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作人间语
2017-07-19阿丁
阿丁
拉勾儿
流泪撒种的,必欢呼收割。
——《旧约·诗篇》
1
“德禄,又耍钱去了是吧。我看你是没救了,不把家毁了不算完。”
“哪有,五叔,这回我可真没去耍钱,我家小三子出疹子,发了一宿烧,我们两口子整晚上没合眼,给他擦身子换手巾,这会儿总算是退了烧,这不刚出来透口气就撞见您老,叔啊,您可冤枉死我了。”
“你当我瞎呀德禄,拿自个儿的儿子编排,也不怕遭报应。我分明瞅见你从赵秃子的门里出来。你这是狗改不了——唉,那几个娃娃修下你这么个爹真是作孽。”
“咳,咳,您老都,都瞅见了,我,我,我是想翻翻本儿啊五叔,我知道错了,叔,下回再也不了。不信您往后瞧——”
“瞧,先瞧瞧你自己那张脸吧,鬼见了你都得绕着走。就算你不为老婆孩子着想也得为自个儿的身子骨想想吧,整天介不是灌黄汤就是没日没宿地掷骰子推牌九,你就折腾吧德禄,这么下去你连我都活不过。当初若是好好念书,也不至于——”
“知错了叔。我改,肯定改。”
“改?你问问咱李家没出五服的亲戚,还有哪个信你。嗨,不说了,说也白搭——这果子你拿着,还热乎呢,给小三子和他那俩姐姐吃,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莫跟你儿争嘴。”
“哪能呢,五叔,您看又要您老破费——”
2
“炸果子呢?怎么空着手回来了?
“你晃什么脑袋?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把果子给了谁?又是那个德禄,可着李家大院你扫听扫听,如今还有谁搭理他,都老远躲着走,莫非他就你一个叔?莫非普天下就你心眼好,你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这老婆子——”
“我知道你嫌我唠叨,行啦,不唠叨了行了吧——填不完的无底洞——冬儿快醒了,我看一会儿你孙子找你要果子吃你怎么说——哎哎哎——你个老头子,你干吗去啊,说你两句就生真气啊。”
“哪个生你气。我再去买。”
其实我早就醒了,被窝里可真暖和。窗外的家雀叽叽喳喳的,叫了好一会子了。
奶奶又唠叨爷爷了。又是为德禄叔。
3
“我婶子没在屋啊,五叔。”
“你婶子要是在你还敢进这个门?明知故问。她领着冬儿集上去了。说吧,德禄,什么事。我知道你没事不来。”
“五叔。向日里没少麻烦您老,有点儿张不开嘴——”
“让你说你就说。跟我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又不是女人家,莫扭扭捏捏。”
“那我就说了啊,五叔。我算是想明白了,您教训得对。可我这身子骨您也知道,实在是干不了啥。正好我丈人家那个老大小子,就是我那个大舅子——您或许知道他——是倒腾山货的,答应让我入个小股,跟他跑跑腿看看货什么的,除了往后老得出门在外,活儿倒是不累,也多少能赚点儿,算是个正经营生。到底是银娥的胞兄,断不会坑害我的。这事若成了,我就老在外边跑,也顺便躲赵秃子那伙子人远远的,再不碰那玩意了。叔啊,您看您老能不能借我些,本钱,不多,九百个钱就行。”
“九百个钱,要说也不算多。德禄,行吧,叔再信你这一回。只要你此番真改了,日后你手短叔还帮衬你。你丈人家那大小子我有过耳闻,是个有口碑的买卖人,你好好跟人家干,人家自会好好待承你,终归是门子亲戚。”
“嗯,我都记下了五叔。叔,我,我给您磕个头吧。”
“不年不节的,磕哪门子头。钱揣好喽,进家就给你媳妇,莫再过你的手,让银娥给她娘家哥哥。”
“知道了五叔,您放心吧。”
“还有啊,别记恨你婶子,德禄。她嘴是刻薄些,心却不坏,再说了,你婶子可没少疼你那几个娃娃。”
“哪能呢叔,银娥总念我婶子的好,我心里也有数。”
4
“爷爷我们回来啦。”
“冬儿啊,奶奶又给你买啥好吃的了,瞧这小嘴儿上,油乎乎的,爷爷给你擦擦。”
“爷爷你先吃这个,我给你买的糖葫芦。爷爷你快吃,冰糖可甜了。”
“嗯呢,又脆又甜。你吃吧冬儿,爷爷这牙不行啦,吃多了就疼。哎,跟你说,德禄来了,这事我不能瞒你,我借了他九百个钱,当本钱,跟他大舅子去跑山货。我琢磨着是桩好事,老在村里待着,免不了又跟赵秃子那帮人混到一堆去。我觉着他这回——”
“冬儿,你个小馋猫,你都吃了个糖葫芦了,还吃。小心剌着嘴,那冰糖跟小刀子似的。”
“跟你说话呢,老婆子。”
“听见啦,老头子,大善人,活菩萨。你说是好事就好事吧,钱都是你挣下的,你想给谁就给谁,反正我是不想提你那个侄子了。”
“是借。”爷爷说。
“爷爷,我去找小三子玩会儿啊,我让他看看我这个小黄鸭子。”
“别跑,小心绊着。这小活猴儿,回来的路上就摔俩跟头了。”
我揣了俩裹了冰糖的山楂果给小三子吃,我掏给他的时候都粘兜里了,脏乎乎的,可小三子三下两下就吃完了。“真甜。”他说。
5
“这都快一年了吧。”
“什么快一年了,说话没头没脑的。”
“我是说你那个‘浪子回头的侄儿,借钱借了快一整年了,没音信了吧。”
“怎么没有,八月上不是回来了嘛,还孝敬了你几包口外带回来的干草菇木耳什么的,吃完就忘啦?”
