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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美的天空下
——重读刘荒田散文

2017-07-15美国天浩

名作欣赏 2017年28期

美国 天浩

北美的天空下

——重读刘荒田散文

美国 天浩

1

一晃儿,离开旧金山差不多二十年了。1997、1998年,我在那座城市住了两年,和荒田处得很熟,常来常往。自离开后,与荒田兄再未谋面,但是时有电话,也时见他的新作;他出版了新书,也都寄给我。

年初,收到荒田兄的三本书,都是去年的新书——《刘荒田散文精选》《刘荒田小品文精选》及《天涯住久》。荒田大多的文字,虽然读过,但暇时也会再翻阅。每每再读,都会笑意油然,我感叹他的精明。他是我见到的最勤勉的作家,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无时无事不观、不感、不思、不琢磨。这是一个作家的真功夫。

《旧金山人海》这篇文字,就是坐了一趟公交车,你看他看了多少,想了多少,有多少感慨?他观察得如此细微,资深流浪白女人的“教养”;怪女子着碎花圆领蓝外套,没喉结,但小胡子浓黑;聋哑女对着手机视屏,灵巧摆弄手势;老华人松弛的下巴晃来晃去……这一趟公交车,他告诉了你一个又一个故事,昔日猎艳的餐馆领班、嫁给黑人的韩国女工、由自卑而凌厉霸气的华人“话痨”……他感慨现代城市人际之陌生,亦叹时间对生命之消磨,他从苏东坡想到萨特……这一趟公交车,他讲尽了人间世态炎凉。

我曾促荒田写小说,看来错了。人间的故事远比小说丰富精彩。况且现代信息社会,记者报道的各种奇闻怪事,超乎小说家的想象。难怪小说都转向了魔幻、意识流,传统写实小说消失殆尽。其实,荒田的不少散文可以作为小说来读,特别是记述人物的,比如《又见“芸娘”》《华尔特的“破折号”》《两个男人间的战争》……故事、人物均精彩,《死亡假面》甚至写出了侦探小说的味道。而这些都是实打实的真事,没有小说的虚构。你不得不惊叹作者对于“红尘”的热情、投入,以及侦探般的机敏。说远点,莫泊桑、契科夫的许多小说也都是取自实人实事,仅是略有加工而已。

2

荒田的散文是汉语文学中的一个异数,也是一个偶然。荒田生于广东侨乡台山,父亲经营一家自己的文具店——后被公私合营,家境不富有,但殷实。他是“文革”前老高中生,预备考大学,算是准精英。那个时代,台山出了位文化名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译者梅益。荒田少年时代即有当作家的梦想,梅益是他崇拜的文化英雄。然而“文革”改变了荒田的命运,学业中断,他回乡当了知青。此间,他开始写诗。

荒田的岳父是位老“金山客”。国门开放后,荒田挑着百多斤的箩筐,妻子牵着一儿一女,移民旧金山。随后,荒田开始了他漫长的打工生涯。这位准精英诗人,被命运抛入美国华人底层社会,使之经历一代代海外华人的艰辛,得以领略他们真实的生活。

记得阿城曾说“中国城像清朝”。就我的体会,海外“China Town”确比大陆更像传统中国。近代以来,中国处于急剧的动荡与革命中,翻天覆地,社会、文化,连同百姓的生活及习性,较之往昔面目全非。而海外的华人社会,就其人文情态,百年来则少有变化;处久了,可以体会到清朝、民国的民间社会。原因很简单,即没有政治与革命的冲击,故而可以保持中国传统民间社会的原貌;再而,外在种族压力,可以强化华裔文化的特性。荒田的散文写足了原汁原味的“China Town”。有评论家说,荒田的散文描绘了一幅海外华人的“清明上河图”。

《金山箱》道尽了北美华工的苦衷。他们一生背井离乡,含辛茹苦,晚年穿着“三件头”,手持文明棍,带着几只“大箱子”衣锦还乡。作者说,他们一生的辛酸屈辱,全靠这几只大箱子补偿,无非是告诉乡亲们,“老子发了”。《三句话就是一生》记述一位老华人,十九岁由台山到旧金山,六十二年没回去,他和同坐老同乡的三句话,让作者感慨不已:“家里人都来了吧?”“都这么挨过来了。”“我什么也不想,今天上床睡觉,能醒来,下得床,再想明天的事。”作者感叹:“三句俚俗闲话,把‘老金山’的一生勾勒出来了。”

