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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马奔腾

2017-07-18肖雅芳

长江文艺 2017年7期
关键词:老唐大姨

肖雅芳

“‘叫驴?啥意思?”

“大姨,我说的是焦虑,出去散散心可能会好一点。您识不识字?不是还上过几年私塾吗?”何为显得不耐烦,最近总是这样。

“哦,你们现在流行这个,动不动就焦虑、抑郁,说白了就是着急嘛,你平时慢一点不就行啦,多大个事。”大姨说着一刀下去将一根黄瓜剁成两半,然后“笃笃笃笃”地在砧板上飞快地切片,“去吧,国庆节你俩放心出去旅游,把倩儿交给我来带,直说得了,拐这么大一个弯。”说着,弯起胳脯肘蹭了蹭额角灰白的发丝。

何为急躁地在狭小的厨房里走来走去,时而跺跺脚,似乎脚上爬了蚂蚁。

“你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大姨端起切好的黄瓜,“刀,让开些,不要老晃来晃去,坐会儿。”

何为却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他连续几个双休日都没有休息,工作像蚕吐丝一样越做越多,越拉越长。上头的领导要应付,下面的职工要协调,他是上传下达中间的那块奶油,被紧紧地夹在中间快要化掉了。发条上得满满的,房贷要还,女儿进的国际班学费高昂,年底还想入手一台车,职称的事情还要活动一下……这些事情把他的生活分隔成了线段和目标,他是线段上的小黑点,寂寂无名又暗无天日。小黑点最近很危险,他犹如通上了电一样躁动不安,有时候心狂跳得按捺不住自己,他恐惧湍急河流上的桥,恐惧马路上飞奔的车辆,恐惧高高在上的电梯,仿佛一念之差就会冲出去或者跳下去。

近些日子,何为整夜都在砧板一样的床上挣扎,腹部似乎压着一团沉重的东西,头脑里也是绷得紧紧的,整夜放电影,没准儿还是枪战片。心脏跳得怦怦怦,简直成了一个战场,数不清的马匹在这里奔腾,狼烟四起,左冲右突。他早受够了。

早上天一亮,他毅然决定:停下!坚决停下!并当机立断,去一趟医院。

最后的诊断结果是慢性胃炎加心脏早搏及高血压,何为的屁股像粘在医院的板凳上,起不来。慈眉善目的老专家一语中的,“其实这些症状的后面有一个关键的隐形杀手。”

“啊?”何为不觉一惊。

“焦虑。”老医生嘴巴里吐出两个字。

“没有,我一点都不焦虑。”何为根本就不信。

“用你的手翻书,一页一页地翻。”医生不紧不慢地把桌子上的一本书递给他。

何为把书页翻得哗哗响。

“是不是觉得很不耐烦?”

“对。”

“是不是觉得手有点抖?”

“对。”

“来看病的人十有八九都有这毛病,回去吧,想办法克服焦虑,从容些,让心情保持轻松愉快,这样我开的药才会真正起作用,不然的话,就是背着药罐子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安平市地处江汉平原一隅,毗邻武汉,一贯扮演着邻家女孩的角色,随着近年来交通事业的发展,人们来往便利,她已成为这座大城市的后花园。说花园是单就地理位置堂而皇之的称谓,因为它的宁静已被打破,喧嚣眩目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样,随着全球化的到来,以前很分明的四季,现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冬天渐渐说服了春天,夏天也和秋天亲热得像一对孪生兄弟。它们的和解导致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形成,人类不过是网中的小角色,优胜劣汰适者生存。这一次的秋老虎就借着夏老兄的余威来势汹汹,空气异常地干燥,人像在烘焙炉子里一样焦灼不安。不久前,美国宇航局预报,全球厄尔尼诺现象将更加严重,这一年全球将陷入气候混乱。

何为走在大街上,流行音乐的高亢及高音喇叭的叫卖声像比赛似的,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格外刺耳,有如一群失控的叫驴子横冲直撞。何为这才觉得大姨真正地诠释出了焦虑的内涵,不愧是读过几年私垫的人。

“嗨,何为,何为!”这是一个更为刺耳的声音。

何为抬头一看,见鬼,胖子李大红。他正走在李大红的水果摊旁边,没办法,这是家门口的必经之地。

“我上次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宇宙正在扬升,我没有骗你吧,现在我们的地球是个什么能量状态,相信你都看到了,一切都在颠倒中变得混乱,这背后你看不到的一切正在发生,你是需要被拯救的,万幸的是你遇到了我,你正是我要找的人,是我要帮助的人,只有我能够救你。”