“亏你还是我老头子,我是记挂那钱吗?我也不记挂你那侄儿,昨天晌午我去了趟银娥屋里,你那侄儿久没音信,我是担心他们成了孤儿寡母。银娥说她不安不定的,我也跟着揪心。”
“呸,这都快过年了,不吉利,你这张嘴。”
“没事没事,睡吧冬儿,宝贝冬儿,你奶奶嗓门忒大,看你把孩子都吵醒了。”
爷爷吹熄了蜡。黑咕隆咚的,我閉上眼,爷爷拍着我的背,一下、两下、三下。我能数到十了。
6
“德禄回来了。”
“知道了。银娥跑来哭,我劝了她半天。这闺女也是可怜,嫁了这么个——我说什么来着,这回真没准成孤儿寡母了。”
“行了行了,你就别闷头抽烟了,我不惹你生气,行啦老头子,赶明儿你去镇上给他把黄大夫请来吧,你俩不是有交情嘛,德禄的病兴许他能看得了。明天一早我就把小三子接过来,添双筷子的事。”
“嗯。再躺会儿吧老婆子。”
“别抹眼泪了,老婆子,我都瞅见了。唉。”
7
我蹲在当院里看驴生小驴驹。先是出来一点儿,然后半截儿,黏糊糊、亮晶晶的,我鼻子里闻到一股不好闻的味儿。“啪”,小驴驹掉下来了,掉在爷爷铺好的干草上。大驴就拿脑门儿拱它,还伸出大舌头舔它,也不嫌脏。不一会儿小驴驹就站起来了,站不稳,随时要倒的样子。爷爷说,我刚学走路的时候就像个小驴驹,也站不稳,随时要倒的样子。
“小驴驹什么时候会跑啊,爷爷。”
“用不了一个钟点就能撒着欢儿跑啦!”
“那怎么我生下来不会跑啊。”
“你是人呐,人跟牲口不一样,人有爹娘带,抱着喂奶,扶着走路。牲口的爹娘没手,扶不了,抱不了。不光驴,牛啊马啊鹿啊凡是吃草的牲口生下来都得会跑,要不就让狼啊豹子啊老虎什么的给吃了。”
“那我爹我娘抱过我吗?”
“怎么没抱过。抱过。”
“那爷爷,我爹我娘啥时候回来看我呀?”
“快了快了,这就回来了,等你再大一点儿,他们就接你去城里念书。”
“小三子也跟我一块儿去城里念书吗?爷爷?”
“去里屋看看你奶奶热水烧好了没,瞧你脏的,比这驴驹都邋遢,去洗洗。”
“爷爷爷爷,我银娥婶子来了。”
我站在当院,小驴驹也站在当院,贴着它娘的肚子。银娥婶子跪在爷爷奶奶跟前儿啼哭,大声地哭,不停地哭,把我吓坏了。
8
“其实头一天德禄给我托梦了,没敢跟你说,怕吓着你。”
“托啥梦了,我天天烧香拜佛,又没做过亏心事,有啥好怕的。”
“梦里头他面目模糊,跟在雾里头似的,可我能辨得出是德禄。德禄说,‘五叔,您和我婶子给我的好我可都记着呢,虽说我不争气,万人嫌,却也知道有恩必报。您二老对我的好,就算是我李德禄死了,魂儿也会记得。借您的钱您放心,我死活都得还上。”
“后来呢?”
“后来我就惊醒了。回头一想,德禄咽气的时候,还真跟咱家那头青驴产下驴驹的时辰合。”
“莫非……老头子,你是说,咱家那小驴驹是德禄转世投胎的?”
“兴许是。”
“哎呀妈呀,我得烧柱香,拜拜菩萨去。”
9
“德禄德禄——”
爷爷冲小驴驹一喊,它就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我摸它的小白鼻子,它也不躲,湿乎乎、凉飕飕的。还冲我喷气,可好玩了。
“爷爷你怎么管小驴驹叫德禄叔的名字啊。”
“这小家伙就是你德禄叔变的。”
“真的啊?”
“真的。不信问你奶奶。”
后来,小驴驹长大了,活蹦乱跳的,只肯让爷爷和我骑,别人要骑它就跟马似的尥蹶子。有一天爷爷骑着它去吃席,那家人的大马欺生,把我家小驴驹的腿踢断了,爷爷心疼得不行。那家人要赔,爷爷哪肯要人家赔。恰好席上有个给牲口看病的大夫,让我爷爷留下它,说他能治好小驴驹。后来爷爷领着我去看过小驴驹,它也不顾腿上绑着木头,脑袋直往我身上蹭——爷爷说那是“夹板”。等卸下夹板,小驴驹就又能跑了。
“你快点儿好吧,好了咱就回家去。”我跟小驴驹说。它就点点头,大眼睛潮乎乎的,还冲我喷两股热气,干草味儿的。很好闻。
那个大夫治好了小驴驹,可我再也没见过它,我有点儿不信他是不是把它治好了。反正他跟爷爷说已经把小驴驹卖了,他留了一半的钱当看病的钱,另一半给了爷爷。我哭着找爷爷要小驴驹,爷爷就哄我,给我买好吃的。我哭累了,就睡着了。
10
“蹊跷。”
“什么蹊跷,你这老头子,说话神神叨叨的。”
“小声儿些,别把冬儿吵醒,好不容易不哭了。”
“嗯。老头子,你说说啊,到底啥蹊跷。”
“瞧,这是镇上那兽医给我的钱,你数数——”
“不多不少,正好九百个钱。你是说……那驴驹还真是德禄投的胎?他这是给咱还账来啦?”
“是啊,你说他死的日子跟母驴产驹赶一天或许是碰巧,可你看这钱数都——看来还真是德禄啊,老婆子,要不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我的妈呀,还真是……”
爷爷奶奶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装睡呢。
11
“爷爷,我都听见了,那小驴驹真是德禄叔变的?他真是变成驴驹来还咱们家钱的吗?”
