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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官和药谱

2017-07-18陆春祥

长江文艺 2017年7期

陆春祥

花中官场

几千年前的北中国大地,万木空翠,花绽叶茂。先民们日出而作,景原始,人质朴,那些植物和花类,被先民们寄予各种希望和念想,反复吟咏,于是我们有了不朽的《诗经》。

花和人相伴,人们的生活,更需要花,人和花,相依为命。人们种花赏花,那些花,更多是美的象征。但也有人别出新裁观察花,花如人,花中也有它们独特的世界。

宋代作家陶榖的笔记《清异录》卷上,就有《花经九品九命》,将一些主要花类比作人间官场,一一分类。

这个分类的人就是张翊,堪称花部尚书。

张一直居住在长安,因乱往南去,好学勤思,颇得皇帝重用。他这个游戏之作,用人间九品官级排列花,当时的人们,都认为他排得很恰当。

以下是花尚书张翊的排列:

一品九命:兰 牡丹 腊梅 酴醿 紫风流

二品八命:琼花 蕙 岩桂 茉莉 含笑

三品七命:芍药 莲 薝卜 丁香 碧桃 垂丝海棠 千叶

四品六命:菊 杏 辛夷 豆蔻 后庭 忘忧 樱桃 林禽 梅

五品五命:杨花 月红 梨花 千叶李 桃花 石榴

六品四命:聚八仙 金沙 宝相 紫薇 凌霄 海棠

七品三命:散水 真珠 粉团 郁李 蔷薇 米囊 木瓜 山茶 迎春 玫瑰 金灯木笔 金凤 夜合 踯躅 金钱 锦带 石蝉

八品二命:杜鹃 大清 滴露 刺桐 木兰 鸡冠 锦被堆

九品一命:芙蓉 牵牛 木槿 葵 胡葵 鼓子 石竹 金莲

花官有几十种,有限的篇幅,不能一一细说。这里按九品排列的各级第一名,试着解读一下。

一品五种花官,首推兰花。

兰是中国传统名花,种类也比较多,我们常见到的有春兰、惠兰、建兰、墨兰、寒兰等。

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它们各有品性。兰质朴文静,淡雅高洁,这是东方审美的基本标准,兰这样,做人也要这样。

兰这么名贵,做人情表忠心什么的,绝对首选。

《越绝书》载:勾践种兰渚山。

按时间推算,这正是勾践被吴王打败的时间段里。勾践卧薪尝胆,甚至尝吴王的粪便,勾践有那个闲心种兰美化生活吗?肯定没,他的心思,全部用在复仇上呢。他先要麻痹吴王,他要消磨吴王的斗志,他送美女,他建立大型养狗基地,用狗去捉南山的白鹿,干吗?献给吴王,夫差喜欢玩。所以,勾践种兰,也是处心积虑,夫差喜欢奇花异草,兰花就成了不二之选。

后人将渚山也称作兰渚山,山下有集市,兰花一条街,还有驿亭,那就是兰亭。王右军弄了个名噪天下的《兰亭集序》,那是后话了。

继续说兰在绍兴的故事。

张岱有个一起习琴的同学,叫范与兰,范非常喜欢种兰花。他种的建兰有三十余缸,都是大盆。夏天的早晨,他将兰搬到屋内,晚上将兰搬出屋外,兰们避阳光吸露水;冬日的上午,他将兰搬出屋外,晚上将兰搬到屋内,兰们始终沐浴在冬日的暖阳中。范与兰爱兰护兰,将生命融入兰的年华中,经年如此,不觉得累。

终于,范的辛苦,得到了超值的回报。

建兰开花季节,香气直逼屋外,客人来他家坐一小会,香气就会袭满人的全身,三五天不散。

张岱在《陶庵梦忆》里这么写:我去他家玩,吃睡都在他家,建兰的香气愈加浓烈,浓到我的鼻子都不敢闻了,只好张大嘴巴,用嘴来吸吐那些浓烈的香气。那些香气,就如流动的水汽一般,充盈着屋子的每一个角落。

建兰的花要谢了。那么多的花,倒掉多可惜呵,我真的不忍心,于是和范同学商量:我们能不能将这些花吃掉呢?

