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里人物
2017-07-19高海平
高海平
伯 父
伯父的突然死亡不但使家人措手不及,也震惊了原本宁静的山洼。
那是一个初春料峭日,乍暖还寒时。村人们在田野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农活,麻雀在树枝上可叫可不叫地叫着。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对村人来说无关紧要的时节。离农忙还远,土地歇息得已经很长了,一种等待的欲望慢慢膨胀着。然而,就在这样一个时节,伯父死了,还不到六十岁。他的死打破了山洼的宁静,成了这个春日的惊天雷。春天,你就靠这样的噩耗槌响人们死寂般的心境吗?伯父的死之所以引起震惊,因为他是坚挺地走着离开山洼的。山路上他的足跡似乎还可寻觅到,那沉稳的步伐落在道上肯定会有痕迹的。山道弯弯,伯父走了几十年,犄角旮旯里都有他的身影和踪迹。可他并没有像所有人希冀的那样,包括自己曾经的信心满满,家人的期盼。他是回来了,却以僵尸的形式。这种生命的形式和姿态震惊了山洼,震惊了亲人。那是一个注定难忘的春天,山洼的背阴处还有积雪,春雪成了纪念伯父的一道白幡。
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离开山洼到城里上学的,然后就在城里工作,漂泊多年的心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1988年春天的一个清晨,在小城的寓所里,正准备去上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开门一看,老家的堂兄一脸慌张地站在门外。他刚从老家来到小城,带着伯父到地区医院看病。我来不及到单位签到,赶紧和堂兄一块儿陪伯父到医院去。检查结果出来时,我们都傻眼了,伯父患了癌症。当时堂兄一下子就垮了,嘴里一直在念叨:我的天塌了,我的天塌了。我也是悲从中来,不能自已。先瞒住伯父,同时劝堂兄稳住阵脚,不要慌,一块儿想办法。堂兄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哪能经受如此打击,在我的寓所里跟堂兄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后来决定到省城大医院再检查一下,如果确定了就做手术。堂兄慢慢缓过神来,说跟家里商议一下吧。这中间的细节,因为时间已难以复述,只是当时好像伯母不同意到省城。堂兄弟们为了尽孝心,还是决定去省城大医院。
去省城必须由我出面联系医院等诸多事宜。我也是刚刚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虽经常去省城办事,也认识一些人,但毕竟稚嫩。但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当仁不让。我就跟报社的朋友联系,他认识省人民医院的大夫。检查结果依然没什么选择,与地区医院检查的相同,唯一能选择的是手术,还是非手术。不凑巧的是省人民医院没有床位,要手术的话,就得到另外一所医院去。我已经忘记当时接待我们的那个医生姓甚名谁,他推荐我们去武警医院做手术。这件事情我后来琢磨,估计是省人民医院的大夫跟这家医院有某种利益关系。刚好我同学的妻子在那里上班,就交给她来安排住院、手术等一切事宜。安排停当后,单位有事让我赶紧回去,我就返回小城的单位上班了。堂弟和他小舅父留下来照护伯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时候……