“不是。我骗你奶奶的。”
“为什么骗我奶奶啊!骗人不好,你说过。”
“也不全是。”爷爷抬头看着天,天真蓝。“有的时候吧,骗人是好事呢。可别告诉你奶奶啊,来,咱爷俩拉勾儿。”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爷爷领着我到集上,买了好多好吃的。我分成两份,我自个儿留一份,另一半给小三子。我嘱咐小三子,让他再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另外两份给他俩姐姐。
(《聊斋志异》·卷四·《蹇偿债》)
新陈代谢
知道陈代吧。
陈代?这名有点耳熟。
就咱们厂那个绘图员,戴个眼镜,胳肢窝总夹个包,看上去呆头呆脑的那个。兄弟你停薪留职有几年了,不过也应该有印象。
你这么一说我還真想起来了,好像就住挨着变电站那栋楼,有个瞎老娘,是吧?
没错。他就是陈代,大院里的坏小子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新陈代谢”。喊他也不恼,还笑,夸坏小子们书念得不坏。
有点儿意思。他咋了?有啥新鲜事说来听听。
跟你说了你可别往外传啊,咱可不能学厂里那些老娘们儿整天嚼舌根子。
什么话,我你还不知道嘛,什么事到我这儿就算是烂肚子里头了。说吧,这个陈代咋的了?
陈代啊,陈代戴绿帽子啦。他媳妇你知道吧,二纺的,个挺高,走起路来跟模特似的。看大门的大胡子老贺说,“你说这女工们穿得都是一个色一个样式的工作服,可你一眼就能把她从人堆里挑出来。”老贺还说——
花晓放。就知道是她。她是陈代的媳妇?这不鲜花牛粪嘛——
是啊是啊,老贺就说花晓放跟了陈代可真算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哦,不对,他说的是猪粪,老贺在青海插过队,他说“牛粪是个宝,能烧火做饭还能取暖,猪粪腥臊恶臭,除了沤肥没屌用。”
老贺那嘴可真够损的,人家陈代好赖是个绘图员,吃技术饭,总比咱这整天一身臭汗的工人强吧。
是有点儿损。可也不光是老贺这么想,厂里认识他俩的也都明里暗里这么说。听说花晓放老家是十八里堡的,农转非就是陈代他爹给办的,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当过咱们厂的书记,有权,估摸着花晓放就是这么嫁给陈代的,不过他俩怎么认识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嗯。拣要紧的说,到底是谁给陈代戴的绿帽啊?
不是我卖关子,这事还真他妈蹊跷,三言两语说不清。你认识厂办的王美丽吧,屁股特别大的那个,这事最早就是从她嘴里传出来的。王美丽住陈代他们家隔壁,她说有天倒休,在家里洗衣裳,晾上衣裳就睡午觉,没睡多一会儿就给吵醒了,开开门听,清清楚楚是从陈代他们家传出来的。王美丽说:“那叫一个浪啊,听得我耳根子都发烫了,大晌午的两口子就干那事,也不嫌丢人,干那事就干那事吧,还弄出那么大动静,屋里头可还有个瞎老娘呢!老太太是瞎,可耳朵不聋啊!”又一想王美丽觉着不对,按理说陈代是坐办公室的,长白班,花晓放是三班倒,又不是礼拜日,陈代应该不在家,那她这是跟谁呢?
王美丽还真有闲心,蹬上自行车就跑到厂里,推开门,见陈代正一丝不苟地绘图呢。王美丽就话里有话地问:“陈代你没回家吃饭啊?”陈代傻头傻脑地回了一句,“带饭了,我平常都带饭。王姐您有事啊?”“没事没事。”王美丽掩上门就又回家了。
这个王美丽,回去捉奸了?
没。王美丽还真没那个胆。也就偷听呗,每天都溜回家,听会子再跑回厂里。听了几回听仔细了,叫床的是花晓放的声音没错,却没听见那个男人的动静,连个喘息声都没有。陈代那瞎老娘也在家,每回都呼噜呼噜,睡得死死的。你说这事蹊跷不蹊跷。王美丽就留了心,大半夜十一点多起来,把门开个缝,瞅见花晓放出门上班,拿钥匙插进锁眼,旋一圈把门锁上,轻手轻脚下楼,也没啥不正常的,只是锁上门一转身打了个哈欠。“这小浪货,打个哈欠都那么勾人。”王美丽说。
嫉妒了。也难怪,起个名儿叫美丽可是跟美丽一点儿也不挨边。
呵呵,是啊。这王美丽不光不美丽,嘴也欠,到底把这事给捅厂办了,弄得满世界风言风语不说,书记厂长都知道了,领导觉着影响不好,就找陈代谈话,碍着老书记的面子,无非就是想让陈代解决好家庭问题,那个词叫啥来着?嗯,“淡化处理,消除影响”。结果不谈还好,这一谈就谈出鬼来了——
鬼?啥鬼?