“行了行了,我还有事。”何为皱起眉头。李大红长着一张胖嘟嘟的脸,厚厚的嘴唇透出憨厚,他在这里摆摊有几年了,卖的水果新鲜,且从不缺斤少两,获得街坊的一致认可。何为是他的老主顾,张兰说这里的水果做沙拉最地道,是倩儿小宝贝不可缺少的饭后甜品。何为记得去年快过年的一个黄昏,他去买雪梨,李大红显得很反常,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热闹地跑前跑后张罗生意,脸色木然,直统统几句话,像是在应付客人。因为雪下得太大,店里的客人也不多,何为就在店里待了一会儿,等人都走了的时候,李大红搬个板凳对着他坐下来。他看了李大红一眼,李大红竟忍不住哭了,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有文化,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发财,大儿子的女朋友要我们到武汉买一套房,不买就吹……我就算这辈子日夜摆摊不睡也赚不了那么多啊,我急得慌啊,我真他妈没用,一拿起水果刀就有一刀砍死自己的冲动。

从此,何为再也不敢到李大红那里去买水果了。可是,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李大红突然亢奋起来,同原先的那个李大红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变成了一个荷尔蒙十足的家伙,他一瞄到何为就两眼放光,口中大谈宇宙及地球。何为不知道是谁对这个可怜的人做了什么,但这种过度的热情特别让他反感。

“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是,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的,以后随着意识的提升,黑暗能量对你的拉扯会越来越大,你会验证我说的是否是真相……”

还一套一套的,在哪学来的奇谈怪论,何为恨不得把耳朵掩起来。

“我真的有事!”

李大红拿起一个苹果正要塞给他,何为夺路而逃。

两口子明明一起报的是国学静心禅修班,何为怎么成了國学夕阳红养生营的营员,事实上他也甚为纳闷,而电脑时代似乎是手指一抖的事情。妻子张兰笑得茶水都快喷出来了。可是钱都交了又不能退,7天5800元,不去就白扔了。不行,去,一定得去,栖凤山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就当作旅游度假吧,又给大姨说中了。

全是看在钱的份上,不然就算是八抬大轿来请,何为也不会愿意混在一百来个老人中间度过他宝贵的国庆黄金周,再说,他也确实需要出去透透气了。

不出所料,当他出现在夕阳红养生营(四)班的时候,几十双老花眼齐刷刷地向他聚来。甚至,有一位老人狐疑地取下眼镜,揉揉双眼,又戴上眼镜像看小人书一样上下打量他,这么俊俏的一个小伙子站在面前,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他直愣愣地对着何为,根据眼珠的转速何为可以判断他在看他的头发,然后前额,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嘴旁的小胡茬,下巴……,老天爷,要不要举个放大镜,何为真是急死了。这个人是红四班的同学唐小马。“虽说名字中有个‘小字,但我的年龄适合做你爹了,谁不是小时候给起的名字呢,对不对……谁又不会老呢,对不对?”同学唐小马一看便知是个慢悠悠的话唠,他的编号18挨着何为的19,他俩班上是同桌,宿舍是同屋。

开营典礼上,清瘦的老校长戴着圆圆的黑边眼镜,满头白发显得精神矍铄,语调抑扬顿挫,“我们这届夕阳红国学养生营的主题是‘慢,倡导慢生活,放慢生活节奏,慢生活并不意味着懒惰,它的理念是崇尚豁达、从容的胸怀和闲适的心态。凡事不能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不定可望不可及的目标,也不干超体力负荷的事,倡导大家在自娱自乐中张弛有度地生活……”

缥缈的白色雾霭随着校长的演讲渐渐散去,远方山峦的轮廓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太阳从山顶上探出了半张脸,缕缕阳光透过树林投射过来。到此,除了山间的风声、鸟声,再就是老唐牵牵绊绊的声音在耳边若有若无地萦绕。

开营第一天何为根本没有心思听课,这里除了风景能给他些许心理安慰。他后悔不该来,成天混在一群六七十来岁的老人中间能混出个球,这是可想而知的,况且他心里还想着工作上七七八八的事情。其实应该利用国庆长假在单位加两天班的,唉,真想一走了之。无趣的一天就这么熬过去了。

第二天,一切走向正轨。

5:30,起床音乐准时响起,整个园子弥漫着舒缓的《致爱丽丝》钢琴曲,何为一个鲤鱼打挺,因为他尿急。谁知,眼疾手快的老唐一掌过来将他按下去了。“请严格按照三步起床法,醒来后先赖床1-5分钟,然后在床上坐1-5分钟,最后在床边坐1-5分钟。”

“这太荒唐了,我又不是老人。”