《唐人街的女乡亲》写的是来自家乡的女移民,肩扛五十磅大米的大嫂,嗓音甜甜地叫卖的糕粉店女人,迎面袖口挂着线头的衣厂女工,陪女儿上学的母亲……她们都活得艰辛,但是活得自信、顽强、健康、喜乐而满足。《二十六和五十二》,写了老一代移民与下一代的差异。《上茶楼》《赴“粥会”》写了华人的交际与文化。《遇到有钱人》中的坤叔,从面粉打工仔奋斗到亿万富翁,其始终念不下一行英文,却娴熟中国书法,他既吝啬又豪爽,生意场上精明,却也绝情……

荒田记述了唐人街千姿百态的人生,他所记述的人物怎么也有数百位,厨师、土豪、业主、成衣工、女老板、赌徒、嫖客、老姑娘、小贩、守财奴、老婆婆、二代香蕉、落魄文人、报人、地铁吹笛女……笔笔充满眷恋,又细微又生动。

3

千万不要以为,荒田仅写“China Town”,他的笔锋很是广阔。荒田在美国住了三十多年,记述了大量美国本土的世态人情。

华尔特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有那么多的坏毛病,但还是让读者喜欢。其无大恶,也没心计,就是不自律,不负责任,包括对自己。而他对女儿的深情,让你原谅他所有的过错。活着,就要快活,就要由着自己,尽兴,因此他们总是给自己准备麻烦。这是美国黑人的性情;而华人恰恰与之相反。荒田将华尔特写得活灵活现,读过,这个人物就永远进入你的记忆。《“草地”、爱情、酒》中那个老白人退伍兵吉米,像个大孩子,窝囊无能,永远拎不清自己,在女人和酒之间游来荡去,然而一派老天真,一副好心肠。

荒田对人物、对他们的故事有无穷无尽的兴趣和耐心,就他的“世故”,没有细节、隐蔽的心机可以逃脱他那对捕猎般的锐眼。他笔下的朗尼、奥兰多、班尼,让人忍俊不禁。《两个男人的战争》中,作者给班尼介绍了大陆的对象,双方从未谋面:“班尼一收到冰的中文信,不管多晚,都约我见面,放下话筒就开车朝旧金山奔,要么在咖啡馆要么在公园和我碰头。我打开冰的信,边读边翻译,班尼的蓝眼睛闪着泪花,头像捣葱般点着。接下来,他嗓门发颤,把我当作冰,倾吐着抒情诗般的相思。”“有一次,在纳山的公园旁,我和班尼坐在车里,由我读刚刚收到的信,冰在信里明明白白地说:‘我爱你,愿意和你共度此生。’班尼听罢我的翻译,竟把我紧紧搂着,号啕大哭,害得我推开不是,不推更不是,瞅着他歇息的间隙,挣开他的臂膀,开门下车,在路上走,左肩膀凉嗖嗖的,原来被他的眼泪湿透了。”亏得荒田写得出,这故事小说家也编不出来。仅此一处,班尼这个人物已跃然纸上。

荒田的文字,最精彩的是写人物,超过许多小说家。我之所以促他写小说,是佩服他这份少有的才华,可惜命运没如此安排。小说不同于散文,需要大把的时间,精心布局,将每个人物、情节安排得恰到好处,而荒田要打工养家,哪有这份奢侈。散文的好处是,有个闲空儿就能写几段。对荒田,散文是命运的“成全”。

《死亡面具》写了美国大公司内部的腐败。《第一夫人来演讲》写出了权力的显赫及人们对权力的崇拜。都说美国是金元帝国,但《金钱世界的异端》中一个擦皮鞋的老黑人讲述了另外的故事,贫穷的充实、快乐,及金钱给人带来的空虚。大多数美国人安于自己的日子,并没有发财的梦想;财富的最大好处,是可以让人不再看重财富。那个自杀的荷西——作者的顶头上司,从反面否定了“拜金”。荒田热爱生活,对世间充满温情,对其笔下的人物多是赞许、怜爱、悲悯,或是从旁欣赏,至多是瞋怨、讥讽,少有全然否定的“反面”人物。但荷西是一个,权势、贪婪、虚伪、腐败,从此可以看出荒田的价值观。