我虽返回了小城,却总惦记着在省城住院的伯父,心里默默祝愿能有好消息传来。也是一个清晨,堂弟神色慌张地来小城找我。当他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一下愣住了。他脸色不对,我感觉不妙,就急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堂弟跟我同岁,只是生日略小。堂弟话还未说,就扑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知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紧紧扶住堂弟颤抖的肩膀,两行热泪不由自主地挂在脸颊。堂弟情绪平复后,大致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才明白了当时的情况。
伯父在武警医院接受了手术,医院乐观地表示手术很成功。堂弟和小舅父很高兴,伯父当时精神状态也很好。但到了半夜时,情况急转直下,伯父说起了胡话。堂弟和小舅父慌了,医院也慌了。堂弟和小舅父感觉情况不妙,怕伯父死在省城,一旦出现这种结局,连尸首也要在省城火化掉,这是万万不可以的。想到这些,他俩就毅然绝然地决定,回家,不治疗了。要医院的救护车往老家送。我的老家在晋南山区,离省城很远。院方说,你们老家太远,我们不可能送那么远的。堂弟想起了伯父有个舅舅在晋中祁县县城,早年我们还跟着伯父一块儿去过。就当即告诉院方,送到祁县就行,那里有亲戚。医院此时估计也是六神无主,就按照堂弟的要求,把伯父用担架抬上救护车,挂上液体,还有医务人员陪着,一路向祁县县城狂奔。可以想见救护车一路闪着顶灯,呼啸着穿过城市街道,飞驶在国道上的情景。
夜黑风高,来到祁县县城附近时,伯父估计已经奄奄一息,救护车再也不走了。好说歹说也不行,把伯父丢在公路边,绝尘而去。望着漆黑的夜空,还有周围初春料峭的田野,堂弟和小舅父只能把已经去世的伯父的尸体抬到田野深处,用一丛玉米秆厚厚实实地掩盖起来。做完这一切以后,两个人决定进县城找伯父舅舅家的人来帮忙。堂弟原本只是把到祁县作为一个由头,想让院方的救护车护送伯父回老家,想不到一语成谶,真要找祁县的老亲戚了。
我和堂弟小时候跟伯父一块儿来过祁县。那时我们还小,也就七八岁的光景,好像是刚过年不久,伯父带着我们来寻找他舅舅,给这个从未见过面的舅舅拜年。我的奶奶家在平原上的襄汾县,父亲、伯父有三个舅舅,两个舅舅在襄汾,一个不知怎么到祁县了。襄汾的两个舅舅伯父都见过,经常走动,我也见过,唯独祁县这个没见过。伯父早就想见这个舅舅了,所以那年过完春节不久就带我们出发了。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从山里出来,再走很远的路,才到了襄汾火车站,又坐了好几个小时的火车到的祁县。伯父叫舅舅,我们自然叫老舅了。一见面,老舅一家人很热情,老舅看到这个外甥大老远来看他,自然笑逐颜开。老妗子每天为我们变着花样做饭,我平生第一次发现饭还有这么好吃的。老妗子手很巧,能把普普通通的米呀面的,做得那么可口,给我留下非常难忘的印象。我从那时起便知道晋中人会吃,更会做。老舅有个小儿子,我们叫他叔叔。每天带我们上街闲逛,看打秋千。秋千架子都是用很长的椽子搭起来的,秋千能打得老高老高。小叔叔告诉我们,有打秋千摔死的呢。看得我们惊心动魄,我们山里没有那么高的秋千。
堂弟之所以敢来打扰这门老亲戚,也是心里有底气的,毕竟当年自己来过,感受过老舅一家人的热情。虽然老舅已经不在人世,但老妗子还健在。堂弟和小舅父一路踏着夜色,左打听右询问,总算摸到老舅家门上。悲痛欲绝的堂弟此时多少有些兴奋。看着那漆黑的大门,手伸出去又收回来,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敲响了那扇门。尽管用力很轻,在夜空里还是很响亮。可院里没反应,旁边的小舅父对堂弟说,再用点力气。“,”这次用力大了,里面终于有了回应。堂弟和小舅父非常激动,要见到亲人了啊。