“来到这里都要一视同仁遵守营规,否则别怪我扣你1分,等扣齐5分……”

何为这才想起,老唐昨天当了红(四)的班长,于是毫不客气地扔下一句,“扣就扣,有什么了不起的。”

没想到唐班长竟郑重其事地拿出枕头底下的笔记本记了何为一笔。

“你这个班长是专门监督我的?”何为生气地坐起来。

“谁说不是呢,谁叫咱俩这么有缘,你看,素不相识还住同一屋。”

说完,老唐变得严肃起来,他又重新钻回被窝,然后缓缓从被窝里坐起来,双眼正视前方,轻轻地转动头颈,然后在床沿再坐一会儿,将双脚移至床沿,又睁眼静坐一会儿,终于,下床了。

不是吧,还真逗,这一套动作看得何为不禁乐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穿裤子,谁知,不小心一个踉跄,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幸亏扶住了窗头的桌子,可是桌子上的玻璃杯给一下晃倒了,昨夜的一杯水全倒了出来。桌上的手机淋湿了。然后杯子滚了几下,“啪”的一声掉到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这一声打破了清晰又宁静的早晨,如同俗世里的许多个早晨一样,宣告混乱一天的到来。

何为松开手去抢手机,裤子噗地掉到地上,露出了红裤衩。这会儿轮到老唐哈哈笑了。

“你看你看,不能快的,一快就乱,一乱就出问题不是。”

何为有点狼狈地抢到了手机,“还好,只湿了屏。”忙去抽纸巾,伸出的手却被插着的一支笔尖给划了一下。

“哎哟哟,小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毛也不能毛成这样啊。”

“我慢不下来。”何为为自己的冒失有点儿内疚。

“你倒是要急着去哪里呀!”老唐不解地问。

“是啊,我要急着去哪呢?”何为停下来。在平日里他经常出这种状况,急着做一件又一件的事情,急着去一个又一个地方,有时候急得连自己都忘了带上,结果仍然呆在该在的位置。

“可能平时工作太忙,锻炼得手脚快,习惯了。”何为还是辩解道。

老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我一天一夜能赶三个大材料……我一边开车还可以一边炒股……开会打瞌睡也照样能做完整的会议纪要……”

“那又怎么样呢。”老唐不咸不淡地说。

何为像吃东西被噎住了一样,不知道说什么好,有点恼火。

“那个,凡事啊……慢慢来,慢火熬糖分外香。”老唐的话有点味道。

“不就是‘慢力赛兔子,”何为想起了这句话,“我大姨在家也常这么念。”以前他总是笑大姨满肚子古老的道理。想想也是,乌龟明明爬得那么慢,怎么可能赛过飞快的兔子,这则看似荒唐的寓言经过了几千年还能传承下来,不得不承认确有其内涵。

“你大姨?依我看,你大姨是个了不起的人。”老唐其实是在夸自己,不过大姨确实值得称道,她总是闷声不响地干着活儿,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不但家务操持得好,而且总会有一些喜人的额外馈赠。何为在秋天特别容易上火,火一上来眼睛就红了,像得了红眼病一样,头也晕乎乎的,大姨居然亲自缝了菊花枕给他清热。菊花是她在城郊的野草林里采的,一块大枕头得采好多花呢,摘回家后还要一朵一朵地清洗干净,然后放上蒸笼蒸,最后放在太阳底下晒,直到水分晒干才能放心地缝进枕头。伴着清香的菊花入眠,许多道繁琐的工序竟被何为一枕了之,想来确实不易。

学员们三三两两地从宿舍出来,大家身着一身黄色的营员服,往广场上这么一站,真是人多力量大,老师稍微整整队,气势气场都出来了。在这清晨山间的白雾环绕中,在慷慨的晨光中,老人们头上的白发显得那么的精神,根根坚韧的银丝似乎在诉说着岁月的磨礪与沧桑,功到自然成,令人不觉肃然起敬。何为也放下了自己,贪婪地呼吸着这股山间的灵动气息,树叶和花草的精气神全在里面,一股对生命的敬畏之情使他的心变得湿湿的。整个山头油然生出一股雄壮豪迈之气,何为起先还为早起而懊恼,现在已是激情满怀。

“秋天自然界的阳气由疏泄趋向收敛,为冬时藏精创造条件。”老师说。

“嗯。”老唐颔首。

“古代养生学家认为,秋天的睡眠宜‘早卧早起,与鸡俱兴。早起使肺气得以舒展;早卧以顺应阳气之收,防止阴精外泄。”

“嗯。”老唐点头。

“养生的最高境界是天人合一,我们的养生之道要顺应自然规律。”