鬼就是鬼啊。给陈代脑袋上扣绿帽子的就是鬼。不信是吧,说实话我也不信,可是架不住陈代讲得活灵活现,而且还有硬邦邦的证据呢。我可是亲眼瞧见的。
什么证据?还硬邦邦的,你接着说,我不插嘴了。
咱们这拨人知道的没几个了,大院里的老人们应该都记得。咱们厂的西头,也就是二动力车间那块儿,原来有个庙,破四旧的时候给砸了,剩了些残垣断壁。后来建厂,拆干净了。陈代说,鬼就出在这早就没了影儿的庙里。
陈代跟领导说,他妻子是个本分女人,漂亮是漂亮了些,但模样生得好并不代表就会水性杨花勾三搭四。陈代还说,他和花晓放感情很好,平日里连拌嘴都少有,说不上举案齐眉可也差不多。陈代说花晓放也很是孝敬他那瞎眼老娘,家里有好吃的都紧着老娘,空了还扶着老太太溜圈儿晒太阳,寒做棉暖做单,亲闺女也不过如此。陈代还说,他呆是呆了些,可是不傻,知道厂子里有不少登徒子垂涎花晓放的美色(到底是文化人,还挺会跩文,登徒子就是流氓吧?),花晓放却从不为所动,连正眼都不肯瞧一下。陈代还红着脸小声说,他和花晓放的夫妻生活也和谐美满,只是因为房子不大,两人整那事的时候都不大敢出声,他那老娘眼是瞎,耳朵可不背。“所以,王美丽听到的白晝宣淫,那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家花晓放在正常思维状态下发出的声音,极有可能是被迷奸,迷奸和通奸还是有本质区别的。”陈代说,所以。迷奸花晓放的,当然不会是人,极有可能是鬼。更何况,瞎眼老娘的昏睡也事出蹊跷,显然是以鬼魅手段让老人家昏睡过去,好掩人耳——他老娘瞎,目是不必掩的。
陈代听说这事后就问了花晓放,陈代说妻子对此茫然无知,陈代说那双美丽的眼睛里除了无辜没别的。
后来陈代决定亲自捉鬼。那天跟主任告了假,中午回到家,在门外就听见了王美丽听到过好多回又跟别人学了好多回的声音。陈代轻手轻脚开门、进屋,先去老娘的小屋看了,见老人睡得沉,呼噜呼噜的。转身到厨房拿了擀面杖,正要挑帘进屋,就听见有人压低了嗓子说:“不好,有生人气。”陈代就冲进屋,却只瞧见床上衣衫不整的花晓放,两只白嫩的脚颤巍巍翘在虚空里,陈代就堵在门口,举起擀面杖胡抡一气,只听得虚空处一声闷哼,便再没动静。陈代继续胡抡了一阵,胳膊抡得麻胀了,才撂下擀面杖,搂住还在抖个不停、俏脸潮红的媳妇,摩挲背,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问她,照旧是一双无辜的,懵然无知的眼睛。
陈代说,屋里有一股子好久都散不去的土腥气。
这不赤裸裸的封建迷信嘛,领导英明,怎么可能相信。“你们不信是吧,好,跟我来。”陈代就头前带路,引着书记厂长保卫科长来到二动力车间西侧一个防空洞的洞口。防空洞是六十年代末建的,洞口的斜坡上还隐约能看见“备战、备荒、为”几个红字。这洞口早年没上锁,孩子们总是钻来钻去,从这个洞口进去,另一个洞口出来,据说最远的一个洞口能直接通到市委大院。
我钻过。我胆小,里头黑漆麻乌的,没敢走太远。
是啊,我小时候也钻进去过。后来厂里怕孩子们闯祸,就装了铁门,焊死了事。那天我也跟来了,还有几个工人远远地跟着瞧热闹。就见陈代跟领导连说带比划,领导就招手,让我们把门打开,腿快的就跑回车间取工具,火花嗞啦嗞啦的,没几下就切割开了,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陈代第一个进去,我和几个工友也跟在后面下到洞里。尘土在手电光的光柱里跳来跳去,一股子土腥味儿。
在离洞口十几米远的地方,陈代停下脚步,手电光停在地上一个东西上,看轮廓像是个趴倒的彪形大汉。我们也照,七八支手电的光足够把那东西看清楚了——
是个泥像,铠甲丝绦已经褪了色,略略能看到残存的红靛蓝,蹲下细看,后脑有个裂口,露出黄土和发白的麦秸。裂口处的土腥气直冲鼻子。“就是这个东西。”陈代说。
我们几个合力把泥偶翻过来,见它两眼凸出眼眶,双眉入鬓,胡髭的墨色还在,呲着牙咧着嘴,像是疼的,又像是正在发火,看着挺狰狞。
“这是韦陀。”陈代捏着手电四下里照。“没看到杵,老人们说那根降魔杵是紫檀镀金,估计早让人给偷走了。”
“你们瞧,这东西后脑上的豁口,应该就是我拿擀面杖抡的。”陈代最后说。
讲完了?后来呢?
后来就不断有人跑到防空洞口烧香,厂领导不想让人传播封建迷信,就干脆把洞口拆除填平了,种上了树。再后来王美丽说她又忍不住听了陈代家的房,不过啥也没听到。前阵子听说花晓放怀孕了,估摸着快生了吧。你说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跟韦陀一个模样?
哈哈。有可能。
讲新鲜事的人走了。我还想在池子里泡一会儿。我觉着这个叫陈代的当个绘图员屈才了,他真该去写小说。
(《聊斋志异》·卷四·《泥书生》)
厌作人间语
傍晚,在老地方发呆。不知何时,一个老头出现在另一半长椅上。
老头手里一把折扇,扇面上五个隶变体墨字:
厌作人间语
“你不知道吧,我是个死过一回的人。”
他撩起汗衫,胸骨处有个纵向的伤疤。以我手为尺,得有一拃半。“心脏的毛病,开了胸,手术做了大半天,刚送回病房就没气儿了。”
“那您——”
“又活了是吧。”老头揸着五指,手腕外旋又内扣。明白了,这手势意指阴阳两界的往返。“就电影里头那个,那叫啥玩意儿来着(除颤器,我说),嗯,是这名儿,一对儿,摁我胸口上,一按电钮,腾腾的,我就往起蹦——我儿子说爸你打床上弹起来好几回都没动静,脸都死人色儿了。眼睁睁没救了,大夫都放弃了,喊我儿子到医办室签字。完事儿正要推太平间呢,你猜怎么着——”
“您缓醒过来了?”