范同学张大眼睛看着我:怎么吃?

我说:这个我有经验,花草我吃得多了,可以将花和面粉搅在一起煎,可以将花和蜂蜜一起浸泡,还可以将花烘干泡茶喝,这些都可以的呵。

范笑笑:那好吧。

于是,那些花都成了我们的美食。

高官佳兰,儒雅高洁,形象內敛,品质深邃,它就是花中孔圣人,生前大名,老少咸爱,死后也一直为人精神享用,中国人的价值标杆,两千五百年来,一直都是。

二品五种花官,首推琼花。

琼,就是美玉。喻指一切美好事物。

你“投我以木瓜”,我就要“报之以琼琚”。

琼花,又称聚八仙、蝴蝶花,是中国特有的名花,唐朝就有栽培。

此花花大如盘,洁白如玉。八朵大花瓣,围着花心两朵小花,似八仙聚会,中间有小仙子,白云飘飘,仙气袅袅,八仙闲散聚会,这是什么样的风景?风姿淡雅,风韵独特,浪漫传奇。所以,琼花一向受世人厚爱,被称为稀世仙花。

我去扬州,恰值五月,满城开着琼花,扬州人骄傲地向世人宣称: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独一种,牛逼得很。

琼花官,特立独行的异类,花品花性,都独一份。

三品七种花官,首推芍药。

芍药又叫别离草,花相(古人称牡丹为王,芍药为相,一花之下,万花之上)。

七仙女,玉皇大帝的小宝贝,和姐姐们私自下凡,本已大错,她居然还要嫁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这就犯好几道天条了,老天当然要处罚,罚你们一年只能见一次,七月七,你们就在这一天相见吧。每年的这一天,七仙女手里捏着几朵芍药花,来银河边和情郎相会,上演一出苦情戏。芍药就是别离草呵,爱情之花,花用七仙女的泪水浇灌而成,花中寄托着情人们无尽的相思。

我对芍药的记忆,则是因为她茎的药用功能。

每年五月初,老家门前的菜园子里,红红的芍药花开满园子,穿着粗布黑衣,长须飘飘的爷爷,似乎对这一片花特别用心,花间有一棵杂草都要轻轻地拔掉,还不时会松松花根部的土。我有疑问,花不是开得很旺了吗?这花只是好看,不能当菜吃。我认为,菜园就是种菜吃的。爷爷笑笑,摸摸我的头:我要的是芍药花的根,它的根是很好的药材,可以卖钱。

芍药花很快谢掉。花开花落,很自然的现象,但我希望她快点长大,可以当药卖钱。

第二年七八月份,可以试着挖了。扒开泥土,芍药粗壮的肉质块根,傻乎乎刚睡醒的样子,纺锤形,长柱形,如果折断,则会看到白白的颜色,有点像山药的肉。取下芍根,去掉根须,按粗细不同分类,用刀刮去根皮,洗净,晾干。晾也是有讲究的,不能在烈日下暴晒,至少要有半个月时间,才能达到药店收购的标准,爷爷做这些事的时候,很专心,他常常会拿着芍药根,用手指弹弹,细听,如果有清脆的声音发出,他的脸上就有满足的表情露出。

这大约是困难时期,唯一可做的生意了。如此辛苦种出来的芍药,也不过一两块钱一斤,如果种的人多,价钱还要低。

《诗经·溱洧》歌吟:“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春秋那个时候,郑国每逢三月初三,在溱河、洧河的河边上,都会举行一年一度的盛会,男男女女,人山人海,特别是小伙子和姑娘们,更是有说有笑,并互相赠送芍药以表达情意。这几句写的大概就是当时的情景。