“嗯。”老唐频频点头。

“唐同学,哦不,马同学,稍后大家都有机会发言的。”

“报告老师,我是唐小马。”唐小马像个老小孩,一脸稚气。

“我们的养生营有一条不成文规定,每个营员要把自己此行的目的说出来,然后我们一起朝着各自明确的目标稳步前进,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天,可是大家将会领略慢生活的奥秘。”

啊,太阳整个儿红彤彤地出来了,学员们纷纷齐聚山顶,沐着神圣的光辉,放眼望去,崇高至上,万物都在脚下,是时候对着太阳说出自己的心愿了。畅所欲言吧,在这宇宙间最高能量的加持下,祝愿莘莘学子都能如愿以偿。

“我希望自己能学些养生知识,多活几年。”老人家一边说一边咳嗽,下巴还留着一圈白胡子。

“有雄心和壮志。”老唐说。

“我想全方位地让自己的生活质量有个提升。”这人精瘦精瘦的,说起话来有个习惯性的剪刀手动作,喜欢剪来剪去,看着让人着急。

“完全可以的。”老唐说。

一位秃了顶的人语速很慢地道:“我想知道生命是什么,不能迷糊地过一生,你们广告上说了的。”

“是个明白人。”

……

大家几乎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了。“班长,班长,轮到你了。”同学们苍老的声音开始呼唤唐班长说出心愿。

老唐顿了顿,居然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嘛,我来找一个人。”

“什么人,说清■。”那个精瘦的老人好奇地问。

“呃……这个吗,保密。”老唐竖起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随之,眼珠一转,天机不可泄露。毕竟同学们初次见面,都不熟,也没谁再往下追问了。

“咦,怎么还差一个人,”老唐扳起指头数了数,谁还没有发愿, “就是你,小萝卜头。”

何为躲闪的目光和老唐相撞,被人叫小萝卜头倒是挺新鲜的。

“可不可以不说?”何为真是不好意思,难道说报错了名又不退钱才硬着头皮来的吗?

“说,说。”老唐还来劲了,他的语气像在拷问革命者。“哎呀,说出来听听,我们不会笑你的。”精瘦的老人一脸信赖地道。何为发现他的脸好长,长得有点像马,不禁笑了。旁边的老人们也跟着瞎起哄,怎么人老了都像小孩子一样,真是一群好奇心十足的八卦者,不过连傻子都能看出来,何为此行的蹊跷。

还好,何为脑袋瓜子转得快,“我,我主要是想念父母,他们十年前就移民到国外了,这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嘛,跟你们在一起就像看到我的父母一样亲切。”其实何为也不完全是说谎,他的父母跟哥哥到澳大利亚去了,哥哥是一个天才型的人,当年上清华都是国家保送的。按说爹妈应该跟着何为生活,年纪大的人不是迫于无奈谁愿意老了再来个移民呢,确实是哥哥非常令人不放心。哥哥是个急性子,智商又高,见一行爱一行,却干一行厌一行,直到今天也没有干出一桩特别有影响的大事情。最初他是研究生命科学的,后来做有机农业,几年后却转而进军IT行业,前些年又做起了房地产,听说最近正涉足人工智能,在研究智能穿戴。父母总觉得他没个定准不靠谱,说老大是个心慌鬼,必须要跟着守着,不定会出什么乱子。还有,大哥这人超级坐不住,多年来睡觉都要靠安定片维持,这叫做父母的怎么能放心。

“好小子!”唐班长对何为翘起大拇指,有人率先鼓起掌,大伙像被提醒了一样积极响应,热烈的掌声在山谷间回荡,何为的脸一阵灼热,恰好这时候太阳直射过来。

不知道是起得早阳气提升了的原因,还是唐班长可笑的迂腐劲,这让他的精神倍儿爽,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吧。

闹腾了一翻,肚子开始咕咕叫起来,该吃早饭了。早餐是粗细搭配,干配稀,荦配素,何为吃得呼啦呼啦的。红薯粥熬得真是棒,色泽明艳,口感绵软,一股清甜沁人心脾。

“慢点慢点,你不能这么快。”正享受着美味,老唐端着碗挨着坐下了,开始絮絮叨叨。

“一口饭送到嘴里就放下筷子,把注意力集中在嘴巴的咀嚼上,心中默数咀嚼的次数,1、2、3、……28、29、30,每数一下嘴巴就要跟着咀嚼一次,一直到數完30才可以吞下嘴巴里的食物。”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不,这是一个好习惯,可以让你吃饱不长胖,你看我。”老唐拍着自已满是排骨的胸脯,“像你这样狼吞虎咽,早晚会胖成球的。”

何为看着自己正在发福的小腹非常不好意思。

“对了,我们的学习资料袋里有一张咀嚼记录表,以每吃一口就嚼30下为目的,记着,每次吃饭要带上表格,嚼到嘴里的每一口饭,只要做到了30下就在表格上画勾号,没做到的就打叉,直到满纸的勾号,你就养成了细嚼慢咽的好习惯。”

“我计算了一下,按每口30下的习惯,一顿饭最少得20分钟,所以你就稳稳地坐着,慢慢地享用,别急,万事开头难,渐渐就能习惯这样的吃饭速度了。”

何为含着一口食物被老唐说得不置可否,吞还是不吞?