“是啊是啊,停止抢救得有半个多钟头了吧,我这老心老肺居然又开始工作了。后来闺女跟我说,护士进来收拾,刚要拔插头,发觉我的心电图又开始蹦跶了。也多亏了医院黑,你不是下诊断说我都死透了吗?监护仪就不撤,多开一分钟就多收一分钟的钱。也亏了没撤,总之算是我命不该绝吧,又活过来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老命大,阎王爷不收您。”
“嘿,还真让你说中了,说了归齐还真不是命大,”老头弹嗽一声,头凑过来,压着嗓子说,“你信不,我还真到阴曹地府溜达了一圈儿,这话我跟谁说谁都说我神经病,没辙,你要是信我就跟你念叨念叨,要是不信我就——”
“信,您犯得着骗我吗您说是吧,您老给讲讲吧,想听。”
“得,有你这句话我就没什么顾忌的了。你这人还不错,现如今没几个人爱跟我们老家伙唠嗑了,嫌烦。”老头说着说着停了,直瞄我手里的烟盒,“你这外国烟啊,没见过,挺贵的吧。”
“韩国的,便宜。您,要不来一颗?不是舍不得,是怕您——”
“来一颗。”老头直接把烟盒拿过去,抽出一支,我给他点上。“你是担心我动过大手术是吧,没事儿,我心里有底,阎王爷亲口告诉我了,还有十年阳寿呢,生死簿里我那页都亲眼瞧了,白纸黑字,别说你这烟,抽大烟都没事儿——话说你这烟,劲儿可不大——”
“嗯,劲儿小,尼古丁焦油含量都低。”
“咱接著说。那天还真有俩小鬼儿把我魂儿勾了去,我都飘起来了,扭头一看,身子还躺床上呢,插了满身管子。后来忽忽悠悠地,就觉着钻进了个筒子似的东西。那叫什么来着,年轻人都知道的那玩意儿,对对对,时光隧道,还带色儿的呢,脑瓜顶、脚底下,跟彩虹似的,根本就不像聊斋里说的黑漆麻乌的,那叫一个漂亮。话说俩小鬼儿夹着我胳肢窝,嗖嗖地飞,说话就到了。阎王殿也跟书里写的不一样,不是那么阴森森的,亮堂着呢。俩小鬼把我扔地上,就列立两厢。跟你说吧,打小我就胆儿大,不怯官不怯场,我支着身子四下打量,阎王坐正中,身子前头烟雾缭绕,跟舞台上放的白烟似的,看不真着。旁边的判官小鬼儿牛头马面倒瞅得挺清楚的,模样是戏里的模样,穿戴却都是现代的,款式像是那种中华立领。数小鬼儿最有意思,穿的跟迷彩服似的,判官是一身灰不拉叽的中山装,瞅着挺严肃,跟机关干部似的。这时候,牛头马面过来把我提溜起来,押我到一整面墙那么大的玻璃前让我看,可把我吓得不轻,这回书里说的还都是真的,刀山火海下油锅、拔舌地狱什么的,全有。还有个叫牛坑地狱的,凡是上辈子杀牛宰羊,残害牲口的,这会儿全在坑里嗷嗷叫唤,不像人声。有个胖子我还认识,他活着的时候我老买他的牛羊肉。坑里有猪牛羊狗骡马驴,还有鹿,都撒着欢儿蹦跶,不踩成肉泥不算完。看差不多了,又把我提溜回来,饶是我胆大也瘫地上了。这时候阎王爷开口了,说话嗡嗡的,跟埙发出来的声似的,倒还能听清。反正是历数我干过的不好的事呗。你这岁数应该没赶上,我那会儿比你现在年轻,一号召就干呗,热火朝天的,谁他妈知道过了些年就成坏事了啊。刚要争辩,就见阎王爷的大手打雾里伸出来一挥,我嘴就张不开了,跟拿502胶粘住了一样。他说我阳寿尽了,下辈子罚我当羊,吃一辈子草,养肥了就宰杀,千刀万剐片成片儿让人涮着吃。小鬼儿们就抬个架子过来,搭着一摞一摞毛皮,猪啊羊啊狼啊狗啊穿山甲,啥品种都有。我心想,嗬,阎王爷这是要开皮草行啊。我是又好奇又怕,只听他一声令下,就从队列里蹦出仨小鬼儿,俩反拧我肩膀,一个扯下张羊皮就往我肩上搭,刚搭上个边儿,判官捧着本大册子说话了,‘回禀大王,卑职查了他的档案,发现他多年前曾救过一个小童,有活人之德,按我冥律可抵罪。我一听就乐了,还真有这么回子事。好像就是批林批孔那年夏天,我跟我发小儿去玉渊潭游泳,刚下水,见有个小人儿扑腾,眼看要沉底儿了,就一把扯上了岸。孩子不大,约莫五六岁,轻,凑巧就在我眼皮底下,实话说也没费什么劲儿。我给他拍了背,抠了抠嗓子眼,那孩子吐了几口水,也就没事了,说了个‘谢谢叔叔就走了。判官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想起来。刚要下水游泳,我那发小就骂我缺心眼,‘你他妈傻呀,也不问问那孩子家哪儿的,让他家大人给你写个表扬信、送个锦旗唔得,你丫不就成英雄了嘛,得,过这村没这店了。我一想也是,想穿衣服追,可哪找去啊,那孩子早没影儿了。当时懊悔得我呦,甭提了。可你还别说,谁知道什么时候哪块云彩下雨呀,你瞧我都到阴曹地府了结果判官把这码事翻出来了,要不我这会儿都他妈羊肉片了,指不定被谁涮着吃呢。唉,话说回来人这辈子还真得多行善事,你可以不求回报,可说不定哪天、在哪件事儿上就回报了你。这不,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闲言少叙,咱接着说,阎王爷接过档案,瞧我那页,核实无误之后,就吩咐小鬼儿放了我,结果您猜怎么着——羊皮都搭我肩膀上了,就那么一不大点儿的功夫,长一块儿了,一个小鬼儿根本就扯不动,四五个一起上,数着一二三猛一使劲——‘呲啦一下子,疼得我呦,那罪可真不是人受的,不过疼就疼吧,总比变羊好吧你说。你瞧瞧,就左肩膀这儿,你摸摸,是不是跟老羊皮似的?”