门“吱”地一声开了,只有一条门缝,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来,堂弟估计是老妗子,便自报了家门,说明事情的原委。想不到对方操着堂弟和小舅父听不懂的当地土话搪塞几句后,不但没让他俩进门,反而把门重重地关上了,再也没有了声息。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堂弟和小舅父,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一幕傻了,痴呆呆地愣在那里。心也随之掉进冰窖里,凉透了。
夜已很深,堂弟和小舅父便拖着疲惫的身子,踉踉跄跄地走过像鬼火一样恍惚的街巷。此时,只有一个去处火车站,火车站的候车室可以为他们驱寒和过夜。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堂弟和小舅父商量了一下,决定小舅父留在祁县照看伯父,白天在停放伯父尸体的田野附近守着,提防有人发现伯父的尸体,晚上住火车站的候车室。堂弟赶紧回小城找我。这才有了前面所说的堂弟见我的一幕。
情况万分紧急,一切都顾不得了,必须先做两件事:一是通知村里的家人,准备伯父的后事,二是将伯父的尸体运回老家。我二弟在县城工作,家里的一应事务由他出面协调。伯父的死亡是意料之外的事,棺材没有,寿衣没有。寿衣还好说,到集市上就能置办,棺材却需要木材,不是说有就能有的。本家三爷有板材,但是要做说服工作,否则不会出借的。二弟凭三寸不烂之舌终于促成此事。板材有了,赶紧联系木匠加班加点打造。山洼里乱成一锅粥了,家里也成了一团麻。
我和堂弟火速赶往祁县,担心伯父的尸体被村民发现,一旦再有差池,恐怕连祁县也出不来。祁县教育局有我一个同学,我马上跟他联系。同学也刚刚工作不久,让他办这件事,有些勉为其难。但他一听此事并没有犹豫,很快打听到祁县中学有个老师是我老乡,早年大学毕业分配在这里工作。(恕我因时间太长忘记他的尊姓大名,在这里向这位老乡表示最深切的怀念,他已经去世多年了。)我和堂弟赶到祁县后,在我同学的引荐下,登门拜见了这位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老乡面相慈祥和善,为人非常热情,听了情况以后,真诚地表达了同情之心,并爽快地答应帮忙。毕竟在这里工作多年,又是教师,人脉还是有的,即使这样也颇费了周折。那年月,找个车本身就挺费劲,更何况是拉死人,司机大多是退避三舍。好不容易联系上一家果品公司的一辆客货车,司机自然是很不高兴,一副骂骂咧咧的样子。
告别了可爱的老乡,告别了我的同学。公路边的田野里,有零零散散的人在劳作。我们像小偷似的,匆匆走近那丛熟悉的玉米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早已僵硬的伯父的尸体安放到车厢里,用帆布盖好。我们谁也没敢往身后的田野回看一眼,但能感觉到背上留下的全是诧异的目光。我们开始了护送伯父回家的行程。我要陪司机说话,给司机点烟,坐在副驾的位子上,堂弟和小舅父坐在后排座上。一路上,司机把车载音箱的声音放得老大,车子开得也很快。我能感觉到司机的心态,第一是很不情愿跑这一趟,只是迫于领导的压力不得不跑;二是他自己也害怕,毕竟车上拉的是死人啊。那时还没有高速公路,走的是国道。记得路过一个收费站,收费员就问,你们去哪里?估计是想捎人吧,司机立马就回敬了一句:你敢坐吗?不知对方是听出什么来了,还是被司机的态度吓回去了,不再吭声。
当时下过雪不久,公路两旁的田野里、山岗上隐隐约约还有雪。受了一辈子苦,没有过一天好日子的伯父,死后终于享受了一次专车待遇。我和堂弟还有小舅父一路上无语,心中五味杂陈,卷起万般巨澜。
进入家乡地界,我们抄一近路上山。这是一段土路,走到半山腰时,残雪消融,路上泥泞不堪,司机使出浑身招数也无法让车子再前进一步。唠叨归唠叨,不满归不满,司机还是尽心了。我们把伯父的尸体从车上抬下来放在路边。日已过午,司机返回去肯定要摸黑,我们对司机千恩万谢。
