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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深渊里寻找光
——陈集益小说综论

2017-07-15湖南王芳

名作欣赏 2017年19期
关键词:牛栏野人隐喻

湖南 王芳

在深渊里寻找光

——陈集益小说综论

湖南 王芳

从陈集益的小说集《哭泣事件》来看,无论是为小说构架一个普遍意义上的环境,还是构造一个男性的城堡,通过隐喻和冷静的幽默表达呐喊、愤怒与反抗,陈集益都已经站到了小说写作的高层次上,给中国小说界带来一股倔强的清流。他的坚持给处于深渊中的一切带来光,让黑暗里的人们能保持愤怒,看到希望。

陈集益 《哭泣事件》 隐喻 幽默

到目前为止,陈集益一共出版过三本小说集:《野猪场》《长翅膀的人》《哭泣事件》。我第一次读他的小说是在三年前,读的是小说集《长翅膀的人》。该书内封上那个剪着板寸穿着白T恤的作者照片给我留下很深印象,因为照片里的他有一种野蛮的坦荡气质,看起来不像一个作家,至少给人一种不被驯服的感觉。果然,他没有令人失望,小说集里的小说充满不可捉摸的诡异质地,有着坠入黑暗的绝望、沮丧,又有着对光的渴求、追寻,如此,他的小说就像在深渊里杀出一条血路,读后仿佛看到有微弱的光一步步击退黑暗。这样的小说及其作者,在我看来有点“孤胆英雄”般的悲怆。

陈集益的最新小说集《哭泣事件》,可以看作是他“在深渊中的呐喊”的扩音筒,本文以分析这部小说集里的小说为主线,辅以另外两本小说集里的小说,对陈集益的整个创作进行梳理。

吴村,一片真实中写满荒诞的神奇土地,是天堂,也是深渊

一个作家欲使自己的作品打上个人化的清晰标记,往往要为其作品中的人物构建一个特殊的叙事环境,这样的环境可以是真实的,也可以是虚构的。陈集益选择了用真实的吴村来讲虚构的故事,用荒诞的情节来描真实的现实。

吴村是浙江内陆的一个小村庄,在新中国成立前这里还不算太贫困,因为这里可以走水路往山外贩卖木材。然而新中国成立后,因为特殊的历史决策,这里修大型水库而人为地阻断了出山的路。陈集益在《往事与投影》这篇有点自传性质的小说中,以儿童的视角写了“吴村”的闭塞和贫穷。在一篇回忆童年的文章中,他这样说:“在我的童年,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想不开,自杀或者发疯,是经常的事。另外,除了疯子,村里还生活着许多性情古怪的半老头子。”陈集益相信“记忆比客观现实更具有文学价值”,因而儿童时代的记忆,慢慢形成了小说的情节、主要人物和他们的行事方式、处世态度。比如,《吴村野人》里的蛮娃,以及人们对待蛮娃的极残忍的态度;比如,《杀死它吧》中那头被赶往屠宰场的猪,总是不与主人配合,人的情绪极度压抑,几乎无法正常喘息;《离开牛栏的日子》里将自己的儿子送给村长只为获得一点点与权力亲密接触的机会的父亲;《代孕》中那个带着自己的妻子为人代孕的阿松,只不过是想盖一间像样的房子;《被证明死亡的人》中小男孩蚂蚁的爸爸毛宗文带村民出去打工,结果却要不到工钱,最后客死异乡……总之,吴村的闭塞使人向往外部的世界,挣扎着直想杀出一条血路,而现实则令人深感寒冷黑暗,于是作者努力想通过自己的书写,为那处于寒冷与黑暗中的人们寻找一点光。

可以说,翻开小说集《哭泣事件》,便是翻开了一部个人史,翻开了一个村庄史,甚至是一个从封闭中走出来的时代的历史。因为吴村是无数个像吴村一样的中国村庄的代表,陈集益是无数个从农村里走出去的进城农民的代表,至少是从农村出来的“70后”一代的代表。陈集益高中毕业后,曾在多个城市打工,做过多种苦力,甚至有过没有地方可以容身的窘迫。他曾亲历20世纪90年代民工被老板残酷剥削的生活,感受中国私营企业家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血泪斑斑,他有太多的故事要去告诉这个世界,这些关乎精神,无关乎物质,这大概可以为《哭泣事件》一书做一个现实的注脚——他曾经承受过超负荷劳动,亲历过当代中国翻天覆地的变化,看到过太多田园牧歌式生活下的残酷真相,这使他不由自主地背负起了历史赋予的使命。