4

有评论说荒田是草根作家,这话仅说对了三分之一,因为他确实是“打工族”,但别忘了他也曾是“准精英”。就他的文化素养,高出大陆许多作家。1949年后的许多大陆作家,有两个致命弱点,一是读不了外文,二是不读中国古典。他们的文学渊源多是西方翻译作品,尤其是现代作品。这注定了他们走不远。

荒田喜读书,在外三十余年,以上两个弱点均得以弥补。传统上,国人读书容易读成书呆子,因为脱离生活;荒田本在生活中,思而求知,知而思之,如饥似渴,欣然有得。他的许多文字是写读书的,《春夜》《倒逼“三境界”》《看见,看不见》《履历表之外》《说说而已》《“晒”的新解》《空空如此》……

《读书处》中记读木心, “干脆不走,都在杂货铺前的帆布篷下读起来。木心,何方神圣?全新的文字,全新的文路,套用古人说法,读之有如被人‘一棒打昏’,好久才喘过气来。一边走一边把版面颠过来倒过去,仿佛字里行间隐藏天机。坐在纳山公园的长椅上,又看了两遍”。可谓读得痴情吧!

他在《一个不小心》中记道:“弄到一本奇书,一个不小心陷进去,读到手舞足蹈,读到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天之即白。雪夜闭门读禁书,之所以格外入迷,恰在于:1.得来非易。2.读是冒险,而这等比酗酒、嫖娼和吸毒卫生的“危险”,爱书人是非冒不可的。3.好看。不好看,“流毒”就不广,就不必严厉查禁。而真知、真理,偏在不设防的时刻进入,征服你,造就你。”“这岂止读书的道理,人生的最高境界不也如此?”荒田读书,读出了境界。

20世纪30年代,鲁迅与林语堂有一场关于小品文的论战。林语堂主张“盖小品文,可以发挥议论,可以畅泄衷情,可以摹绘人情,可以形容世故,可以札记琐屑,可以谈天说地,本无范围,特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笔调是也”。而鲁迅则斥责之“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并且想青年摩挲了这‘小摆设’,由粗暴而变为风雅了”;进而“是将与麻醉者和被麻醉者同归于尽的”。鲁迅高呼“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

西方文明不同于中国,有上帝管着,凡事祈祷,遵上帝的要求做即可。中国是世俗文明,由人到“人”唯靠“修”,所谓“修身”即是。诗书琴画是修身的功课,这是中国文化的精妙所在。王羲之《兰亭集序》、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刘禹锡《陋室铭》、欧阳修《秋声赋》、苏轼《喜雨亭记》,以至王献之手卷《中秋帖》、米芾草书《元日帖》、郑板桥的墨竹、吴昌硕的花卉、齐白石的白菜,甚至丁敬的印章、吴清源的棋谱……凡此种种莫不在陶冶人之性情,点点滴滴,使人而为“人”,这是从野蛮通向文明之路径,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精髓之所在。

荒田大量的小品文继承了这一传统,然而是现代汉语,并使之开放。由大洋此岸到彼岸,凡所见、所读、所听、所感、所想、所思……信手拈来,莫不入其中;有奇闻,有琐事,有妙趣,有顿悟,有幽默,有哲思,有自嘲,有大道……《鸟儿和我》,只是在公园跑步,见到草地上的一群小鸟,作者悠然感到自然生命之神圣,反省了人类的自我中心,因而一天心情极佳。《陌生人送的甜甜圈》,在咖啡店,一位客人由于买多了,故送给作者一个面包圈。很小一件事,引发了作者对现代社会的思考:对陌生人的信任。《独坐》是讲人的自我存在与完成,作者写道:“这辰光,我的心也如咖啡机上端的过滤器,它过滤掉渣滓,不但摒弃忧愁、怀疑、遗憾、侮辱,也拒绝光荣、成功、吹捧、奖杯和酬金。此刻的快乐……须是独自完成的。”这是人生的智慧吧?!