离村子还有几公里的路程,堂弟先回村去叫人,我和小舅父守在伯父的尸体旁,谁也不说话,默默地等候着。山坡上春意融融,草坡下面的小草有的已冒出了头,天空上的云在慢慢游走。山洼的一切并没有因为伯父的死亡而发生特殊变化。小舅父表情凝重,我知道他心里很难受,陪了姐夫一程,却落了这样一个结局,对不起自己的姐姐呀。我不知如何安慰他,也只能选择沉默。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大帮子人,都是本家小伙子,抬着伯父往村里走。小舅父没有跟我们回村,而是径直回了他家。我知道他已经很累很累了。
回到伯父家,家人们早就守候在院里,看见伯父被抬回来,顿时哭声一片。刚刚打成的棺木摆放在院子一隅,刨花还来不及收拾散落一地,释放着浓浓的木香味。伯父被放到屋中宽大的土炕上,家人忙着为他装殓,一层一层的新衣服僵硬地包裹在他身上。这是伯父一生都没有享受过的,他从小失去母亲,过着缺吃少穿的日子。长大成人后,由于儿女多,光景差,吃饭都成问题,更是衣不蔽体。日子刚刚好转了,他却以这样的方式走了。穿上几身像样的衣服吧,免得在那边让人瞧不起。
我帮着把伯父入了棺,零距离端详伯父最后一眼,发现他一只眼没有闭,嘴也微微张着,平时那颗总是露在外面的牙齿,依然露在外面。这就是我的伯父。當初满怀信心地走着离开村子,要去远方找侄儿给他看病,如今却成了一具僵尸,躺着回来了。此情此景,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我抱住伯母一个劲地道歉:大妈,对不起您了,没能给我大爸看好病,让他活着回来。周围的人,特别是那些过来帮忙的村里人,都因我撕心裂肺的痛哭受到感染,也跟着淌下泪水来。
我跟伯父的感情很深。小时候常跟他上山,他放羊,我砍柴。伯父一辈子勤劳质朴,因为子女多,没白天没黑夜地操持家业。他会一套手艺,编织箩筐和笼子,白天放羊时杀荆条、砍笼细儿,晚上回家彻夜编织,逢集时挑到山下去卖。我也跟着伯父学。前面说到伯父带我去看过祁县的老舅,也带我去襄汾看过另外的两个老舅。有次去看老舅时,还顺便骑上老舅家的自行车带我们到汾河边看火车,第一次看到那么长那么长的火车后,我幼小的心狂跳不已。伯父还是个党员,在村里当过干部。记得生产队改小组时,伯父负责一个组,当时各组的成员由组长来挑选。我们家人多没劳力,父亲又在外工作,几个孩子都上学,老实说没有小组愿意要我们家。伯父为人老实,怕我们家被落下,第一个就把我们家挑走了。后来大家笑话他:你不会先选那些有劳力的人家,你弟弟家谁选呀,最后还不得你兜着?伯父憨憨地笑了笑说:我怕没人要他们嘛。
伯父的病没治好,而且出现了这样一个结果,我心里一直在反思,几种“假如”在我脑海中不断出现:假如哪儿也不去,保守治疗;假如去了省城后,就选择省人民医院手术治疗;假如去了武警医院,我一直陪着别离开……是否会出现不同的结果?虽然我当时年轻,能力也有限,但似乎哪种选择都比现在的要好。所以我深感愧疚,非常自责。
伯父去世快三十年了,坟头早长满荆棘、蒿草,还有很多的树木。
前几年我回老家,堂兄忽然问起我伯父去世的具体时间。他们兄弟几个这些年的日子都好起来了,想给伯父立块碑,可是谁也不记得去世的具体时间了。问堂弟,堂弟也忘记了,就问我,也把我给问住了。堂兄就说:你不是有记日记的习惯嘛,回去翻翻当年的日记,也许能找到。这倒提醒了我,我是有记日记的习惯的。
回到城里,我放下手头的东西,赶紧翻箱倒柜,寻找当年的日记。遗憾的是翻遍了那个阶段的日记,也没有伯父去世的记载。也许,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伯父是啥时候走的,啥时候离开我们的。估计堂弟还有小舅父也不一定能准确掌握,那时都处于一种什么状态啊,紧张、无奈、不知所措……
