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与三无小说(评论)
2017-07-12海力洪
宋迪非作品《向着夜晚游荡》彻底而决绝的先锋实验性体现在这篇小说根子上的“三无”,即:无进展、无情节、无人物。或问,什么叫小说“有进展”?答曰:寥寥数笔,上下五千年,纵模两万里,皆可写到。这是小说艺术本身的能耐;又,何谓小说的“无进展”?说白了,就是从开头到结尾小说在原地踏步。所谓有趣、有价值、有深意的信息,供应量趋于零,或非常有限。这是小说家的有意操控。《向着夜晚游荡》从“失忆”进入“人生地不熟的小镇”A城外围起笔,经历“游荡”“游荡”“游荡”,到走进银行,开始“新生活”。长达两三万言的漫长话语之流几乎要将阅读者淹没,窒息感始终笼罩。当然,出现这样的状况并不奇怪,因为小说刻意写出的正是一个平淡无奇的乏味“夜晚”。
有人要问,宋迪非这部作品终篇“游荡”,何来“无进展”“原地踏步”之说呢?“游荡”是作品描写的动作,而“原地踏步”是指这部作品自身的特质。在此笔者想要举出另一“游荡”的大作,卡夫卡的《城堡》。土地测绘员K为进入城堡,白天黑夜都在“游荡”,但他始终有一个视觉化的高高在上的目标——城堡。我们能和K一道仰头看到这个城堡,然其可望而不可即也;城堡亦是K根深蒂固的心理欲求、内化目标,否则K撤退便是了,何必要在山下耗费漫长时日。《城堡》是“游荡”小说,却非“原地踏步”小说,皆因K这一人物身上明确的坚韧的目的性、欲望、生存感等,随小说叙事向前发展。《向着夜晚游荡》则非如此。
行笔至此,要说几句题外话,科学(而非文学)研究发现,读者,当然也是所有人,脑中天生的镜像神经元保障了阅读时能“信以为真”,会穿上虚构叙事艺术家抛来的“学步靴”与其一道前行(偶尔“游荡”)。但若小说家取消叙事方向,笔下主人公茫然无目标,甚至如此篇小说中的“我”一般“失忆”,不记过去,不谋未来,不思当下,只是被动无目的地行走,绝大部分阅读者脑中的镜像神经元是会跟随着写作者的笔一同“蒙圈”的。“蒙圈”之后,叙事从起点到终点原地踏步,传达的信息趋于零……但我愿意指认,这是较“游荡”先驱《城堡》更为激进的先锋实验手笔——令阅读者在信息层面、意义层面、娱乐层面一无所获,又在情感层面承受挫折。凡此种种,是将现实主义的小说原则彻底地反了,也是对常态小说阅读的强力挑战。
确实,现实主义小说大师也借“游荡”说过事。写了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红与黑》的司汤达有句名言:“一部小说,是携带上路的一面镜子。有时它反映出湛蓝的天空,有时却是路当中污浊的泥洼……”现实主义小说“上路”有目的地(目标、意义),“镜子”又照出了客观的对象(人物、现实世界)。但仅就此说而言,自上个世纪以来,司汤达之喻就被视为天真的现实主义观念,先锋作家则反其道而行,有意无意地以创造性的形式发明和颠覆来进行小说实验。《向着夜晚游荡》可称最新的一例:在进入A城的路途中,“我”是“失忆”的,始终作为一个“游弋的影子”,并无欲求与目的。与“我”在小说中发生交集的几个人物又無名无姓,行事莫名其妙,且多“看不出有人的特征”。“我”是个符号,其他“人”亦是符号。《向着夜晚游荡》并非真实地写人,无意如现实主义小说一般进行人物塑造,故而也就“无人物”可言了。另外,在“夜晚游荡”时“镜子”又有何用呢?现实主义小说家的一大传统是会为“反映”于其镜中的“湛蓝天空”和“污浊泥洼”进行遴选和排列。遴选凸显创作意图,排列的依据是因果关系。《向着夜晚游荡》中的意象与事件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但细读之下,不难发现上述一切堪称突如其来,又往往见首不见尾。造成这一效果的原因,在于小说的先锋叙事彻底抛弃了事与事之间的因果关系,使意象突兀,使事情的发生如在梦境之中,毫不遵循物质世界、现实世界的逻辑。那么,以因果关系为营造基础的小说“情节”便在“向着夜晚游荡”的冗长时刻崩溃了。或者,平心而论,“情节”在此小说中从未获得过半分有效建构的机会。
在某种程度上,无进展、无情节、无人物的“三无”将具充分实验性的《向着夜晚游荡》转化成了一卷纷繁、静止的长长画幅。小说家细腻的笔触,具有了某种奇特的造型性,繁复的、不动声色地反复描写是在为那些重重虚无缥缈的影子和来去无踪的幻念进行精确的造型,使之落于纸上,能为人所具体识读。在这部并无人物、充斥静物的作品中,传来生机活气的是寥寥两个动物,传达真情实感的也是这两个动物。
一个是黑狗。既是“梦里的那条狗”,也是伴“我”“游荡”,最后和我一道走进银行过“新生活”的狗。这条黑狗,流窜于幻与真的两界,神秘莫测。但较之更显奇异的,却是那匹马。当然,狗和马都被黑暗中的一道高光照亮了,但独独这匹马的身上泛出特别的光泽。马受了伤,“眼神温顺,藏着无限的黑夜。虚弱得犹如马上就要到下……我和那马有一种默契”。这种光,反照出“我”心之中的柔情。马作为美与善的化身,人对待这种动物的态度,体现对待他人的态度。通过人与马的关系,可以发现真实的人与人的关系。事实是,整个世界进入暗夜时分,马的身上有致命的伤痕;马的眼中,划过人手中挥动的鞭影。故而,当年尼采会为目睹马夫鞭打老马而落泪;今天我们读到《向着夜晚游荡》中马在污泥中死亡的段落,会为世界的荒芜残酷而动容。
作者简介:海力洪,出版小说《药片的精神》《左和右》《夜泳》等多部,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执教于同济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