“嗯……还真是。”
“羊皮扯下来,判官和阎王爷又训斥我一顿,跟在阳间的单位领导训人也没什么两样,反正就是让我从今往后好好做人,别为非作歹,你说我一老百姓能干出什么坏事来呀,随大流儿呗。可我知道这会儿不是我说嘴的时候,阳间阴间一样,您可别轻易插嘴,更别跟领导抬杠,你就不停点头,鞥啊这是,人家说什么咱听什么。于是乎,没料想还有一桩意外之喜,鉴于我救过那小孩,阎王爷恩典,额外赐我十年阳寿。我心想这回可赚了,正美着,小鬼儿猛地推我一把,一脚踩空,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没知觉了。再醒过来还在医院躺着,根本没动窝,心电图又开始蹦跶了。你说我这命——”
“大爷,对不住,打断您一下,”我说,“您好好瞧瞧,还能认出我来不。”
“你是——”老者上下左右打量我,“我们认识?”
“就没觉得眼熟?您再好好瞧瞧。”
“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眼熟,莫非是……在哪兒见过?”
“您想不起来也意外,都三十多年了,换谁也认不出来。”
“莫非你是——”
“是啊,我就是七四年被您在玉渊潭救的那个小孩。”
“啊?不会吧,天底下还有这么巧的事?”
“可不是嘛,还真是奇了,不过比起您这奇遇,咱爷俩重逢也不算什么了吧,您说是不?”
“还真是……你都这么大了,嗨,我也是老糊涂了,这都小四十年了——”
“大爷,我得先请您原谅,那会儿我太小,不懂事儿,回去也不敢告诉家大人,怕挨打,过了得有两三年我才跟我爸说这事,我爸一听就说要寻您,他说您是我们家大恩人,可是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爸一工人,没门没路的,哪儿找您去啊,唉。真对不住您。得,不再这儿说了,咱爷俩南门涮肉去,得请您好好吃点儿喝点儿。”
“得嘞,这还真得去。你稍等啊,我得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就别给我留饭了——话说你请大爷我一顿可不行,怎么着也得连请上十顿八顿的。”
“连请您仨月半年的都应该。回头我还得告诉我爸呢,我请完您,他接着。”
太阳在楼宇间渐渐隐去,起了微风。我搀着老头向饭馆走,一路说笑。假如路人的目光偶尔停留在我们身上,会认为这是一对父子。稍后,我和这老者将把酒言欢谈天说地,叙叙那些并不存在的旧。对我来说这轻而易举,我以虚构为生。
(《聊斋志异》·卷二·《某公》)
大师与鼠妇
你年轻过你就该知道,除了那些叼着什么金勺子啊金钥匙出生的,谁没过过我们那种日子。那时候金世成和我在县城北郊的小破屋里,在两张单人床拼起来的、翻个身就吱吱呀呀的床上干那事。每次他都把毛巾团成个团儿让我咬着,“床叫唤就行了,你就别叫唤了,再把警察招来。”他说我叫起来跟闹猫似的。“猫都不如你动静大。”唉,我也就畅快地叫过那么一回,哪有床啊,那天是在大野外,除了探头探脑的野兔子就我俩。弄完了,他搂着我后脑勺,帮我择后背的草梗。出了一身汗,背上钻心疼。他捏着颗蒺藜让我看,刺上还穿着我的血珠呢。我就哭了,可我不是疼哭的,我哭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连猫都不如。一哭我就想回家,爹托人捎了好几次信了,我老是犹豫,我舍不得他。金世成挺心疼我的,更何况打他把我从发廊带出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早晚是要成事的。成大事。
他跟别的客人不一样,别人来洗头,我胸脯一顶他们后脊梁,就知道他们下面硬了,想操我。金世成不是这样,他也想操我,但是那不是主要的,因为洗着洗着,冷不丁的,他就把又湿又凉的后脑勺靠我胸脯上了,像个小猫小狗。
不知怎么,我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他大男子主义,我俩搬到一块住后就再也不让我上班。他每天去“老馆子”上班,颠大勺,每天回来都油脂麻乌的。他爱干净,不管多困我都起来帮他擦澡,打香胰子,把他弄得香喷喷滑溜溜的再上床。辛苦了一天,累成个狗样,金世成精神头儿倒还挺足的,香喷喷了就跟我弄那事,猴急猴急的,不过再急他也忘不了往我嘴里塞毛巾。真的,他比我还爱干净呢,不像个农村出来的,毛巾每次都给我洗过,咬在嘴里香香的。他还逼着我早晚都刷牙,有时候我犯困犯懒不想刷,他就打我屁股。还要我刷够三分钟,时间不够也打我屁股。他还学广告里那个胖子逗我,“牙好,胃口就好,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学得可像了。刷了牙洗了脸我俩就睡觉,睡不着的时候就看VCD,他指着电视上外国人那种大别墅说:
“将来哥让你住上这样的房子,带游泳池的。”
“将来哥让你开上这种小红车,法拉利,捷达桑塔纳算个屁。”
“将来哥带你去欧洲美国玩个遍,不怕冷咱连南极都去。你不是喜欢熊么,哥给你整个真的小白熊玩儿。”
他给过我一个小熊,庙会上套圈套来的。我喜欢,金世成不在家的时候我就抱着它睡觉,我亲小熊又黑又滑凉飕飕的圆鼻头,我俩将来有了孩子我也这么亲他。我相信他早晚会有出息,可他说的那些我不信,所以他一说胡话我就捏他鼻子,说“去吃屎——”我是笑着说的,因为虽然实现不了,想想也挺高兴的。