这个产生于4900年前的古老花卉,在当时就已经发挥着强大的审美功能,用以赠别情人或友人。见面时送,分别还送,可见芍药花的普遍了,如果那时有国花评选,一定是芍药。

侍郎、郎官之类的芍药,讲情义,重基层,从头到脚,生前死后,把一生都献给了人民。

四品九种花官,菊推第一。

既是四君子之一,不知为什么作者要将其排四品,四品和一品,官的品级天差地别了。

接着说张岱。

兖州一本家朋友,约张岱去看他的菊花园。张岱一向对花花草草感兴趣,自然乐得其往。

张岱先这样卖关子:我到了他家,在园子里走了一大圈,没有发现一盆菊花,又在他房子的周围走了一大圈,还是没有发现一盆菊花,我正纳闷呢,花呢?过了一会,主人来了,将我引到一块面积很大很大的空地,这里,有用芦苇编起来的厂房三间,原来,菊就在这里面,厂房里的菊,把我看傻了,这哪里是菊呵,这简直就是菊的海洋嘛。

这个厂房的三面,全是用菊搭成的菊墙。每一面墙,都砌了三层的坛,坛子从大到小,菊花也是从大盆到小盆,呈阶梯状,依次往上。

这些菊花,大的花朵,如瓷盆大,一朵,一朵,一朵,像球一样滚圆,像金银荷花瓣,新鲜、艳丽、华贵,而花与花之间,皆翠叶层层,没有一张叶子脱落,勃勃生机。

是自然的力量?是泥土的力量?还是人工的力量?我想应该是数种力量的综合,才有了这芬芳的菊海洋。

附带说明一下,兖州这个地方,大凡生活有点富裕的人家,都对菊非常钟爱。赏菊之日,这些人家的桌子上、炕上,灯旁,炉边,凡是吃的用的,都离不开菊,仿佛,菊花是他们生活的日常。

张岱喜欢菊,我也喜欢菊。

老家门前的屋檐下,栽有白菊花,基本不用什么管理,随它们自由生长,秋天只需要收获就行了。虽然不多,妈妈仍然会将它们采摘下来,用水蒸过,晾干,泡茶时加几朵白菊,顿时清香满口。

白菊性辛、甘、苦,微寒,平肝清目,清热解毒。

《神农本草经》将菊花列为上品,称为“君”。

朋友刚从西北高原来,带来一盒野菊,花朵极细,呈淡黄色,味苦,应该可以泡一壶极好的清凉茶。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花官菊花,尊老爱幼的典范。

五品六种花官,首推杨花。

杨花就是柳絮。

诗人庾信有《春赋》:“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满飞。”

杨花虽列五品,官也不小,却不见得是好花,就如这一级官员,上接天,下接地,最容易腐败一样,坏官挺多。某司长家的赃款,居然排成墙,两亿多。

杨花的不好,其实是“水性杨花”这个成语害的,浪荡女人之淫之滥,人见人怕。柳树长在水边,十足的水性,“二月春风似剪刀”,柳叶常年不枯,遇春风即开,而杨花呢?真是太贱了,什么人都想撩拨一下,行人厌烦,她却覥着妖脸,往人家怀里钻。

我走运(河),赏百花,柳树常常侧着身子往河里靠,柳葉条条随风飘,它水性,不怕掉水里的。那毛茸茸的杨花,不少人害怕,它还常常连累人家,风一撩,它不时弄得麦冬身上雪白一片,人家麦冬,可是正经花草噢。

花官柳絮,轻浮的代表。

六品六种花官,首推聚八仙。

聚八仙,就是琼花呀,前面已列二品,不知为什么又降至六品,这错误也犯太大了,连贬四级,差点就赶上苏东坡了,苏大学士从二品的翰林学士、礼部尚书,一路贬至黄州团练副使,那是从八品呵。

是花尚书错排了?还是张不识花?我估计都不是,他是故意的,就如人间的官一样,让你当就当,喊下台就下台,连下数台。

那就再说下,这一列花官的最末一位:海棠。

苏轼和陆游,都有诗赞海棠。

东坡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苏看海棠看不够,白天看,晚上看,夜深了,弄个烛灯还要赏。人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么喜欢一种花,一定是有缘由的,估计海棠懂他的心思。

放翁诗云:“虽艳无俗姿,太皇真富贵”。陆的眼中,海棠艳美,高雅,这海棠,就是睡着的杨贵妃呵,唐明皇看来看去看不够,恨不得时刻含在嘴里。

我走运,必去桥西公园。公园东南角,靠近高家花园一带,有两个海棠小丛林,各有数十株。春天时,叶像梨树叶,圆而饱满,花如大朵白色茶花,十朵百朵压枝低,我过花下,香风阵阵。冬天时,没有叶子的海棠树,看着像樱桃树,枝条虽朝天四散,但枝上仍有饱满的小粒,似果,又似花蕾,我想,它们是在养精蓄锐,以待来年。

