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历史叙事与国家认同建构
2017-07-19吴玉军顾豪迈
吴玉军+顾豪迈
历史叙事是以文献、档案和遗迹为依据,对发生过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历史叙事对于建构国家同一性、形塑国民归属感、激发国民对国家的奉献心具有重要的作用。
“认同”(identity)一词由拉丁词汇identitas演变而来。Identitas,一方面表示“同一”(the same),即它不為时间的多变性而改变;另一方面表示“一”(the one),即它不为空间的多重性而改变。“对于这个同一而言,不存在他者;对于这个一而言,不存在多。”[1]对应identitas的两种含义,“认同”(identity)也包含着两种用法:既表示同一事物在时空跨度中所体现出来的一致性和连贯性,也表示两事物之间的相似性或相同性。洛克在《人类理解论》中就曾指出,“我们如果把一种事物在某个时间和地点存在的情形,同其在另一种时间和地点时的情形加以比较,则我们便形成同一性(identity)和差异性(diversity)的观念。”[2]与之相对应,国家认同是指国家在历史长河的演变中,其特性仍然保持相对完整,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相反,如果一个国家发生了解体,在国际地缘政治中不复存在,国民就缺乏认同对象。国家认同不仅包含认同对象,即国家同一性,更意味着国民对它的认可,即能意识到自己是国家的一员,与其他成员之间具有共属一体的牢固想象,具有休戚与共的强烈情感,具有为国家的发展作出自己应有贡献的决心和勇气。
国家认同具有重要的意义和价值。认同是行动意义的重要来源,认同决定了行动的目标、方向和力量。“我们必须先知道我们是谁,然后才能知道我们的利益是什么。”[3]具有强烈国家认同感的人,往往会将国家荣誉和国家利益置于优先考量的位置,并做出超出一般人的举动,正如隐姓埋名几十年的邓稼先、冲破艰难险阻回国的钱学森,他们的事迹无不与其对国家的热爱、对人民的忠诚紧密相关。国家认同也是国家合法性的基础,国家的存在和延续则有赖国民对它的认可。“国家主要存在于它的人民的内心和头脑中;假如他们不相信它的存在,那么就没有逻辑活动会使它活起来。”[4]对于任何一个国家而言,如果无法使国民确立起对国家的牢固想象,并形成强烈的认同感,国家就没有稳固的心理基础,就会为各种地方性势力和宗派势力的形成创造条件,最终沦至解体的可能。对此,美国当代著名汉学家、政治学家白鲁恂就指出,向现代转型的国家里一共存在六种危机,即认同危机、合法性危机、政府权力渗透的危机、参与危机、整合危机以及分配危机。其中,排在第一位的,并且也是最基本的就是国家认同危机。他认为,“在大多数新的国家里,从部落到种姓、再到种族或语言集团等各种传统认同形式,都会与一种范围更大的民族国家认同的意识相冲突。……认同危机也会涉及如何解决传统遗产与现代习俗的冲突问题,并且也涉及在地方性意识与世界惯例之间的两难抉择。”[5]由此可见,国家认同在一个国家发展中的作用非同一般。
一、历史叙事是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途径
认同具有明显的建构性,“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认同都是建构起来的概念。人们是在程度不等的压力、诱因和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决定自己的认同。”[6]在认同建构中,认同主体不是被动的,而是具有主动性的。国家认同也是如此。国家认同的形成需要国家的积极引导和民众的主动参与。现代国家往往通过绩效资源、制度资源的持续有效供给和意识形态与时俱进的建构来增进民众的国家认同感。由此可见,国家认同并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相反,它“被持续地生产着,并在历史和现实的语境中不断变迁”[7]。换句话说,国家认同感“需要不断生产,才能获得维系其归属感的纽带”[7]。为此,世界各国无不注重采取有效的方式方法进行国家认同教育,不断增进国民的国家认同感。
历史叙事就是建构国家认同的重要方式之一。叙事,顾名思义,就是叙述事情,即通过语言或其他媒介来再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里的事件。[8]历史叙事是以文献、档案和遗迹为依据,对发生过的历史事件的叙述。历史叙事对于建构国家同一性、形塑国民归属感、激发国民对国家的奉献心具有重要的作用。
历史叙事有助于使人们形成历史连续感,增进国民的共同记忆。认同与记忆密不可分。“认同的连续性指的是时间和空间关系的动态的一致性,它在个体认同那里表现为记忆。”[9]记忆呈现了意识的连续性,使人在记忆中体认到自己是一个连续的共同体,进而实现自我认同。不仅自我认同是建立在记忆基础上的,个体对国家的认同也是建立在历史记忆基础之上的。钱穆先生就指出,“若一民族对其以往历史了无所知,此必为无文化之民族。此民族中之分子,对其民族必无甚深之爱,必不能为其民族真奋斗而牺牲,此民族终将无争存于世之力量。”[10]然而,历史记忆在时间海浪的冲刷下很容易消逝,而历史叙事正是保存和传承记忆的有效方式。“历史之父”希罗多德在《历史》一书开篇中就告诉人们,“其所以要发表这些研究成果,是为了保存人类过去的所作所为,使之不至于随时间流逝而被人淡忘,为了使希腊人和异族人的那些值得赞叹的丰功伟绩不致失去其应有的光彩。”[11]通过历史叙事,人们能够穿越时间的隧道,与自己从未谋面也不可能谋面的先人建立起文化心理上的强烈关联,感受到历史中的事件、历史中的人物与自己拥有着共同的特质。如此一来,历史叙事搭建起了沟通过去和现在、个体与民族有机关联的桥梁,每个民众由此体认到自己在历史中扮演的角色,进而产生对民族和国家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历史叙事的过程也是差异性比较的过程,它有助于国民在区分自我和他者的过程中生发出共属一体的想象。