“我来演示一遍。”

只见老唐正襟危坐,手稳稳地拿着筷子,有条不紊地夹菜,一口一口地吃米饭,然后一勺一勺地舀汤,从从容容,不急不缓,姿势竟透出绅士一样的优雅与淡定。吃饭,这种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小事情,老唐竟然演绎得像一场神圣的仪式,一丝不苟,让人无形中产生敬畏之情。何为有点震撼。

他也跟着这样做起来,当那洁白饱满的饭粒送入口中的时候,他细细地咀嚼……咦,米饭居然是甜的!吃了几十年的饭,一日三餐,竟然没有吃出米饭的味道,这简直是太惊人了,没想到放慢节奏生活,得到了这么不一样的体验。

吃完饭回宿舍的时候,一不留神,老唐竟鬼鬼祟祟地拐到了后面的厨房,何为已经对老唐产生了兴趣,于是悄悄尾随着去看个究竟。只见,老唐左右环顾了一下,趁没人,把一个什么东西往怀里迅速一揣,转身就走了。

何为简直不敢相信,老唐居然有这种不良嗜好。

下午的课是说话课。何为看看这一星期的课表,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从吃饭穿衣到走路、说话都得重新学习,而且这构成了养生营的核心内容。

“张贤祖。”

“到。”

“娘娘腔。”

“李敬德。”

“到。”

“公鸭嗓。”

“老师,应该叫‘鸭公嗓吧?”

“你,说话鼻音重。”

“张师朗。”

“到。”

“娃娃音。”

“何为。”

“到。”

“豆沙喉。”

这么一点名,弄得班里同学大气都不敢出,连一贯的话唠老唐也噤了声,深怕让老师给揪到嗓子的毛病而被封上绰号。

“啊!”突然有个人大叫一声,就是那个刚才被老师称作“娘娘腔”的,他痛苦地捂住脸,“我的假牙忘了戴。”同学们集体出了一口大气,还以为是什么呢,纷纷调整坐姿。

“有什么了不起的,没带就没带,现在又不吃饭。”那个下巴一圈白胡子的率先活跃起来,很不屑。

“哇,我刚才吃早餐的时候也没戴,真不知道饭是怎么吞进去的?”娘娘腔用拳头作势捶自己的下巴,很是懊悔,“嚼30下的功课没有完成,下去了我还得补课。”

白胡子朗声一笑,“这有什么吃不进去的,想当年,我吃半大鲫鱼都不用牙齿,一口一条直接吞,白水煮鸡蛋一抿就轱辘下肚了。”

“那又怎么样呢?”老唐煞风景地道。

“你是属猫的还是属狗的?”公鸭嗓开腔了,有人跟着哄地笑起来。

“不信,你们看。”白胡子张大嘴巴,一口无牙的黑洞赤裸裸地展开,就连牙床也沧桑得辨不出颜色。

“啧,啧,啧……”

“想当年,我当局长的时候,好家伙,他们给我配的假牙可不便宜。”

“那又怎样呢。”没想到老唐又冷不丁地来了这么一句。

何为一愣,因为这会儿他正在骄傲地回忆自己一口气喝一瓶啤酒的荣耀记录。

蜻蜓点水这一次正好点在了他的心尖上,老唐的轻言慢语似一把小李飞刀刺中他的要害,浩荡的千军万马忽地沉寂下来,是啊,那又能怎么样呢。万般的速度与激情又能敌得过什么,或者这种挑战与超越根本就是荒谬的,生活总是在稳步前进,不因你的急而快,不因你的慢而停。顿时,头上的五花大绑瞬间炸开,溃散得七零八落,总感觉到的腹部重物轰地掉下来。原来它们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没人作声的间隙,老师又切回了主题。

“ ‘气者音之帅也,用好了气息,可以用气把声拖住,发音洪亮游刃有余且不伤嗓子。腹式联合呼吸法:是胸腔、横膈肌、腹肌联合控制气息。”

“老师,请问什么是横膈肌。”老唐突然开了腔。

“当你拉屎的时候,你会感觉除了小腹紧绷之外,小腹上面也有一个地方紧绷起来了,这个就是横膈膜。”

老唐坐在座位上,紧拧双眉,咬牙较着一股劲,估计是在模拟拉屎。另几位老人也卖力地跟着学起来,弄得脸红脖子粗的。

老师看了他们一眼,忍俊不禁。

“我还是讲简洁一点吧,大家在发音时把握好这几个原则就行了:咬准字头,出字准确,尾音能收。做到这三点基本就可以字正腔圆了,明白了吗?”