现在,我知道海棠是有身份的,六品,也不小了,身边有些六品官员,那脸孔,比二品一品还板,我在电视中看到好多大官的脸,基本上都是笑眯眯的呀,你看,最近火爆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中的高育良书记,整天笑着脸,即便被人揪住了尾巴,也笑得灿烂。以后,每次经过海棠林,我都会向它们作个揖,算是礼貌吧。

还有一位熟人,紫薇,也要提下。

老家的田野里,两山夹着一块小平原,田角有一棵紫薇祖宗树,已经一千多年,杭州市十大古木之一,盗挖它的人,还被判缓刑二年。现在,它仍在栉风沐雨,花开花謝,迎接韶光。

好官,好官,工作了一千多年也不退休,为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七品十八种花官,首推散水。

这个品级的官,人间也最多。芝麻官,除了军事和外交,大小事情都得管。

散水花,就是玉蕊花。

唐刘禹锡《和严给事闻唐昌观玉蕊花下有游仙二绝》诗之一有句:玉女来看玉蕊花,异香先引七香车。

宋代姚宽的笔记《西溪丛语》卷下这样说明:唐昌观玉蕊花,今之散水花。

而在宋代另一位作家宋敏求的《春明退朝录》卷下,则这样解释:扬州后土庙有琼花一株,或云自唐所植,即李卫公所谓玉蕊花。

我彻底蒙了。散水花就是玉蕊花?玉蕊花就是琼花?

好吧,就算是吧。又是琼花,这回,琼花大人,从六品又降到七品了,越来越像苏东坡了。

和散水同类的花官中,有好多熟悉的面孔,木瓜、蔷薇、山茶、迎春、玫瑰,他们都是实在官员,勤奋,踏实,低调,务实,为人间带来春色,为人民带来福祉。统统给一百零一个赞。

八品七种花官,首推杜鹃。

杜鹃,扎根山区的好公仆,中国大地的五百三十多种杜鹃,都深入山林、田野,表现良好。

映山红是杜鹃中的模范,花官中的卓异,呕心沥血。它的红,就如大清官于成龙,是自己的心血凝聚而成。花官们谁勤奋谁偷懒谁廉洁谁腐败,上苍有眼,一清二楚。上苍有意要它红,红透天。

九品八种花官,首推芙蓉。

芙蓉,又叫木芙蓉。

《长物志》云:“芙蓉宜植池岸,临水为佳。”其实,芙蓉没这么娇贵,它们什么地方都能生长,也就是说,作为花国最基层的官员,它们生活在底层,深知民间疾苦,因此尽职尽责,成为花界的模范公务员。

五代后蜀,有一天,花蕊夫人逛花市,她看到满街满树的芙蓉花,如天下彩云,铺天盖地,欢喜得不得了。蜀主孟昶,为讨妃子欢心,发布了一道大型植花命令:将成都四十里长的街两旁,都种上芙蓉,来年开花时,成都就是锦花城了!

第二年十月,孟主携妃检查验收芙蓉绿化工程,效果极好。整个城市,芙蓉花红艳数十里,灿若朝霞,成都终于多了个“芙蓉城”的外号。

皇帝下令,小官芙蓉使出浑身解数,集体操好好地表演了一回。芙蓉官,听话,尽责,卖力。

明代的张谦德,自称是张翊的后人,他写有一本科普著作《瓶花谱》,中有《品花》,也将各种名花按官员的品级分类:

