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变成了我们的内伤
2017-07-13江西傅菲
江西 傅菲
岁月变成了我们的内伤
江西 傅菲
王妃是生活中的诗人,她专注于日常,从日常中挖掘深藏于内心的东西,从而呈现生活中的种种情感。她写了大量的家常诗,这些诗具有独特的叙述视角、朴素的口语美学、沉痛的中年之殇,是一幅自我的生命长卷。
王妃 生命意识 家常诗 艺术特色
2012年10月,我在办公室读当年8月下半月《诗刊》时,记住了诗人王妃。她发了《空城》(组诗),计六首,即《空城》《玻璃》《痕》《废墟》《立夏》《脱落》。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一位诗人,第一次读到这位诗人的作品(可能之前也读过,但没有任何印象)。读完,总觉得心里有一股断了的气续不上来。
之前我在安徽安庆市的一个小县城工作,地处偏远的长江边,也不怎么上网,了解外面世界的途径,仅限于刊物和书籍。在安庆,没有人知道我写东西,我也从不说自己写东西——安庆是一个让写作人“惊恐”的地方,好作家太多,单说当代诗人,就有海子、陈先发、沈天鸿、余怒、金胎频、刘晓萍、夏午等。后来,我得知王妃也是安庆桐城人,并很快收到了她赠予我的诗集《风吹香》。我住在山边,夜晚寂寥,三个晚上便读完了这本诗集。诗集读完了,总觉得其中只表达了诗人少部分的思想,更多的感情会持续爆发。这和雨季的闪电差不多,“噼噼啪啪”照亮了半边天,大雨却在闪电之后,无边无际笼罩山野,直至河水汤汤。
后来,我陆陆续续在很多刊物读到王妃的诗歌,也认识了王妃这个人——这个本名叫王佩玲的大学教师,居住在黄山(皖南文化的中心),和我一个好友是近邻。王妃是生活中的诗人,爱烹饪,爱瑜伽,爱走路,小资情调十足,有着知识分子的优雅。在我眼里,她是一个有智慧的人——热心、侠义、周全、沉静,有桐城人特有的勤勉和贤淑。桐城女人有这样的绝活:把生活过得兴味盎然。
诗歌从来不呈现生活光鲜的面目,诗歌终究是探寻内心奥秘的光。
一个成熟的诗人,是一个有序的诗人。有序性,主要体现在有自己深度的思想,有自己探索的方向和语境,对美学的把握有其阶段性。王妃的有序性,在系列庞大的组诗中体现得非常明显,如《春天的叙事或抒情》《乡村生活》《我,不在别处》《入冬笔记》。这些诗歌的创作,遵循了她的一个原则:诗歌不是玄想,而是于生活中,无处不在。她以众多的组诗,来构建自己的写作体系:去除遮蔽,敞亮,从俯身可拾的生活细处,找到时间留下的痕迹。她不是一个火中取栗的人,而是炭灰中取豆的人,把蒙蔽的炭灰扒开,把一粒粒豆子找出来。
专注于日常,从日常中挖掘深藏于内心的东西,从而呈现生活的情致、无奈、悲戚、隐痛,是辨识王妃诗歌的一面色滤镜。她写了大量的家常诗,如《洗衣机》《母亲来信》《餐桌上的南瓜花》《乘车速记》《石头房子》《我要的美》《玻璃》《肉欲厨房》《睡莲睡了》《我们聊聊》《买单》等。从这些诗中,我们不难看出,她是一个时时对身边事物进行深度思考的人,有热度、动情、入微。
在读王妃诗的几年里,我深深知道了诗歌是液态的(即使是出自同一个诗人之手)。液态,就是流动,在流动过程中,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液态,是诗人探索的状态。这几年,王妃的诗歌形态一直处于变化中,新近写的诗,相较于以往,多了湿度和柔韧度,更具弹性,并且探究更加入微,有一滴水见星空的智性。
我通过梳理王妃诗歌的脉络,捕捉到了她的诗歌撒落下来的光线。
独特的叙述视角。无论何种文学形式,写作者以怎样的视角进入文本,都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相同的视角,以何处为切入点,体现着写作者的视野,这同样颇费心思。一个诗人,如何独立,事实上,是一个非常重大的课题。独特的叙述视角,能够体现一个诗人独立的人格素养,这一点,王妃显然具备。我虽然不知道3月1日对于王妃来说是一个怎样的日子,但是我能感受到这天对于她来说,即使不是悲痛的,也是黑暗的。2016年的这一天,她写了《墓园》《我的墓园》《墓地》《冬日,瞻仰许家朋陵园》《清明》五首有关墓地的诗歌。似乎每一个诗人,都会写到“墓地”,因为死亡是诗人经常思考的命题。王妃的这五首诗,以五个不同视角,直视死亡,其中,《墓园》与《我的墓园》尤好。她在其他诗中写睡觉、走路、洗衣服、植物等,视角都很独特,她似乎有把普通事物逼入绝境的能力。