“明白啦……”

“从你们回答的声音我可以听出,还是没有明白。说话是一个走心的过程,最忌讳快、含糊,你的声音一定是跟你的心在一起的,说话的速度和心的意识要保持一致。”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老唐的声音最大,字头咬得忒准,同桌何为被他喊的那股劲头吓了一跳。

时间变得像流水一样缓慢而从容,悠悠的时光晃到了下午,当树林里的阳光变得柔和起来的时候,要喝茶了。功课安排得十分符合养生之道,下午喝茶、下棋、听戏、观鸟、赏花,等等,几乎每天一个花样,想着让人惬意。

瞧,他们坐在竹编的青色蒲团上,坐在缥缈的云雾中间,天高云淡,万物美好,一种对大自然对宇宙苍穹的大爱油然而生,何為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感恩之情。

只见洁白如玉的瓷碗中,一片片嫩绿的茶叶犹如轻巧的银针,随着沸水的注入沉沉浮浮,碧波荡漾,阵阵幽香缓缓而出。白色的热气在碗边胎轴的青花上绕啊绕,然后从碗中心升起。少顷,一团馨香的云雾氤氲在何为的面颊、颈脖,整个人被围绕在仙气中了。“野泉烟火白云间,坐饮香茶爱此山”,茶不醉人人自醉,闭上眼睛,静静享受珍贵的时光,他的心和整个天地连接了,天人合一,多么完美的境界。

老唐一直拿眼睛笑眯眯地瞄着他。

“怎么样,陪我们这些老头子喝茶不错吧。”

“不瞒您说,我以前只喝酒,都是一口闷的,场面上应酬,很少有时间这样坐下来悠闲地品茶。”

“一碗茶喝出一片心,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没事的时候多喝喝茶,慢慢体悟可以越活越明白,人哪……我以前也像你这样。”

顷刻,何为对面前的这位老人刮目相看了。

“嗯,我正在学习调整自己的生活方式,其实我这次报的是禅修班,不知道怎么误打误撞到这里来了。”

“都一样,慢慢来,摸清自己的频道就行了,”老唐伸伸腿,调整了一下身体,“缘分哪,要不我们这对忘年交怎么会相识呢。”

“一、二、三、四……”后面传来娘娘腔的声音,只见他念念有词地数着数。老唐和何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去,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副假牙在小心地开合着,一下又一下。

“哦,他在补课。”看来只有老唐能明白。

“对了,您说来这里找谁来的。”何为想起了这个问题。

没想到老唐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红晕。

“行,跟你说说也没关系,”老唐呷了一口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皮萝卜,用一把小刀开始认真雕起来,这明显就是在转移注意力。

他故意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你相信我是个老单身汉吗?”

“难道说从没结过婚?”

“没。”

“这都快找一辈子了,还没找到吗?”

“瞎说,我今年才63,不急,我可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宁滥勿缺。”

“这年纪,看看我大姨64了,都走了两任姨父。”

“你大姨跟你过?”

“是啊,她是个苦命的人,我爹妈随哥哥移民后,我就把她接过来了。”

“好孩子。”老唐对他竖起大拇指,然后抿了一口茶。

“对了,我大姨自己会做茶,她在院子里种了几棵茶树,春天的时候专掐那个嫩绿的叶尖儿,炒出来的茶叶香极了,她连自己都舍不得喝,总是留给我。”

“真是心灵手巧,什么时候上你那儿喝茶去?”