“去吃屎”算是我的口头禅吧,我是跟我三婶儿学的。我小时候,老有坏小孩欺负我,打不过他们我就哭。一哭我就去找三叔,三叔最疼我了。那时候三叔嘴唇上毛茸茸的,要长胡子了——谁要是欺负我,他就领着我去找那人算账,然后就把欺负我的小孩举起来,不管多重多胖的小孩,三叔都只用一只手,举得可高了,每回我都得使劲往后仰脑袋才能瞧清楚坏小孩的脸。那时候觉着可奇怪了,我三叔把坏小孩一举起来,他们就变小了,本来可是个子挺大的。“再欺负我们家妞子我就摔死你。”三叔可会吓唬人了,坏小孩在半空里有的哭了有的没哭,反正不管哭不哭都会点头保证,这时候三叔就用空着的那只手,掐着坏小孩的胳肢窝,把坏小孩轻轻放地上。可能是欺负我欺负得不厉害吧,反正三叔哪个小孩也没摔过。有时候我在气头上还没过去呢,特别想让三叔摔他们一下,真摔。那天就是,我记得我去找三叔,一边哭,一边把拳头攥得紧紧的,就像是掐着坏小孩的脖子似的。心想我要是有三叔那么大劲该多好啊,自己摔他们更解气。可这回看来还真得我自己去报仇了,三叔不会管我了,他正和我三婶儿亲嘴呢。不对,那会儿她还不是我三婶儿,我叫她霞姑姑。不过我三叔早就指着霞姑姑的后背悄悄跟我说,“妞子,瞧见没,那就是你三婶儿。”三叔亲着亲着就低下头,脑袋跟我家小猪似的一个劲儿地拱,嘴里还哼哼唧唧的,更像我家小猪崽了。三婶儿就推了三叔一把,“去吃屎——”
我的口头禅就是这么来的。三婶儿骂三叔的时候眼睛说不出来的那么好看,鼻子头还往上皱一下,别提多好看了。后来我在电视里看见了个眼睛啊、表情啊,都跟我三婶儿一模一样的,《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我指着电视说三婶儿你看你看像不像你——三叔也说像,她就又那样了,“去吃屎——”
三婶儿吐三叔一脸瓜子皮,“王熙凤是个坏人,我坏吗?”三叔就嘿嘿嘿地乐。我也跟着乐。
反正后来我就学会了,连三叔都说特别像,“你倒像是你三婶儿生的。”他这么说我不恼,还挺高兴的。三婶儿比我妈漂亮,对我也好。再后来就说习惯了,一说胡话我就让金世成“去吃屎”。他喜欢我“骂”他时的样子,他说我骂他的时候最好看。他也像我三叔那么坏,我一说这个他就说“遵命”,然后跟我三叔似的,拿鼻子把我衣服拱开,含着我的奶头小孩吃奶似的吧唧吧唧嘬。我就笑,笑得喘不过气来。
差不多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我哪里想得到他有一天真的会去吃屎,还是在大街上。
让我想想在他干出那事之前发生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丢了颠大勺的工作。因为他把老板打了。打老板的原因是因为他先把俩吃饭的打了。简单说吧,那俩吃饭的是这一带的混混儿,好多人都知道他们,金世成也知道。那俩人从水煮肉片里夹出个潮虫来,水煮肉片是金世成烧的。“那个王八蛋拿筷子夹着潮虫让我瞅,小细腿儿还抓挠呢,水煮肉片又辣又烫的,什么虫子也活不了啊,一看就知道是提前抓了放里头的。”金世成说。“我拆穿了那俩王八蛋,他们脸上就更不好看了,蹦起来抽我嘴巴,骂骂咧咧的,我心想我就忍着吧。他们动手打我就好办了,最好是带点伤,菜钱就不用退了,老板也就不会扣我工资。老板说让我跟客人道歉,我就道歉了,虽然我冤,哪知道——”
哪知道那俩混混儿还不依不饶的,不仅让饭馆赔偿,还非得让金世成给他们跪下。金世成的脾气我最清楚了,他哪是给别人下跪的人啊,别人给他下跪还差不多。见他死活不肯跪,一个混混儿就把啤酒瓶子砸他脑袋上了。金世成抹了把酒脸,就动了手,把那俩混混儿揍了,老板说要开除他,他就转过身把老板也揍了。那天就是这么回事。
他带我跑,从县城跑到了省城。找到个落脚的地方,安顿好我,他就出去找工作。反正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没活儿干他也不想干厨子了,他说他受够了油烟味儿。有时候他也能找到个保安什么的工作,可是干不了十天半月就辞了或者被人家辞了。我说要不我还去发廊问问要不要人吧,他不让,还瞪我,冲我撒狠。我觉出来他变了,话少了,眼神老发散,分明是看着你呢,其实却没,那阵子我觉得我的脑袋是透明的。
他那样子让人担心,我就拽他出去溜达。省城多好啊,高楼大厦那么多,玻璃窗里的模特好看衣服更好看。金世成心情好像也好点儿了,他喜欢车,见着车就指着商标告诉我,四个圈的是奥迪,这个是大奔,那个突突响的是改装过的凌志。“瞧着吧,将来准给你买辆奥迪开。”他可是有阵子不这么说了。自打我们离开县城以后这可是我头回听他说胡话。不过我是后来才琢磨过味儿来的,当时也没觉得什么,习惯了嘛,所以我就说了,“去吃屎——”真的,我敢保证,向我三叔保证:跟别的时候一样,我是笑着说的,恼也是装恼啊,也跟从前一样,可是,可是这回不一样了,金世成没像从前那样跟我嘻嘻哈哈的,虽然说不能在当街就拱我衣裳吧,可他也从来没用过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呀——