伯父的墓碑因没有准确的去世时间无法树立,因之成为堂兄弟们心头挥之不去的一抹阴云。不过,我倒不这么认为,堂兄弟们已经尽了应有的孝心,虽然伯父没能颐养天年,确实给子孙们留下无限遗憾,但人生就是如此。未立起那块墓碑不要紧,只要子孙们永远惦记着他就行,那才是最重要的。
写完这篇文字后,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今天的天气不是很好,阴云密布,欲雨不止,但我还是走出户外,感受初春的风景……
小三爸
故乡称呼父辈的嫡系本家,按排名都叫×爸的。比如,老大就叫大爸,老二就叫二爸,不像城里人除了爸爸以外,一律称呼伯伯或叔叔。我爷爷有三个儿子,我爸爸本来排名老三,老大也就是我的大爸,据说长得一表人才,学习也好,可惜在阎锡山手下的二战区工作时,送了卿卿性命。爷爷专门到大爸工作的南县里寻找过,结果连尸首也不曾找到。这样,我应该叫二爸的就成了大爸,我爸就排名老二了。二爷是个哑巴,没有成过家,死得也早,无后人。三爷家有两个儿子,都比我爸爸年纪小,排名老三和老四。小三爸就是三爷的二儿子,我应该称四爸的,但老家有讲究,“四”谐音“死”,四爸听起来不吉利,所以就往上随,叫小三爸。如果三爸和四爸同时在场,为了对二者加以区别,才叫小三爸,只有四爸一个人时就直呼三爸,免了“小”字。
小三爸比我大好几岁,我印象当中好像他还跟我同过学,在本村的小学读书。小三爸由于学习不好,很快就不上学了。不上学的小三爸,每天上山放羊,成了名符其实的羊倌。别看念书不行,放羊却是一把好手。小三爸把头羊驯服得很听话,管好了头羊,其他的羊就顺理成章地归顺了。小三爸的苦头好,特别能吃苦,干起活来不惜力。每天上山放羊,都不会空着手,要砍一大捆柴禾回来,而且是从老远的山里砍的上等柴禾。他家院门口的柴禾堆,总是码得老高老高。柴禾堆又刚好在村里的水井旁边,村人挑水时看到那高高的柴禾堆,就对小三爸表示出羡慕和赞叹。我小时候常跟小三爸上山砍柴,小三爸常常帮我。比如我给他拦羊,他帮我砍柴。砍柴是体力活,他愿意担当,拦羊是轻松活,坐在山坡上,拿小锨子撮一锨土,抡起来打那不听话的羊,羊就乖乖地不乱跑了。小三爸喜欢装大,而且辈分也本来就大嘛,我嘴巴甜甜地不停叫他三爸,他就一句一个“娃”地回应我。
小三爸从小就没了娘,我从来没见过三奶奶是什么模样。这样,小三爸和三爷就跟三爸三妈一块儿过日子。三爸人老实,智商不高,一天到晚不吭一声,闷着头干活。家里不管大事小事都是三妈一人说了算。三妈也不是一个多么聪明能干的人,但是泼辣厉害,在家里那是绝对的权威,连三爷也让三分。从小没娘的小三爸,视嫂如母。三妈是家里唯一的女人,一家人的饭食由她操劳,一家人的衣服也由她一人所为。小三爸穿的衣服,常常不是露屁股就是露脚趾,但再破皮烂片也是三妈一针一线缝制的。
小三爸在家里总是受到三妈的气,甚至虐待。比如刚刚放羊回来,还砍了一大捆柴禾,已经累得够呛,屁股还没挨着炕沿,三妈又叫小三爸去挑水。水井倒是不远,就在院子下面,但这口水井由于古老,水越来越少,每天的流量根本不够全村人使用,多数情况下只能到下村的水井去挑水。我们村分为上村、下村。小三爸有时候气不过就发火,撂挑子,三妈便会劈头盖脸地动手打他。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小三爸有时也会还手,但还手招来的结果,往往是三爷对他的暴打,还有三妈不让他吃饭。这时候的小三爸,就会到他住的小窑洞里呜呜地哭泣。