一品九命:兰 牡丹 梅 腊梅 各色细叶菊 水仙 滇茶 瑞香 菖阳

二品八命:蕙 酴醿 西府海棠 宝珠茉莉 黄白山茶 岩桂 白菱 松枝 含笑 茶花

三品七命:芍药 各色千叶桃 莲 丁香 蜀茶 竹

四品六命:山矾 夜合 赛兰 蔷薇 秋海棠 锦葵 杏 辛夷 各色千叶榴 佛桑 梨

五品五命:玫瑰 薝蔔 紫薇 金萱 忘忧 豆蔻

六品四命:玉兰 迎春 芙蓉 素馨 柳芽 茶梅

七品三命:金雀 踯躅 枸杞 金凤 千叶李 枳壳 杜鹃

八品二命:千叶戎葵 玉簪 鸡冠 洛阳 林禽 秋葵

九品一命:剪春罗 剪秋罗 高良姜 石菊 牵牛 木瓜 淡竹叶

花官同样分九品,但小张和老张的排列,大不一样,老张一品(荼蘼),小张二品;老张没品(水仙、各色细叶菊、滇茶、瑞香、菖阳),小张一品;老张九品(芙蓉),小张六品;不一一举例。

小张为什么这么大胆?

道理很简单,花界如人间。人间的官员,升升降降,实在正常,没品的可以突然平步青云,有品的可能瞬间一落千丈。

壹庐书房,写字台边的花架上,有一盆金边瑞香,不知道是不是就是瑞香,叶片青色带银纹理,个子不高,长得规规矩矩,花也开得小心翼翼,因为无知,我一直将其当作非常一般的花对待,没想到,小张将它的官阶弄这么高呢。一品,真花不露相呵!

花中官场,游戏之作,一笑了之。不过,人如花,花如人,花开花谢,荣华富贵,生老病死,一切,都逃不出大自然的掌心。

另一种药谱

陶榖的《清异录》,卷上还有《药谱》,将许多日常的重要的中药名,提炼出它的性质特点,用另一种别名,点笔勾画,颇具神思。

中文的博大精深、表意丰富,使这种命名及后文的奇妙情节,有了最大的可能。不识药性,焉能成文?因此,侯宁和萧观澜,两位作者丰富的药学知识应是基本前提。

我摘了比较多的原文,既是借鉴古典笔记的写作传统,摘引复述为历代笔记之常态,更重要的是,虽为游戏之作,也实属难得,可省去诸君的查录之繁。

先看侯宁是怎么来戏造药谱的(有大量删节):

假君子(牵牛)。昌明童子(川乌头)。淡伯(厚朴)。木叔(胡椒)。

雪眉同气(白扁豆)。金丸使者(椒)。馘毒仙(预知子)。贵老(陈皮)。远秀卿(沉香)。化米先生(神曲)。九日三官(吴茱萸)。焰叟(硫黄)。三闾小玉(白芷)。中黄节士(麻黄)。时美中(莳萝)。导河掾(木猪苓)。

嗽神(五味子)。曲方氏(防风)。削坚中尉(三稜)。白天寿(吴朮)。洞庭奴隶(枳殻)。黄英石(檀香)。绿剑真人(菖蒲)。

风稜御史(史君子)。雪如来(白蔗)。赦肺侯(款冬花)。苦督邮(黄芩)。调睡参军(酸枣仁)。黑司命(苁蓉)。知微老(白薇)。太清尊者(朴硝)。既济公(升麻)。冷翠金刚(石楠叶)。脱核婴儿(桃仁)。抱雪居士(香附子)。随汤给事中(甘遂)。斜枝大夫(草龙胆)。野丈(白头翁)。

建阳八座(蛇床子)。玄房仲长统(皂荚)。丛生药王(覆盆子)。仁枣(川练子)。石仲宁(滑石)。命门录事(安息香)。隐上座(郁李仁)。水状元(紫苏)。飞风道者(牙硝)。帝膏(苏合香)。毕和尚(毕澄茄)。金山力士(自然铜)。麝男(甘松)。冰喉尉(薄荷)。草东床(大腹皮)。腎曹都尉(葫芦巴)。寿祖(威灵仙)。玲珑霍去病(藿香)。延年卷雪(桑白皮)。黄香影子(栀子)。出様珊瑚(木通)。中央粉(蒲黄)。疮帚(何首乌)。支解黄(丁香)。洗瘴丹(槟榔)。水磨橄榄(金铃子)。无名印(地榆)。无忧扇(枇杷叶)。

这位侯进士,虽为游戏,但主要还是根据药性,赋以形象,将中药名分别命名,具体析之,大约有四类方法。

其一,性格直白。

牵牛花,假君子。

我不知道作者为什么这么命名。我的印象中,牵牛花有积极意义的象征,常用来形容质朴和坚强。会不会是,它会不断攀附,总是在一合适处生长自己?或者,它开着喇叭形状的花,见人就炫耀自己的鲜艳亮丽,远离正人君子诚实和低调的本性?假君子,总给人一种不光明磊落的伤感,好好的花,为什么会假呢?