认同是一个关系性概念而非实体性概念,认同感则是自我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形成的。“我们总是在与一些重要的他人想在我们身上找出的同一特性的对话中,有时是在与它们的斗争中,来定义我们的同一性。”[12]历史叙事能够为自我与他者的互动比较创造情境。历史叙事不是事实的平铺直叙,往往夹杂着叙事者的情感,呈现出跌宕起伏的斗争场景。在叙述中,叙事者往往会不自觉地展现出哪些是“我们自己人”,哪些是“异己”的存在。在阅读历史文献、倾听历史故事时,读者很容易被引入叙事情境中。在情境中,读者既能感受到自己群体的特质,也能感受到“他者”的明显不同;既能感受到自己先辈的荣光或屈辱,也能够体认到“他者”给予自身命运共同体的益处或创伤。他者的与众不同,映衬出自我的鲜明形象;他者留给自己的益处或创伤性记忆,强化着自我内部的紧密团结。所有这些,都有助于增强成员的归属感。
历史叙事还有助于激发民众为民族和国家奋斗的决心与勇气。不可否认,叙事主要调动的是读者的想象力,读者能够跟随叙述者的逻辑,在头脑中形成共属一体的想象。但是,叙事对于读者意志力的驱动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正如法国哲学家利科所说:“阅读行为中包含着‘激发时刻,并轉变成‘去是和‘去行动的诱因。”[13]阅读戚继光抗倭、林则徐虎门销烟等历史故事,读者不仅能够建构出“我是中国人”的想象,还能够自然生发出努力奋斗、报效国家的崇高使命感与爱国心。
二、通过历史叙事建构国家认同应遵循的原则
法国哲学家利科认为,历史叙事可分为历史叙事的素材和历史叙事的情节化。其中,历史叙事的素材是真实发生的历史事件,历史叙事的情节化是对历史叙事的编排处理。如何对叙事的素材进行选择,并对其进行情节化的加工,都会影响历史叙事对建构国家认同的效果。在国家认同的建构中,历史叙事题材丰富多样,既可以是传统美德故事,也可以是英雄人物事迹,还可以是民族的辉煌记忆或屈辱记忆。但总体来说,叙事题材的选择需要遵循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民众的原则,多选择能被当代读者所理解的叙事素材。面向少年儿童的历史叙事,更是要遵循其身心发展规律。根据年龄层次的不同,叙事题材的选择应该基本按照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由简到繁、由具体到抽象的顺序进行。理想的阅读过程应该是叙事者的视域与读者的视域不断融合的过程,只有这样,读者才能跟随历史叙述者的讲述进入文本所投射出的想象境域,认识到自我与他者的差别,产生共属一体的想象,激发浓厚的爱国情怀。
在国家认同建构中,需要对历史事件进行整合与编排,即进行情节化的处理。历史事件在时间长河中呈现的自然状态是零散的、杂乱的,甚至是互不相关的,并不能为人们所理解。只有通过情节化的中介作用,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才能呈现为一个个具有开端、经过和结局的完整故事,从而为国家认同感的培育创设情境。但是,情节化的处理并不意味着对历史事件任意裁剪和修饰。历史叙事有建构的、主观的成分,但这种建构必须基于尊重历史事实的原则。历史叙事不是叙事者想象力任意驰骋的创作,而是受历史事实约束的、“戴着镣铐”的叙述。在国家认同建构中,我们既反对为了增强国家自豪感而肆意夸大历史成就的历史叙事,也反对为了抚慰民族历史的伤痛而歪曲历史真相的历史叙事。近年来,一些反映抗战的“雷人”作品之所以受到批评,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的一些情节与历史事实甚至是生活常识不符,例如抗日英雄手撕敌人、手榴弹炸毁飞机等令人惊愕的场景,这种将英雄抗击侵略者的形象过分夸大的叙事手法,表面看来似乎有助于增强民族自豪感,但实际上,这些叙事情节却遮蔽了抗日将士殊死抵抗日本侵略者的真实情况,将抗战中悲壮的一面消解了,读者和观众难以从中体会到悲壮的崇高感。缺少崇高感的叙事,是不具有严肃性的,这对于激发民众为民族献身、保家卫国的决心反而是不利的。
在历史叙事过程中,我们还需要牢牢把握话语的主动权。在历史叙事中,无论是叙事素材的选择,还是叙事题材的编排处理,都涉及话语权的把控问题。根据法国后现代主义思想家福柯的观点,话语和权力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没有纯粹的、不计功利的话语,存在的只是权力制约下的话语。在一定条件下,话语本身可以转化为权力。话语通过排除程序将某些东西列入“禁律”的范围。通过这种过滤机制,对话语加以净化,从而使那些不符合通行规则的话语无法获得表达的机会。在国家认同教育中,究竟哪些历史素材可以进入叙事的范围,应该采用哪种方式、立足什么样的角度进行叙述,所有这些都有赖于话语掌握者的判断。近年来,“火烧邱少云违背生理学”“董存瑞炸碉堡是虚构的”“黄继光堵枪眼不合理”等质疑的声音甚嚣尘上,不断冲击着原有的历史叙事体系,使得国民心目中的英雄神圣感和民族自豪感遭受侵蚀。由此可见,叙述者,特别是历史教科书的编写者,必须牢牢掌握话语主动权。要坚定叙事立场,以严肃的态度对待历史英雄人物的塑造;要牢记历史叙事是十分严肃的事情,它涉及民族和国家形象的塑造,涉及国家主导价值观的表达以及对公民的价值引导,因此决不能采用“大话文学”的方式对其进行任意涂抹和勾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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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玉军,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顾豪迈,北京师范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何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