朴素的口语美学。桐城是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地方,这里是桐城文化的发祥地。王妃生于斯,长于斯。诗人写了大量有关乡村风物的诗,如《灵山村》《我们举着荷叶跑》《麦秸》等。我尤爱《我们举着荷叶跑》,该诗语调是南方的童谣,节奏欢快、明亮,即使是消失的露水,也把哀伤写得透亮——
我们举着荷叶跑/用它接晨光,接星光,接金银一般的闪亮/我们举着荷叶跑/用它接露水,接雾水,接雨水/我们跑,让它紧紧搂着所有的水,摇晃/ 摇晃成一滴大大的泪珠,倏地滚下来/哗——!/我们的小身子/晶莹透亮的、赤裸的小身子/一下子就干净了,不见了。
王妃还写了大量的皖南风物诗。纵观王妃的诗歌,她秉承了老杜,善白描,用词尽可能地避免生僻,简洁的口语化表达,让人读起来朗朗上口,一点不生涩。
沉痛的中年之殇。从王妃很多诗歌中,都能看到中年之殇。现在的生活,都比较粗糙,人心也比较粗糙,这符合现代社会的关系特点。细腻的人,活得累,累,是谁都不想要的。娱乐是快餐式的,阅读是快餐式的,恋爱是快餐式的……朝生夕亡,生活中,很多人不会去想“永恒”的问题。中年,是人生的重要分水岭,蓬勃的生命力慢慢消退,对爱情虽然渴望但也认为处于消逝中的事物,所见之日不多。这些感怀,在王妃诗歌里,随处可见。其中有两首诗,体现得十分充分,一首是《空城》,另一首是《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外在的精致与内心的丰盈,在现实生活之中,往往存在强烈反差。这样的反差,是人心的距离,是现实生活的折射。作为一个个体的人,是在时间中,越来越快的渺小。附《空城》诗如下:
她从额上取下山丘和梯田/从黑夜深处,取下两条河流/她取出肉身,喂养瘦弱的狼崽/取出心脏,取出所有的血液/引流出谷,奔腾入海/她取出骨头和思想/放归南山,成散落的牧群/她取出所有/仅剩下了皮囊——/这一座空城//城门洞开。/清风习习,从三月走向四月/鸟语、花香、牧歌和流水声/正穿城而过//我们不说爱已经很久了/省略姓氏。有时也会省略名字/直接说嗳或者嗯/争吵,或者不理不睬,但不影响在餐桌边/围坐、就餐、叮嘱孩子/在拧灭台灯之前,会把明天再次认真的算计一遍/最后,用呵欠的尾气拖出一个长音——/ “睡吧”//省略“晚安”,省略所有的肌肤相亲。/若是寒夜,就在各自的被窝里想念/空调、电热毯、暖手宝、热水袋……/这些能散发热气的名词,会让冰凉的被窝和身体/慢慢暖起来
自我的生命长卷。王妃的诗歌,有强烈的呼吸感,有很多属于叫王佩玲的女人的气孔。无论写四季,写山川,还是写日常之物,写中年的爱情,都带有强烈的生命感,她是一个书写自己生命长卷的诗人。
王妃的创作量非常大,我能想象得出来她早晨去单位的路上,一边走一边构思文字时的样子。一个诗歌创作能力旺盛的人,是生命力强大的人。作为一个多年探索诗歌、有强烈生命意识的人,过往的岁月,都会成为一种内伤。这样的内伤,绽放出了诗歌的花朵,而王妃,是一个手捧鲜花的女人。
作 者:
傅菲,本名傅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物,被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著有《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在黑夜中耗尽一生》《大地理想》。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