在故乡,老人应该住在正窑洞里,儿子住在偏窑洞里,以示对老人的尊重。在小三爸家却不是这样的,三爸三妈住在正窑洞里,三爷和小三爸住在侧墙一间小窑洞里。跟三爷住一起的小三爸,便担当了伺候三爷的责任。比如每天早上起来要倒尿壶,睡觉前要给三爷铺被褥等等。三爷性格暴戾,脾气很坏。在我的印象中没有见过三爷和蔼可亲的一面,从来都是绷着个脸。小时候因为我妈和三妈关系不睦,有矛盾,三妈就挑唆三爷,我们几个兄弟常常遭到三爷欺负。一座大院住着我家、大爸家,还有三爷家。茅房也在一起,一排三个坑,一家一个。有次我二弟蹲茅坑时,刚巧三爷也去了,当时茅房就他俩人,三爷就往我二弟头上撒尿。二弟那时很小很小,不敢吭声,回家后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一听大火,就跟三爷吵起来。三爷非常霸道,不讲道理,我们很怕他。我们三家同根同族嘛,所以好多东西是公用的。比如有一年腊月,三家人合用祖上留下的一个豆腐磨子,轮流磨豆腐。轮到我家时,因为石磨临时支在三爷家的一孔闲窑里,三爷不知被三妈怎么使坏的,二话不说穿起鞋子,从他住的小窑洞奔到磨坊,一把将石磨推翻在地,豆腐浆流得满地都是。多亏我妈躲闪及时,否则也要被石磨砸伤。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以早年我和我的弟兄们对三爷没有好印象。如此暴戾的三爷,对小三爸可想而知,自然是很怕三爷的了。
那年月,每家每户靠的是在生产队挣工分,然后年终分红。有劳力的挣的工分多,年终自然分的粮食就多。身强力壮的小三爸自然成为他们家挣工分的高手,生产队的好劳力。而我家呢从来都是欠款户,爸爸在外地工作,爷爷年纪又大了,妈妈虽是个女劳力,一年也挣不下几个工分,我只要有时间就帮家里挣工分。有一年刚好生产队派三个劳力到公社粮站交粮,我也被派去了,其中还有一个就是小三爸。没想到粮食不过关,粮站让就地重新晾晒。带着我和小三爸的副队长只好把我们安排住下,联系好晾晒的场院。连续几天,我们早上一毛裢一毛裢把粮食扛到场院里,一毛裢的重量在一百二十斤到一百五十斤之间。装满一毛裢粮食后,右手紧紧地捏住毛褳口,蹲下身子钻到毛裢下,一使劲,一百多斤的重量就落在肩膀上。扛到场院里,右手缓缓放开,粮食就哗哗地洒下来,然后用花板把粮食划拉开,好让太阳晒。晚上再集中起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到离家较远的地方干活,小三爸也跟我一样。虽然活挺苦,但是毕竟在公社,人来车往的挺热闹,而且还有一个女孩为我们做饭,我们都挺高兴的。不过,第一次吃晚饭时,我们却出了糗。我们借用的不知是公社哪家单位的食堂,女孩做的面条很可口,三人就放开肚子吃,那是在家里难得吃到的白面条呀。我们圪蹴在地上,越吃越带劲,丝毫没有感觉到女孩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见我们还不罢嘴,女孩终于开口说:今天出糗了,没饭了,怎么办?我们的脸立马红到脖根儿了。
小三爸年龄越来越大,也像别人一样,想娶媳妇了。但小三爸还不如他哥哥,也就是我三爸,三爸虽然智商低,老实肯干,但没有别的毛病。小三爸同样智商低,老实肯干,但有一点儿对他来说是致命的,那就是不知自啥时候开始,患上癫痫病了,也就是羊羔疯,动不动就犯病。一旦犯病,不管眼前是沟是崖,都会一头栽下去。有年正月初三,我跟他到我姑姑家拜年,他也要给他姐姐拜年,我们一同前往。回来时,走到已经能够看见我们村子的半道上,有说有笑的小三爸忽然一声怪叫,一头扎进路边的沟渠,嘴冒白沫,脸色铁青,身体僵直,不断抽搐。从来没有遇过这种情况的我,瞬间吓傻了,立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而不知所措。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三爸终于缓过劲儿来,慢慢地好了。当我扶着小三爸从沟渠中起来时,小三爸不仅鼻青脸肿的狼狈,更多的是脸上透着一种悲伤和绝望。
正是由于这样的病,严重影响了小三爸的正常生活以及婚姻。附近村子有一个同样智商弱,生活几乎都不能自理的女孩,谁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但托媒人上门提亲时,却被对方父母断然拒绝了。这对小三爸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小三爸的情绪受到极大打击。可情绪越是不好,他的犯病次数就越多,曾有一段时间都不敢上山放羊,怕出意外。他曾有过一个哥哥,也患有羊羔风,就是摔死在野外的。