陈集益书写处于资本原始积累时期的中国民工的血泪;书写中国农村的贫穷、封闭,农民的麻木、狭隘;他不是抱着城市人居高临下的写作态度,也不是抱着鲁迅式的鞭挞,而是满怀悲悯,忠实于他的记忆、在场的感受、个人的体验,去除粉饰,让人看到走不出困境的绝望抑或愤怒,从而告诉人们,当一个人身处真正的底层时那种在深渊里无可奈何静静等待命运判决的处境、心境。这是陈集益的写作与大部分同龄人不一样的地方,当他笔下的现实越残酷,他的心承受的痛苦、审判就越残忍,有时甚至是鲜血淋漓的。

从这一意义上说,陈集益的吴村,与鲁迅的鲁镇、莫言的高密东北乡、刘亮程的阿不旦、谢宗玉的瑶村一样,同样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独特又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符号。因为他们都以各自不同的视角诠释着农村,表现每一座村庄的进化历程。而村庄的历史,何尝不是人类发展的历史?村庄的人性,何尝不是所有人性的缩略?

绝望,一种悲观但不颓丧的情绪,逼人疯狂,也使人抗争

诗人策兰说:“艺术就是要进入你深层的困境,让你彻底自由。”陈集益的几乎所有作品在情节的安排上都使人有一种陷入感,仿佛他笔下的人物总是被一套残酷的美学逻辑控制着,祸事连连,危机迭起,这使得无论是故事中的人物——“我”,还是读者,都被困入恐惧与紧张中,而作者却在这种将苦难推向极致的书写中获得了彻底的释放。

陈集益曾说,他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这个社会乃至对自身都充满了绝望的情绪。即便如此,他的小说却没有让人物在绝望里任由命运摆布,即便将死,也在一刻不停地挣扎反抗,从这一点来说,陈集益的绝望是一种抗争的绝望,因为抗争,绝望中的人就容易发疯,所以他的小说中常常有疯狂的人物出现。但是这些因为绝望而抗争,最后被逼疯狂的人,他们就是正常人眼里的疯子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小说里的“疯狂者”只是不甘于与这个世界苟同,所谓的疯狂仅仅是因为“抗争”而已——且不论是与现实做抗争,还是与命运做抗争。

《谎言,或是嚎叫》中的张德旺,在打猎时看到了一个野人,追寻无果后将看到野人的事告诉了村里人,可是村里人不相信他看到过野人,于是引发了一场信任危机。一向视信誉如同生命的张德旺,开始了寻找野人之旅,他毅然离开妻子、孩子、村庄,向大山深处走去,这一找就是二三十年,直到他面目全非,被另一个村庄的人当成野人抓进笼子。这篇略带荒诞的小说,从张德旺进山开始整个故事就处于一种紧张状态中,似乎到处一片黑暗,希望之光——也就是抓到野人以证明清白——始终没有照亮张德旺的生活。作者也试图给张德旺希望,比如家里人来寻找他,比如有几次他似乎看到野人的形象,但终究,他既没有找到野人,也没有选择下山。张德旺的坚持寻找,一方面显得悲壮,掺杂着他对尊严和对真实的捍卫,一方面又显得可悲、可笑,显得那么无意义。这是绝望与希望、真实与谎言、光明与黑暗、野蛮人与文明人相互倾轧、随时颠倒的过程。而张德旺的人生悲剧,归根结底是由他自己的抗争造成的。

同样,在《离开牛栏的日子》中,那个冷面无情只倾心于权力的父亲,给“我”和“我”的弟弟、母亲、爷爷带来灾难性的打击。因为父亲的原因,“我们”一家人不得不住进能够靠近权力的牛栏,之后一系列倒霉的事就降临在“我们”一家。而最可悲的是,父亲竟然要把“我”的弟弟过继给没有子女的村长做养子。“我”的母亲痛恨父亲的恬不知耻,长期被阴云笼罩;“我”呢,一直胆怯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到了文章的结尾,绝望的状态没有丝毫缓解:“她(母亲)那男人一样的身子如同山顶的孤树摇晃着,窒息的哭声时断时续,像溺水的孩子,我紧张而惶窘地在灯的暗影里站着,直到面孔浮肿的一轮月亮,压上屋檐。”在小说结尾,“我”、母亲、祖父、弟弟,这四个人的绝望是明显的,表面上看都是由父亲造成的,其实在乡村权力的掌控下,“父亲”的绝望才是最深刻的——他通过一系列别人难以理解的行动,力图摆脱这种绝望,却进入了一个癫狂的怪圈。