5

作为读者,我更喜欢荒田那些记述故乡旧事的文章,这可能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经历。《花尾渡上的爷孙》《鸡婆凤》《眉公外传》 《媚娘》《漂泊原乡》《水埠头》《梦回荒田》《我的碉楼》《忆岗宁》《深山烧炭记》《礼拜毫有找》……

如果说以上提及的许多文章是作者“观”或“听”来的,是别人的故事;那么这里提到的则是作者自身的经历,是他自己的故事,溶于他的血液,促就他生命的成长,已是其生命的一部分,或说生命的底蕴。凡此,于每一位作家都是其最珍贵的文字。

《鸡婆凤》记述的是作者的祖母。老人家是钱狠子,精明、强悍、泼辣,“抓钱的狠辣劲,一似率领鸡雏在地里刨食的鸡婆”。鲁迅写了《祝福》,挂在中学课本上,教育了好几代国人。但“旧中国”妇女的命运真的就那么简单吗?我们又该如何理解由“旧中国”过来的“鸡婆凤”这个小户人家辛勤劳作的女主人?祥林嫂这个人物是为表达作者的观念而塑造的,“鸡婆凤”则是真实的人物。鲁迅先生对中国妇女命运的关注及同情自然可嘉,但与真实却有距离。我不否定鲁迅的《祝福》,但真实的社会与人生却复杂得多。“鸡婆凤”能让儿媳从墟上挑一担尿,走十里地,倒肥自家的田;然而孙子病了,她“在阳台摆开三牲,烧纸钱,拜祭观世音菩萨”,为孙儿祈福。她没念过什么书,“不怎么会写字,然而满脑子是古文。教训孙辈用的是《治家格言》”。那是个乱世,“鸡婆凤”操持祖孙三代的大家庭,不“狠”不泼,是维持不住的。这一家子勤俭再勤俭,好容易红火起来,然而1957年,家里的文具店说“合营”就被“合营”了,“什么都充公去,白白捱一世”。“这一晚,平日大大咧咧的祖母大大动了感情,把孙儿女叫到柜台旁边来,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你们听着,这里所有的东西不再是我家的了,想想,心里疼死人!我和你们爷爷开海味店那些年,虾米鲍鱼鱿鱼海参,满架满缸,全家人一年到头却舍不得吃整只虾米,只吃存在箩底的碎片。死熬烂熬,从牙缝省下几个钱。后来,你爸嫌做海味生意太辛苦,才转做文具,看,什么都充公去,白白捱一世。你们拿,尽管拿呀!’”文中这一节对“鸡婆凤”的记述何其精彩?作者未提时代、政治,然而尽在其中。

普鲁斯特倾其一生写《追忆逝水年华》,他赋予逝去的岁月光彩、温情、意义、悲哀、幸福……由此他挽住那逝去的生命,使之复生,而且更精彩。因此他说“有回忆才是完美的人生”;“当一个人不能拥有的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记”;“生活在回忆中更真实”。夏夜,我们仰望浩瀚星空,不禁哀怜自叹,我们渺小得连灰尘都不如。然而,我们能仰望星空,想象时宇之无限,为之激动冥思,那也就是生命绚丽之意义。

时间也是如此,“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的生命时时在流逝中,无论幸福还是不幸,没有什么能挽留,生命在时间中走向消逝。似乎没有什么能抵挡时间,人在时间中如此短暂,白驹过隙。然而,记忆使我们超越时间,使之倒流,它让消逝的复归,让瞬间永驻。所谓人类的历史,乃是人的记忆史,我们存在于这部浩瀚记忆中,其构成了“人”的时宇。我们读荷马,读屈原,读普希金,读李杜……都是置身于他们留给我们的记忆中,并将之融入我们的生活。

《追忆逝水年华》是普鲁斯特回忆一生的巨幅散文,荒田没有那么“奢侈”,他的那些回忆文字,记述了一个中国青年的动荡岁月。《我的碉楼》《深山烧炭记》记述的都是下乡当知青的苦日子,但是那一笔一划却写有无穷的眷念。那是他逝去的青春、生命,是他的成长、辛酸、苦痛、期愿、欢乐,乃至初恋……这些,因为消失而珍贵;由于他记述,而重新经历,重新富有生命,并被赋予意义;这些文字复活了那些消逝的岁月,并将读者带入其中。这些复活了生活,有了作者双重的经历、体验,从而有了新的境界、意义。