说不上来,反正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我也不是透明的了。确实是在看我,嘴角翘着,像是笑又不像,眼珠定在我脸上,可是我就是觉得他不是在看我,而是看什么他这辈子第一次见、特别特别新鲜的东西似的。然后,然后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撒腿跑了,跑了大概有十来步,在街中间的一棵大树底下住了脚,似乎是愣了愣,然后举起右胳膊,跟我三叔举着坏小孩似的——
“末日!末日!末日!”大喊了三声。我傻了,刚要跑过去,就见他跪在地上,两手拄着地,看不清在干什么。
已经有人围上去看他了,我听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叫,被吓着了似的。我一步步的,蹭过去,绕到他侧面,看见他正一口口地吃屎,吧唧吧唧的。再瞅他的脸,全是泪。
那坨屎我认识。刚才有个女的牵着条小短腿狗走在我俩前头,我盯着她那身齐踝的白裙子,裙子角一飘一飘的,真好看,像仙女。瞅着瞅着,那女的就停下了,小短腿要拉屎。拉的就是金世成正在吃的那一坨。已经没有一坨了,吃的只剩个一小片。
我想不起来是我自己走的还是人们把我挤出来的,反正我醒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家”门口,进屋我就上了床。除了躺下我也不知道该干嘛。我望着房顶发呆,眼睛疼了,就合上眼。后来我睡着了。金世成没回来。再没回来。第二天,我在兴城街口的一个发廊上了班,我还是能养活我自己的。
后来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成了名人。我早说过我知道他能成事,虽然打死我也猜不到他用那种法子成了事。反正他是个人物了,收了好多徒弟,有些徒弟还是电影明星呢。徒弟们管他叫“今世佛”。据说他让徒弟们吃屎徒弟们就心甘情愿地吃屎。报纸上引用他书里的话,说这是“进食腌臜之物以净身心的修行”。不懂。他还全国各地到处去做“带功报告”,报纸上是这么说的。我不懂什么叫“带功报告”,就去看了一次,好贵,门票五十块。那个大师是个白胡子老头,他站在台上发功,让我们合上眼,双手举起,掌心朝上,还让我们想自己的百会穴,也就是脑袋正中央,开个洞,然后让我们“内视”,也就是用脑袋里的眼睛看着他的信息,像水一样灌进我们的掌心和百会穴。最后是自由发言请大师治疗时间,这个环节最热闹了,有个大胖子求大师帮他减肥,因为血糖高血脂高血压也高,怕哪天崩了血管,求大师开恩。大师就凌空一抓两抓三抓,再凌空一扔两扔三扔,扔向一个瘦子。瘦子想增肥,正好一举两得。这就是我看到的“带功报告”。
金世成也在省城演过。我没去。他的门票比我看的那个大师还贵好几倍。我只买了他的带功磁带听了听,“末日末日末日”,还有他讲的那些跟宇宙有关的东西,我听不懂。我只听得懂“末日”。我俩在县城那间小破屋住的时候,租过《巴黎圣母院》的VCD,艾丝美拉达长得真好看,那个怪人长得真是吓人,最后我还看哭了,就是演他俩的骨头架子抱在一块那儿我哭的。金世成没哭,他喝着啤酒看着片,学那个怪人喊——“避难,避难——”学得别提多像了,虽然那天在街上,还有后来他在磁带里喊的是“末日”。
再后来听说他出事了,工商税务一块查他,说他非法销售出版物什么的,要罚款。他那些徒子徒孙们一天就凑够了帮他缴上。有个来理发的客人说,“一般人就算是警察拿枪顶着、城管开车撵着,也他妈没这么快凑出这么一大笔钱来。啧啧,大师就是大师。”
他真的送了我一辆奥迪。我问他怎么找着我的。他说我信徒成千上万,找个发廊妹还不易如反掌观纹。他说话跟从前不一样了,脸上倒没有特别得意的表情,简直就没表情。他胖了,尖下巴变成圆下巴,原来乱糟糟的头发成了小平头,看上去倒还真像个佛呢。他给我留下一沓钱,还给我一个当钥匙链的奥迪,车头有四个圈,四个车门别看小,却都能打开。他说他暂时就不给我真奥迪了,“这阵子查得紧。”他说用不了多久就会送我。这时候我说了句傻话,“你身边有女人照顾你吗?”是真傻呀,我知道,那会儿我脑子真不转了。他笑了,没说话,就摇了摇头,就跟长辈慈祥地看着一个说傻话的孩子似的。
报纸上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人们有的说他去了美國,收了好多金发碧眼的徒弟。还有人说他隐居在深山里修行,不定哪天就会再次出山普度众生。说啥的都有。反正人们再也没见过他。
第二天我给三叔打电话,三叔爱我,会帮我料理一切。前几年三婶儿跟三叔离了,她看上别人了。三叔娶了县民政局局长的闺女。听人说那女的是个傻子。
现在我就在三叔承包的殡仪馆工作,三叔纠正过我,“别叫火葬场,对外咱就叫殡仪馆,显得人性化。”这份工作其实挺清闲的,三叔给我开的工资不低。还挺有成就感呢,活的死的加一块我管着好多人,活人都听我指挥,死的就不用说啦。
直到今天我也没结婚,妈都死不瞑目了。三叔疼我,给我买了套大房子,没有游泳池,有片空地,我种了好多花。结不结婚也没什么,一个人活着其实挺好挺清净的,生活也规律。每天早晚我都刷牙,挤上牙膏我就把那个沙漏倒过来,白花花的沙子流完,正好刷够三分钟。沙漏里是金世成,我让他监督我。
(《聊斋志异》·卷二·《金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