而《哭泣事件》中的父亲,因为他对于“老将军”的膜拜,在被拒绝靠近“老将军”之后引发了一次不被允许的哭泣,从而被冠以“扰乱公共秩序”之罪遭到逮捕。在这里,权力被赋予了耀眼的光环,每一个人对于不可企及的权力都表现出了极度的虔诚、畏惧,而父亲卑微的愿望——“见一眼老将军”,“为老将军打一次麻糍”,竟然难于登天。父亲哭,既缘于悲伤,也缘于委屈。历经周折的父亲后来虽然被释放,但是淤积于他心里的冤屈始终没有平息。于是在北京工作的儿子成了他“惩恶扬善”的希望,他开始上访,逼儿子帮他告状,他执着的对于悲伤与委屈的反抗,使他的儿子、老婆也被卷入了这绝望的旋涡之中。

还有《杀死它吧》里那头无法被杀掉的猪;《被证明死亡的人》里流落街头无法要到工资的宗文在被谣传已死后,终于死去;《逃跑》中的“我”被城市生活围困找不到突破口最终逃离家庭;《代孕》中的阿松从村子里忽悠来一些妇女为一个老板代孕,而当妇女们肚子大起来后老板却消失不见,不仅发财梦破灭,而且不知该如何处理妇女肚子里的孩子们;《长翅膀的人》则写一个长了翅膀却永远不会飞的人的全部悲哀,那人对飞翔的向往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悲凉感,长久地回荡在字里行间。

可以说,绝望成了陈集益所有作品的共同特点,它使人如同陷落于深渊之中试图挣扎。然而,细读之后,又会发现他笔下的人物是那样富有韧性,无论被生活逼到了怎样的角落,总要想方设法活下去,也总能想方设法活下去,让人不断地看到希望,让人坚信光总是会有的。这样的书写显然与陈集益的底层经历有关,而这种底色是否可以理解为一个时代中大部分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呢?

隐喻,一个执着恳切不惜将自己变得面目全非的理想,要虚构,也要真实

亚里士多德曾从修辞学角度来谈隐喻,反复强调,唯有隐喻能破掉俗套,能把话说得生动,从而也给听者某种可特加领悟的东西。可见,隐喻因为其强大的现实描写能力,以及透过现实引发联想从而留给读者巨大思维驰骋空间的能力,能使作品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因此被许多作家青睐而被广泛运用。马尔克斯、博尔赫斯、卡尔维诺、川端康成等世界文学大师,无不是将隐喻用到极致的高手。从这一点来说,作品拥有强大想象力并能游刃有余地运用隐喻的陈集益,其写作已具有世界性。用陈集益自己的话说:“将一个你要书写的故事借助想象力推向极致,随着想象力持续推进,故事情节不断地向现实的边界扩延,在即将跨越现实的那个临界点上,现实好像要展翅飞翔起来,这时就自然而然地产生隐喻、象征等效果。不论是你提及的隐喻、象征或思考,都会伴随着想象的推进而产生。”(《想象力能把故事推向极致》)

但陈集益的隐喻显然不同于其他作家的隐喻,其他作家的故事往往一开篇就朝着隐喻的方向走,如《河的第三条岸》,意象纷繁叠出,带有很强的虚构性。又如《百年孤独》,成天织着裹尸布的姑娘,长着猪尾巴的孩子,魔幻特征明显。陈集益的隐喻却隐藏在真实的社会事件内部,看上去是老老实实的写实,仔细想又感觉被他套进去,即便明知是虚构,仍有震撼、思考接踵而至——同时,隐喻的效果达到了。