《我的碉楼》中记道:“第一年读了些励志的禁书,发奋过了头,近于发疯,每天凌晨三点起床,把头浸在冰冷的井水里,再抖擞精神读《离骚》。读倦了,在窗前站立。此时风声大作,鸡声起落,一个浓黑的巨影霍地向我压来,天幕随之倾斜,晶亮的北斗七星乱晃。我本能地一缩,闭上眼睛,片刻,睁眼,一切如旧。墙根下的蟋蟀约齐了,没命地叫。我再走近窗子,仰头,原来是碉楼!我苦笑着扬手,喂,你干吗吓唬人?碉楼报以沉默。幻觉过去,碉楼站稳了,两条棱线被星光衬托着,笔直地切割一方天空。曙色初露,把八字形楼顶染为银色。这就是从现实抽离的碉楼。”壮哉!一个被“发落”的青年,壮怀激烈,如梦如幻。

其记住处:“抱上一床最破旧的被盖,迁进碉楼。碉楼的一楼是仓库,希坤伯家从生产队领来的稻草,从地面密密实实地堆到天花板,只在靠墙处留一条半尺宽的通道。那时身量窄瘦,用劲挤能过去,满身沾着长长短短的草梗就是了。”

记担柴:“凌晨三点,我和伙伴们起劲地揉揉眼睛,深一脚浅一脚地下楼,回家拿扁担、绳子、镰刀和午饭袋子,熹微星光下,骑着单车上路……单车寄放在山口的人家,徒步上山。来回五十里以上的崎岖山路,肩上不少于一百二十斤的柴草。踏上归途已是黄昏……Y、G和我三个总是垫后的蹩脚鸭,好不容易才把极度酸乏的腿搬上六楼,瘫倒在板床上,无法动弹,半夜还给肿胀的肩膀疼醒。”

再,此文近结尾那段记述,夜晚小伙子们聚在一起讲《聊斋》的情节,惊心动魄。凡下乡知青,大约都有此经历,劳累一天,夜晚,同屋们趴在被窝里讲鬼故事,提心吊胆,意趣横生。那是知青们最快意的时光。如今,当年的知青多已老迈,如果他们读此,也必性情大悦,重温旧境。

6

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典型的“概念”作品,今天回首再看,即难以接受,只能原谅作者。偌大的国家,数千年的文化,有些意识形态的作品不碍事,况且是那个时代,有点强刺激,也是警醒。糟糕的是其成了时代标志、潮流,大事小事都要罩上个“意识形态”,否则就是落伍。茅盾的《子夜》,挺好的一部小说,硬塞进一个“概念”的木框子里去,七扭八歪,比如吴老太爷之死,纯属牵强附会。

荒田的文字着眼于人性及事情本身,不受或“左”或“右”的意识形态钳制。《媚姑》,这位“风尘女子”的故事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末,正是大陆“政治”最甚的时候,而作者对她的记述没有任何回避,照实写,然而其着眼点和落脚点都在人性,因此这个人物写得跃然如现,风骚撩人。《贵叔·他的话我的家族》,是写刘家两个堂兄弟家族间的纠葛,其既相扶衬,又相争斗,从50年代到80年代,在政治的风雨下,作者讲述的是家族间的面子与利益,这是中国古老的家族故事。

荒田讲述的家乡故事大多涉及各种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但是作者不是政治控诉,而是呈现具体的事态、人物,以及人物的性格、情感和心理。这就跳出了概念化的历史,展示了活的历史情态。《鸡婆凤》中记公私合营,没收了刘家的文具店,其祖母如丧考妣,作者记述的那些细节何其生动。这是文学!当血肉丰满的生活、人性,抽象为“思想”“概念”,其即死亡;而文学乃在重回那里,起死回生。歌德说“理论总是灰色的,生命之树长青”。

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文学还有一种坏风气,即玩世不恭,而且沾上了流氓腔。“革命意识”破灭之后,人忽然变得聪明了,看破红尘,大彻大悟,特别是进入90年代之后。文学上,玩世不恭是“酷”;一切均无意义,都是“装”,因此玩弄世界一把。“我是流氓,我怕谁?”实际上,这是“革命意识”的反向极端;是人精神被击垮的瘫痪状态;立不住,而又有求,就有了无赖状。

