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改变作家的未来

刁克利

创意写作经过近年来的发展，“作家可以培养，写作人人可为”的观念被普遍认可，不少学校先后成立了创意写作中心，本硕博创意写作人才培养渐成体系，学科发展势头强劲。每年一度的创意写作国际论坛和世界华人创意写作大会连续召开，成为热心创意写作的同道交流的畅通渠道。中国作协举办的创意写作大会搭建起作家与研究者互通的平台。出版创意写作图书的出版社也在不断增加，并且开始注意外版图书引进和创意写作教育本土化之间的平衡。所有这些，说明高等教育机构、作家协会、出版界和众多写作者对于创意写作抱有很多期待。这种状况令人鼓舞。

产生于美国的创意写作为什么能迅速在世界很多国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创意写作的本土化过程中我们应该怎样借鉴外来经验，如何结合中国特色，如何把握其发展的方向，如何走出中国道路，如何提升文学的创造力、鉴赏力和文化创意创新能力，创意写作如何帮助我们讲述中国故事、讲述每一个人的故事，它会给作家带来怎样的变化，给文学的未来产生何种影响，对创意创新能力有怎样的帮助？这些问题值得及时跟进和思考。

创意写作改变作家的未来。创意写作以培养作家、提升创意能力为旨归，它有利于作家生态的改进。作家生态指的是作家的角色意识的觉悟、作家的成长、作家创作和作家传播四个方面的互动系统，强调作家内心成长和外在环境的相互影响。创意写作对作家生态的四个方面都会起到作用。

创意写作有利于作家自觉写作意识的熏染和传承。大作家一定是自觉的写作者，视写作为生命意义，视写作为生活方式，生为写作。对于作家来说，没有比写作更好、更值得为之的事情了。没有这种自觉，作家会缺乏动力，缺乏写作耐心和韧性，难以千锤百炼形式写作的技艺。作家要活出生命的自觉状态。任何一个作品的写作，不管篇幅长短，调动的都是作家全部的能量和生活积累。作家还要了然世界的运行，知道人性的流动方向和人情的表达方式。有些人性是人类相通的，有些人情是民族特有的。作家的自觉意识需要作家对文学传统的领悟，需要作家的口传心授。

2006年，我前往美国做作家研究，想找正在写作的作家，访谈关于作家的问题。我开始觉得作家很难找，结果在我访学的大学就有一位小说家理查德·鲍尔斯，而且有望获得当年的国家图书奖。我找来他的小说《回声制造者》，看了几页，就觉得完全是不同的阅读体验。每一句话都是精心钩织的，每一个词都讲究与前后句的连接与埋伏，遣词，造句，钩子，构件，结构，布局——这是我读那本小说时想到的词。这是一件艺术品，一件以文字为材料的构架精妙的艺术珍品。不与别的书竞争媲美，单这一本书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独立的艺术品。这是经年累月的训练、锤炼、雕琢、磨砺的结果。这个作家两到三年出版一部长篇巨著，近三十年从不间断，这是一种自律的、自觉的写作，需要作家保持生活与写作之间的完美平衡，这种平衡需要智慧，和严苛的生活方式。他说，出世与入世之间的平衡是作家最难做的一件事，写作是从现实生活中隐退一两年，甚至更长的時间，宣传书的时候再出世，与世人交流，这是作家独特的生活方式。他是大学教授，讲的课程是小说写作。我问他写作的目的，他说写作是要证明，人类是一件尚在进行中的作品。

我还访谈了一位美国桂冠诗人泰德·库塞，他一直在保险公司任职，从副总裁位置上退休。他说他知道绝对不可能靠写诗谋生，所以他选择在保险业工作是为了维持他的诗歌创作。写诗是第一位的，工作是第二位的，这是他的一贯想法。他几十年如一日，从早上4点30分写作到7点，然后穿戴整齐去上班。清晨写诗是他一天中最高兴的时光。为了亲近写作，他利用晚上时间到大学里教授诗歌，这样持续了三十多年。鲍尔斯和库塞的学生从他们那里学到的不只是写作技巧，还有作家之道、作家的自觉意识。