“好,说话算数。”

老唐的脸笑得像一朵老菊花,手中的萝卜已经现出了雏形,是一个动物的模样,红色的萝卜皮纷纷落下,就像过节日炸鞭留下的屑子。

当月亮升起的时候,太阳还挂在静谧的天空,山高水长,晚霞也翩然而至,抬眼之间,到处都是水墨画,处处皆风景,树树皆秋色。

晚饭过后安排的是广场舞,这个节目属于自选项,不想跳舞的人可以自由活动。而老唐硬是拉着何为去跳舞,多别扭啊,可还是拗不过老唐。

“66节回春医疗保健操现在开始。”在这世外桃源一样的山上传来大众齐跳广场舞的音乐,确实有点突兀。哦,大姨每天晚上都跳这个,何为再熟悉不过了,这套操共有66节,一节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是拍拍胸打打背之类的,确切地说,就是合着音乐的节奏做广播体操。更值得欣慰的是,站在前面的教练就是个年龄和他一般大的小伙子,这让何为不那么难堪了。

出来几天,还有点想念家里,倩儿有没有调皮呢,大姨这会儿在干什么,想必正在广场上跳舞。大姨在何为的心目中可不是平平庸庸的大妈,她的所思所为总是跟普通人有那么一段距离,她是个有理想有体系的人,而且自成一脉。

伸伸手,弯弯腰,抬抬腿……何为的手脚开始舞动起来。

“跳得不错呀!”老唐在何为耳边喊道。

“我大姨天天在家跳。”

“啊?”

“大姨……说健身是头等大事,”何为说,“大姨说身体是装心的碗,碗要牢实了,心才装得住,才不会出错。”

“碗,盆,啥呀?”

音乐声太大,不知道老唐听见了没有,喊话费力,何为也懒得搭理他了。老唐的舞姿真是让人不敢恭维,他像一只被束了手脚的猴子,乱舞一气,又想勉为其难地跳出板眼,完全合不上节拍。再转身看看众同学更是跳得千奇百怪花样百出,“哼哧哼哧”,有拔萝卜的,有弹棉花的,有被绑架挣扎的,有驴拉磨的。居然能把一套操跳出十八变,真是人才,何为的眼泪和哈喇子都快笑出来了。跳到第二十节的时候,何为已全身大汗。

一天就这样丰富多彩地拉下了帷幕。何为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倒腾得软酥酥的,随意躺在床上,怎么睡都合适,不用左翻右侧,老粗布的棉被就那么一裹,说不出的舒服与熨帖,这样才活得像个人哪。想起曾经无数个疲于奔命的日子如在梦中划过,拼死赶活,真不知道自己在赶什么,追什么,究竟要跑到哪里去,其实怎么跳也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何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竟不知道身在何处,宛如一个新生命刚刚诞生,欣喜地睁开眼睛,望着东山朦胧的晨曦。

日子就这样缓缓地流淌着,到第七天的时候有一场运动会。何为这回真是长见识了,长这么大都没有听说过运动会还有比慢的,在他的心目中更快更高更强才是比赛天经地义的主题。

“比慢?好,不但要参加,还要争取拿冠军。”他没有忘记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

经过这几天的慢生活体验,何为已经开始融入,有了些体悟。没有参赛之前的心理负担,有的只是跃跃欲试的期待。

报名项目:跑步。

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班长在宣布运动员名单的时候,何为的参赛项目变成了竞走。他竟然没有如以往那般急切地申诉,淡然一笑,没有找班长或者校队理论。竞走就竞走吧,木已成舟,順其自然,其实也都差不多。

老唐报的也是竞走,又和老唐搅到一块了,还真是有缘。

“小先生,这个你可比不过我。”老唐之前就在心里轮了轮几个对手,现在更是觉得何为不在话下。

“大话不能说在前头,笑到最后才笑得最美。”何为说话的语气透出沉稳。

黄色的营员服在阳光的照耀下更加显得黄灿灿,于是赛场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黄,有苗条的香蕉,有体型不匀称的梨子,甚至还有几个夸张的柚子、南瓜之类,但是大家脸上都漾着一样的笑容,皱纹里全都是笑意。赛场上的气氛十分热烈,在老师的大力动员下,队友们几乎都报了项目,个个磨掌擦拳充满大干一场的气势。活动重在参与,反正输了也不丢人,都是陌生人,队伍一散也没谁认得谁。

竞走要开始了。

目光都集中在这里,“各就各位,啪! ”随着电光石火的信号枪一响,白线上整齐划一的黄色忽地蹿出去。

“加油,加油!”由白胡子带头自发组成的啦啦队十分卖力。校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在人群中了,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却没有人看到。

很快,有运动员意识到是在比慢,赶紧放缓了脚步。不过,老唐非常地稳当,他一步一个脚印,何为呢,也不急。

冲出去的人已经回不来了,只得慢吞吞地往前走,而后面的人走得更慢,蜗牛一样的队伍,围观的人也陆续找凳子坐下来,端着茶杯,嗑嗑瓜子聊聊天。

比赛的队员走着走着心里蒙了,终点在哪里,看不到啊。之前老师只说了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竞走,可是不知道终点在哪里啊。

老唐落在最后,他简直是在移动。何为倒数第二,看来想争冠军这两人还有一拼。宽阔的跑道是运动场上最大的诱惑,他几次欲大踏步地迈出脚又突然收回来,脚上仿佛爬满了狂躁的蚂蚁,恨不得冲出去狠狠地踩死它们,他拽紧拳头,关节都绷得发白,咬牙告诉自己,“慢,慢!”