厚朴,淡泊。

厚朴是比较高大的落叶乔木,树皮、根皮、花和种子,都可以入药。它是国家二级重点保护的野生植物。厚朴,让人充分想象,一树森林中,那是一个不太多见的长者,洞晓人间百事,历经世事沧桑,在人生的旅途中,你碰到一些痛苦,食积气滞,腹胀便秘,湿阻中焦,喘咳吐泻,他都能很有效地帮你解决。当然,他无欲无求,淡泊名利,他还是我们人生前行的良好导师。

陈皮,贵老。陈皮越久越好,人生老至,仍能食如饴,步如飞,且对社会发挥着重大作用,那是一种怎样的向往呢?

其二,功能为主。

化米先生,神曲。

神曲不是一味药,而是一种合成,为辣蓼、青蒿、杏仁泥、赤小豆、鲜苍耳子加入面粉或麸皮后发酵而成。我的家乡,浙江桐庐,有著名的红曲酒,将上等糯米沥干蒸熟,倒入干净的大缸,加入适当比例的水。当然关键是红曲,只有红曲发酵,才能酿出好酒。化米先生,太形象了,就是神曲将米化为酒的。当然,从药理上说,它性甘温辛,健脾利胃,消食化积,也是一种化。

嗽神,五味子。类上。遇有咳嗽,我仍然喜欢喝这个。

调睡参军,酸枣仁。类上。睡眠方子中,总有他的影子,从命名看,他也是有助睡眠的主力,不然,怎么可以成为参军呢?

其三,委以官职。

中尉。都尉。录事。御史。参军。督邮。给事中。平章。

药效的大小,估计就是官职的大小。款冬花,被封以“赦肺侯”,肺如果碰到什么问题,也不是件小事,五味子不行,款冬花试试。唐朝诗人张籍有《款冬花》诗:僧房逢着款冬花,出寺吟行日已斜。十二街中春雪遍,马蹄今去入谁家?老僧告诉张诗人,这款冬花,是止咳嗽的良药。若干年后,张诗人患咳嗽,好久不愈,偶然想起这个款冬花,立即服用,很快灵验。侯爷驾到,疑难问题手到病除。

其四,各类形象。

抱雪居士,毕和尚,黑煞星,飞风道者,绿剑真人 ,槖籥尊师。金丸使者,远秀卿,焰叟,水状元,草东床。

枇杷叶,无忧扇。五味子,款冬花,再来几张枇杷叶,日常生活中,润肺止咳,基本上就无忧了。

巴豆,草兵。这个兵,却是锋芒无比,比一般的将还厉害,指那打那,怀孕妇女吃了甚至胎都能打。

清朝作家褚人获的笔记,《坚瓠集》丙集卷之二有《桑寄生传》,将百余味中药名运用到一篇文章中,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也是另一种机智。

常熟的萧观澜,因为同乡有个姓桑的人,品行不端,就写了篇《桑寄生传》讽刺,全文用药名联成,堪称工巧。

全传如下(有删节):

桑寄生者,常山人也,为人厚朴,少有远志,读书数百部。长而益智不凡,雌黄今古。谈辞如玉屑。状貌瑰异,龙骨而虎睛,膂力绝人,运大戟八十斤走及千里马。与刘寄奴为布衣文,刘即位,拜为将军,日含鸡舌侍左右,恩幸无比。荐秦艽、周升、杜仲、马勃,上召见之,曰:“公等所谓参、苓、芝、术,不可一日无者也,何相见之晚耶!”生即进曰:“士以类合,犹磁石取针,琥珀拾芥,若用小人而望其进贤,是犹求柴胡、桔梗于泽泻也。”然颇好佛,与天笠黄道人密陀僧交最善,从容言于上,上恶其异端,弗之用。