小三爸没有活到老汉堆里,好多年前就死了,怎么死的我不记得了,只记得掩埋小三爸时,弟弟们回去了,唯有我没有回去,也不记得因为什么。到死都没有娶到媳妇的小三爸,后来三妈为他张罗了一桩冥婚,让在人世上没有过上正常人生活的他,在天堂里总算过上了正常生活。
耧 人
耧人,不是他的真名,是我对他的称呼。他是乡间手艺人,以打耧为业。耧人腿有残疾,小时候可能得过小儿麻痹。父亲看他这样子,一辈子吃不了重苦,不能不学门手艺,也好养活自己。他就这样到川里拜师学艺,因为能吃苦爱动脑,师傅看见他不错,便视如己出,把祖传下来的打耧技术传给了他这个外姓人。时间不长,耧人就携带技术回到山里,成了远近闻名的打耧高手。
耧,是乡间播种用的一种农具,中国农耕文明几千年,耕种的农具发生过无数次更新换代,但耧这种古老的农具到如今依然生生不息地沿用着。特别是在山区,成为耕种必不可少的工具。耧人的生意因此几十年如一日的火。耧人打的耧比别人的耧使用起来轻便,出籽也均匀,耧人在乡里自然成为了炙手可热的人物。耧人深知自己的手艺来之不易,所以轻易不外传,只对儿子面授机宜。
我们村有两个人曾想从耧人那里学得一鳞半爪,但耧人聪明绝顶,想学他手艺的人须百里挑一。两个人当然不会是开门见山地要学手艺,而是先与耧人交朋友,建立私人感情,由偶尔走动到經常来往。耧人的警惕性特别高,走动归走动,手艺是不传授的。但还得做表面文章,也不会告诉你什么,只是打哈哈。其实,打耧的关键也就在那么几个比例和尺寸上,比如耧斗与耧腿的角度,耧腿入土的角度问题,耧腿的长短等等。木匠们曾就耧人的耧进行过多次解剖,拆了装,装了拆,但就是搞不懂。耧人心里很清楚这一切,别人不说破自己也乐得装糊涂。
人们都知道耧人的打耧技术不外传,但仍有人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耧人手下做门徒。耧人家在我的邻村,因村里缺水,要到沟底去挑水,徒弟们就每天清晨架上扁担一趟趟地去挑。耧人的老婆自从有了徒弟挑水,用水很浪费,让徒弟不停地为她家挑水。村里缺柴,要到很远的山上去砍,徒弟们的汗水便廉价地洒在瘦石嶙峋的山坡上。耧人首先是个木匠,从事民间的各种木活。活揽得多了,自然木材的需求量就大,伐木、拉大锯是学徒的第一步。学徒第一年拉大锯,也就成了徒弟们的主业。第一年拉大锯,第二年拉小锯,第三年才学细活。耧人在做技术活时,是不允许徒弟在身边的,如果有徒弟抱有侥幸心理想偷看,一旦被耧人发现要受惩罚的。打耧时,不管新老徒弟一律回避,只有耧人和他儿子把关键地方完成了,才交给徒弟们再做。所以跟耧人学徒,也只能学到普通木匠的手艺,真正打耧的技术是学不到的。
耧人腿虽瘸,但走路奇快,身体的颠簸也就特别大。耧人手里经常拿一把小锛子,一来防身,二来象征自己的木匠身份。耧人腿不好,爬树却像松鼠一样利索,一眨眼就到了树杈上。耧人出去走动时常盯着别人家的树,只要被他看上的树,就会想方设法买到手,尤其是打耧的上好木材桐树。
耧人不像当年他师傅那样把自己的手艺传授给外人,自然会惹得同行们非常嫉恨,但耧人却不得罪乡亲。每当农忙时节,乡人们播种时,耧人就拿着自己的小锛子,穿行在阡陌当中。看见谁家的耧出毛病了,便主动去帮忙处理,让乡人很是感激不尽。其实,在老早,耧人就知道诚信为本,虽然那时候,乡间还在割资本主义尾巴,但耧人的生意从来没受影响。耧人心里清楚,再割资本主义尾巴,生产还是要继续的,饭也还是要吃的。
后来,耧人慢慢地老了,打耧的手艺也完全传给了儿子,彻底退居二线休息了。尽管这样,耧人还是拿把小锛子,迈着瘸腿到处走动。在播种时节最兴奋,听见耧疙瘩发出的“吧嗒吧嗒”声,耧人就会像听见仙乐一般如痴如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