄地,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也不错。
我起身抱了抱妻子,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妻子脸颊绯红,宛如我和她刚结婚的时候。
有如此贤惠的妻子,安闲的生活,已经足够了。
可在很多时候,我总是忍不住摘下挂在墙上的长刀,拔出,寒光如雪,刃口锋利。我不由得叹息一声,自言自语说,当年那个梦想功业的武人,已经在世事中彻底沉沦了。他已经不是他了,我也不是我了。古来多少英雄,大多的,也只是大梦一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