水贼反,自号威灵仙,与辛夷、前胡相结连,犯天雄军。上谓生曰:“豺狼毒吾民,奈何?”生曰:“此小草寇,臣请折箠苔之。”上大喜,赐穿山甲、犀角带,问:“何时当归?”曰:“不过半夏。”遂帅兵往,乘海马攻贼,大战百合,流血余数里。令士卒挽川弓,发赤箭,贼不能当,遂走,绊于铁蒺藜,或践滑石而踬,悉追斩之。惟先降者独活,以延胡索系之而归,获无名异宝不可胜计。

生益贵,赏赐日积,钟乳三千两,胡椒八百斛。以真珠买红娘子为妾。红娘子者,有美色,发如蜀漆,颜如丹砂,体白而乳香。生绝爱之,以为牡丹、芍药不能与之争妍也。上闻,赐以金银花、玳瑁簪,月给胭脂胡粉之费。一日,上见生体羸,谓曰:“卿大腹顿减,非以好色故耶?宜戒淫欲,五味以自养。”且令放远其妾。生不得已,赠以青箱子而遣之。然思之不置,遇秋风起,因取破故纸题诗以寄焉。

然生既溺於欲,又不能防风寒所侵,寖以成疾。面生青皮,两手如干姜,皤然白头翁也。上疏乞骸骨,王不留行。上曰:“吾曩者预知子之有今日矣。”赐神曲麯酒百斛,以皂角巾归第,养疾而卒。

这萧观澜,要么是中医,要么就是中药的深度爱好者,或者是中医世家,用一百多方草药,构筑他的故事天堂,活灵活现,实在有些传奇。

这几乎是一部传奇小说了。

小说情节曲折,基本用中药名构成。主人公桑寄生,能文能武,先不被重用,后来寇贼造反,战事吃紧,皇帝不得不求助于桑将军,终于血里杀出,替皇帝打了胜仗。皇帝奖赏多多,桑生于是沉迷女色,身体出了状况,引以为豪的大肚子也没有了,皇帝要他远离女色。接下来,是桑生和红娘子的生死离别,凄凄惨惨切切。远离了女色,虽带着众多的赏赐荣归,但被弄坏的身子已病入膏肓,桑生,最终在疾病中死去。

总之,这是一个被女色害了命的典型案例。

难的是,这些曲折的情节,竟然是由一百多方中药名构成。

中国传统的中药,就是广袤大地的动植物精华,很多名称极具内涵,如厚朴、远志、当归。有的还有极强的戏剧性,用延胡索捆降将,用真珠买红娘子为妾,情节自然天成。天门冬日晓苍凉,落叶愁惊满地黄,天凉人愁,有情人终难成眷属,诗意境界辽阔,意象万千。

游戏也需要才气。

用中药名入诗,古人常用。

褚人获在抄完《桑寄生传》后,灵感忽来,紧接着也结合自身实践写了一则趣事:

江道行,夏天被蜂叮咬,找药不着,戏作药名诗:蝉脱连翘才半夏,柴胡逞毒肉从容。蒺藜刺若细辛箭,荆芥芒同大戟锋。独活急当归草果,苦生(参)还续断蜈蚣。破故纸同香白纸(芷),从今防己更防蜂(风)。

哈,戏文虽短,情节同样连贯活泼,故事的延展性极强。

明代著名书法家董其昌,爱死这篇奇文了,他甚至花了极大的精力来书写,他的长篇书法《桑寄生》,也算书法奇葩。

我想象着,董大家书写这篇长文,不可能一气呵成,常常是,写完几方中药,就会点起烟袋,再泡一壶茶,长思,抬头看看天,低头啜饮一口茶,脑子里幻象着中药的生长环境,治病,救人,对自己,对世界——每一帖药,都是那么的切合,那么的绵绵有意,呵,我们不就生活在本草的世界里吗?

花界官场,中药戏文,他们都以三十分的才情,想努力寻出其中和人的关系,求个良心管我,留些余地做人(清朝王永彬)!

花,药,人,天,地,物我,互我,融我。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