创意写作的专业化开展使名作家有安身立命之所，为准作家提供适宜的成长环境。创意写作把作家请进大学，登堂授课，作家亦教亦写，既总结传授自己的和别人的经验，也培养引领下一代作家的方向，教学相长，相得益彰。在大学体制内的教与学，所思所想皆与写作有关，无生计之忧，不必为稻粱谋，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作。读尽天下书，了然人间事，锤炼写作技艺，精通写作艺术。学习创作需要读书，可能比任何专业学科领域的人要读的书都多，还要会读书。中外文学有几千年的经典要读，浩如烟海的书籍需要遴选、推荐。为写作而读书，读法也要讲究，要学会像作家一样读书。作家的读书心得如果能够相传，是写作的捷径。邀请作家教书，传授写作经验，需要专门的机构。大学里开展创意写作得天独厚。我一路访谈下来，发现大多数美国作家都在大学任教。这和中国作家的职业和身份很不一样。这样的教授作家指导的数以万计的创意写作专业学生，构成了美国文学的未来。

创意写作能够改变我们关于文学写作的观念，促进作家创作水平的提高。每个人都有故事可讲，都有写作的需要，但是，不是有故事的人就能够讲出故事、讲好故事。我听好多人说过，等退休后一定开始写作，把这一辈子经历的事写出来，自己的一生绝不平凡。我知道，这样的故事永远也不会写出来。因为他没有写作的能力。这种能力需要训练，而且要训练有素。好的故事有相同的规律，坏的故事有很多不同的毛病。把好故事的规律总结出来，传之与人，授之以渔，需要有经验的教师，需要专业的课程体系。学习掌握好故事的写法，避免写出坏故事，这需要用心学习。作家成长需要系统的培养，而且要培养得法。

我在伊利诺伊大学咖啡馆遇到一个创意写作的研究生寇恩，她和同学们每月一次在咖啡馆聚会。那一次，她的丈夫腿上打着石膏出席她的朗诵会。她说她感谢她丈夫的出席，诗歌写的就是他的家事。她感谢她的导师的点评。这种经验很重要。她丈夫对她诗歌的关注、同学们的聆听，和她导师的点评显然有益于她的创作。我还在大学书店遇到研究生铎棋。他说，他写作中遇到的任何困难都能找到合适的人帮助其解决。奇文共赏之，疑义相与析，因为周围都是激励他写作的人。随着岁月的历练，他们学到的诗艺会用在不断积累的素材处理上，帮助他们提炼生活，磨砺技艺。咖啡馆和书店里的研究生会一步步成为好的诗人。

创意写作有利于作家的传播和文学交流。创意写作可以通过多种形式助力众多的写作爱好者，培育有品位的阅读者，营造适宜的文学环境。访学第二学期，我去了亚特兰大参加创意写作年会。会议规模近五千人，难以想象这是作家和文学从业者的聚会。酒店里席地而坐的到处都是作家，人们在几条街的餐馆里都在谈写作，在电梯里两个作家还在交流。上百家出版社展示各式各样的创意写作图书和作家杂志。我在那里遇到各种类型的作家，有生完孩子辞职在家的家庭主妇，有医生，有演员，都在写作自己的故事、讲演自己的创作体会。创意写作大有可为。回国之后，我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开始了创意写作书系的策划和选材，筹备创意写作国际论坛，并且邀请美国创意写作导师到中国开讲座，在中国人民大学开设小说创作暑期学校课程，以及开始创意写作从引进到本土化的探索。

创意写作意味着很多。它意味着大学师资构成的改变，写作课程大纲和教学方式的改变，文学专业考试与招生机制的改变。创意写作改变大学，改变作家，改变写作的观念与环境，因此也会改变文学的未来。我相信，推动创意写作是改变中国文学面貌的事业。

创意写作依然有很多问题。创意写作还在路上。这需要我们在改进创意写作的教与学的方法上多下功夫，且做且完善，尊重创意写作的规律，一点一滴做好。希望创意写作能够托付我们对于文学的期待，能够寄寓文学更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