陈集益小说的隐喻集中表现在小说主人公所执着追求的某一事某一物上。综观其所有小说,每一个主人公都会带着执念追求一种理想主义的东西,有时是公平,有时是尊重,有时是正义,有时则是金钱、权力、名声,尽管这些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他们执着、恳切,甚至不顾一切,为了得到它们,不惜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谎言,或是嚎叫》中的“野人”,《哭泣事件》中的“老将军”,《离开牛栏的日子》中的“牛栏”“村长”“爷爷”,《代孕》中那些孕妇们腹中的“孩子”,《逃跑》中的“房子”,《被证明死亡的人》中那个始终没有出现的毛宗文,全都是现实生活中真实的可触可感的人事,一旦被赋予隐喻功能,便给人留下巨大的想象空间——陈集益的隐喻使他故事的真实与虚幻相得益彰。

比如,在《谎言,或者嚎叫》里,一开始,野人只是作为猎人的张德旺亲历过的一桩怪事出现,因此野人的形象十分清晰,你半点都感觉不到是张德旺的意识之类出了什么问题。可是,随着事件的推移,再也没有出现野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诚实,张德旺走上了一条寻找野人的路。这时的野人,已经不再是野人本身,它象征了张德旺所渴望的被认可。因此,野人愈加难寻,也愈加模糊难认,直到张德旺自身变成野人,野人就成了一种虚妄的执着与无望的等待的隐喻,让人想到,每一个人心中何尝不都住着一个“野人”?只是有的人愿意跋山涉水寻找,有的人任其沉睡。

《哭泣事件》中的“老将军”则隐喻人们心中对权力的膜拜。对于很多人而言,权力就是其信仰,因此,获得权力的青睐将让人热泪盈眶。“我”的父亲,作为男性膜拜权力的代表,他虔诚的泪水,并不是为老将军吃过祖传的麻糍而流,而是为能与无上的权力有亲密接触并有可能受到权力福庇而流。至于《杀死它吧》里的那头因无人宰杀的猪,从原来一家人的希望所在,成了一家人的累赘与痛楚;而阻挡着山里人出山、平原人进山的大型水库,成了一个更大的隐喻。《离开牛栏的日子》里,那间臭气熏天使人无法入眠的牛栏成了与村长交好的桥梁,牛栏的隐喻也就显而易见。小说标题为“离开牛栏的日子”,到底我们是离开了关进牛栏的日子,还是始终没有逃脱牛栏的笼罩?这是否意味着,权力的压迫与奴性的滋生此起彼伏,我们终究无法摆脱?

其实,除了作品所设置的隐喻,作者采用的虚实相间、故事往往被推到现实的边界等丰富的叙事手法,又使其体现出可供读者想象的各种小人物、小物件的隐喻,有些隐喻可能是写作者自身都意识不到的,正所谓“一千个读者的眼中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种种隐喻构成了密不透风的故事通往外界的一个出口,从这个出口里涌进来的光足以把读者的心照亮。

幽默,一阵不动声色的黑色旋风,可荒诞,亦可歌哭

作家谢宗玉曾以《一个一本正经的荒诞者》为题评论陈集益小说的整体印象,其中写道:“他一本正经地叙述,却显示出一种特别真诚的成分,不要半点奸巧,让人感觉他就是在说身边的真人真事,增加了荒诞文字的真实性。看似笨拙的语言充满了韧性和耐性,仿佛如果你不相信他,他就要把每一粒文字血淋淋的心脏挖出来给你看,让你体验到文字本身的耿直和诚意。”——这个印象是准确的。陈集益的大部分小说,明明说的是一个荒诞的故事,读者却能在这荒诞里体味出泪水、痛感。

陈集益善于运用令人信服的夸张讲述残酷与逼仄的现实,他的夸张笔调与情节的荒诞感里有很浓的幽默成分。在针对陈集益小说的众多评论里,独特的“陈氏幽默”几乎被忽略。这或许跟他本人性格木讷、不苟言笑,而作品主题沉重悲伤有关。事实上,他的小说正因为有沉重、绝望等灰色的基调,恰恰充分地体现了他的幽默特色。他的幽默是严肃的幽默,沉重的幽默,悲伤的幽默。

陈集益的出生地吴村,坐落在浙江一个叫汤溪的地方。据资料显示,汤溪镇地处金华、兰溪、龙游、遂昌四县边隅,在古代是一个出土匪的蛮荒之地,其方言“汤溪话”因未受南宋官话的影响目前只有几万人使用。据说汤溪话很特别,浊朴,直接,野蛮,而且俏皮。汤溪人更是善用比喻,喜说笑话。这对陈集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我们来看看《吴村野人》里“我”的兄弟的名字:陈集宝、陈集军、陈集财之类,均以类似“陈集益”的名字来命名,这使那个疯狂的野人的故事在荒诞里夹着令人无法拒绝的幽默感,使人无数次想回头再去看作者介绍。