看样子有希望拿冠军,得想想办法。

慢到极致是什么呢?这时,娘娘腔從人群里挤出来张望,他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哦,是那副假牙,缓慢有致地一开一合着。他又在补课,这个健忘的人。

何为突然开了窍,他决定原地踏步……

“加油,加油!”啦啦队又来了。

热烈的声音激荡得何为的心“突突”地跳,上下嘴唇咬得紧紧的。老唐一忘形,走了两步。何为索性站着不动了,静止是最慢的速度。

真的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坚持到最后一刻,最终,何为胜出!以最小的年龄夺得了冠军,校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带头鼓掌。

老唐阴险地笑着感慨了一句,“小子,大大地狡猾。”

“不是说慢力赛兔子嘛。”何为又想起了大姨的那句话,戏谑道。

“哟。”老唐像想起什么似的,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萝卜开始雕起来。

这是一个多么难忘的下午。

阳光清明,秋风飒爽,结业仪式在泛着松香的松树林里举行,校长深情地独揽了这两个小时的时间,他情绪激昂地决定,要用生命来影响生命,作一段精彩的演讲——《回家》。老师通知大家先收拾好行李再参加典礼,要做到心无挂碍才能全然放松地投入到这神圣的一刻,才能令人生中的这趟旅程收获最大化。

“我计算了一下,在座的平均年龄是60.1岁,世界上有一件事情人们都敬而远之,甚至连说一说都会忌讳,而人人都无法摆脱必须去面对的,是什么?有谁知道。”

“屎。”老唐说。

“对啦。”校长赞许道。

“难道真的是大粪吗?”老唐非常惊讶于自己的才思敏捷。

同学们一阵哗然。

“不,是死亡的死。”校长纠正,继而收敛了笑容,脸上变得凝重起来。

“死亡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一个话题,当人生之路走到暮年时,这种恐惧会越来越清晰,但是孔圣人曾经说过‘未知生焉知死,你们想过没有,你的生命在怎样度过,这辈子又是否真正地活过呢?”

何为陷入沉思。

“人们几乎都在浪费生命,因为人心总是在动荡。你总是活在过去与未来之中,没有活在当下这一刻,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不得不承认,何为的心这会儿已经飞回了安平市的家中。

“我们强调的慢生活,不是让我们慢腾腾地走向死亡以此拖延生命的长度,古人说过‘朝闻道夕死可矣,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我想问问大家,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奋斗!”

“奉献!”

“繁衍下一代,不让人类消失。”

“生命毫无意义。”

“都对也都不对,生命的意义就在当下。秋季养生营要结束了,你们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可是究竟要回到哪个家?”

“当然是自己的家啦。”有人脱口而出。

“多数人一辈子都在疲于奔命,都在路上与家的往返之中。可是如果你能足够慢下来,去感悟生命的存在,无论你走到哪里,当下就是你的家,你永远也不可能离开你的家,你和你自己永远是合一的……”

说到这里,校长情不自禁地落泪了,没有往下说。人们都在沉默。秋风乍起,林间的树叶纷纷落下,落叶归根,铺就一地的斑斓。

当一曲萨克斯《回家》响起,人们在舒缓的音乐中慢慢地散去,散落到天涯海角,像一个个走失的灵魂去奔向自己的家。

何为从来没有这么笃定地感受到自己如此充满力量的双脚,它一步一步稳稳地踏在大地上,是那样的掷地有声。正午时分,阳光怡人,灿烂而不浓烈,这让人非常享受。何为感觉头顶有一束温柔的光笼罩着身体,走到哪里它就在哪里。

他摸了摸随身的运动包,老唐送给他的八匹“萝卜马”在里面待着,但愿好好的没被压坏,老唐说这是他花七天时间创作的八骏图,看起来倒是憨态可掬,一点儿也没有万马奔腾的气势。确切地说,是捎给大姨的,这人真好玩。

不经意间抬起头,有一群飞鸟路过,星星点点的黑色身影灵巧矫健,一晃,掠过远方黛青色的山顶,消失在蔚蓝的天际。顽皮的阳光正好从那里投射过来,何为瞬间感到通体透明。

他朝着回家相反的方向走去。

选自《汉水文苑》2017年第一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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