荒田移居美国,避开了中国这一沦落的时段。“China Town”脏、乱,但是保有中国传统文化、伦理;而美国基督教立国,至今享有基督精神的福祉。我想,这两项对荒田均潜移默化,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国内写作多受利益驱动,文坛是名利场,需要迎合风尚,争名头儿,有销量,否则入不了行;而荒田在海外打工养家,文学是业余,是爱好,无名利可争,这也就避免了国内文坛的某些恶习。而这也正是他卓有成就的原因。

西方也好,中国也罢,荒田走的是传统文学的正道,也就是以中西方经典作品为标识,遵循文学传统的基本内涵和价值取向,用另外的语汇表述,即继承了文学的人文精神与传统:热爱人、生命、自然,赋之以意义,寻求真、善、美,维护之,悲悯、同情,抵制恶、侵害、凌辱,等等。

荒田常常是诙谐的、幽默的,然而内心,他是很严肃的人。《今天“庄严”过没有》,题目就挺诙谐,然而文内有金石之声。“据说幸福是不可缺少的,然而庄严呢?从满街的人找不到庄严之相,不等于不需要庄严。”“在逆淘汰成为主流的社会,当好人肯定比当坏人出头多,你临睡前要爱抚心上的伤口,默默地为自己加油。”“表情的、姿态的‘庄严’未必具有实质意义,尽管那么罕见,我们需要的,仅仅是内在的庄严,哪怕只是片刻。”这些文字,大约能让你触到荒田生命的内核。

《礼赞世俗》是篇记述坐地铁的短文,“地铁是经过浓缩的浮世绘”,混乱、嘈杂,乘客们狼奔豕突,人碰人。然而,作者在车厢里,看到一个小伙子,拿着奶瓶,津津有味地给孩子喂奶,满脸笑意,清秀的妻子在他的身边。一个多么幸福的家庭!作者大为感动,反而愧疚自己对吵闹车厢的不宽容。他写道:“我仿佛被一个闪电击中,老眼充满了泪水。”“这就是世俗的原生态……没有‘非常态’即大起大落状态的亢奋和悲喜,自然袒露,不张扬也不遮掩,把人生的致命魅力全部释放。我从中窥探到生命的秘密,一条宁静的时间之河流过,种族繁衍的庄严、养家糊口的义务,是眼前安详的事业!我不敢眨眼,一眨,就拨动了满载晨露的竹叶。”“这就是世俗,礼赞它,就是礼赞生命,礼赞民间的秩序,礼赞人性的光明。”

我之所以引述了这么多,乃是因为由这些文字可以窥测到荒田写作的“秘密”。荒田未曾想写伟大的作品,也未曾想当伟大的作家。他热爱世俗日常生活,全力以赴,津津有味,他总是从平常的琐事中看到意义、价值、美,体悟出人生哲理和智慧。人的存在大多是由日常琐事构成的,而这些却又常常为人所忽视。人们感兴趣的是恋爱,而婚姻却是周而复始的平淡日子。如何在日常中,活出“人”的意义、情趣?荒田的文字,将我们带回被忽略的日常小事,从而发现生活的伟大,“人性的光明”。《清明上河图》描绘的是百姓的世俗日常生活,荒田的散文也是。

人类历史上各主要文明中,唯有中国文明是非神文明,即世俗文明,不能说它是最好的,但却是人类存在的重要方式,其和欧洲的文艺复兴文化重合,即以人为本。由于是非神文明,中国传统就更关注人的世俗生活,“不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中国人的彼岸在此岸之中,“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无限掌中置,刹那成永恒”。禅的精神就是在日常一事一物中见真谛,“平常心是道”。佛教到中国而为禅,不能说中国没宗教,中国传统是在此岸而达致彼岸。荒田散文的精髓,即在此,礼赞世俗是其写作的核心,在日常的一事一物中,见生命之真谛,人生之意义。