陈集益的幽默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夸张的情节和不合常理的人物言行;奇特的设喻和联想。

先说第一个方面,夸张的情节使作品具备了嬉笑怒骂的张力,不合常理的人物言行与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反差。如在《特命公使》中,七十岁的村长因为误食了做兽医的女婿准备给猪吃的性药而性欲苏醒,难以自持,权力的欲望也随之而膨胀。一方面是自己身体苍老,村庄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乡村衰败;一方面是人到暮年,无法扭转颓势的村长性欲勃发,以至于他对自己异乎寻常的状态既欣喜又惶惑,既想跃跃欲试,又惶惶不可终日。《代孕》中,有一个孕妇很会吃,一天要吃上五六顿,还没有节制地放屁打嗝,“铁珠的腹部,在怀孕之前,就因为脂肪堆积,比别人大许多,貌似乡干部的啤酒肚”,而另一个孕妇却想着减肥而不敢吃,终日担心吃多了,随手一个对比,就给人一种强烈的漫画感。还有《杀死它吧》中那头叫“流肥油”的猪,刚开始家里人担心它长得太慢,以至于极尽可能地为它去弄饲料,而猪被催大以后却无人来杀。《哭泣事件》中人们对“老将军”那莫名其妙的崇拜、期待……每一个夸张化的情节,都可以用“幽默”来形容,而幽默的背后充满了嘲讽的力量。

第二个方面,奇特的设喻和联想。这里仅举几个语言的例子。如用“像刚刚倒进农药的鱼塘那样喧闹”,来形容集市上的人;用“就像大树底下的一棵禾苗,只有等到大树倒下之后,它才会得以重见天日,日渐繁盛起来”,来形容人们对张德旺见到野人的怀疑;“像一个衰老的女人,变得枯槁、阴郁起来”,来形容冬天的山;用“她整个人垮了,就像堵不住水的堤坝一样”,来形容一个伤心的女人。这些就地取喻的例子在小说中很多,新奇恰切,充满喜感,草根化却不俚俗。

幽默能体现写作者看待世界的态度,陈集益的幽默常常表现得不动声色,却能以千钧之力击中读者,使人既想笑又想哭。他的幽默,恰恰是对严肃沉重主题的一种形式上的补充,使作品读上去稍显轻松,也使深陷黑暗中的阅读有了可以追寻的光亮。

男性城堡,一次杜绝女性参与的狂欢,有痛斥的怒火,也有悲悯的泪

评论家谢有顺说:“越来越多的作家,躲在书斋里,无视日益尖锐的现实苦难,而只是在一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上玩弄文字和技巧,他们的写作,普遍充满了精神软弱带来的屈服性。”从这一点说,陈集益是当之无愧有担当的作家。他在一则创作谈中说道:“我从没有忘记我的写作动机:它是与我们身处的这个时代,还有那个被损害被侮辱的群体联系在一起的。”陈集益的孤高,体现在不合时宜的愤怒,不愿苟且的坚持,以及对弱势群体的悲悯之上。

因此,陈集益的写作,有意避开了男欢女爱、风花雪月之类的题材,甚至淡化了对女性的描写——除了对于“母亲”有少量着墨,着墨之处,也没有刻意表现女性的温柔与美丽,而是强调母性如大地一般的宽厚与坚忍。因此,可以说,陈集益在他的作品中构建了一个复杂的男性城堡,因为男性是对外的,是乡村世界的主宰者,即便他们来到城市,男性也依然是站在最前面打拼的那一批人,他们对于人类的进化具有代表性的意义。

男性城堡的构建,以他先期的两本作品集中的“父亲”系列为代表。刚刚出版的这本《哭泣事件》中有继承更有拓展。评论家吴秉杰说:“如何看待父亲,也就是如何看待历史。”陈集益说:“我写父亲,因为父亲是一个家族与社会的纽带,社会生活可以通过他反应在家庭生活上。”“父亲的形象,很多时候是应对着我们的统治者。选择父亲,其写作情感就要复杂得多,它掺杂了崇拜、叛逆、对抗甚至恨。”——因此,“父亲”的形象,往往是既可怜、可敬,又可鄙、可笑的。而陈集益在描写父亲的笔调中,自然就满含嘲讽、痛斥,对权力进行一次又一次深入的挖掘与清算,而对于只能屈从于父亲权威的“家人”,则满含着悲悯。