《我和流动的天堂》中,午后,作者推着咿呀学语的外孙女散步,阳光、老狗、欣欣草木、路人、远处的海,外孙女的小手指向房脊上的鹰……作者忽然感动得“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凭什么我有这么好的当下?阳光、远处的海和双手推动的婴儿车。是啊,这就是灵魂的天堂。一路走来,天真伴我,好奇心伴我,迎面而来的,都是友爱、宽容和悲悯,我的灵魂被提升到云端”。“我差点向蓝天下跪!”我们有多少人能在推孙儿散步间,感到“接近巅峰的幸福”呢?不是没有时间,过去、未来,而是所有这一切都是汇于“当下”而体现。作者的此“巅峰幸福”之感,乃来源于他一生的艰辛——包括其当日一早参加的葬礼,来源于小外孙女展向未来的鲜活生命。

《落花的坐姿》中, 雨后,作者在家门口刹那间看到茶树下的落花,花托向上,露出绿蒂,端端正正,一如佛祖的莲座;因而感悟到“死亡可以是不打折扣的美丽,长久的从容,动人的自在,静静地……直到变黄、变黑、变成泥土。自然赋予它的最后章节,没有悲哀,只有神圣”。作者带我们越过死亡的恐惧,而显示死亡的美丽和神圣!

7

儒家讲做“人”,活出“人”的样子;禅讲用“心”活,活出“心”来。荒田这两点都做到了。再而,在北美基督精神的光照下,“博爱”也浸润了荒田的心灵。庆幸,北美出了一位这样的汉语作家。由“文革”后大陆的一个质朴青年,走到今天,这是一个成长、成熟、圆满的过程。

我的问题是,如果荒田不写作,那会是什么样子?当然,他也会很好,但是我以为他的精神、修养可能到不了这个境界。古人云“文如其人”,但尚可进而言之“文修其人”,我是说写作可以是修行,其带领你达致“人”的至境。中国传统“诗书琴画”之功能,就是以此修行,实现“人”的圆满。我们可以说,陶渊明、王维、苏轼们的诗文是其人格及精神之体现,但我们也可以说,他们的诗文也修炼了其人格与精神。

荒田在北美打工,养家糊口,最辛苦时,同时打三份工;其时他没有当作家的奢望,也没有这个可能。他只是热爱阅读和写作,这是一种“人”的精神和要求,是他的一个人生向度,他向之勤奋迈进,而它则要求他,引领他。

现代以来,个人被极大地夸大了。再伟大的作家也是在传统中,其首先是文化的受惠者,是伟大的文明传统教养了他,浸润了他,然后才是其有限的创作。鲁迅是激烈的叛逆者,而其文字的后面则是古典文化的恩惠。这是左翼作家们对其望尘莫及的原因。文明的大河驶向未来,而她的源流则在我们的身后。诚实的写作,首先是面向传统。传统不是“概念”,而是经过世代甄别拣选而积蓄的富饶经验。

荒田移居美国,其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作为一名“文革”后的青年,告别大陆的“革命意识”及束缚,豁然享有精神、思想、文化之自由,这使他回归传统的源流,步上文学正途,即以经典为标识的人文文学传统。这是一个重新学习的过程,我们看到荒田的文中有大量关于读书的记述及引用。学习、继承传统,充实内心;由此再观察、参与生活就会有质的提升,有更丰富的精神内涵和体验;进而鉴别、思考,得以个人之见解;其后才是写作,而写的过程则是对以前全部经验的反复再体验,融合、甄别、判断、择取;最后落实文字,这是再三修改的过程,此又是于前的再重复。

有文学传统的向度,写作也就有了认识人性,理解人性,寻求“人”之意义的内涵。而写作的要求,又强化我们于人文精神进行主动学习、观察、体验、思考、融汇。因此,写作的过程也是为“人”修行的过程。纵观荒田的写作,他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写作即修行”的范例。读荒田国内时期的作品,再读其初到美国的作品,再读他的成熟之作,再读他近年的小品,这是一个文与“人”相互促进,共同成长、成熟、圆满的历程。

在这个追逐时尚、“秀”、排行榜,竞争爆炸式成功的时代,荒田持守人文精神,其谦恭、勤奋、实在、漫漫一生的写作,展示了文明的另一向度。值得我们向他致敬!

于美国伊萨卡

作者

: 天浩,1952年生于北京,1997年移居美国。曾为康奈尔大学东亚学院访问学者。20世纪80年代,参与朦胧诗运动,作品被选入老木主编的《新诗潮诗选》。曾在《世界日报》开设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