《哭泣事件》中的父亲名叫“苦瓜”,为了打麻糍给“老将军”吃,不惜用高价换回品质更好的稻米。事实上,他跟“老将军”没有任何交情,但他对“老将军”比对自己的亲人还亲,为什么呢?因为“老将军”代表至高无上的权力,而父亲渴望这样的权力能给自己带来荣光。同样,作者给《离开牛栏的日子》里的父亲命名为“瘌头”,外表形象已经十分猥琐,所作所为更是恬不知耻,他毫不掩饰地给村长拍马屁,甚至心甘情愿将自己的小儿子过继给村长。他的权力意识的觉醒使他几近癫狂,因而也更加暴戾。另外,《谎言,或者嚎叫》中的张德旺,对“野人”的执着追寻是想证明自己并没有撒谎,而撒谎意味着男性尊严受到质疑;《杀死它吧》中的父亲亲自磨刀杀猪,最终猪却从案板上逃走,父亲愤怒却软弱无奈;《逃跑》中的“我”是城市的打工一族,在关于“房子”的一场谎言中,那样负累重重却又无能为力;《代孕》里的阿松,更是无耻地忽悠村里的女人到城里“出租”子宫……可以说,整个男性世界都是不堪的,他们自私、暴躁、崇拜权力、毫无底线,所作所为简直匪夷所思。他们有的或是久做顺民,突然有一天就爆发了;或是心怀恐惧,仍然麻着头皮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几乎所有的男性都处在一种内外夹击的痛苦中无法支撑。但不管如何,仔细阅读,又觉得作者对这些男性并不怀抱着厌恶与仇恨,而是带着悲悯,对他们表示同情。他小说的言外之意是,如果能够不像蝼蚁一样活着,谁愿意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混沌度日,哪怕在黑暗中依然可以呐喊。

可以说,陈集益小说中的男性城堡是一个独特的文学存在,这座城堡的隐喻义不言自明,但其讽刺效果却难免微弱,这可能跟作品的具体事件太多看上去太真实而哲学性的思考和探索相对较少有关。卡夫卡的《城堡》使站在外面的“K”无法走进去,陈集益的男性城堡则渴望有人推开那扇门,走进去,找到自我的镜子。从这一点来说,陈集益既继承了卡夫卡,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写作范畴与态度。他用悲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人性黑暗里,寻找可以突破一切的光。

结语

总而言之,陈集益的作品整体上形成了一种态度,即撕开生活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苦难一波又一波地推到读者面前,为民众的苦难发声。苦难是无尽期的,或来自于外部,或来自于内心,对于自我意识尚处朦胧阶段的民众而言,苦难更多来自于外部,因此,通过外部来映照内心的苦难成了他不动声色地执行的写作理念。在这本《哭泣事件》里,陈集益自觉承担起为农民阶层和城市打工一族发声的责任,关注包括代孕、乡村集权、蜗居、上访等社会事件,从弱势群体的角度给这个社会敲起警钟,虽然他明知力量微弱。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某次演讲中讲道:“在一堵坚硬的高墙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间,我会永远站在蛋这一边。”从这一点说,陈集益作为有担当的小说家,也从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从事写作主要跟我反抗苦难、不甘屈服有关,所以我的小说情绪一般是激愤的,主题是外露的,风格是悲怆的。”他还在一次访谈中说:“苦难不是计量单位,不能简单比较,应该说每代人各有各的苦难,都很沉重。就我而言,我想起贫穷的童年,理想的破灭,被故乡驱逐,在城里受难,前途无望,无力抗争,那种压抑绝望,至今想起来都让我感到窒息、暗无天日。有时候我想,苦难施加于人的程度可能跟受难者采取应对的态度有关。”陈集益无疑选择了站在弱势一边,他甘愿为弱势群体写作。

可以说,陈集益的小说无论是为小说构架一个普遍意义上的环境,还是构造一个男性的城堡,通过隐喻和冷静的幽默表达呐喊、愤怒与反抗,都已经站到了小说写作的高层次上,给中国小说界带来一股倔强的清流。他的坚持给处于深渊中的一切带来光,让黑暗里的人们能保持愤怒,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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